第 81 章
“爱徒华清棠。”温玉沉说这话时倒是十分正经, 只是华清棠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脸,听出了他故意加重的“爱徒”二字。
“原来是师侄啊。”
温玉沉挡在了那长老的身前,刚好把华清棠挡了个彻底。
“长老来的正好, 方才本尊与徐佞不慎走散, 便有劳长老带路了。”
长老也没再自讨没趣,吩咐守夜弟子打起精神好好守夜就在前头带路,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陈年往事。
“我记着那时你身子好的差不多了,经常爬树跳墙过来与我切磋。”长老说的起劲。
华清棠扭头一脸不可置信。
温玉沉挽尊道:“我怎么不记得有这码事了?”
长老猛的站在了原地,绘声绘色的将手举过头顶:“你怎么不记得了?就你院里那个枫树!”
“你还跟我说过那枫树是尘仙尊种下的。”提到这,长老一拍脑袋, “对对对, 你还记得我与你曾说过我们盛阳宗也有一位跟尘仙尊长相相似的长辈吗?”
温玉沉略有印象,因为他见到尘意知的第一眼就脱口而出叫了尘意知一句小师叔,也是因为这事温玉沉才注意到了他。
“今日正好带你去见见我那位避世出尘的小师叔。”
“褚行止, 你能闭嘴么。”温玉沉被吵的头疼,“你好聒噪。”
褚行止“哼”了他一声, 反驳道:“是了,如今我高攀不了邵阳第一朝凌仙尊喽…”
温玉沉嘴角一抽, 面无表情朝华清棠道:“莫要听他胡扯。”
华清棠半知半解的点了点头:“哦。”
褚行止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 直接越过温玉沉要去找华清棠聊上一聊,但被他一把拉住,温玉沉无语道:“你又干什么?”
褚行止:“我看看你徒弟啊。”
华清棠懵懂抬头:“?”
温玉沉一把拽着他的胳膊又把褚行止丢到了自己身侧, 冷冷警告:“他是我唯一的亲传弟子, 你离他远点。”
褚行止恍然大悟:“就收了一个啊?”
他“嘿嘿”一笑:“那我更得看看了——!”
“褚、行、止!”温玉沉咬牙切齿,怒瞪着他, “你还有完没完?”
褚行止尴尬的缩了回来:“别生气啊,这不是想着没有弟子在就跟你好好聊聊么?”
温玉沉皮笑肉不笑, 朝他冷哼了一声。
“你我之间,有何可说?”
褚行止反驳道:“故人重逢,趣事繁多,怎地就成了无话可说?”
“你再不带路我现在就去找你师兄,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教过你待客之道。”温玉沉知道他最怕的就是他那位堪比徐佞的师兄。
褚行止举手投降:“别别别,我不说了,我一心一意的给你带路成不?”
总算是安静下来了,温玉沉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悄然在华清棠手心写道。
“幼时故友。”
犹豫了一会,又写。
“幼时损友。”
华清棠微微侧头,眼里全是疑惑。
“他天天翻墙抢我吃的,还揪我枫树的叶子。”
“我恨死他了。”
华清棠没忍住,笑了一声,引来褚行止的目光:“可是看见了什么喜欢的?”
温玉沉道:“那倒没有,你们这有点破,他看不上。”
褚行止:“……”
“小师叔,徐掌门的师弟朝凌来了。”褚行止在门口敲了敲门。
“那便进来罢。”
温玉沉骤然抬眸——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他那些年来噩梦的来源,也是曾把他拉出深渊的人。
即使那人带着面纱,他仍能辨出——
“…师父?”他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引得周围人全部看向了他,包括那位带着面纱的故人。
“我们认识?”那双眼里满是不解,没有丝毫隐瞒的痕迹。
“师尊?”华清棠的声音唤醒了他,他扭头看向褚行止,等待着那个答案。
褚行止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之大:“这位就是我与你说的同尘仙尊长得一样的有缘人。”
他又补充道:“就连声音都一模一样,也怪不得当初我会认错,你瞧,如今你不也认错了人么?”
温玉沉的情绪难以平复,他久久盯着那人,良久,开口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只是医仙与我那位故人实在相似,一时晃了神…”温玉沉浅笑一声,“还以为又见到他了。”
徐佞眸色一暗:“聂晟医仙与师父的确有缘,方才我也认错了人。”
聂晟好脾气的迎合着他们:“是么?那我倒真想见见他,看看我们有多像。”
“见不到了。”
温玉沉平静的说:“他死了。”
“……”
屋内静的落针可闻,气氛陷入诡异的僵局。
“呕…”平躺在床上都薛齐突然侧身,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温玉沉颇为嫌弃的往后退了一步。
虽然他不退也吐不到他身上,最多只能吐到徐佞的身上。
徐佞拧着眉轻拍着薛齐的背:“可好些?”
薛齐重重呼气,缓过来后看到温玉沉就恨得咬牙切齿,但碍于这么多人他不好发作——发作了也可能会形成被暴揍一顿后灰溜溜滚回来的场面。
“朝凌仙尊还真是…毫不留情。”他只委婉的说了一句。
温玉沉嗤笑一声:“你想怎么留情?想要本尊像你师尊一样哄着你盼着你自己跟那凶煞斗?”
薛齐冷哼一声,捂着心口:“那也比朝凌仙尊这般冷血无情的好,想来若是换成华师兄朝凌仙尊也一样会毫无顾忌的往他心口上刺一剑。”
“哦,这倒用不着你操心,你的华师兄不会像你一样无用,翻白眼把自己翻的被凶煞附体了。”
“他若真同你一样废物,那不救他也罢。”
华清棠睫羽一颤,袖口下蜷缩的指尖也连带着紧了紧。
“我们来本是想问你们的探夜是否有灵力消散的前兆。”徐佞将话题拉回正道,“如今看来,你们的探夜也出了问题。”
褚行止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探夜突然暴走,还打伤了几位守夜的弟子,好在小师叔及时赶到,不然恐怕伤亡更多。”
众人目光一同落到在面纱下品茶的聂晟身上,聂晟指尖一顿:“探夜外边与平时无异,只是它的灵力并非一夕之间消散的。”
“小师叔的意思是它的灵力是慢慢不见的?可若是这样为何由它们灵力支撑的护山结界未曾有分毫减弱?”
“如果有别的东西代替了它呢?”温玉沉声线低沉,手心浮现一个透明载体,载体内盛满了水,“水满则溢。”
只见那清澈的水中被上方灌入的肮脏的污水逐渐浸透,同时慢慢溢出,直到透明载体内再没了一处清澈的水源。
“想把这里头水全部排干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是把承载它的容器割裂,放出一个口子,第二种便是继续放水,让“新水替旧水”,等它溢出来。”
他问聂晟:“聂晟医仙可曾见到探夜有何破损?”
聂晟摇头:“未曾见过。”
“那便对了。”温玉沉收回手。
华清棠道:“要如何“新水替旧水”?“新水”又是什么?”
““新水”是怨气。”半卧在病床上的薛齐轻咳一声,扶着床榻勉强起身,“还是一堆千年怨气。”
温玉沉挑眉:“你怎知晓?”
薛齐抿了抿唇。
我怎会知晓?自然是因为我重生过啊。
不过薛齐可不敢这么说,他揉了揉额角,轻声道:“是在古籍上瞧见的。”
好一个古籍上看见的。
徐佞虽有疑虑,但也继续问道:“若是千年怨气我们又怎会毫无察觉?”
薛齐道:“因为这怨气并非源于鬼魂,而是活人之怨。”
“活人之怨,是人生时的不悦之事,它不像鬼魂的怨气是那么强烈的,而是生活琐事形成的。”
“就比如,今天我丢了一两银子,我会埋怨今天为何会这般倒霉,为何倒霉的人是我。”
“而这随处产生的怨就会停留在念想产生的地方。”
“它永无止境,同时也因为并非死人鬼魂那般会产生极重的阴气,它不会让人察觉到分毫阴气,反而会让人感受到活人的生气。”
聂晟放下茶杯:“那要如何破解?”
薛齐反问:“为何要破解?它本就是伴着人出生的,怎会有法子让它彻底消散?”
“废话。”华清棠微微蹙眉,心情不悦。
合着说了这么半天就说了个毫无用处的消息?倒不如不说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灵力迟早会被怨气覆盖,你想等死么?”温玉沉掀起眼皮,直勾勾的盯着他。
“没有。”
灵力的确会被覆盖,但这都是几万年以后的事了,他们死前都没见过被怨气覆盖的世界。
“我的意思是,我们其实可以不管这事。”薛齐垂下眼,他上辈子也走过这条路。
一路凶险,但最终他们什么也没发现,只是遇到了个自称是什么重灵的人,解释了这怨气后,丢给了他们一把剑随后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那剑是他后来的佩剑,用着倒是顺手,但那是他几次险些丧命才换来的剑,如果能选,这辈子他宁愿不要这剑。
第 82 章
聂晟赞同点头:“如果影响不大的确可以暂且放下此事。”
徐佞皱着眉:“若人人都如此想, 待到灵力溃散之时便晚了。”
薛齐紧攥着的双手陡然一松。
徐佞上一世死时也是因为这般说辞。
那会儿徐佞说,总要有人以身殉道,那以身殉道之人是他又有何妨?
“他的伤需要静养, 我们且先出去罢。”聂晟知道再这么放任不管自己刚给他止住的血又要崩开了。
徐佞也应了一声, 走前回头交代了一句:“好好休息。”
薛齐情绪稍有低落,但也点头:“谨遵师尊教诲。”
“吱”一声, 门被关严,几人正欲找个地方将那凶煞一事与盛阳宗的掌门长老好好说上一说,便看见一个弟子急匆匆的跑来——
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喊着:“聂晟长老!您夫人离家出走啦, 我们拦不住哇!”
温玉沉缓缓转头, 看着一脸尴尬的聂晟:“医仙有夫人了?”
聂晟点头:“家妻有些小性子,怕是在怨我回去晚了,恐怕…”
华清棠道:“医仙家事要紧。”
聂晟刚要走, 就听华清棠又道:“医仙留步,不如我们随你同去, 刚好还能拜访一下夫人。”
温玉沉微微挑眉。
拜访医仙夫人?
他不信华清棠没有别的心思,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可不觉得自家徒弟是闲得慌看热闹去了。
不等聂晟搭话, 温玉沉便接了一句:“正好等拜访完夫人后,我们还有些话要与医仙详谈。”
徐佞看着他俩一唱一和,也没拦着, 只是在旁边默认了他俩的举动。
温玉沉有些意外, 徐佞竟然没有横插一嘴加以阻拦。
聂晟也没了拒绝的理由,只能应下。
道上无聊, 温玉沉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华清棠闲聊起来:“你喜欢这儿么?”
华清棠点了点头:“不过比不上尘阳殿。”
“为何比不上?”温玉沉饶有兴致继续问他。
华清棠没吭声,只是偏头看向他, 又将问题抛了回去:“师尊觉得呢?”
温玉沉一怔。
摇了摇头:“我不知。”
华清棠轻声道:“因为师尊。”
“喜欢这儿也是因为有师尊在。”
温玉沉听到这话耳根难得红了,他盯着华清棠那双深邃凤目,良久哼笑一声,轻声训他:“胆大包天。”
说是训斥,但更多的是欣喜。
华清棠接道:“若不是胆大包天又怎敢拜师尊为师。”
温玉沉赞同道:“这话倒是没错。”
一阵刺耳的碎裂声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去,聂晟听见后直接不顾形象的冲进了屋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面色惨白身子骨看起来极差的姑娘,这姑娘冷哼一声将自己破了个口子的手从聂晟手中抽回。
“现在知道回来了?”
“晚了!”
温玉沉看了眼一贫如洗只剩四壁的卧房,由衷发问:“…你们平日睡哪?”
聂晟笑笑:“夫人闹脾气,便把东西都搬走了,等夫人气消便无事了。”
温玉沉朝华清棠身侧挪了几步,问华清棠:“你不会一生气就把为师的床都顺走吧?”
华清棠狐疑看向他:“师尊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温玉沉摇头:“没有。”
华清棠:“那师尊为何觉得我会生气?”
温玉沉:好问题。
话语间,聂晟的面纱被那姑娘扯下,熟悉的脸全然浮现在眼前,指尖紧扣着,深深陷入了手心里。
华清棠注意到他的不对,轻轻晃了晃他的衣角:“他是聂医仙。”
温玉沉平复好心情,“嗯”了一声,轻声回道:“我知。”
那姑娘将半透面纱握在手里,直接绕过聂晟,朝门外走去:“这面纱也归我了,我不会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温玉沉:“?”
华清棠:“?”
徐佞:“……”
难得几人同时陷入沉默。
聂晟像是察觉到他们的异常,一边拉住那姑娘的手腕,一边解释道:“我夫人有些特别,她看话本子看得多了,把自己当成话本子中的角色之一了。”
华清棠问他:“夫人看的是什么话本子,怎会成这般…”
他欲言又止。
聂晟道:“《霸道夫君远走的白月光》《成为白月光后我带钱跑了》《夫君爆点金币》还有几本我记不太清了。”
“……”
四下一片沉寂。
聂晟实在拽不过来,他干脆将那姑娘抱在怀里,尬笑着解释道:“她把自己当成每本书里的白月光了。”
温玉沉沉默良久,开口道:“或许你夫人是想要出去赚银票。”
聂晟眼睛一亮:“此话怎讲?”
“这几本我也看过。”
华清棠僵硬回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在华清棠怀疑的目光里一字一句道:“这几本的女主角,都有很多银票,她或许觉得离家出走能像女主角一样天降横财。”
聂晟:“想不到朝凌还有如此…嘶!”
那姑娘咬了聂晟一口。
聂晟语气无奈:“夫人,你牙口不好,再咬就要把那几颗吃甜食吃坏的牙都硌掉了。”
那姑娘不咬了,只是轻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拿我当疯子啊?”
“不是,夫人不是疯子。”聂晟轻声细语的哄着那姑娘,“阿念不是疯子。”
“可我不是阿念。”那姑娘带着哭腔道,“聂晟,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不是阿念,我不是阿念。”
“我叫凌梓念,我不是姚谭念,不是姚家千金,我真的不是你的青梅竹马。”
聂晟只问:“你若不是阿念为何会与阿念长得一般无二,又为何会记得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上次我问你的事,你也能一字不落的答出来。”
“可那是因为你告诉我若是我答了你便放我走!!!”那姑娘的情绪突然爆发,“你明明答应过我,会让我走的。”
“我不是你的阿念,我是凌梓念,我也不知我为何会有她的记忆,可我真的不是…”
聂晟依然好脾气的拍着她的背:“你如何确定这两段记忆究竟哪一段是属于你的?如果有关凌梓念的记忆才是你臆想出来的,你当如何?”
阿念失了声,轻声问道:“我是阿念吗?”
聂晟的声音像是能俘获人心:“你是阿念,好阿念,不要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终于,阿念安静了下来,宛如提线木偶,呆若木鸡的依靠在聂晟身上,聂晟将她拦腰抱起,轻声道:“…我夫人的事,有些复杂,诸位进来说罢。”
几人对视一眼,跟着聂晟进了大堂。
聂晟先安顿好了阿念才回过神来管他们,聂晟在墙上摸索了好一会,终于摸到了一处凸起,他朝着凸起的墙面一按,一侧倏地开了个暗门。
他解释道:“夫人平日经常把家里搬得空无一物,故而就修缮了个密室,以防有人来访恰好遇上方才的情形。”
徐佞表示理解:“原是如此。”
褚行止轻咳一声:“阿念姑娘她本来不这样,只是后来病了一场,被吓疯了。”
温玉沉问:“吓疯了?”
“嗯,她在与人出游时意外被人掳走,与她一同被掳走的那位姑娘在她面前被折辱致死。”聂晟睫羽微颤,“我赶到时已经晚了,她便成了现在这般,时而清醒时而将自己当成别人。”
“不过这些年用药总归是好了些。”
徐佞难得说了句安慰的话:“夫人定会好起来的。”
聂晟笑笑:“好与不好她都是我夫人,我只求能活得长久些,能一直护着她便好。”
话音一转,他问道:“几位不是说有要事相商么?”
华清棠道:“我们来时在门前发现了一个凶煞,薛齐便是被它所伤,所以便想问问医仙近来可有注意到煞气。”
“若毫无察觉…”温玉沉正色道,“恐怕就与灵力消散有关了。”
“为何?”褚行止问道。
温玉沉道:“因为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灵力若是少了,能抑制怨气和煞气的东西就不见了。”
“而我们又是靠灵力感知危险的,一旦我们不能第一时间发现它就会被它撕碎。”
“若连我们都无力自保,更别说没有灵根的普通人了,彼时,人间会彻底沦为炼狱。”
聂晟脸色苍白,茶水溢出时才将他唤回来,他一边胡乱擦水,一边抬眼看向温玉沉:“…我们的确没有察觉。”
褚行止也点头附和道:“对,而且护山阵也没有警示…”
温玉沉眸色一深:“那的确有点棘手。”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华清棠打破僵局,“为何那凶煞能附身于人。”
“我记得书中所记凶煞分为两种。”
“第一种是厉鬼生食千魂后化身为煞,第二种是人为炼化,但这两种凶煞都没有能附身于人的记载。”
华清棠说得不错,没有任何书中记载凶煞能附身于人。
可若不是凶煞,为何会同凶煞一样瞧不见它的真身?
聂晟说:“也许先前凶煞都没附身过别人,或者它附身了,但所有看见凶煞附身的人都死了,所以无从查证。”
温玉沉:“也可能它根本不是凶煞。”
徐佞问:“不是凶煞还能是什么?除了凶煞还有什么东西带着煞气?”
第 83 章
“残魂炼化未成的是鬼非鬼, 是煞非煞的东西。”
话音一落,聂晟的手又是一抖。
徐佞道:“医仙可是担心夫人的安危?”
聂晟目光不由自主移向阿念所在之处:“夫人喜动,若真遇见凶煞恐怕…”
褚行止安慰道:“阿念姑娘定然会安然无恙的, 再者, 这不还有我们护着阿念姑娘吗?”
聂晟眉心还是拧着,但勉强扯出笑来:“你说的也是。”
“我能护好她的。”
“不过朝凌怎想到这的?”聂晟抬眼, 将新倒好的茶推到他跟前。
温玉沉并没有接,淡淡一笑,看好戏似的盯着聂晟:“猜的。”
“医仙有何见解?”他又将茶水推了回去。
聂晟显然一怔:“什么意思?”
温玉沉没吭声,只是浅笑着盯着聂晟的双眸。
眼看着气氛不对, 徐佞扭头瞥了温玉沉一眼, 连忙朝聂晟道:“医仙见谅,我师弟的脾气古怪了些,但没什么坏心思。”
虽然他说这话连自己都不信, 但在外头不得不给他圆了这谎,不然他丢的便是整个邵阳的脸面, 传出去人家还以为邵阳都是这般无礼之辈呢。
温玉沉倒无所谓,左右他早就声名狼藉了, 谁不知道邵阳有个“肆意妄为”的朝凌仙尊?
只是这聂晟的反应实在太过古怪, 为何一提到这凶煞聂晟就莫名走神,他可不觉得这是聂晟在意那位阿念夫人所致。
方才阿念发疯咬聂晟时他清楚的看见了聂晟眼里一闪而过的不耐,只是他掩饰的太快了, 一眨眼的功夫就又表现的十分在意阿念。
“无妨, 想来也是朝凌太过急功近利…”
温玉沉并未搭话,只是将那杯茶拿在手中把玩, 突然蹦出与之毫不相干的话:“医仙喜欢喝茶吗?”
聂晟被他问的一愣,还是褚行止替他回的:“小师叔不喜欢喝茶, 他这是为阿念姑娘准备的,阿念姑娘喜欢喝茶看话本子。”
温玉沉似懂非懂:“医仙与阿念姑娘还真是伉俪情深。”
聂晟垂眸一笑,淡淡道:“我只求夫人一世安好。”
温玉沉抿了一口茶,眉梢微扬:“医仙可有多余的茶叶赠予我?”
聂晟摇摇头:“并无,每日都只研磨一壶。”
温玉沉深表遗憾:“那今日的茶可否都…”
徐佞蹙眉,稍有不悦道:“朝凌,你何时这般贪嘴了?”
温玉沉无辜耸肩:“我一直如此。”
聂晟又欠身为温玉沉倒了杯茶,递到他跟前:“无妨,夫人大抵今日要睡上一觉,等醒来便不知是何时了,这茶放着也是放着,朝凌想喝便喝吧。”
温玉沉接过这茶:“多谢医仙厚待。”
旋即一饮而尽。
徐佞也不好继续说什么,只能全程拧着眉看温玉沉满不在乎的给人家的茶水喝了个一干二净。
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聂晟要将茶壶收回——
“朝凌?”聂晟不解的看向他。
温玉沉攥着茶壶的手未松:“这茶着实和我胃口。”
“不如医仙将这剩下的茶叶渣送我吧。”
聂晟善解人意道:“若朝凌喜欢我再去配些新的。”
温玉沉笑着婉拒了他:“不必麻烦,这茶叶渣送我就好。”
周遭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温玉沉会提出这种奇怪的要求。
“也好。”聂晟回过神,只笑着应下。
“今日便先说到这吧,我们便不打搅医仙休息了。”徐佞实在不想在这继续看温玉沉丢人现眼了。
温玉沉达成目的后也不打算在这久留,便跟着徐佞一道出去了。
“朝凌,我先送徐师兄回去,等过会儿再来接你。”褚行止拍了拍他的肩,又顺手化出个血色红蝶,落在他跟华清棠的手上,“你若是等不及跟它说一声,它也可以带你回房。”
“好。”
月色渐淡,瞧着不多时就又要亮天了。
“你觉得他喜欢喝茶吗?”他在华清棠耳侧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道。
华清棠当机立断道:“喜欢。”
“为何?”
“因为他下意识的为自己斟茶,若不喜欢便不会如此。”
温玉沉哼笑一声:“他那一共喝了多少?”
这事华清棠还真没仔细瞧,他有点犹豫道:“.…一杯?”
“他没喝。”温玉沉捻开帕子中包裹的茶叶渣,轻嗅了嗅又问,“你觉得他与那阿念姑娘可是一对?”
说到这华清棠眼睛一亮,他就是觉得聂晟此人不像是有家室,反而像是孤家寡人很久了,他才提出拜访一事。
“不是。”
“他若真担心阿念姑娘便不会留阿念姑娘一人在这,带上两个弟子看着阿念跟自己一起都比留她一人安全,况且他是医仙,若是想医又怎会医不好小小癔症?”
“阿念姑娘更像是被他控制…”华清棠微微蹙眉,“她能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但怪便怪在为何聂晟医仙不肯让她将话说完?”
“每次在阿念姑娘说出自己与聂晟医仙的夫人不是一人时,医仙便会打断她,还会不停的重复的告诉她,她是自己的夫人,直到阿念姑娘开始怀疑自己,他又会安抚阿念姑娘。”
“阿念姑娘或许…”华清棠话还没说完,他就拉起了华清棠的手——
他朝悬停在肩上的血色红蝶道:“带路罢。”
血色红蝶摇摇晃晃的在空中摆动,这盛阳宗沿途风景倒是不错。
“师尊,这有个牌匾,上头说可以…”华清棠没辨出后头那两个鬼画符,说一半话又把头扭了回来,“师尊无碍了。”
温玉沉嗤笑一声,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扯了回来:“算命。”
“它说可以算命,你要算么?”
华清棠对于这种事情还是比较好奇的,他问:“灵么?”
温玉沉思量片刻,说了句废话:“心诚则灵。”
华清棠赞同点头:“师尊要算么?”
温玉沉道:“不如我们一起抽?”
说干就干,借着这点月光,他俩各自从签筒里抽了一签。
他合着眼,手心冒出细汗,在心中默念道。
能否护我所爱之人平安。
睫羽微颤,他缓缓睁眼——
下下签。
温玉沉冷下脸,轻嗤一声,正想将签子仍回去再告诉华清棠不准时,华清棠就凑了过来。
他将温玉沉手上的签拿过来跟自己的放在一起——好嘛,两个下下签。
华清棠将这俩签子放了回去,面无表情道:“师尊,它不准。”
温玉沉点头附和:“的确不准。”
“你算得什么?”温玉沉好奇问道。
华清棠别过脸,耳根泛红。
他总不能说算得能否相守白头吧?
“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温玉沉见他不愿说也没逼问,只是他的血色红蝶早就飞了个无影无踪,他指了指华清棠肩上那只。
“今日委屈你与为师同寝了。”
华清棠“嗯”了一声,像是习以为常。
肩上的血色红蝶轻轻摇曳在夜色中,两道身影被拉的老长,直到血色红蝶停在门前后逐渐消散——
进去前温玉沉还有点担忧若是太挤了该如何是好,但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这担忧就烟消云散了。
甭说是挤,就连他俩在床上“大”字躺着都碰不着彼此。
华清棠:“……”
温玉沉也不太高兴,这回没借口睡前逗弄自家乖徒弟了。
“…师尊你困么?”屋内没有一缕光亮,只有他清冷的嗓音在屋里显得突兀。
温玉沉道:“不太困。”
“那我们刚好做些别的事。”
温玉沉微微挑眉,饶有兴致道:“你想做什么?”
温玉沉将束发带子一扯——
屋内仅剩着两人交错起伏的呼吸声。
片刻,两人趴在床上。
中间放着烛封剑。
“你说得要做的事就是它?”
华清棠点头:“烛封动不了了,我能感受到它几次都想变换形态,但都失败了。”
他语气古怪的问温玉沉:“师尊以为要做什么?”
温玉沉:“……”
他欲言又止,将话题扯回烛封身上:“烛封是何时开始动弹不得的?”
华清棠仔细想了一下,回道:“今日。”
温玉沉挑眉:“你确定是今日?”
华清棠点头:“只有今日它连续几次试图变换形态,但无济于事。”
“是在方才进密室时开始的还是在到盛阳宗时就开始了?”
“遇到凶煞时动了一次,剩下几次都是在密室时。”华清棠犹豫道,“它似乎有些不安。”
温玉沉思量片刻,将茶叶渣摆到烛封跟前——烛封当即就躁动了起来。
“看来跟聂晟少不了干系,他果然并非表面这般简单。”
“这茶恐怕加了不少料,就连剑身时嗅觉不敏锐的烛封都闻到了。”温玉沉将茶叶渣收了回来,随后将烛封的灵力抽出了些——
烛封瞬间变成个半大猫崽子,嗷嗷的叫唤,蹭着华清棠的手像是跟他诉苦般。
“师尊为何将它的灵力抽离本体?”
温玉沉道:“它体内灵力被那所凶煞侵袭,加上聂晟那杯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的茶导致它灵力紊乱,控制不住自身灵力。”
“故而无法形变,解决它的办法便是将多余的灵力抽出,使它体内的灵力平和。”
第 84 章
“所以师尊要茶叶渣是为了探探聂晟的虚实?”华清棠紧张起来, 眼中关心分毫不掩,“师尊可有不适?”
温玉沉看他紧张兮兮半开玩笑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不适。”
谁料华清棠不由分说的握住他的手腕, 正要将灵力输送进他体内时被他强硬制止。
“不是因为茶, 是困得。”他一手把玩着华清棠披散而下的墨发,漫不经心道, “郎君要陪我休息一会儿么?”
华清棠反应过来这人是在诓骗自己,莫名松了口气。
“也好——”
“好闷。”一个与华清棠声线相近的声音钻了出来,“你为何不让我出来透气。”
这声音带上恼怒,华清棠听的一愣, 只见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个跟他长相相近的缩小版小人儿正气恼的盯着温玉沉控诉。
他似乎是上次生辰时师尊说要送给自己的礼物?
温玉沉拎着华星辰的后脖颈, 把他递到华清棠跟前:“他是…”
犹豫了一会,温玉沉还是不知道怎么解释头发成精了这事,于是他决定实话实说。
“头发成精。”温玉沉又补充了一句, “你我的头发。”
华清棠满脸一言难尽,伸手戳了戳气鼓鼓的小人儿:“他为何和我长得这般相像。”
小人儿倒没凶他, 反而攥着他的手指不撒手,华清棠有点茫然, 任由着这小妖跟自己…撒娇。
温玉沉道:“他诞生时就这样, 不过他与你也有一点不同。”
华清棠抬眼看向他:“什么?”
温玉沉自然将手搭在他的脖颈上,指腹轻抚他的耳垂:“你耳后有一颗朱砂痣。”
“他没有。”
耳后朱砂痣是如何发现的不言而喻。
“…哦。”
温玉沉眉梢微挑:“不问问为师怎么发现的?”
华清棠用手分开打的热火朝天的俩崽子,敷衍的回了一句:“师尊是如何发现的?”
温玉沉对他的反应十分不满, 这回他竟然这么平淡的揭过此事。
“这小妖倒是有一点与师尊相似。”华清棠打断了他的思绪。
温玉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同师尊一样, 锁骨上都有一颗红痣。”他腾出一只手抓着烛封的后颈将这俩打的不可开交的崽子们再次隔开,“师尊觉得我是如何发现的?”
温玉沉被呛了一嗓子, 还能是如何发现的,除了行周公之礼外, 还能是怎么发现的?
只听华清棠悠悠道:“是在灵相体里时师尊帮我通经脉时发现的。”
他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倒是把温玉沉耍了个团团转。
温玉沉倒也不急,只是饶有兴致的顺着他的话反问道:“只在灵相体里瞧见了,没在别处瞧见?”
“嗷——!”烛封气急败坏,朝着华星辰扑咬,但碍于中间极力阻拦的华清棠只能嚎几嗓子以表敬意。
华星辰也不甘示弱,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佩剑,攥在手里,朝烛封拔剑相向,虽然他被华清棠圈在手心里,但气势不输烛封分毫。
温玉沉终于注意到这俩斗得不可开交的小崽子了,他慢慢悠悠将烛封往自己怀里一带,示意华清棠也看好了怀里的小人儿。
“再敢乱喊乱叫,本尊就把你再封回剑身。”不等烛封给他什么反应,他又抬眼要威胁华星辰,但对着那张脸,他下不了手,只能转头朝华清棠道,“你负责管华星辰。”
华清棠点头,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华星辰啊。”
华星辰抬头,冷哼一声,嘴硬道:“我是不会让步的。”
华清棠循序渐进道:“师尊也没让你让步,我也没有。”
“但你为何要与烛封一只猫吵起来。”
华星辰委屈巴巴指着烛封:“她说我这种废物要不了多久就要被人丢掉。”
温玉沉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烛封,捏了捏她的爪子:“你说话怎么这么不知分寸。”
于是手上多了条血痕。
温玉沉:“……”
华清棠有一瞬间想要把烛封好好教育一下。
虽然她只是个灵剑,但她既然能化为人形,便需要学一学正常人的交流方式。
烛封从温玉沉的怀里挣脱,跳到华清棠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
温玉沉无奈,把委屈的快要哭了的华星辰接到自己手上——结果自己竟然还被嫌弃了!
“你的手好凉,我不要在你这。”
温玉沉多少也是有点不悦的,虽然他知道自己乖徒儿的确是招人喜欢,但分明自己也没少管他,结果这崽子就当着他的面这么弃他而去了?
他冷淡的“嗯”了一声,便将华星辰轻放在床榻上,转而朝华清棠轻声道:“我有些乏了,先睡了。”
这床榻大的很,如果不是有意睡在一起是不会碰到彼此的。
指尖被人动了两下,随后他听见那小没良心的朝他说困了。
温玉沉没理。
“我有点热。”华星辰自顾自开口,然后顺着华清棠的指引爬回了自己藏身的荷囊,又故意大声道,“我要睡了。”
烛封嚎了一嗓子,大致意思是让华星辰闭嘴,别再说没用的废话了。
华星辰还想继续跟她吵,但荷囊被华清棠放到了温玉沉的枕边,要是吵起来估计温玉沉又会生气。
“不要生气了,我不跟她吵了。”华星辰的声音从荷囊里传出。
但温玉沉还是没吭声,这会儿他倒是不生气了,他在想方才抽到的下下签是不是在提醒他要跟华清棠保持距离。
不知何时,他沉沉睡去,只是夜他睡得不太安稳。
他梦见了华清棠死在了自己眼前。
梦里,华清棠为自己挡了一剑,直直倒在自己怀里,血止不住的往外流,他像是疯了一样将灵力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华清棠的身体里,但无论输送多少都无济于事。
他浑身沾满了华清棠的血,无能为力的面对着华清棠惨死在自己眼前。
窒息感将他包围,他想哭,但眼泪像是干涸了似的一滴也流不出来,他想要唤华清棠的名字,但喉咙却连一丝声响都发不出来。
他只能抱着华清棠的尸体,跪在天地间,无望的祈求上天眷顾。
“师尊,师尊?”
额角冷汗直冒,温玉沉猛然惊醒,眼眶通红,死死的盯着眼前完好的华清棠——终于如获大赦般颤抖的呼吸着。
“师尊可是做了噩梦?”
温玉沉嗓音沙哑,缓了半天,才堪堪点头:“嗯。”
华清棠眸色一转,犹犹豫豫的将门关严:“师尊可是梦见我死了?”
温玉沉陡然抬头,在对上他幽深狭长的双眸时倏地笑了:“那不是梦。”
华清棠一愣:“什么?”
温玉沉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本尊说,那不是梦,你本来就该死了。”
温玉沉一拳挥向眼前之人!
“华清棠”躲闪不及,被打到的瞬间骤然消散——!
温玉沉一瞬失力,跌倒在地时没有丝毫痛觉。
果然是在做梦。
屋内倏然陷入一片晦暗。
“温玉沉,是你害死了他们,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尖锐刺耳的声音不断回荡在黑暗之中。
温玉沉嗤笑一声:“我为何不能活,难不成谁死了我都得去殉葬一遍?”
眼前景象瞬息万变,他突然回到了虚妄宫——
“以德报怨。”温玉沉拧着眉,反问尘意知,“为何要以德报怨?弟子以为以德报德,以怨报怨才是正途。”
尘意知扶额:“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退一步也未尝不可。”
温玉沉道:“但若不报受辱的便是我。”
尘意知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你虽然看着是吃亏了,但你在这事上不也长了教训么?下次便不会再犯,这也算是一份收获。”
他刚说完温玉沉就道:“那还是让别人收获罢。”
“噗——”韩昭袁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有韩昭袁起头,剩下几人也立马放声大笑,平日里庄严的学堂此刻充满不合时宜的笑声。
尘意知气的指着温玉沉半天说不出话,最终说了他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为师再问你一遍,你可知错?”
温玉沉理直气壮。
“弟子不知。”
本来尘意知是想给自己个台阶,只要温玉沉认了错,自己就继续往下讲,但没承想温玉沉不但没认错,还跟他叫板。
这回好了,甭说台阶了,这都快舞到他脸上了。
尘意知看着眼前一脸倔强的少年,指了指门外:“你出去,什么时候…”
“谨遵师父教诲。”温玉沉二话没说,掀起下摆,直直跪在门外。
尘意知有点心疼。
…我也没让你跪着啊。
但话说出了口,尘意知也只能继续往下讲书,时不时朝温玉沉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再跪会不会出问题。
尘意知犹豫着,他觉得以温玉沉那身体状况跪久了恐怕要大病一场。
但偏偏温玉沉跟没事人一样,在那般毒辣的太阳底下晒着也一言不发。
温玉沉微微蹙眉,总觉得眼前之景不大对,但他有点想不起来什么不对了——
大把纸钱洒落,一个黑漆漆的棺木凭空出现在他眼前,双膝下也突然多了个蒲团。
“他死了,不会在惹你厌烦了,你可还高兴?”
第 85 章
温玉沉回头去寻那声音来源,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血海。
血腥刺目,温玉沉下意识瑟缩,后退——
“噗通”一声, 他跌坐在地。
四方小院堆积成山的尸骨占据了他的视线, 无处可躲。
整个院子没有丝毫生气,浓重的血腥味将他包围, 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
“走啊!”
“快走啊!!!”
沈婉撕心裂肺的朝他吼着:“阿玉快走!”
…什么?
温玉沉浑浑噩噩的抬眼——
滚烫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眼睫挂着血珠,一眨眼,滚落到血水之中。
沈婉眼里似有不甘, 半张着的嘴里还有未说出口的话, 只是她再没了将这话说完的机会。
她同那些尸体一样,直直倒在血水之中,凌乱的发丝贴在她的鬓角, 鲜红的血液挂在发间。
她死在了温玉沉眼前。
他倏地回了神跌跌撞撞朝沈婉跑去——
但这条路像是没有尽头,他越拼命往前跑越是远离了沈婉。
脚下又出现了那个蒲团, 将他绊倒,沈婉的身体却没因为他的停滞不前而停留, 仍不断缩小, 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阿娘!”幼童的声音回荡着,他在小声抽噎,“阿娘不要走, 阿娘。”
他爬起来, 拼命的追赶着,血水不知何时消逝殆尽, 天光大亮。
“哎!哪来的…啊!”妇人被满身是血的温玉沉吓了一跳,周遭人被妇人的声音吸引, 定睛一看,都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一步。
温玉沉眼眶通红,整张小脸都沾着血,像是被浸在红颜料里头似的。
“快去报官!这…”一个年轻点的姑娘率先发现温家大开着的房门源源不断的往外渗着刺鼻的血腥味,她走上去一瞧,尸体堆积如山,血液平铺在院内每一寸土地之上!
“出命案了!”
姑娘一喊,他们更是退避三舍,生怕一个不小心沾染了晦气,方才被温玉沉撞了的妇人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温玉沉头疼欲裂,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一手捂着头,不由自主的转身看去。
沈婉躺在血泊中央,双眼浑浊着,一只手直直的指向他所在的位置,或者说,那是沈婉给他指的一条生路。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即刻回避!”
那官府之人一扯缰绳,马蹄高起,周围人被驱赶的一哄而散。
只有温玉沉满身泥泞血污,仍在门前。
领头的瞧见了他,微微蹙眉:“这小孩儿是…”
有个没走远的男人喊了一嗓子:“他是这户人家二房的儿子,不知道咋活下来的。”
领头朝男人微微颔首,以表感谢,转而他半蹲下身,问温玉沉:“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温玉沉想要开口说话,但嗓子一紧,半天都没说出声,只是半张着嘴比划。
领头的男人以为他是个哑巴,颇为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且放心,我们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为你已死的亲人讨一个公道。”
“头儿,这屋里啥也没有,最奇怪的是他们身上都没有伤口,那一身血都不知道从哪来的!”这人刚从院里巡视一圈,垂头抱拳向领头的男人汇报情况。
领头的男人一蹙眉:“内伤外伤都没有?”
那人摇摇头:“没有,唯一的线索便是…”
那人意有所指,看向了温玉沉。
领头的男人长叹一声:“这小孩是个哑巴,问不出话。”
“头儿,那我们咋查?总不能上报说这些人都是自个儿死的吧,妖鬼一说倒也可行,但这小孩…”那人握向手中剑,“也得死。”
领头的男人踹了那人一脚:“别想着那些歪门邪道。”
那人委屈极了:“头儿,这也不能怪我啊,这一旦立案,咱就得查出个名堂,可这家人身上没有外伤也没内伤,就连中毒的迹象也没有。”
“要是上报说这是妖魔鬼怪弄得,也没法解释这小孩是咋活的啊。”
领头的男人一招手,那人讪讪凑上前,结果被踹翻在地:“没开始查呢你就知道查不出来,是妖魔鬼怪弄得了?”
那人捂着屁股,撇撇嘴:“不然还能是啥弄得?”
领头的男人揉了揉额角,随手一指:“那你便给我抓来只妖,关回地牢去。”
“头儿,你这不难为我呢吗?”
“你闭嘴我就不难为你了。”领头的男人,垂眼看了看温玉沉,还是见不得他这么可怜,吩咐人给他买了些吃食,又伸手给他擦了把脸。
“会写字么?”领头的男人问他。
温玉沉点头。
领头的男人朝他伸手:“我问你什么,你便在我手上写什么。”
“你可看到凶手的脸了?”
温玉沉摇头,在他手上写了个并未。
领头的男人退而求其次,又问:“你可知他们是因何而死?”
温玉沉犹豫一番,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
领头的男人“啧”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踏入血腥笼罩的院子里,周围人倏地凭空出现,温玉沉被吓了一跳,还没缓过神就瞧见个长胡子老头在他跟前停住。
“这小孩还真是丧门星,前些天给他家查案的官差老爷今日便要被问斩了。”一个老头捋了捋花白胡子,路过时在他跟前驻足,有人听了他的话来跟他搭了个茬。
“跟他家有啥关系?”
老头儿装模作样的掐指算着,陡然睁眼,一手指着穿着破烂的温玉沉,扯着嗓子让周围人都能听个一清二楚:“原本那官差老爷家中良田万亩,考取功名,本该是一路扶摇直上到青云——!”
话音一转,他语速提快:“只可惜遇见了这小儿,这小儿命格自带杀戮,从降生时便引得家宅不宁!”
周遭人跟着起哄:“你还真别说,他出生那天本来天色极好,但在他出声哭嚎之后立马阴森起来了,而且我听说他家那天还吵起来了!”
“吵啥啊?”
“分家产啊!吵的那叫一个不可开交,后来好像还动了手,见血了!”
“甭说这没用的,那官差大老爷到底出啥事了要砍头啊?”
老头语调缓慢,破有种说书先生娓娓道来的感觉:“犯了小人,那小人向官家举报他与妖魔一道,灭了温家满门。”
“官家信了?不可能吧,官家总得查查证据吧?这才几日啊,官家这么快就查完了?”一个泼辣妹子反驳道。
老头摆了摆手,神秘兮兮的压低声线:“官差老爷家中万亩良田,官家本就不喜官商牵扯联姻,更何况是本就出身商贾又考取功名入了仕途的梁大人。”
“本来官家不知还有这么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子,但有人举报了他,官家晓得了,自然就容不下他了。”
“梁大人是否真与妖魔勾结灭了温家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梁大人死了,这万亩良田就名正言顺的归了官家。”
“而举报梁大人的人…”老头又扭头睨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是与梁大人共同负责此案的手下,平日里与梁大人素有争执,意见相左。”
“这回更是叫他当众丢了脸面,故而这人举报了梁大人…”
“公报私仇啊?”那泼辣姑娘嗓门大的给老头儿吓了一个激灵。
“嘘——!”老头儿慌乱的叫那姑娘小声些,“这可不能叫新上任的官老爷听到,要不然,我们都得掉脑袋的!”
泼辣姑娘被这一惊一乍的老头儿也给吓了个够呛,连忙点头:“那这梁大人啥也没说,就认了?”
“认了,官家找过他了,估计拿他家里头上百口人命做抵,逼着梁大人认下的!”
一片唏嘘声此起彼伏,无不叹惜这即将逝去的英才好官,一边惋惜着,一边又有人突然来了一句。
“这么说那这小孩家里头的人也是被他克死的?”那人将话头对准温玉沉,补充道,“你说得他命里自带杀戮啊,这可不是我说得。”
老头儿点了点头:“是嘞,他要是活着,跟他亲近之人都会受影响改了自个儿的好命。”
那姑娘朝温玉沉看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又问老头儿:“在哪行刑啊?我去送送梁大人,他是个好官。”
老头儿指向行刑场,又抬头看了看天,提醒道:“再不去怕是要晚喽,午后便要问斩。”
那姑娘走在前头,温玉沉跟在后头。
他从邻里乡亲这也听出了个大概,他知道那个告诉他会还他一个公道的人便是邻里乡亲口中的梁大人。
而梁大人要死了。
他想去看梁大人一眼。
刑场周围并没有太多人相送,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抹着眼泪,因此他能站在梁大人身前,让梁大人看见他。
“要犯梁晏清于午后问斩——!”
犯由牌落地,行刑人一口酒喷洒在刀刃上,梁宴清穿着囚服,抬眸时恰好于温玉沉目光相撞。
梁宴清大概是在内疚自己没能完成约定给温玉沉还一个公道,在死前最后一句话,竟是对着一个沦为乞丐的小儿说了一句“对不住”。
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但那滚烫的血像是溅在了他身上一般,烫的他向后踉跄几步。
“是你害死了他们,就算你不偿命,也该为他们报仇,不是吗?”
第 86 章
“师尊。”
他倏地睁眼, 不由分说的将眼前之人反扣,抵在床榻边,一手绕过脖颈钳住他的下颚, 逼得那人不得不仰起头与自己对视。
一手死死的扣住那人的双手, 压制着他跪趴在床榻上。
温玉沉眼底一阵凉意:“你叫本尊什么?”
“师尊…呃!”那人话音未落,就被温玉沉发狠的捏着下颚向上掰, 疼得他眼眶泛红,生理泪水不由自主的向外溢出。
“为何缠上本尊。”温玉沉力道不减,那人白净的脖颈被掐出了一道红印。
“…没有。”
那人偏偏还用华清棠的脸来跟他装可怜。
温玉沉烦躁的松了些力度,让他不至于窒息, 但仍无法脱离自己的掌控:“你是祀幼?”
华清棠茫然摇头:“…不是。”
“那便是聂晟搞的鬼了。”温玉沉松了口气, 若是聂晟他倒不怕出什么意外,毕竟若他死在盛阳宗,盛阳宗是要给邵阳一个交代的。
而这个交代不可能只是一句空谈, 故而聂晟不可能冒这个险来杀死自己,自己现在的情况或许是个意外。
是那壶茶的缘故吗…
或者是聂晟故意而为, 目的是为了阻止自己发现某些事…
“师尊…”被钳制着的华清棠终于无法忍耐的唤了他一声,“我不是什么祀幼。”
温玉沉回神, 他有些恍惚的看着被自己掐的面色涨红的人, 心中隐约泛起不安。
这个不会是真的吧?
他试探性将自己的灵力输送进这人体内,结果…身上的印记滚烫。
…还真是。
温玉沉一时手足无措,实在没想到这回不是做梦。
“咳咳咳…”华清棠重获新生, 一手捂着脖颈顺气, 一手撑着床榻起身,“师尊是做了噩梦么?”
他刚要开口, 脑内便浮现出华清棠浑身是血倒在自己怀里。
“什么时辰了?”温玉沉略过了那个话题。
华清棠并没有察觉不对,只是怔愣一瞬便回道:“寅时。”
寅时…
天还未亮。
温玉沉却睡不着了, 他揉了揉额角,回身将手搭在华清棠被他掐红了的脖颈上,轻声道:“对不住。”
“你若疼了便咬我。”他刚好低垂眉眼,俯身与华清棠视线齐平。
华清棠坐在床榻上,道:“会留痕迹。”
温玉沉动作一顿,将衣领一拉,猩红的印子留在他的脖颈之上格外显眼:“多咬几口也无妨。”
温玉沉本意是想告诉他反正他都咬过了,再咬几回也没事,衣领正好能挡住。
但华清棠看了这印记干脆利落的把眼睛阖上了,活像个六根清净的得道高僧。
温玉沉一边把华清棠被自己掐出的印子消下去,一边想着自己用了多大力。
“…睁眼。”温玉沉良心不安。
“你咬了也无妨,我不疼。”温玉沉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是半仙,不会受什么伤。”
“况且只是被咬几口,也不会掉层皮。”
肩上一阵刺痛,温玉沉睫羽轻颤,这人倒没怎么用力,大概也只是想敷衍了事,但偏偏温玉沉体质特殊,对疼痛感知的更为清楚。
这阵刺痛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感受到那人轻靠在自己的肩上,似乎是有些累了。
“困了么?”温玉沉问。
“嗯。”华清棠声音发闷,“方才叫不醒师尊。”
“我还梦到了师尊…”华清棠话音一顿,“师尊受了伤。”
“然后你被吓醒了?”温玉沉处理好了他颈间的红印儿,但仍顺着他放松的姿势俯身。
“嗯。”华清棠阖着双眼,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微微侧头靠着他,“师尊,不要去青玉山。”
“不要去青玉山…”
“青玉山?”肩上的人儿呼吸逐渐平稳,大抵是做梦被吓醒得太早,还有点发困。
温玉沉将他安顿好后随手设下了个结界护着他。
他要去探探这盛阳宗的虚实,毕竟聂晟此人身上有太多疑点,他可不觉得聂晟是什么好人。
“你要吃糖吗?”
少女的声音在温玉沉背后响起,温玉沉回头一瞧——
这人正是聂晟的夫人,也就是那位说话颠三倒四的阿念姑娘。
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什么来什么。
温玉沉摇摇头,没等她开口说什么,阿念就将手里的糖递到他跟前,他伸手去接时,阿念又收回了手,小声囔囔了一句。
“聂晟说你吃不了糖了。”
这话像是触到了她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她突然尖叫着捂住脑袋,拼命的甩头,糖块掉在地上碎成了渣滓。
温玉沉伸手扶住她一个胳膊:“阿念姑娘。”
“我不是阿念!!!”她声嘶力竭的喊着,尖细的嗓音在如今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她好像真如聂晟所言,是个疯子。
“阿念!”聂晟急切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快步跑到了阿念跟前,将自己的衣服披在了阿念身上。
一手揽着她的肩,安抚般将她抱在怀里,温玉沉收了手,静静的看着聂晟,聂晟却像是没瞧见他似的,专心致志的安慰怀中之人。
待到阿念彻底平静,聂晟松了手,她双眸无神的盯着前方看,在看清温玉沉的脸后陡然瞪大双眼,毫无征兆的朝温玉沉扑去,若不是温玉沉反应快怕是要被她扑个满怀。
“我记得你!我记得你!我见过你!你叫温玉沉对不对?!”
她拼命挣脱聂晟的束缚,终于抓住了温玉沉那双发凉的手:“不对…”
她又松开了温玉沉的手,缓缓摇头:“没有温玉沉。”
“没有…”阿念倏地向后倒去,聂晟稳稳的接住了她。
“阿念姑娘为何识得我?”温玉沉状似不经意抬眼,跟聂晟暗沉如水的双眸对了个正着,转瞬,聂晟扯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
“抱歉,我一时没看住夫人。”他抱起阿念,转身要走。
但温玉沉并不打算就此揭过,他又一次开口问他:“阿念姑娘怎会识得我,聂晟——”
聂晟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时,他又莞尔一笑,补上了后头两字:“医仙。”
“医仙是不知吗?”
聂晟也朝他扯出一抹笑:“的确不知,不如朝凌等阿念醒来时再问问她?”
温玉沉缓缓朝他走了几步,最终在离他三寸时停住脚步,面无表情,甚至可以说他像是要杀人灭口:“方才阿念姑娘可是清醒的,若不是聂晟医仙横插一脚,阿念姑娘大抵已经说完了。”
聂晟皮笑肉不笑:“阿念需要休息,我便急了些。”
“是吗?”温玉沉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哈欠,顺势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我也有些困了。”
“昨夜的梦当真累人。”他双手抱臂,“医仙可有做梦?”
聂晟摇头:“并未,梦魇多了对身子不好,等来日我为你开些药改善。”
温玉沉慵懒道:“那便多谢医仙。”
眼见聂晟越走越远,温玉沉终于将手中的字条拿出。
那是阿念塞给他的。
拿到字条时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那便是阿念没疯,她或许知道些什么,但此事于聂晟而言是灭顶之灾,所以他要把阿念囚在自己身边才能安心。
但若是聂晟毫无理由的将一个陌生女子囚在身边恐怕会引来争议——故而他就与外人说这女子是他已痴傻了的妻。
这样不仅不会引来争议,还会让人觉得他是个顶好的人,毕竟结发妻都疯了他还没有抛弃,换做谁来看都会说聂晟是个有担当的好人。
“与君重逢时。”
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写了这五个大字。
温玉沉微微蹙眉。
与君重逢时?
重逢时…
温玉沉灵光一闪,她是要在重逢的时辰再约他一见?
那便还是寅时,只是这纸条上除了时辰再无其他,就连个日期都没写。
罢了,那便明日来罢。
大不了多来几日也无妨,总有一日能撞上她。
温玉沉有些嫌恶的冲了冲手,他倒不是嫌弃阿念,只是不知为何,阿念身上的香十分刺鼻,闻着便难受极了。
就跟那日暗室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腰间挂着的荷囊里传出闷闷的声音,“闻了就头晕。”
华星辰怨念十足,把脑袋放出来透气,顺手又将温玉沉好好放着的字条丢了。
温玉沉嘴角一抽:“脾气挺大。”
他将字条拾起,指尖燃起焰火,直到字条烧成灰烬。
“闻了头晕?”温玉沉问,“除了头晕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华星辰晃晃脑袋:“好困。”
“闻了就想睡觉。”妖的感官比常人好得多,但嗅觉这一栏就十分超群,所以他能闻到他们没注意的味道时温玉沉并不觉得惊奇。
温玉沉微微挑眉。
看来这一趟倒是有些收获,聂晟屋里用的香有助眠功效。
助眠么,自然是给阿念用的,但阿念竟能在药效挥发充斥在整间卧房的情况下意识清醒的跑出来寻他。
“你身上也有…”华星辰皱眉,又把脑袋埋回了荷囊里,“味道好大。”
华星辰抗议着,但温玉沉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圈,也没有什么物件上有从那屋里带来的东西——
指尖触碰到帕子时一僵。
难不成他是说这茶叶渣?
温玉沉将茶叶渣递到荷囊外,里头的华星辰动了一下,再没了动静。
温玉沉一开荷囊,就看见他在荷囊里睡了过去,说是睡,但其实是昏了。
这茶里也有助眠药?
不对,茶本身是醒神之物,聂晟一个行医之人,怎会不知这茶与助眠要相冲?
要么是聂晟有意要害阿念,要么便是它压根不是茶,是助眠药,只不过是把它说成茶来唬人。
温玉沉更倾向于第二种,他不觉得聂晟是想要杀了阿念,因为要杀一个疯子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只要他想杀了阿念即便是用毒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身上。
他只需要说是阿念自己吃错了药,他没看住人便能将自己摘个一干二净。
聂晟究竟在隐瞒什么?
“朝凌你醒的这么早啊?”不知耽搁了多久,天上泛起微光,肩上一沉,褚行止一手搭在他肩上,偏头看过来。
温玉沉一侧身,褚行止倚了个空,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找我何事?”温玉沉顺手拍了拍肩上的灰——虽然根本没有灰。
褚行止撇撇嘴:“本来想给你准备个惊喜,没想到你起的这么早。”
温玉沉问:“什么惊喜?”
褚行止神秘兮兮道:“你来的巧,今个儿正好赶上我们的好日子了。”
温玉沉疑惑转头:“是什么好日子?”
褚行止大手一挥:“自然是能吃好喝好的好日子啊,这好日子主要的吃食是甜食,菜什么的都是给甜食做配的,你们那没有这好日子吧,我们这也是特意为阿念姑娘准备的。”
“本来没有这好日子,但因为她特喜欢吃甜食,平日里又吃不了多少,小师叔于心不忍,就为阿念姑娘立了个随便吃甜食的日子。”
“然后我们也跟着阿念姑娘享清福了,也能捞着糖吃,我给你说,那糖是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小师叔买不着的!”
褚行止拍了拍胸脯:“兄弟我够义气吧,还特意告诉你一声,我记得你喜欢吃甜食来着,我没记错吧?”
温玉沉点头,朝他伸手:“所以你说的惊喜在哪?”
褚行止:“这还不够惊喜吗?!”
温玉沉若有所思:“那又不是你准备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褚行止:“好好好,温玉沉你…”
他把狠狠把温玉沉的手拍了下去,“啪”的一声震耳欲聋。
温玉沉十分大度的摇了摇头:“罢了,我去找你师兄谈谈心。”
褚行止:“……”
他瞬间蔫了,轻咳两声,看起来很忙,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话又说回来了,朝凌你手疼不疼啊,我带你去找小师叔要个上好的消肿止痛药,省的你疼了。”
温玉沉挑眉,似笑非笑问:“还惊喜吗?”
褚行止小声嘟囔:“变惊吓了。”
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难怪你这么多年都找不着能伴你左右的姑娘,我看你再多活几百年也找不着。”
温玉沉唇角微扬:“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褚行止见他着反应不对立马追问:“你找到仙侣了?!”
温玉沉只是眼带笑意的看向他,并无言语。
“啊?你真找到了?”褚行止大受震撼,“哪家姑娘眼瞎能看上你啊?你不会是被什么妖魔鬼怪给骗了吧?”
温玉沉:“……”
那倒也不是。
“闭嘴。”温玉沉又将话题扯回正道,“何时开席?”
褚行止思量片刻,道:“快了吧?我记得是卯时便要开始着手准备,等到辰时正式开始。”
“怎么准备,现在出去买么?”温玉沉问。
褚行止抓住机会立马损他:“自然不是,朝凌你现在怎落得智商如此…”
温玉沉一记眼刀,褚行止乖乖闭了嘴:“小师叔提前准备好了,就等把糖都搬出来摆好了。”
“我们一会儿就要去给小师叔搭把手。”他刚说完,就有弟子唤他,他又端起架子,稳重的朝那弟子说了句稍等片刻。
“我去了啊,朝凌你记得带你那乖徒弟一块来吃,我跟你说,这上头不止有糖,还有各样糕点菜系。”
“小师叔他简直就是为博美人一笑怒掷千金的富豪。”褚行止感叹道,“小师叔他到底哪来的银两,我明明也没瞧见小师叔有啥业余收入,就靠每月发的俸禄活。”
“他竟然还能给阿念姑娘办这么盛大的…呃。”褚行止哽了一瞬,这即不是阿念姑娘的生辰,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他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形容这是什么日子。
温玉沉问:“这么盛大的什么?”
褚行止道:“我要去忙了,朝凌记得叫你乖徒弟起床啊。”
辰时一到,温玉沉便想进去叫他,只是没想到还没叫呢就看见华清棠在地上不知坐了多久,似是失了意识。
温玉沉面色一变,双手扶着他的肩,灵力源源不断的灌入他的体内。
华清棠勉强睁开眼,看见眼前人,心安之余干脆直接放松下来,靠温玉沉扶着自己。
“热。”他嗓音沙哑。
温玉沉问:“为何不叫我?”
华清棠言简意赅:“忘了。”
…好一个忘了。
温玉沉也没再问:“困了便睡一觉,睡一觉便好了。”
华清棠感觉到自己或许是发烧了,发烧的原因或许是昨夜的梦太过真实,把他给吓着了。
但他不想跟温玉沉说自己发烧的原因,因为太丢脸了,被一个捕风捉影的梦吓得发烧了,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虽然温玉沉如果问了,他还是会忍着羞耻心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但好在温玉沉没难为他。
华清棠本来身子骨就不弱,这回发烧也是灵力紊乱导致的,温玉沉的灵力一压制便好了不少。
“朝凌,你可是在叫你那乖徒弟?我方才寻你没应,我便想着来这寻你,告诉你一声,吃食都上齐了,你要是去晚了可没得吃了啊。”
“嗯。”温玉沉应了一声,门外人也没再等他。
“师尊有事要忙?”华清棠这会儿也算彻底清醒了。
“无事,你可好些了?”温玉沉想起话本子里判断是否退烧都是额头贴额头。
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但他忘了,他的体温比别人低。
低的还不止一星半点,谁找他对体温都得成发烧。
他贴完起来想起这事难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
偏偏华清棠还一脸认真的请教他:“师尊为何要…”
温玉沉正色道:“因为我想。”
华清棠:“?”
最终,他还是决定用最原始的方法——
他叫了个会诊脉的弟子来看。
“华师弟无碍,朝凌仙尊无需担忧。”那弟子看他还是有些紧张,便随手开了点安神药,“朝凌仙尊若不放心给华师弟喝些滋补药也无妨。”
“好,多谢你了。”温玉沉颔首,那弟子躬身退下。
温玉沉看着手里药房,思量片刻,决定带着华清棠抓完药便去那甜食宴凑个热闹。
“能走么?”温玉沉知道他现在身体无恙,便没那么多顾虑。
“能。”华清棠撇了眼化形之后的烛封,顺手揉了一把烛封的脑袋,问道,“烛封能这么去么?”
温玉沉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左右它只是个猫崽子,大不了还说烛封是夜里跑进来的野猫,反正无人在意一只小猫是如何闯进来的。
药方刚递过去,那弟子连人都没看就扭头找药。
“还是抓三十副么?”抓药的弟子也急着去蹭一顿好的,毕竟盛阳宗一年到头总共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
三十副?
温玉沉并没有拒绝,等那弟子拿完药看清他的脸时动作一顿:“原来不是聂师叔,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是聂师叔药用完了,又来抓了。”
“聂师叔的方子也是这个,一时着急…”那弟子又要将药放回去,温玉沉先伸了手接过。
“是他让我代取的。”
那弟子听完也没再多说什么,毕竟聂晟先前也不是没有托弟子帮他取过药。
抓好了药,那弟子就一溜烟似的跑了个无影无踪。
温玉沉两手拎着满满三十副药,跟华清棠道:“带你去看戏。”
第 87 章
“什么戏?”华清棠狐疑的问, 他总觉得自家师尊在憋着什么坏,偏他还不知道师尊在打什么哑谜。
温玉沉笑笑,没多说什么, 只道:“等到了你便知道了。”
不明所以的华清棠被他带到了聂晟一手操办的宴席之上。
温玉沉身着一身红袍, 金丝绣成的腰带更添一丝贵气,他一出来, 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个便。
“这人是谁啊?咋穿的这么…呃…”有个弟子跟身边人窃窃私语,半晌憋出来几个字,“像是孔雀开屏。”
那弟子又补充一句:“还是那种花孔雀开屏。”
华清棠想开口为师尊辩驳几句,但张嘴后又不知如何辩驳, 一来是温玉沉的确穿得显眼, 二来是他总不能上去跟人说“师尊不是孔雀开屏”吧?
于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仔细看了看自家师尊,在心底默默道, 也没有那么夸张,其实挺好看的。
当然, 只有在他眼里,温玉沉穿得才不显眼——不光是因为他俩那层不能言说的关系, 更是因为他也喜欢穿这等艳色衣裳。
“聂晟医仙。”温玉沉戏谑的看向长桌对面皮笑肉不笑的聂晟, 故意拉长音调,一字一句道,“你的药我帮你取了。”
旁人偏还没觉察他俩之间微妙的氛围, 褚行止还十分诧异的左右看了他俩一眼, 得出结论:“原来小师叔和朝凌是相见恨晚啊!”
在褚行止看不见的地方,聂晟嘴角抽搐了一下。
温玉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为何这么觉得?”
褚行止有理有据道:“那不然小师叔怎会告诉你阿念姑娘夜夜都要靠这安眠之物入睡?”
温玉沉绕了一圈, 在聂晟手边放下了拎着的药包,调笑道:“我与医仙的确相见恨晚, 医仙说是么?”
聂晟十分自然的接过话茬,将药包收下后浅笑一声:“的确。”
“我从未见过有朝凌这般…”他压低声线,但仍笑盈盈道,“胆大心细之人,故而与朝凌格外投缘。”
他将手边准备的酒倒入杯中,一手递到温玉沉面前:“这酒配上这饭菜倒还不错,朝凌要尝尝吗?”
这聂晟嘴上说的轻快,但若他不接了这酒恐怕第二日就要传出一段“佳话”,譬如朝凌仙尊人如传言,毫无规矩可言。
只是聂晟算错了,他温玉沉从来都不是什么顾及名声的良善之辈。
指尖碰触到杯壁的瞬间,温玉沉陡然松手,酒水洒了满地,偏偏这人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十分惋惜的撇了眼地上的碎片:“聂医仙为何要松手?”
被倒打了一耙,聂晟却又不能怪罪他,因为在旁人眼里的确是聂晟先松了手,只有在他和温玉沉的角度才能瞧清原委。
聂晟反应也算快,拿脱了杯的手细微的颤动,他垂眼,叹了口气:“抱歉啊,这手是老毛病了,每年都会犯。”
“只是没想到今年竟来的这么早。”聂晟真假参半道。
不等温玉沉问,褚行止就先开口给他解释道:“小师叔的手是在救阿念姑娘时落下的病根,这些年有所好转,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
聂晟打断了他的话:“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了。”
伤了手的人竟还能行医救人?
温玉沉看着聂晟那只还在颤抖的手,他知道现在的聂晟是装得,但褚行止那反应大抵是真有聂晟受伤这一码事。
至于伤后为何又能行医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吃糖啊?”阿念将手里握着的糖递到了温玉沉面前,杏仁眼呼扇呼扇的眨了两下,见温玉沉不回自己,又颇为伤心的收回了手,“我明明记得你喜欢吃糖的。”
温玉沉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聂晟就把他跟阿念隔开,将阿念整个人护在怀里,轻声安抚着。
“阿念喜欢吃糖今日就多吃些。”
他清楚的瞧见了阿念漏出的那只眼并非先前那般浑浊,但也只是一瞬,在阿念与他视线相撞时眸中清明消散殆尽。
温玉沉挑眉,双手抱臂,看着这两人若有所思。
看起来这位阿念姑娘是装得。
装成痴傻疯癫,说出的话无人会信,更无人会在意,但正因为这层痴傻之人的身份,她说出的话才最有可能是某些深埋着的“真相”。
“聂晟,你想吃糖吗?”阿念的声音被闷着,她把脸别过去,望着那一桌糖,“这么多糖,会不会吃不了啊?”
聂晟一手顺着她的背,柔声细语道:“不会。”
转而,他朝褚行止道:“开席吧。”
“好嘞!”褚行止一声令下,这甜食宴便正式开始了。
除了桌上堆满的甜食外与寻常的宴席并无不同。
阿念眼神空洞的盯着前头,半晌抬头,突然将糖大口大口塞进嘴里,但所有人都已见怪不怪,只有聂晟悉心的为她顺气。
“阿念慢点吃,小心噎着。”
耳边传来华清棠刻意压低的声音:“师尊,我觉得这糖不对劲。”
温玉沉并未应答他的话。
“咣当”一声,阿念失手打翻了一碟糖,散了一桌,有几颗还滚落到温玉沉的手边。
趁着乱,温玉沉将几颗触手可及的糖压在了手中。
阿念有意提这糖不止一回,这次又故意把糖掀翻到自己跟前,恐怕这糖也与聂晟所隐瞒之事有所关联。
薛齐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消息,刚起来就咋咋呼呼的自己搬了个椅子坐到徐佞身侧:“师尊,为何不告诉弟子…”
徐佞斜睨了他一眼,十分不满他同温玉沉一样随性而为:“如此这般…”
在徐佞“成何体统”四个字出口前,薛齐率先埋下头,吃起了饭。
薛齐美滋滋的吃着,心里头想着这饭菜还是同上一世那般好吃,可得多吃点,接下来的路可没这么多好吃的了。
“薛…”华清棠总归是没忍住想给薛齐提个醒,但刚一开口就被温玉沉使了个眼色,只得将话又咽了下去。
“朝凌,你要不喝口酒试试,这酒不烈的。”褚行止见温玉沉迟迟不肯动嘴,以为是他不好意思,特意用胳膊戳了他两下。
温玉沉淡淡摇头:“我酒量不好,喝了会疯。”
他义正词严的说出令褚行止想要不顾形象的笑出声的话。
褚行止抽搐的嘴角在努力迎合着他的人设,他那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威严不能在今天毁于一旦。
褚行止强行塞了口饭,算是止住了笑,他这会儿倒是不劝温玉沉喝酒吃饭了,因为褚行止想起自己在邵阳时过得日子了。
温玉沉可以说得上是锦衣玉食,他每回都能从温玉沉那顺来些符合心意的吃食,想来今天的饭菜大概都不和他口味,自己再逼着人家去吃就不合适了。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聂医仙让我们相遇。”有个弟子十指合一,虔诚的朝眼前的饭菜拜了一拜。
温玉沉看着那弟子朝褚行止道:“想不到你们还挺有仪式感。”
褚行止感觉自己的面子都被自家这群倒霉孩子给丢没了,他淡定摆手,尬笑两声:“哎,这是他们个人爱好,我们尊重他们这些稀奇古怪的…爱好。”
话音刚落,又有名弟子突兀窜起,僵直着身子,朝饭菜…行了个礼?
温玉沉收回视线,点头道:“你们盛阳宗当真包容。”
褚行止:“…朝凌,我们换个话题。”
“咚——”
一声巨响,长桌突然被掀翻在地。
“谁啊?!老娘好不容易吃顿好的还给老娘掀桌了?!”那姑娘气的拍桌,哦,不对,她拍了个空,然后顺手就把自己的伴生剑唤了出来,嚷嚷着要把打扰她吃饭的人揍成狗。
“就是啊,你不想吃别人还想吃呢!”
“啊!!!”一声惨叫将原本喧闹的声音割裂,“死…死人了!!!”
方才叫嚣着要把人打成狗的姑娘当即冲在了最前头,她十分冷静的疏散了周围的弟子,留出一条道后自己遮挡口鼻,上前查探。
死的人离温玉沉不远,刚好能叫他不用动也看个一清二楚。
那人浑身僵硬,倒像是死了几日,那姑娘忍着恶心把尸体翻了个面,扑面而来的恶臭味儿防不胜防,钻入了她的鼻腔之中。
温玉沉反应快,一挥袖便将这东西挡了个彻底。
“肖宁!你快回来!”褚行止也不敢贸然上前,他并非是什么修习的好料子,他所精通之术是画符,而如今没有符纸,他相当于废人一个。
肖宁仍捂着口鼻,甚至还抽空回头跟褚行止报了个平安:“师尊,你且安心!我——”
肖宁红润的脸庞倏地发紫,聂晟当即出了温玉沉所设下的结界,伸手将她体内的经脉一一封锁。
那尸体的恶臭味消失了,但肖宁身上的味道却愈来愈大。
“小师叔!你怎地也出去了?!”褚行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双手交叠拍打出声。
“这可如何是好啊!”
聂晟指尖凝出了个白色药丸,塞到了肖宁的嘴里,肖宁身上的恶臭味散了许多,但脸上还是一片青紫。
“师姐她…不会出事吧?”
第 88 章
“师姐她都这样了…恐怕…”
人堆里开始躁动不安。
肖宁平日里勤加修炼, 剑术超群,跟着褚行止学的画符也是手到擒来,在同批弟子里是最为显眼的存在。
如果连她都抵挡不住这莫名其妙的“毒物”, 那他们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三日内若无解药, 她便会…命绝于此。”聂晟将肖宁好好扶起,微弱的呼吸像是印证了聂晟的话。
褚行止猩红着双眼, 在聂晟走到他身前时死死抓着聂晟的小臂,声音发颤,话出口时竟先哑了声:“小师叔,那解药呢?解药去何处寻?”
聂晟无声叹气, 他摇摇头:“我不知这是何毒。”
这话打了褚行止个踉跄, 褚行止摇摇晃晃:“肖宁十岁便入了盛阳宗。”
“她母亲…”褚行止喉头一哽,“她母亲交代过我,要我护她一世平安。”
肖宁的母亲也是褚行止的师姐, 别人都是在成婚后才拜别师门,同时褪去一身修为, 预防遇人不淑被带着一起走上邪道。
而褚行止的师姐却是因为德行有亏被逐出师门的——
他当初师姐一夜贪欢,留下的个孽障, 这孽障也就是肖宁。
不过他师姐倒不怎么恨这孩子, 大抵是因为他师姐是个随心所欲之人,所以没那么多牵挂也不曾守过师门中不成文的规矩,譬如这次的一夜贪欢, 几乎是师门内的禁忌。
不过他对这些不甚在意, 他很喜欢师姐,因为师姐虽名声不好但何事都会想着带他一个, 后来听说师姐有孕了他也是第一时间便去买了打胎药。
递到了师姐跟前,想要看着师姐打掉这祸端, 继续留在盛阳宗,继续陪在他身侧。
但遗憾的是她不觉得这孩子是个累赘,也不想打掉孩子,结果可想而知。
褚行止最终也没能保住自己心心念念的师姐。
后来他消极了一段时间,他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就好了,自那之后他的记忆里再没了肖瑶此人。
再见面时是师姐带了个十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长得跟她很像,笑起来也是同她一模一样。
肖瑶求他收肖宁为徒。
昔日同门,他没法拒绝。
那时他先请肖瑶叙了旧。
肖瑶说她还有一月便要死了,他想问肖瑶为何不治,但肖瑶似有所感般摇了摇头,跟他说。
“来这世间逍遥走一遭足矣,何须强求。”
人如其名,肖瑶,逍遥。
肖瑶又说她给女儿取得名字也是希望她人如其名,平安一世。
褚行止答应留下肖宁后肖瑶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刚走的时候还会时不时往这送些小玩意,再后来就没了动静,褚行止猜肖瑶大概是死了。
但每每对上肖宁的双眼时他又觉得肖瑶或许没死,肖宁便是她所寄托于人间之物。
还有肖宁在,她便不算死了。
故而他对肖宁总多了一份偏爱,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肖宁会在他眼前性命垂危。
“阿念姑娘!”阿念直直朝前倾倒,华清棠眼疾手快,立刻将她扶住。
薛齐也上前搭了把手,眼看着阿念的脸色逐渐青紫,他道:“这姑娘恐怕也跟肖宁一样…中了毒。”
聂晟这回比褚行止还要急,接过阿念后将自己半数修为都输送进阿念体内,以此压制毒素扩散。
盛阳宗一时间乱了套,被逼无奈,徐佞一个外人竟帮着他们巩固结界,加之重新安排守夜的弟子。
温玉沉也没闲着,他趁着乱,将盛阳宗摸了个遍。
他发现这盛阳宗有一处禁地,但若是强行破开势必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还会彻底断了他入禁地的可能。
这禁地周围山林环绕,不易被人发觉,但却有一处古怪,便是这禁地外一直在往外渗出血液。
温玉沉半蹲下身,一手沾了沾冒出的血液,在鼻间闻了闻。
没有丝毫血腥气息。
难不成这不是血?
连续几次入阵见血,温玉沉不觉得自己会将什么别的东西认成血液。
“故人。”
体内祀幼在他接触血液的瞬间又躁动起来。
“我们,去寻它。”
温玉沉顺着祀幼的话往下答:“那你有什么法子把这结界破开么?”
“不用。”
“什么?”
祀幼稚嫩的声音又一次重复道:“不用破开。”
不破开怎么进?难不成要这结界是假的?不用破开便能直接进去?
他的手倏地抬到半空中,指尖不停窜出浓烟黑雾,温玉沉虽然知道自己体内留有怨气,但也没想到竟然如此之多。
“难怪前世死时会是那等境地…”
恐怕前世自己发觉时便已无力回天。
这祀幼不但在他体内藏匿了如此之多的怨气,还能趁自己不备操控自己的身体。
“轰——”
说不上来的压迫感,结界大开后里头不断的嗡鸣声回荡,脚下布满血水。
一阵寒意从脊背漫延开来。
分明是青天白日,但那禁地却不见一丝光亮。
“故人。”
他不由自主重复了一遍祀幼的话。
祀幼所说的故人到底是谁?
是他的师尊尘意知,还是什么别的人,又或者…
它指的真的是人么?
砰、砰、砰。
每踏近一步,心脏跳动的便更加猛烈,耳膜不断传来杂乱的声响,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枯叶碎裂时发出的沙沙声。
血水漫延到脚踝,但意外的是他不觉得冷。
滴嗒——
后颈一阵凉意,像是有水珠掉落在他身上,他下意识伸手一抹,一道殷红血迹弥漫开来。
他抬眸,上空却是一片空白。
是的,一片空白,没有丝毫别的物件遮挡,也没有本该高挂的赤日,只有一片空白,如同新造好的宣纸。
“你是何人?”
空灵的禁地内回荡着女子冰冷的声音。
温玉沉看不见她的人。
“问清别人名讳前,不该先报上自己的名讳么?”温玉沉的声音也回荡在这空旷之处久久未散。
“我无名无姓,是天地间的…”那人停顿一瞬,“守护神。”
温玉沉嗤笑一声:“骗鬼呢,守护神被囚禁在禁地里,连个结界都打不开——”
不对…这结界不是盛阳宗所设!
盛阳宗无人会以怨气为锁,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这结界是这自称“守护神”的人所设,目的则是为了阻止别人误闯。
温玉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能设此等结界又与自己体内里的祀幼有所关联实力自然不在自己之下。
“结界是我所设。”
他果然猜得不错。
“你与祀幼为何要引本尊来这。”温玉沉并不觉得这“守护神”是闲来无事便将他引来了。
他觉得这人将自己引来,必是有所图谋,而恰巧自己能助他完成此事。
只是那“守护神”并未回答他的话,自顾自道。
“你是…下一个守护神么?”
温玉沉微微蹙眉,他摸不清这“守护神”要做些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位“守护神”要他做的事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并没有节外生枝的打算。
故而,他决定趁其不备先走为上,只是没走几步,他便发现脚下的血水浓厚,如同激流,逼得他止步不前。
“你走不掉的。”
温玉沉嫌恶的睨了这血水激流一眼,当即挥手召出了霜寒,没有丝毫犹豫的一剑劈向那激流中央——
一来是告诫“守护神”自己并非什么善茬,叫那“守护神”好好掂量掂量若与自己动手是否划得来,二来若是能趁此机会逃出生天便是再好不过。
嗡——
他头脑一阵晕眩,手中霜寒不知是何时消失的,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神可以控制更改一些微小之事。”
“譬如,让一个人的伴生剑消失片刻。”
“不过神无法将整个世界的秩序重新逆转,守护神的职责是在秩序颠倒前尽量让人减少痛苦的记忆。”
“所以呢,你要说什么。”温玉沉一手捂着疼得像是要炸开的脑袋,语气不善的朝那“守护神”道,“别告诉本尊你是要用本尊去祭天。”
“守护神”似乎又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温玉沉没听清,他只觉得再疼下去自己就快要昏死过去了——
身体倏然间腾空,方才的痛觉也一消而散。
“守护神”没有脸,准确来说她是一团光圈,光圈形成了个人形。
“守护神”说:“你应该是看不到我的。”
温玉沉冷淡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守护神”的思维倒是跳脱,这会儿又把话扯了回去:“你不用祭天,我只是觉得,你会是下一位守护神。”
温玉沉忍着头晕,冷冷道:“本尊不想当什么守护神。”
“你引本尊来,便只是为了告诉本尊此等无用之事的么?”
“守护神”一怔,她那语气不像是装的:“不是我引你来的,是你身上的同源之力与我产生了共鸣。”
“同源之力?”
“守护神”想了半天,才算想起来如何解释这同源之力:“就是…怨气!”
“不过它其实不该称之为“怨”,因为它只是人所遗留下来的七情六欲,说它是执念更为妥当。”
“你能踏入结界之内或许也是因为我的力量与你身上沾染的、引你来的力量为同源。”
“神的力量会与妖魔鬼怪的力量同源?”温玉沉自然是不信她这番说辞的。
自古以来神力便是由灵力转化,而怨气煞气则是妖鬼之力。
“神与魔的力量都是由人的七情六欲汇集而成故而为同源,本质上是无害的,但它会放大使用者的情绪,这也就是为何堕魔之人会修为大涨,但却无法自控。”
“反之,若能不被情绪所影响,随自己所想操纵支配同源之力的人,便可成神。”
“你身上既也有同源之力且尚能自控,便说明你或许是下一位守护神。”
温玉沉倒没继续反驳她,只是顺着她的话往下问:“肉体凡胎,如何改命换天?”
那团人形光圈倏地凑近,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吸取更多同源之力,助你飞升为神。”
“飞升成神时,你曾吸收的所有同源之力都会永远禁锢在你体内,不会外泄,吸收的越多,残留在人间的同源之力便越少。”话音一顿,“守护神”补充道,“我记得,人间也有一些术法跟它相差不大,都是以身为器。”
温玉沉下意识抬眼,想去瞧这“守护神”的神情,但他瞧了个空。
“若是吸收了同源之力,但控制不住它呢?”
“守护神”轻叹一声:“自然是你堕了魔,无法自控,任由同源之力扩散,兴许还会加速人间的覆灭。”
将人间彻底覆灭,乍一看的确像是温玉沉这个所谓的“反派”该做的事。
只是他听到这话时心头一颤。
不光他会死,华清棠也会一道被秩序更迭替换,曾经自己所经的一切都会被清理个一干二净。
恩怨情仇一并了了。
他到底是不愿叫自己在意的东西都消失个无影无踪,故而鬼使神差的朝那“守护神”问道。
“灵力流失的事也与这世界更迭有关?”
“守护神”想要说什么,但半天都说没出声,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似乎是有什么阻止她,不让她继续往下说了似的。
温玉沉试探开口:“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我说对了你便拍一下我的肩。”
“守护神”听他说完,立马学以致用,拍了他的肩一下,又似是催促般,又连着拍了他两下。
“灵力流失是世界更迭的前兆对么?”
肩上一沉,肯定的答案。
“怨…”气字在嘴边打了个转,“同等条件下同源之力比灵力更为强大对么?”
他这么问是觉得于自己而言控制灵力轻而易举,但反观同源之力,虽不至于难到哪去,但也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且据这人所述,只有同源之力是只有神才能完全掌控的东西,但灵力不是,灵力只需要勤加修炼便能控制个七八成,而同源之力可没法这般轻而易举的掌控。
第 89 章
答案显而易见。
温玉沉问了这守护神最后一个问题。
“同源之力跟灵力本不相斥, 对么?”
若是相斥他便不会那么晚才发觉不对,所以很大可能并非是灵力与同源之力相斥,而是人为控制, 人一旦觉得同源之力与自己相斥就会对它发起攻击, 两类力量也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对立面。
人都会恐惧超脱自己控制之物,而同源之力便是七情六欲的具象化, 因为没有人能轻易掌控七情六欲,所以同源之力便成了人们所忌惮、所避之不及的东西。
反之,灵力更易掌控,它是先天形成, 不会因后天的改变而超脱自己的掌控, 最严重的后果也只是修为散尽灵力皆失。
而所谓入魔,则是人被情绪所干扰,无法掌控自己的选择, 换而言之,能使人走向死亡的永远是他们自己的贪念。
肩上一沉的同时, 那女子空灵的声音回荡:“不过你若选择启用同源之力便等于你自愿舍弃这具肉身,待到同源之力彻底归于你时, 你便会成为新的神明。”
“同我一样。”那光圈在他肩上拍了拍,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不情愿,安抚性的朝他道,“脱胎换骨, 便是新生。”
“当然, 选择在你,但我要提醒你一句, 这人间就快要倾覆了,若是想救便要快些做抉择了。”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他掌控了这人间一样。
温玉沉“噗嗤”一声笑了, 笑意不达眼底,他抬眼看向那团人形光圈:“你便是这般成神的,对么。”
“守护神”半晌没吭声。
“是,与你所言之事,我都做过,且不止有我一人做过。”
闻言,温玉沉下意识偏头,但周遭仍是一片寂静,只有他眼前这一个“守护神”。
“守护神”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疑惑,开口道:“人间的守护神只能有一位。”
“若你来日成神,我也会同其他历届守护神一样,卸下此等重担。”
“守护神”在消失前最后与他说了一句。
“若你启用了同源之力却并不能掌控它,你便会成为使人间覆灭的源头之一,所以选择需得随心而行。”
“不必强求。”
温玉沉来不及细想,一阵巨大的吸力便将他从那方寸天地席卷而出。
仿佛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师尊怎会在此?”华清棠正巧闯到这结界外。
“徐佞不是将你们都分成几组巡夜了么?你怎么有空来寻我?”温玉沉错开话题,顺带将袖口一拉,遮住了自己手心上沾着的血渍。
华清棠没注意他的小动作,如实道:“弟子方才发现这儿似乎有怨气藏匿,便想着仔细搜寻一遍,以防万一。”
温玉沉微微蹙眉,十分不赞同他的举动:“为何不叫人与你一道来?万一遇到了凶煞你一人如何相抵?”
华清棠本想说自己有烛封傍身,即便出了意外烛封也能保他不落下风,但见他脸色不好便将这话咽了回去。
“下次不会了。”
温玉沉动了动唇,本想再说些什么让他长长记性,最终还是作罢。
他轻叹一声,道:“先回去罢,夜深了。”
华清棠犹豫开口:“弟子今夜是要守夜的。”
温玉沉一顿,想说本尊替你守,但又觉得自己这话定然会叫他更加依赖自己,于是他改口道:“你只守这一块地的夜?”
华清棠自然不是。
“即不是便跟本尊一道走罢。”温玉沉信口胡诌道,“正好本尊还不困。”
华清棠也没拒绝,与他并排走出那禁地。
温玉沉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阿念姑娘如何了?”
华清棠摇了摇头:“阿念姑娘身子本来就比旁人孱弱,如今又中了毒,即便有聂医仙的灵力压制恐怕也是时日无多。”
“不会。”温玉沉语气淡然。
听他这语气就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内情,华清棠隐隐察觉不对,试探性问道:“…阿念姑娘没中毒?”
温玉沉用手接住了从天而落的一片枯叶,攥在手心里:“嗯,不过她倒也不是装得。”
华清棠不解:“师尊这是何意?”
温玉沉真假参半道:“她是被怨气所侵,那几个死了的也是受怨气所侵。”
怨气侵入体内是真的,但他们的死则是因为他们调动了体内的灵力与怨气作对,而他们的灵力没敌过怨气,所以死得不冤。
至于肖宁则是平日勤加修炼,灵力不至于被怨气如此轻易的击溃,故而她陷入了昏迷。
但与肖宁不同的是阿念身上的怨气,是温玉沉输送进去的。
早在聂晟冲出结界范围内时阿念就悄无声息的与他达成了一致——阿念要救人,他则是要看这怨气突然四散是否与聂晟有关。
在华清棠的认知里,若不是有人刻意隐瞒,怨气是不可能做到令所有人都毫无察觉:“是有人故意而为么…”
温玉沉道:“自然是有。”
华清棠眼睛一亮:“师尊知道那人是谁?”
温玉沉无奈摊手:“这我怎知?”
“哦。”华清棠回过头,一时间空气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若有一日,我与你背道而驰,你会如何选?”温玉沉的声音平淡如常,仿佛这话只是一句饭后闲谈。
华清棠不明所以,但直觉告诉他若选错了,就会叫师尊同上一世一样重蹈覆辙。
“不会。”
“什么不会?”
华清棠突然认真起来:“弟子永远不会与师尊背道而驰。”
皎皎月光映衬而下,少年的鬓发被风一吹,连同着他的话一并吹到了温玉沉的耳畔。
“师尊如何选,我都与师尊一同面对。”
他上一世已经错过了一次能与温玉沉并肩的机会,又怎会再弃他一次?
温玉沉半开玩笑问他:“若代价是受天下人唾骂遗臭万年,你也愿么?”
“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许是风吹的,温玉沉轻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双眸:“若真有那天你还是别跟来了。”
他语调懒散,似是说笑道:“你若来了本尊还要分出精力来护着你,真到那时你还是躲得远远的,别拖本尊后腿才好。”
华清棠不赞同道:“弟子能护得住自己。”
好歹也是学了两辈子的术法,若连自个儿都护不住他这首席弟子的位置还是拱手相让的好。
一阵风动,迎面飞来几片青葱绿叶。
华清棠躲闪不及,竟被那袭来的绿叶划破了脸。
温玉沉将他脸颊上的血珠一抹,在他眼前晃了晃沾着血的手,扬了扬眉:“这便是你说的能护得住自己?”
华清棠辩解道:“…那是因为弟子不躲师尊也不会伤了弟子。”
话音刚落,脖颈上就被抵了个剑——
“我会。”
温玉沉眼神凉薄,如同一潭死水,叫人望而生畏。
“你若这么轻信于人,便别同人说你是我温玉沉的徒弟。”
师徒对峙的情景重现,只是这回是温玉沉拿着剑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或许是觉得自己同别人已经不一样了,所以在温玉沉毫不犹豫的说出“我会”二字时,他的心上像是压了块石头般,闷得厉害。
“…师尊。”半晌,华清棠突然问了一句,“若不是师徒,你我与旁人可还有不同。”
若是有所不同,他为何又能不假思索的将剑指向自己。
温玉沉没吭声,纤长的睫毛上下攒动了几下,他收回了剑,轻声道:“罢了,今日你还要守夜。”
“师尊。”华清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非要刨根究底问个明白,“你不想…”
说这话时他低垂眼,袖口遮掩下的双手死死攥着,指甲深陷进肉里,疼痛促使着他保持清醒,不会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情。
“同弟子继续下去了么。”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华清棠度日如年。
许久也没能等到温玉沉的答复,华清棠便自顾自问道:“是从肇州山出来后便不想与弟子有师徒以外的…”
想了半天,他也没找出能形容他俩这层关系的词儿,只能以“瓜葛”二字代替。
温玉沉本来想循序渐进,但没想到他却突然戳破了自己的心思,他索性也顺着华清棠的话来。
他听着华清棠的话,一概不应,但也没反驳。
说到最后华清棠也没有同他预想里的那般干脆利落的与自己断个一干二净。
他只是问了一句。
“师尊是喜欢别人了么。”
温玉沉想说“是”,但最终出口的话还是拐了个弯儿,成了:“与你何干?”
他看着华清棠别过脸,脊背挺直,压抑着声线朝他冷淡的丢过来一句:“是弟子僭越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温玉沉轻叹了一声,似是无奈,低声唤了他一句:“…把脸转过来。”
华清棠不动。
温玉沉软下语气:“你若是想继续,也不是不行…”
华清棠转过脸,义正辞严的拒绝了他:“师尊不必委曲求全。”
…其实也不是委曲求全。
温玉沉抿了抿唇,一狠心,将视线移开。
他想,总归是长痛不如短痛,省的这人日后给自己添麻烦。
第 90 章
夜里寂静无声, 温玉沉也不知要找什么借口陪他继续守夜。
索性便一直跟他走,他不开口问自己,自己便一直陪他一道。
漫漫长街, 只能听到他俩交错的呼吸声。
这天儿按理说不该如此冷, 但现在却一反常态,仿佛是为了迎合他俩一样。
温玉沉搓了搓胳膊, 不冷不淡的问了他一句:“冷不冷?”
华清棠也如常道:“不冷。”
“真不冷?”温玉沉不大相信,毕竟自己的体温比他低,若是连自己都冷了他又怎会毫无感触。
华清棠点头。
温玉沉没法,自己披上了件衣裳, 双手冰凉, 那温度低的简直不像活人。
“师尊先回去罢。”华清棠看他被冻成这样也不好继续让他陪着自个儿,再加上方才吵的一架,更没了留他的理由。
温玉沉摇了摇头, 随后想到了什么,又点头应了:“回去可以。”
“但你要先打赢本尊。”
华清棠如今的水平哪能打得过他?就算是华清棠把上辈子的灵力带过来了都不一定打得过他。
华清棠破罐子破摔, 直言道:“弟子打不过。”
温玉沉将霜寒唤出,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打不过?”
华清棠这会儿也憋着一股子气, 没再吭声, 只是将烛封攥在手里,剑出鞘带起一阵清风。
“铮”一声,剑刃被竖起的霜寒挡了个正着, 他顺势收了力度, 向侧划去,脱离剑面阻挡后又横劈向温玉沉。
剑刃碰撞, 嗡鸣不止,耳侧的红色发带随之而动, 月光倾泻,恰好映照在那艳红的发带上,衬得那发带如烈焰灼烧。
温玉沉得心应手的做防,只是这回华清棠更像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没有像上一次一样给他画阵企图骗他入阵。
不知打了多久,发带松动,原本规整的墨发毫无征兆的披散开——华清棠一个走神,手中的剑便脱了手。
这倒不是温玉沉故意而为,是他自己没控制好力度,一下子失手了。
温玉沉也收了剑,蹲下身将那发带拾起,递到他跟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华清棠就别开脸,平静无波道:“弟子打不过。”
温玉沉看出来他还在别扭,只将他的发带递到他眼前。
在他接下时,温玉沉笃定道:“你能打得过。”
他似是在给华清棠解释:“你是天系,天资要比我强,终于一日你会胜过我。”
黑暗里,看不清两人是何神情,也不知他们各自想了些什么。
唯一能确定的是此生羁绊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断绝的,他与华清棠也没法如他们所表露的那样,各自轻松毫不在意。
“那之后呢?”
华清棠想问,那之后你是不是又要与我分道扬镳。
但转念一想,他俩现在已经分开了,华清棠又将这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想,胜过师尊也好,那样便能护住师尊了。
温玉沉大概是不想看他这么别扭下去,缓和气氛道:“自然是与为师一同长命百岁。”
华清棠抬眼看向那近在咫尺之人,他仍是同自己记忆里一样,做何事都随着自己的心意,情起缘灭,都是这人一手掌控。
头脑一热,他将发带系好的同时冷声道:“弟子不愿同师尊一样,孤身白头。”
温玉沉倒是没被他这小伎俩气到,他点了点头,嬉皮笑脸道:“那也成,那你便亲手了结为师,自个儿长命百岁。”
他眉眼一弯,像是在跟他说笑,又像是认真的交代自个儿的后事:“那为师那堆宝贝你得好好看着,那些东西说不准日后有什么用能帮到你呢。”
话音一转:“你若想将人一击毙命——”
他抓起了华清棠的手,抵在自己肩上:“便可以先把这砍了,断了手就没法儿唤剑。”
顺着肩,他又下移到自己的心口处:“你光刺这可能刺不死人。”
“但你可以从腰这横着砍一刀。”他拽着华清棠的手比划了两下。
华清棠抽回了手,但那人仍喋喋不休的将寻常人的短板讲了个透——不过这些个短板,大多是温玉沉本人的弱点。
话落,温玉沉将霜寒递到他手里:“你可以试试能不能驱使的了它,若是能…”
华清棠等着他的下话,只听这人似笑非笑道:“便在烛封身上也试一遍这招数。”
华清棠:“……”
好一句废话。
温玉沉扬了扬首,示意开始。
刀光剑影,身若游龙,华清棠用着这霜寒竟格外顺手,他又试着挽了两个剑花,没想到这动作如此行云流水。
与烛封相比也不差。
剑锋一转,在温玉沉额间顿住。
片刻,他收了手。
“这剑你用着倒也不错。”温玉沉没与他计较方才他拿着剑抵在自己脑门儿上,反而朝他来了一句,“你拿着它,把为师方才教你的都练一遍。”
温玉沉方才教他的是怎么砍死自己。
良久,华清棠总算开口:“弟子不想再与师尊拔剑相向。”
温玉沉耸耸肩,无所谓道:“这算比试,怎能当它是拔剑相向?”
跟人胡诌他最是在行。
华清棠说不过他,只能顺着他的意,将剑逐步抵到他所说之处。
温玉沉慢慢指正,一手将拿的剑刃靠近自己一些:“你若放的那么远如何能杀得了人?”
华清棠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腹诽。
…本来我也没想杀谁。
温玉沉慢慢将剑刃调试好位置,总算是满意了,他又要求道:“你试试能不能唤出霜寒。”
这要求在华清棠眼里就是无理取闹。
“这是师尊的佩剑,弟子如何能唤出来?”
温玉沉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他就试着唤了一声烛封——只见一只灰头土脸的猫趴在他怀里,朝他呲牙。
温玉沉如释重负。
果然能唤出来,看来他猜的没错,佩剑或是贴身灵器是靠灵力唤出,同理,他与华清棠体内都有彼此的一缕灵力存在,唤出对方的佩剑也并非难事。
华清棠瞳孔地震。
师尊这是唤出了他的佩剑???
温玉沉点了点烛封的头:“这不是换出来了么?”
华清棠半信半疑,还是随着温玉沉的指示阖上双眼,在霜寒消失后唤了一声——空了的手又握住了剑柄。
华清棠还在诧异中,温玉沉便十分大方道:“若有日后为师不在了你便好好待它,万一养出剑灵倒也能护你周全。”
华清棠婉拒了:“师尊一定要死么。”
温玉沉理直气壮:“不是你说不想跟为师一同孤独终老吗,为师又不想你英年早逝,那死的就只能是为师了。”
他痛心疾首,十分伤感:“你跟烛封一样没良心。”
华清棠:“?”
若不是他知道温玉沉默认了想跟自己分开的话,他都要怀疑到底谁才是负心汉了。
温玉沉收放自如,他嫌弃的将烛封身上的灰拍干净,递到了华清棠怀里:“太脏了。”
烛封一听又炸毛了,挣扎着想去咬他,但碍于华清棠抱着它,它就只哼哼两声——把华星辰哼哼出来了。
华星辰从荷囊出来后就拿着剑指着烛封,气的手抖。
华清棠:“…师尊,你荷囊开了。”
“华星辰掉地上了。”
温玉沉:“嗯?”
他定睛一看,这小妖摔的一身灰,怒气腾腾的拿剑指着烛封,像是气不过,竟然憋屈的哭了。
“她骂我!”
温玉沉捞起地上脏兮兮的小妖,接茬道:“怎么骂的你?”
“她说我是低等妖物!”
温玉沉“哦”了一声,赞同道:“她那不是骂你。”
华星辰一愣,问道:“不是骂我么?”
温玉沉毫不留情道:“那是陈述事实。”
华星辰被气的坐在他手里背对着他,远处看像是个小仓鼠。
温玉沉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华星辰险些被弹飞,他怒视着温玉沉,半天挤出个:“哼!”
温玉沉顺毛似的把他装回了荷囊:“别跟烛封吵了,再吵你也打不过人家。”
被火上浇油的华星辰:“……”
烛封倒是高兴的又哼哼了两声,像是在跟华星辰耀武扬威。
“你记住为师方才与你说的话了么?”温玉沉顺手揉了揉烛封的头,烛封大概是因为成功羞辱华星辰一番心情不错,便没躲开。
华清棠默了默,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有点过分:“…师尊也会长命百岁。”
温玉沉十分破坏气氛道:“为师已经长命百岁了。”
华清棠掀起眼皮,朝他道:“那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温玉沉嗤笑一声,点了点头:“好,所以你记住为师交代你的事了吗?”
半晌,华清棠道:“我不想记。”
温玉沉立刻提取了关键信息:“那便是记住了,记住了便好。”
他低垂眉眼,像是在专心逗烛封玩。
“师尊。”
温玉沉淡淡应了一句:“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剐蹭烛封下巴的动作顿了一瞬,又立马恢复正常,温玉沉反问:“瞒着你干什么?”
华清棠想继续追问,但又觉得若是温玉沉想瞒,他再怎么问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自己寻个机会查个明白。
第 91 章
把事都交代了个遍, 温玉沉才算彻底放下心。
他教华清棠如何将自己斩杀的原因也是因为担心若他日后无法控制自己,彼时没有能敌得过自己的人,他会把想留住的东西都毁个一干二净。
刚好华清棠体内留有他的灵力, 若日后失控他也会将华清棠当成自己的一部分, 故而只有华清棠能阻止他,他也只信华清棠。
“师尊。”华清棠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嗯。”被碰触的瞬间他下意识的想要抽回手。
“你我是师徒。”
温玉沉眉梢微挑, 笑着应道:“那是自然。”
“并非陌路。”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只可惜温玉沉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扯着笑脸,朝他不着调道:“怎会是陌路,你是为师活了几百年收的唯一一个独苗苗。”
“饿不饿?”温玉沉不想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便主动问道。
华清棠倒是不饿, 但他想继续跟温玉沉独处,便点头称是。
温玉沉一脸“我就知道”后神秘兮兮的把他拽到个小胡同里。
华清棠想制止他:“师尊我在守夜…”
温玉沉无所谓道:“为师在这你怕什么?”
华清棠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 他想出去继续守夜,但被人拽着胳膊, 动弹不得。
“你且宽心,为师不会叫这盛阳宗出事, 至少不会是今夜。”
因为他现在能清楚的感知到何处怨气堆积, 或许是因为他不再与那祀幼带来的怨气相斗,故而他能向体内怨气借力探查。
“吃过槐花么?”方才他就注意到这院子里还长了个槐树。
华清棠摇头:“槐花也能吃么?”
温玉沉一挥手,身侧的槐树落下大片花瓣, 他接了片:“你可以试试, 我记得它是甜的。”
他吃过这槐花做成的糕点。
他思量片刻,将手中的槐花制成了记忆里的糕点, 递到华清棠跟前:“不试试吗?”
华清棠犹豫一番,接过这新鲜出炉的槐花糕点, 咬了一口,虽不是很符合他的胃口,但也能下咽。
“好吃吗?”
华清棠抿了抿唇,如实道:“不好吃。”
温玉沉“哦”了一声,和槐花撇清关系:“那可能是槐花比较老。”
华清棠:“?”
反正不是他做的不好吃,毕竟他这可是用术法制成的,不好吃肯定是因为槐花的问题。
槐花的问题…
温玉沉眸光一顿。
槐花最早也要四月才开,但现在才入秋,槐花怎会在现在开满园?
除非…这是人为所致,但为何要让这槐树提前开花又是一个难解的问题,要光说是为了赏花,这槐树旁别的花花草草可没被催化。
唯一的可能是这人…要用槐树招魂。
他虽没亲眼见过以槐树招阴,但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甭说是他们修仙的人知道,就连寻常百姓家都晓得此事,只是书中并没有确切记载招阴的方法。
温玉沉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槐树,这槐树正好在整间院落的中央,但诡异的是树下并没有任何月照后留下的阴影,即便这是夜间,也不该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师尊,你听到有人在哭了么?”
华清棠手心冒着冷汗,脊背紧绷着,唤出烛封随时准备拔剑。
“…哭声么?”温玉沉喉结一滚,脊背发凉,“我听到的是笑声。”
“一月郎君喜。”
“二月新娘嫁成礼。”
“三月妇为郎君意,孩儿落了地。”
尖细的声音在夜间不断回荡,但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孩童所唱还是年纪同华清棠差不多大的姑娘唱的。
又或是,她们同时在唱。
“咿呀呀,咿呀呀,郎知妾后弃。”
“郎知妾后弃。”
“你要吃糖么?”耳后一阵温热,像是有人贴在他的后颈耳鬓厮磨。
“温公子。”
来人大抵是阿念。
但温玉沉不敢转身,他尚且不能完全控制同源之力,若是被邪祟钻了空子他虽不会受什么伤,但也会被折腾一番,得不偿失。
没承想这人竟走到了他跟前。
阿念的脸色惨白,不像是个活人,倒像是个鬼魂,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瞳仁黯淡无光,黑漆漆的,光看着便觉着后背发凉。
“你听到什么了?”阿念面无表情的问他。
温玉沉不吭声,权当没看见她。
他猜阿念大概不能随意动手,不然也不会好声好气的来问他,而不是直接动手。
“你再不说话我就让你那个徒弟在梦里死上千万次,再也醒不过来。”阿念平静的看着他,笃定了他定会应了自己的话。
只是没想到温玉沉第一时间阖上了眼。
阿念:“?”
他想,是时候练习操控同源之力了。
结果就是他调动了半天,体内的同源之力毫不配合,一动不动的瘫成一团,祀幼也跟死了一样——不对,她本来就死了。
“你可以试试。”温玉沉朝她浅笑,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阿念耸肩摊手,表示自己没动手:“你方才听到了什么?”
“你唱的曲。”
阿念哽了一瞬,虽然面无表情,但不难看出她的无语:“那不是我唱的。”
温玉沉无所谓道:“谁唱的与我何干。”
“方才是你搞的鬼?”
阿念不搭话,算是默认了。
温玉沉问道:“为何要这么做。”
阿念一屁股坐在了槐树下,与他对视:“我写了字条,你不来,我自然是要寻你的。”
温玉沉一怔不解道:“你不是叫我寅时来寻你么?”
阿念也很诧异道:“我字条上不是写的重逢时么?”
温玉沉点头:“你我重逢时不就是寅时么?”
阿念一哽:“……”
难怪他没来,原来是跟自己算的时间错开了。
“你找本尊有何事。”
阿念问他:“你方才听到的声音是这槐树下压着的死了很久的…”
她也不知那些人叫什么。
“我也不知她们叫什么,但她们的魂魄被聂晟困住了。”
“困住?”温玉沉第一时间想到了黄粱梦,但这次明显不是黄粱梦所致。
阿念点头:“他跟你说过我曾被人掳走过吧。”
温玉沉应道:“的确说过。”
“那些被聂晟困住的魂魄也是在那里被聂晟带回来的。”
“那次是我去山上游玩,遇到了个跑下山的新娘,新娘求我要我带她回家,我应了,但后来我们被山上的土匪追上了。”
阿念攥着衣角的手微攥:“她把我推给了土匪。”
她竟还被人恩将仇报暗算了,若是换做温玉沉被推出去定然会在最后一刻将那人拖回来。
“再睁眼时就是她被扒光了衣服,而我被绑在了草垛边上,她死在我眼前时身边儿还有一个婴儿。”
“不过婴儿应该是比她断气还要早些。”
阿念低垂眉眼,惨白的脸上竟瞧出一丝伤情:“后来他们看我不吭声,就松了绑,把我囚在柴房里,跟她俩的尸体待着,偶尔能遇见送饭的姑娘与我说上两句。”
“送饭的姑娘说死的人原本是压寨夫人,她也是被掳上来的,刚开始跟那老大相处的很好,可以说得上是相敬如宾。”
“但自打那新娘怀孕后那寨子里的老大就变了个样,那新娘也变得不愿意多说话,直到生产时那老大才勉为其难的去瞧了那新娘一眼,听说是个女儿后就要把那婴儿摔死,是那新娘拖着刚生产完的身子护住了她。”
温玉沉眉头紧锁。
聂晟说的是她与友人出游结果跟友人一道被掳到了山上,但按照阿念所说,那人根本不是与她一同出游的,而是本身就是寨子里的新娘。
“那新娘开始谋划如何逃出寨子,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她竟然联系上了她在朝堂中当官儿的兄长。”
“兄长看了她的信给她回话,叫她在我上山那日出逃,她信了,什么都没带,只带着一身衣裳和那婴儿。”
“那婴儿被抱走时一声不吭,新娘还以为是她懂事,但没想到那婴儿早就被下了药,毒死了,留有体温的原因也是因为那寨主找了个道士…”阿念一顿,不确定道,“应该是道士吧。”
“那道士将她的魂魄锁在身体里,叫她不得往生,且直接接触到她的人会被道士下的咒术所伤。”
“她抱着那婴儿跑了不知道有多久,之后遇到了我,她本来以为快要逃出去了,但没想到那群土匪一直都紧跟在她的身后——”
“或者说他们不跟也知道她的逃跑路线。”
“因为她被掳走就是受了她兄长的意,她兄长与那土匪头子达成协议,将抢来的油水分他一半,他就将自己的妹妹卖给土匪头子。”
“所以是你恨她将你也牵连其中,要聂晟将她们的魂魄压在槐树下的?”温玉沉听她说完,不由怀疑道。
阿念摇头:“是聂晟知道后说我的魂魄也被那婴儿伤了,若不将她们放在我身边,我要不了多久就会魂飞魄散。”
阿念靠在槐树边,一手搭在槐树粗糙的表皮上:“聂晟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她的声音缥缈不清:“你能帮我把她们放出来么?”
第 92 章
什么叫做“聂晟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温玉沉微眯眸子, 看来聂晟与这位阿念姑娘的关系跟自己想的大差不差。
“你为什么要放她们出来?”温玉沉朝槐树靠近,一手搭在树干上。
阿念抿了抿唇,半晌才道:“他很奇怪。”
“聂晟?”温玉沉倒也没打岔, 只顺着她的话往下接。
阿念手上被扎了个口子, 鲜红的血冒出来,她像是没注意似的, 抬眸与温玉沉对视:“他总会说些奇怪的话。”
“什么奇怪的话?”
“他说他被取代了。”阿念垂下眼,不安的扣动着指尖,“我也被取代了。”
取代?
温玉沉仔细思量这话的含义。
取代是指被别人顶替,但聂晟明显不符合他所说的取代, 他一没有被人夺了身份名号, 二没人冒充顶替,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何谈取代?
“他说我们都被人取代了。”
阿念平静的脸上仿若浮现出了心底的疑虑:“他把我带回来后就会趁着我熟睡时一直嘟囔着自己被取代了, 还一直在说所有人都不一样了。”
“可分明谁都没变,我也不曾被谁取代过。”
“聂晟觉得你们都被人取代了?”
若像聂晟所言, 他周围的人突然出现大规模的改变不可能没有一个人发现异常,即便不是盛阳宗里的人, 是街上的平民百姓也不可能毫无察觉。
想要偷梁换柱并非聂晟所想的那般轻松, 况且他所指的取代是寻了个相同样貌的人还是鬼魂附体亦未可知。
但温玉沉更偏向被鬼魂附体的“取代”,因为想要找样貌相似的人或许不难,甚至有人与他一样会易容之术。
但若想将那人的体态身高习惯等诸多事物都描绘个一般无二几乎是全无可能的——像小唐一样剥皮换体更是不可能, 且不说上哪找那么多人来忍痛把自己的皮肉割下, 即便是有人愿意,也会散出尸臭。
若是鬼魂附体又必然会有同源之力外泄, 盛阳宗上百号人,积攒起来的同源之力定然要比这会儿的同源之力更为浓重。
即便是在青天白日, 也不会被掩盖的分毫不剩。
故而聂晟所说的“取代”无从查证。
“是。”阿念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他还要把我…”
阿念喉头一哽,唇间吐出两字:“扼杀。”
“把你扼杀?”温玉沉动作一顿。
她先前还说聂晟是为了保她魂魄不散才将那俩魂魄压在槐树下不得解脱,怎么现在又成了聂晟要害她?
目光微动,他仔细瞧着眼前面白如纸的阿念,她鬓角的碎发大多是根部发白,但露在外头的又是黑的,顺着发绳绑到一块。
但这发绳他似乎也没在聂晟那见过,前几次相见阿念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穿着简陋草率,最多也就是光着脚没穿鞋,但这回的阿念身上单薄,薄薄一层衣裳附在身上,衣摆极长,拖在地面上沾了不少灰尘泥泞。
看着像是很久没人打理了似的。
但聂晟显然不会让阿念这么衣冠不整的走出来——
他看着阿念周身萦绕着的黑雾将霜寒抵到阿念白皙的脖颈之上,月光映衬之下,她更像是个柔弱之人。
“你究竟意欲何为?”
阿念被逼退倚靠在树干上,一手支撑着从地里钻出来的树根,受惊般抬眸与他对视,只不过那张脸上仍没有丝毫波澜,如同一尊早就雕刻好的石像。
“一月郎君喜呀。”
“二月新娘嫁成礼。”
“三月妇为郎君意——”
尖锐刺耳的孩童声忽而转成哭丧的声音。
“咿呀呀,咿呀呀,郎知妾后弃。”
哭声不断在曲中交叠,阿念猛的握住了剑刃,但流淌而下的并非是血,反而是一堆乌黑的液体,夹杂着蠕动的白色驱虫不断坠下。
他知道阿念兴许有些不同,但没承想方才她说的那般真切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脚下被那槐树枝叶深深禁锢在泥土中,不断将他往下带。
“好饿。”祀幼突然活络起来,连带着他体内沉寂着的同源之力一并释放,“我想吃了它。”
祀幼不断重复着,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一般,温玉沉将体内稍有躁动的灵力压制片刻,顺着祀幼的力,将不断膨胀的同源之力集中在手心——
灼烧感不停上升。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响以及地面忽然裂出的大口子——他被吞噬其中,当然,阿念也在他方才那一击后没了踪迹。
黑暗笼罩着他,身体不知在下坠了多久,他觉着自己像是坐在了什么地方,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
他似乎…坐在一辆马车里。
他数不清多久没做过马车了,他对于马车的印象还停留在自个儿年幼时,方才一睁眼,还被那映入眼帘的旧物晃得走了神。
车轱辘滚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将手探向遮挡着的帘子上时马车停了。
“公子,赶到了!!!”
帘子一掀,窗外车水马龙,行人喧嚷,他敢肯定这不是黄粱梦所致,但若不是黄粱梦…便是陷入了幻境,但说是幻境也过于牵强,因为他并没有失去触觉。
他瞥向窗外,马车正对着一处高楼,上面的牌匾写着“不须堂”三个大字。
不须堂…
温玉沉撂下帘子,大步踏出马车,耳畔炸开个叽叽喳喳的声音,吵的他头疼。
“公子,你咋下来的这么慢?咱好不容易避开老爷赶上的常姑娘初登台,怎么一到地方公子反倒掉了链子。”
温玉沉扫了他一眼,那人见势不对,闭上了嘴。
温玉沉拢了拢衣袖,这人的身份倒也不简单,光摸着衣服料子便与寻常官宦亲眷的不同,加之袖口处用金丝线绣了一圈的凤羽,不难看出这人跟官家沾亲带故。
“哎呀呀!这不是许公子吗!”门口拿着团扇半遮面的妇人一见他眼睛便亮了一亮。
“许公子,今儿可是要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那妇人抿嘴直笑。
不过这倒正常,若是她不笑才是怪呢!
这许鹤宁平日里挥金如土,只要哄得他高兴了,几百两几百两的往下赏银两!京中纨绔就属他最富贵。
“快去叫常姑娘登台!今个儿来了贵客,可不能怠慢了!”
“闲杂人等即刻回避!”马蹄子直朝着温玉沉的脸踹,温玉沉倒没什么反应,但把他身边那小厮下了个半死,视死如归的挡在了他身前。
“公子!我要是死了你记得给我娘多发些补贴,我娘叫——”
不等他说完,温玉沉就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睁眼,那小厮把原本严丝合缝的双眼挤出一条缝。
“死不了。”温玉沉淡淡道。
马背上的人身着官服,腰牌上写着大大的衙门二字,旁边还挂了个短刀,修长的手搭在刀柄上,配上那冷清凌厉的脸实在养眼——
但温玉沉却觉着两眼一黑。
这人还真是熟悉——他那宝贝徒弟又被牵扯进来了。
温玉沉一手搭在小厮肩上,勉强撑着不让自己被这富有震撼力的情景气晕,半晌,他指了指眼前人,问那小厮:“他是何人?”
小厮道:“哎呀公子你糊涂啦,这不是傅公子吗?”
温玉沉从善如流的问:“傅公子家住何处,父母何许人,如今的何官职?”
小厮目瞪口呆:“啊?”
温玉沉“啧”了一声:“别啊,说完再啊。”
小厮:“?”
“傅公子是咱四舅姥爷的大房孙子的三姨的儿子啊。”
温玉沉:“?”
“…什么?”
小厮又要重复一遍,但那马蹄突然冲向他俩,小厮一个腿软,瘫坐在地——只听那人冷声道:“许鹤宁,让开。”
温玉沉有点发蒙。
看这情形…华清棠好像没有带着记忆来。
“傅公子,你就饶了我这条小命吧,别再、别再扬马蹄子了。”小厮痛哭流涕,要不是怕被马踢死他都要抱着马蹄子哭了。
华清棠从马上一跃而下,有些不悦的看向他:“伯父伯母就是这么教你的?”
温玉沉看着自家乖徒弟变得这么六亲不认多少有点心塞。
华清棠见他不语,又问了一遍:“为何不去学堂。”
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现在的情形就被华清棠这么一通质问,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当场耍无赖。
“与你何干。”
华清棠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傻子,一抬手,两个穿着一致的官兵就一左一右的在华清棠身侧等待着他发号施令。
“把他绑走。”
温玉沉不知这地方使了灵力或者同源之力会不会引起什么异常,只得以身相搏,好在他这一身功夫并非是寻常人能比的,那两个官兵又不能动刀动枪,没几下就被温玉沉打得落了下风。
温玉沉得心应手——脖子一凉。
很好,华清棠学到了他的精髓。
被烈阳晃得反光的剑刃直直抵在他的脖颈上,华清棠薄唇一动,淡然道:“把他绑到学堂。”
刚被温玉沉打了的俩官兵被华清棠扫了一眼。
只听那人低声说了句。
“丢人现眼,连个废物都打不过。”
温玉沉:总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第 93 章
“等等。”温玉沉赶在自个儿被抓走前脱口而出, “今日学堂早了半日下学,我这不是刚巧来闲逛一圈么?”
他游刃有余,看着华清棠半信半疑的脸继续追加道:“你不信就去找人打听打听嘛。”
华清棠这会儿还穿着官服, 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个什么人的画像, 加之来时第一句话便是闲杂人等即刻回避,想来他并非是来抓自己的, 而是要来办案。
故而温玉沉不担心他真去学堂求证。
半晌,脖颈上的一片凉意消了个一干二净,华清棠只朝他道:“若被我发现你骗了我——”
温玉沉打断他的话:“不会,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华清棠不置可否, 抬脚就要往不须堂进——
“你跟着我干什么?”华清棠脚步一顿, 回头不解的看向他。
温玉沉耸肩,指了指门口只露了一双眼睛,整个身子都被挡在木门后头的妇人:“我本来是要看常姑娘登台的。”
华清棠听了这话倒也没说什么, 但面上表露出一丝不悦,随后道:“今日不行, 出了命案,你且先回家歇着。”
温玉沉死缠烂打:“那不成, 常姑娘登台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放一回假也不容易,错过了这次谁知道还要等多久。”
温玉沉一副纨绔子弟的嘴脸,他干这事可以说是专业对口, 毕竟早些年他的确经常这样, 这会儿重操旧业还是对着自个儿徒弟,也算是收敛了不少。
华清棠并不与他多言, 只朝身侧手下递了几个眼神,眼看着那官兵又要上来, 温玉沉率先抬脚进了不须堂。
还回头朝华清棠喊了一句:“你办你的案,我看我的常姑娘,我俩井水不犯河水。”
华清棠额角青筋暴起。
身侧的人低声问他:“头儿,要不要把许公子给抓回去?”
华清棠摇了摇头:“罢了,抓了他也无济于事,他还会重新找法子进来的,倒不如把他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的好。”
那妇人见温玉沉进来一把将他拽了过来,赔笑道:“许公子,这傅大人他是来干嘛的啊?”
“要是来抓您的…您就先跟傅大人回去罢,我这儿生意不容易,傅大人一来,谁还敢往我这进了?”
妇人笑得勉强,这不须堂是她一个人开的,若出了什么事亏损最大的就是她。
不等温玉沉回话,这位“傅大人”就干脆利落的拽着温玉沉一道走了。
温玉沉:“?”
傅大人对此的解释是省的他被什么东西给伤了。
温玉沉也没继续坚持去看常姑娘,毕竟他本意也是想名正言顺的跟在华清棠身侧,看顾着他。
“头儿,这儿好像有人写了个什么字。”
“写了什么?”华清棠捻了捻指尖落下的灰,抬眼望去。
那官兵支支吾吾半天,愣是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最终求助般看向他:“头儿,这字儿被人抹烂了,认不出来。”
这字儿是血抹出来的,故而稍微一蹭就瞧不出个所以然。
温玉沉也上前仔细看了半天,层层抹痕下,他终于辨认出这字儿是个什么了——是被抹了一半的良。
良?一个良字能有什么意思?
“你看出什么了?”
温玉沉摇头,光凭个良他想不出这字跟华清棠说的命案有什么关联,最大的关联或许就是这字儿是血画出来的。
华清棠淡淡瞥了他一眼:“那还在这杵着干什么?”
温玉沉:“……”
这血字看样子干了很长时间,华清棠隔着一层白色丝布剐蹭下来一层血渍,后完好叠起,揣进了怀里。
温玉沉攥住了他的手腕,眸光盯着他手中叠好的丝布:“你就这么直接接触这东西?”
华清棠觉得莫名其妙,想要将手抽回来,但不知为何这人力气变得如此之大。
他抬眼,恰好对上了温玉沉那双深邃的乌黑的眸子,一时发愣,总觉着这人跟平日里有些不同:“许鹤宁,松手。”
僵持片刻,温玉沉松了手——但他在松手时把那丝布从华清棠手里夺了下来。
“帮你保管,等你用的时候我再还你。”
华清棠张了张唇,看着他这张笑脸又不好说他什么,只能退了一步,一板一眼的朝他道:“若是这血里有毒,毒死了…”
温玉沉道:“毒死了算我自己的,跟你没关系。”
华清棠仍是不放心,又从袖口里拿出了个拇指打小的白玉瓶子,从里头倒出了个棕色药丸。
“许鹤宁。”华清棠唤了他一声。
温玉沉回头:“嗯?”
华清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棕色药丸强塞进他嘴里,他倒也没躲,随着华清棠将那药丸咽了下去。
“这是什么?”
华清棠冷漠道:“毒药。”
温玉沉唇角一弯:“傅大人还舍得给我用毒药啊?”
华清棠移开视线,冷哼一声,在这房里又仔细瞧了一圈,背对着他时,又突兀的说了一句:“防身的,对你无害。”
温玉沉“哦”了一声,向他打听:“你说的命案是什么?谁死了?”
华清棠斜了他一眼,一脸公事公办:“闲杂人等——”
薄唇相碰:“回避。”
温玉沉不死心:“这怎么能是闲杂人等,傅大人,你我是什么关系?”
华清棠毫不留情,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你若再妨碍公务,你我便是官差和犯人的关系。”
温玉沉:“……”
好一个大公无私的傅大人。
“头儿,这屋里啥也没有啊。”
他们搜了半天了,屋里连丁点异常都没有,唯一的异常就是那血字,除此之外线索全无。
华清棠抿唇,又扫视了周遭一圈,腰间令牌一甩,在他对面的官兵当即接住。
他吩咐道:“把不须堂封了。”
“告诉那老板,何时寻到真凶何时才能解封。”
话音未落,那老板直接冲了出来,瘫坐在地,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原本雷打不动遮面的圆扇也被丢弃在地上。
“傅大人,您可不能这么查案啊!!!”
华清棠不为所动。
那老板跪趴着朝他袭来,他躲闪不及,被那老板抱着小腿,鼻涕眼泪横飞,蹭了他一身。
华清棠嘴角抽搐,但自身涵养并没有让他将这老板踹开。
他忍着烦躁,朝老板道:“凶手很可能藏匿在不须堂内,为确保诸位安全,我们必须封锁不须堂。”
老板仍是不肯罢休,她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只要能赚钱谁会管有没有什么杀人凶手?
华清棠微微仰首,示意他们不必管这老板,继续封锁不须堂。
老板见势不对,当即转头一手抱一个领头带队的,嘴里还不停哭诉自己的凄惨遭遇。
“我一个女人家开个店不容易,这租的房子也贵的很,若关门歇业了我怎么活?我怎么活啊?!”
华清棠不为所动,被她拖住的两个官兵也由着她,左右她一个人分身乏术,不可能将这群官兵全都拦下。
眼瞅着这老板要扑上前头,那俩被抱着小腿的官兵立刻一人抓一个肩,将那老板钉在原地。
“许公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老板见自个儿撒泼打滚不管用,当即转了由头,朝温玉沉哭诉。
“许公子你怎地这么狠心能让常姑娘为你苦守春宵一夜啊!”
“噗——”温玉沉猛的被她这话噎了个措手不及,顶着周遭人审视的目光,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常姑娘是初登台,我何时见过她,她又何须为我苦守春宵。”
老板有理有据的说:“许公子若是与常姑娘不熟为何要在她初登台时逃课来为常姑娘捧场!”
温玉沉瞪大双眼,他实在想不出看戏跟有私情是如何挂上钩的。
见他不说话,老板更觉得自己说的在理,中气十足的喊道:“许公子您可不能因为我们常姑娘心思单纯没留下与你相见的证据就不认了啊!”
温玉沉简直要被这层毫无逻辑可言的说辞逗笑了。
合着好话赖话全让她一个人说了,自己说什么都是推卸责任了。
温玉沉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淡淡点了点头,朝那老板问:“所以呢?”
老板一头雾水:“什么所以?”
温玉沉嗤笑一声:“我与常姑娘有私情又如何。”
老板被他这话说蒙了。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难不成还真让常芷冉攀上高枝了?!
老板陷入自我怀疑。
不对啊!这常芷冉每日都窝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有时间出去私会?可要是没有这许鹤宁又怎么会公然袒护她?
要知道许鹤宁这人多情又风流,前几个想跟他攀枝的姑娘家都被他赏了银钱打发了,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若是自个儿哭嚎两嗓子就能逼退傅檀安是最好的,若是逼不退,能从许鹤宁这捞着一笔银两也不差。
谁承想这许鹤宁竟然不按套路出牌,把她编的一通瞎话给认了下来。
华清棠眸色微变,一抿唇,将温玉沉扯了出去,带到了个空无一物的卧房里,没好气的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后别过脸,疲倦的问他:“你跟常姑娘是什么时候的事?”
“伯父伯母知道吗?你可是要娶她为妻?”
温玉沉如实道:“我不认识常姑娘。”
华清棠听他这话,又瞥了他一眼。
他跟许鹤宁一块长大,怎会不知道他为人处世的习惯,从前一旦有风声说他喜欢哪个姑娘,那姑娘第二天就会在城里销声匿迹。
但今个儿他不但没制止那老板继续往下说,还主动认下了这话,那他与那常姑娘的关系便定然不同寻常。
温玉沉自然不知道先前的许鹤宁是什么性格,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这许鹤宁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故而他觉得许鹤宁定然不屑于给谁解释自己与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关系,更不会被人所要挟——
但遗憾的是他想错了,许鹤宁此人游戏人间,的确如他所想不愿受制于人,不过许鹤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放浪不羁。
每回都在临近出事前堵住那人的嘴,反正他有的是银钱,干脆一出事,他就赏些银两把人打发了,遣送出城。
且这法子于许鹤宁而言屡试不爽,许鹤宁便养成了个习惯,不等人说完话,就抬手叫人“赏”了那人。
以此杜绝被牵扯纠葛的苗头。
见华清棠满脸不信,他只得道:“我娶她干嘛啊。”
他在心底想出的最优解便是把问题抛回去。
华清棠也被他问住了。
许鹤宁娶那姑娘的确没什么好处可言,甚至可以说不但没好处,还会处处受限。
这不须堂内就不允成亲后的男子入内——当然,他们官府办案的人不算。
这不须堂明面上是个清雅之地,看戏听曲儿的,实则跟那青楼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方才所说的不接待成亲后的男子。
“你真跟常姑娘没关系?”华清棠半信半疑的问他。
温玉沉顺势靠在这床榻之上,身子后倾,手肘撑着身子,双眸弯着,语调轻缓:“傅大人以为我跟常姑娘能有什么关系?”
“好不容易赶上听曲儿,还被傅大人“突如其来”的案子给叫停了,我都没来得及见常姑娘一面,上哪跟她有瓜葛去?”
华清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还是问道:“那你为何要应了那老板的话?”
温玉沉一摊手:“应不应她都是那一套话术往我身上泼脏水,若不能堵住她的嘴,叫她此后不再提及此事,还不如顺势而为搪塞过去。”
华清棠并不赞同他的话:“若日后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你今日所为便是在坑害自己。”
“若他们信了便说明他们本就是浑水摸鱼搅局之人,并不在乎事情原委,即是搅局之人,又何必在意他们所思所想。”
“与其苦于为不相干的人绞尽脑汁,倒不如——”温玉沉拉长音调。
抬眼看向华清棠,戏谑道:“多花些心思博傅大人一笑。”
第 94 章
华清棠压根不吃这套, 只淡定扯起他的胳膊。
温玉沉借力也起来了。
“傅大人,说说那命案是怎么来的呗?左右我都知道个差不多了,你瞒着也是无用。”
华清棠秉承着公私分离的态度, 义正辞严的拒绝了他。
“少动些歪心思。”
温玉沉摇头, 调笑道:“这怎么能是歪心思,这是关心傅大人的安危。”
“万一傅大人有个所以然, 我也好…”
华清棠抬眼,问他:“好给我报仇?”
华清棠上下扫了他一眼,毫不留情道:“别想着去送死了。”
温玉沉耸耸肩:“好跟父亲母亲说明缘由,叫他们俩老人家节哀顺变啊。”
华清棠:“……”
他就知道许鹤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温玉沉半开玩笑道:“傅大人你且放心, 我不会为你殉死。”
华清棠自是知道许鹤宁贪生怕死, 自己竟然还会担心他替自己寻仇被人反杀了。
“不过我一定会永远记住你的,傅大人。”温玉沉颇为深情的看向了他。
华清棠冷哼一声:“用不着。”
“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这命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要不然我还没记你多久, 就被父亲母亲打死了。”
温玉沉觉得许鹤宁的父母对他应是十分严厉,毕竟他虽纨绔, 但这位…
他思量了片刻,决定叫傅檀安仁兄。
这位仁兄却被他父母管教的如此之好, 轮到他俩亲生儿子更不可能疏于管教。
华清棠瞥了他一眼, 手里的画像丢了过来——温玉沉一接,展开卷轴。
画像上画着个清秀的男子,瞧着也就二十来岁, 画像边上写着一行字。
林栩之, 太傅次子,死因不详。
“太傅次子被人谋杀了?”
华清棠将画像收回, 没直接回应他的话,只淡淡道:“他生前最后来过的地方便是不须堂, 死前还吩咐身边小厮,要他准备好给常姑娘献的花。”
温玉沉一顿:“他也要来看常姑娘?”
华清棠略显疲惫的揉了揉额角:“问题就出在这,林栩之此人家教森严,上头的一个哥哥更是人中龙凤,他也从没有过什么露水情缘,更不曾接触过不须堂以及这位常姑娘。”
“但死前却一反常态,不停叮嘱小厮准备好去看常姑娘登台。”
“他去看常姑娘登台为何要献花,不该是带些银钱么?”带花去赏“花魁”恐怕这林栩之是头一个。
华清棠说:“小厮给我的解释是林栩之未曾去看过不须堂的戏,他以为只需要带着花表达自己的喜爱即可。”
温玉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空手套白狼啊?”
华清棠并未反驳他的话:“但若他真不知要准备什么,不该是叫人去打听一下么,何须闭门造车自己胡乱做准备,除非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并非是要看戏,而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将那备着的花送出去。”
“而常姑娘或许就是中间的传信人,明面上是林栩之去看戏,给她送花,实则是由常姑娘将那花再递给别人。”
温玉沉不赞同他的话:“你也说了他家教极好,若是他真与常姑娘有私情,想要求娶常姑娘他家里人断然不会同意。”
“所以他做不到带着银钱去给常姑娘赎身,便只能以花作为媒介,给常姑娘个念想,告诉常姑娘自己已经在跟家里做抗争了。”
温玉沉说着,顺手将花瓶里的小白花拽下来一个,递到华清棠身前:“你看,我虽家教森严,但我还是来给你送花撑场子了。”
华清棠抿了抿唇,后退一步:“有虫子。”
温玉沉:“啊?”
只见那花上趴着个肥大的毛毛虫,温玉沉浑身一僵。
那白胖白胖的虫子还在花上蠕动。
温玉沉:“……”
他是有点恶心这种…蠕动的虫子的。
温玉沉默默把花放回花瓶里,并将华清棠一把拽出去,关门的动作更是一气呵成。
华清棠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开始怕虫子了?”
在他的印象里许鹤宁调皮捣蛋样样精通,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抓虫子吓唬人,有机会许鹤宁还把虫子放到许夫人的梳妆盒里,许夫人一打开,吓了个半死。
后来自然是许鹤宁被打了个够呛。
还是他出言保下了许鹤宁。
“不是怕,是觉得有点恶心。”温玉沉如实道。
话音一转,他问道:“你要去找常姑娘吗?还是先去林栩之家看看?”
华清棠道:“去过了。”
“林栩之家中什么线索都没有。”
“那花呢?小厮准备的花是什么?”温玉沉下意识问道。
华清棠摇头,轻叹一声:“他没准备,小厮说林栩之只吩咐他要准备花,没说要什么名贵品种,故而随时都能找到,并未提前准备。”
温玉沉微微蹙眉:“你审过小厮了么?”
华清棠摇头:“审不了,最多也只能将他关押两日,这两日里还不能用刑,因为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跟林栩之的死有直接关系。”
“若是他真是害死林栩之的元凶之一,我们也只能看着他逍遥法外,除非我们能查到证据。”
“你不怕他跑了?”温玉沉问他。
华清棠掀起眼皮,看了他两眼:“若我同你这般反应,恐怕他早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温玉沉再次被这位“傅大人”讥讽,不过看在他失忆的份上,没跟他计较什么,谁叫他是华清棠。
但凡换个别人来如此讥讽他,他早就还回去了,但这人偏偏是自个儿的乖徒弟——虽然现在看起来有些许叛逆。
“是是是,傅大人英明神武。”温玉沉顺着他的话往下接。
这人不知是怎的了,竟有些别扭,半天也没应他的话。
温玉沉喜闻乐见,他就喜欢看华清棠别扭的模样,虽然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想看人别扭。
“所以傅大人,不办案了?”
“自然要办。”
咚、咚、咚——
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长相算不上精致,但也不赖,只是比她后头的人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你们是…?”
华清棠解下腰间令牌:“官府办案,有些事需要找常姑娘了解。”
“还请常姑娘行个方便。”
后头的姑娘眼含秋水般,一颦一笑惹人怜,只听那姑娘轻声细语道:“小凌,既如此便放二位大人进来吧。”
她咬紧了大人二字。
被叫小凌的姑娘将门彻底敞开,让了条道。
不用猜也知道,这位端坐镜前的姑娘便是本该登台唱戏的“花魁”常姑娘。
说是花魁,但其实不须堂管她们叫“昙花娘”,明面上是说昙花难得一见,她们这儿的昙花娘也同昙花一般,见一面难如登天。
但它还有另一层鲜为人知的寓意,意为她们会同昙花一样,花开后彻底消失。
仔细想想昙花娘的确比花魁更为贴切,后来不须堂小有名气便也没再改了,大抵是因为老板觉着它能彰显不须堂的个性,引来更多客人。
“你可曾与人私定终身过?”华清棠第一句话便将那位小凌姑娘得罪了个彻底。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家常姑娘从不曾与外男接触,也就是今个儿大人要办案,我们家姑娘网开一面,让大人见了一面!谁知道大人竟如此不识好歹还要往我家姑娘头上泼脏水!”
华清棠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虽然他只是例行公事,但第一次被人这么骂,多少也有些无措。
他上任也才没多久,这小凌姑娘是第一个跟他对着呛的。
“他这话的确欠妥,但小凌姑娘,此案跟你二人紧密相关,他若不直截了当来问,与你们寒暄些有的没的浪费时间,到时候撇不清的是你们。”
“他仍是傅大人,但你们保不齐就成了——”
温玉沉故意吓她,他若不将这人唬住了,恐怕一会儿问的话得到的答复也都是模棱两可的。
衣袖被人一拉,温玉沉回头,华清棠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继续往下讲。
温玉沉倒也没驳了他的面子,左右这小凌姑娘也被他说的有些犯怵,故而他没再继续下去,而是顺着华清棠的力道退到了他身后。
顺手摆弄了下他腰间的玉佩——被华清棠狠狠剜了一眼,他才松了手。
“我未曾与人有过私情。”常芷冉柔声回道,似乎是为了让华清棠相信,她还将薄纱长袖掀开,漏出纤细白皙的小臂。
上头还有着深红色的守宫砂。
“我从未出过这不须堂,原本今日是我第一次出阁。”
不须堂将姑娘们登台称作出阁,意同出嫁。
“是么。”华清棠倏地凑近,俯身时几乎与常芷冉只剩半寸距离——
“大、大人这是…”常芷冉像是了个受惊的兔子,说话磕磕绊绊。
“这香囊似乎是男子常带的款式,敢问常姑娘这香囊是从何而来?”华清棠将系在她腰间的香囊一拽,拿在手里仔细打量着。
“这香囊是我兄长留给我的。”常芷冉垂下眼,似是想起了一段伤心事。
“你干嘛这么咄咄逼人?!”
小凌一把抢过华清棠手里的香囊——
第 95 章
只可惜她扑了个空, 华清棠一抬手便轻而易举的躲了过去。
小凌怒瞪着他,华清棠仍不为所动只淡淡道:“小凌姑娘,这香囊是证物, 你若抢了它便是妨碍官府办案。”
“据我朝律法第一百八十五条, 若遇阻挠官府彻查办案者,关押地牢, 鞭刑五十,三日内不得进食。”
“小凌姑娘,你这是要阻挠我么?”
华清棠声音淡漠疏离,骨节分明的手半举在空中捏着香囊, 墨色瞳仁目不斜视的盯着小凌, 周身散发着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小凌被吓得后退一步,但碍于自个儿先挑的茬,只能硬着头皮声音如蚊子般大小道:“我、我才没防着你办案, 我那是要拿回我家姑娘的香囊…”
温玉沉微微扬眉。
心道果然他这乖徒背律法背的还是那么熟悉。
华清棠也没打算为难她什么,只不过是想吓唬小凌一下, 省的她再继续闹出什么琐事。
故而,他揭过了这个话题, 目光再次落到那位常姑娘身上。
“常姑娘还有兄长?”华清棠狐疑问道。
按道理来说若家中有兄长便不可能会把自家妹妹送到这不须堂来当昙花娘, 一来是律法不允。
二来则是若真有人违背礼法,宁愿被人状告也要送姊妹进那烟花之地,那人的仕途必然毁于一旦。
所以这不须堂的女子大多是被遗弃的, 又或是——
罪臣之女。
“我兄长被处死了。”她轻声细语声音平缓的讲述着, “我家被抄了,唯一没有被拿走上缴的便是这香囊。”
“因为它不值钱。”
常芷冉不说华清棠也知道, 毕竟这香囊虽在这不须堂里头稀奇,但若放到那些个官老爷的家宅里便是最不起眼的小物件了。
不过他还是没有全信, 因为那老板娘不像是会网开一面不收她钱财的人,又怎会特意给她留着这香囊做念想?
“上好的金丝线绣边,料子虽不是最新款式但也是中上等,这一笔钱便足以你今后在不须堂内的开销事宜,甚至会余下些银两。”
“为何那老板娘不将你这香囊收上去卖了?”华清棠瞥向她,眸中暗流涌动,像是要将眼前之人看穿。
常芷冉有些茫然的抬眼,半晌才囔囔道:“她其实待我们也很好的,她许我们留下一样随身之物。”
小凌像是在佐证一样,在腰间摸索半天,套出了个珠子,那珠子看起来灰蒙蒙的,但却被小凌视若珍宝的捧在手心上。
“这是我在道上捡的。”
温玉沉不解道:“你竟不留着贴身之物,只留了个半道上捡的珍珠?”
小凌理直气壮道:“那怎么了?捡了就归我了,既然它归我了怎么就不算随身之物了?”
温玉沉“……”
好像有点道理,他还没发反驳。
小凌见他俩不说话,先开口问道:“二位大人还有何事要问?若没有便请回吧,二位大人在我们家常姑娘这儿呆的有些久了,万一传出去,这可是坏了我家常姑娘的名声。”
华清棠并没有听小凌的话,只是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人,半晌,又问:“你的意思是那老板娘平日里未曾克扣你们?”
常芷冉茫然点头:“是,夫人从不克扣我们,她还跟我们说…”
常芷冉欲言又止。
温玉沉问:“说什么?”
她似乎做了好一会而思想斗争才缓缓开口:“她还叫我们不要相信男人的鬼话,东西到手了才是实的。”
“不过夫人也只是嘴上说说,没有恶意,二位大人不要误会。”
温玉沉意味深长的睨了她一眼。
她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想要华清棠去查那老板娘。
华清棠自然也看出来这位常姑娘与那老板娘似乎没有她嘴里说的那么和睦,如今的官家最忌讳的便是“后宫干政”,虽说普通平民百姓女子做工的也不少,但若把这事拿到明面上来势必要被官家整治一翻。
她这话无疑是想接他的手把那老板娘往火坑里推。
“她既如此说,为何不直接教你们些生存之道,而是叫你们把身家托付给素未蒙面之人。”华清棠明显不吃这套,抬眼望向她,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看穿一般,“还是说老板娘说这些话只是为蒙骗你们。”
这回他的话倒是含蓄了不少,弦外之音便是在怀疑这位常姑娘口中的话是真是假。
毕竟若那老板娘真同她们这么说,便不会让她们登台“定生死”了。
常芷冉明显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语塞,那双透彻的双眸有些无措的瞪大,缓声道:“可我们学的穿针引线敌不过外头的绣娘,粗制滥造的东西不会有人来买,若出去卖艺讨生或许也会被人驱赶。”
“我们并非不知有何路可以走,只是那些路已经有人替我们探过了。”
常芷冉声音还是柔柔弱弱的,听不出太大的情绪起伏:“还不如同夫人说的那样循规蹈矩,最后出嫁来的轻快。”
官家如今的举措的确对女子不利,但也正因女子不入仕途,故而官家特许抄家流放时女子不必受累。
只不过这些女子被赶出家门后跟流放也没什么区别了,因为她们根本没什么手艺傍身,琴棋书画这几样放在老百姓眼里都没什么用,最多是在花灯节时能引人注意,其余时候用它们解决温饱的确行不通。
华清棠抿了抿唇,还是没将手里的香囊还回去。
他虽被常芷冉的说辞牵动情绪,但仍保持理智,并不打算因为这几句话就对她放下戒心。
他抬眼,盯着常芷冉的眼睛,再度开口,问道:“你哥哥是因何而死?”
小凌坐不住了,看着自家姑娘一直被一个外男这般欺辱纵使那人是官家的人她也觉得于理不合,于是她便撞着胆子,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叫华清棠听个清楚。
“…还是个官差,我看你的书都读到天边儿去了,这般无礼,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已故的亲眷是怎么个死法呢?”
华清棠动作一顿,目光落到了小凌的脸上,小凌被吓的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还强装镇定,挡在常芷冉前头,压根没发现自个儿的手抖得厉害。
屋内一阵寂静,落针可闻。
“横死的。”华清棠薄唇轻启,瞥了她一眼后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温玉沉见他脸色不对,轻声唤了他一句:“傅大人?”
华清棠没吭声,又在屋里僵持了会儿,还是先出去了,叫了自个儿手下来问。
温玉沉准备安慰他的手还没碰到他就被他狠狠的拍了下来,手上红了一片。
温玉沉“啧”了一声。
心中腹诽道,还是没失忆的时候好,现在的脾气他还是有点招架不住,一点就炸。
“离我远点。”华清棠尽量平缓的朝他道。
温玉沉自然不会听他的,死皮赖脸的跟了华清棠一道。
“你是不是有病?”华清棠终于忍无可忍,盛满了怒意的双眸狠狠剜了他一眼。
温玉沉从善如流的将这话接了下来:“有啊,这不是等着傅大人给我治么?”
华清棠冷眼瞪着他,温玉沉倒是十分大方的让他看个够,甚至专门撑起一抹假笑给他。
华清棠率先败下阵,把头扭了过去没再说什么,温玉沉不打算继续往他跟前凑,只是跟他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跟在他身侧。
略微沉闷的声音从华清棠口中传出,听着还挺委屈:“…我并非有意说那话叫人伤怀。”
“我知。”往人伤口上撒盐这种事还是温玉沉干的比较顺,他才是热衷于揭人短的“卑鄙小人”。
至于华清棠,这人不去不计前嫌“助人为乐”就不错了,指望他去揭人短倒不如等程慊把温玉沉打死了来的快。
温玉沉说完这话后缓缓捂住心口,装模作样道:“傅大人,我心口疼…我觉得我是被那个帕子毒到了。”
华清棠果然立马朝他走来,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温玉沉也顺势靠在他身上。
直到华清棠低头凑近他时,他才憋着笑,在华清棠耳边说:“骗你的。”
正打算扶着他去医馆的华清棠身形一顿,嘴里头的那句“活该”还没说出口就被他这话堵了回去。
嘴里的话打了个弯:“没毒死最好。”
温玉沉瞧他这会儿心情好了不少,便将话头调了回来:“不过常姑娘说的话倒是让我想到了些别的法子。”
华清棠刚移开的目光又落到了他身上:“什么法子?”
“换个身份。”温玉沉脚下一顿,停在了胭脂水粉的铺子边上,意有所指的往那铺子里瞥了一眼,“没准能有意外收获。”
华清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上罕见的呈现出一言难尽,良久,他不可置信的问:“你要我…”
温玉沉耸耸肩,唇角微弯:“傅大人国色天香,换个身份来查探消息或许会更顺利。”
毕竟若以官差的身份去查探消息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隐瞒些对自己不利的事,但换成茶楼里的店小二以及不须堂里的昙花娘就容易得多。
第 96 章
华清棠立刻拒绝了他。
“要去你去。”
温玉沉早有预谋般附和道:“我自然也要乔装打扮, 只不过我要扮的是不须堂对面茶楼的店小二。”
华清棠再次拒绝了他:“我来扮店小二,你去当昙花娘。”
温玉沉有理有据道:“傅大人这张脸恐怕早就在这条街上出了名,扮成店小二也会被人认出来, 但若扮成了女子, 即便有人怀疑也无从证实,他们总不能扯了傅大人的衣服看傅大人究竟是男是女, 更何况——”
温玉沉顺手将胭脂铺子边上挂的狐狸面具遮在他的脸上:“这不还有它作辅么?大人还怕什么?”
华清棠仍不屈服,并夺过他手中的狐狸面具,冷酷无情道:“没钱别动。”
温玉沉十分熟练的攥住了华清棠的腕骨,往自己脸上一扣, 透过面具的缝隙只露出一双狭长的双眸与他对视。
“傅大人, 你觉得有哪个姑娘长的像我这般阳刚。”
华清棠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长相阴柔?”
温玉沉笑眯眯道:“不,是国色天香。”
华清棠:“……”
有什么区别。
“你闭嘴!”
温玉沉仍然不忘初心,松开了他的腕骨, 往他身侧凑了凑,低声道:“若傅大人觉得我更适合男扮女装我也可以跟傅大人一同试试, 不过到时候要找人看看到底谁更像姑娘家。”
“谁更像,谁便去扮昙花娘, 可好?”
华清棠头脑一热, 鬼使神差的点了头,应了他一句:“好。”
旋即,他便瞧见了温玉沉满脸计谋得逞的笑。
华清棠:“……”
答应早了。
于是, 就出现了两个大男人在胭脂铺子挑胭脂的场面。
周围人窃窃私语, 华清棠耳根涨红,一抬手便将温玉沉手中的狐狸面具夺了下来, 几乎是片刻不等的罩在了自己脸上。
温玉沉嗤笑一声,眉骨微扬, 凑在他耳边低声问他:“方才我说要买两个面具,傅大人不还不同意,说自己光明磊落,何惧他人非议,怎么这会儿…”
华清棠狭长的凤目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若再多言这账便你自己去付。”
温玉沉双手抱臂,满不在乎道:“大不了我当街乞讨,然后再打着傅大人的名号招摇撞骗——”
“你敢?”
温玉沉耸肩:“有何不可?众人皆知,我与傅大人的关系不一般,若我活的这般愁云惨淡,难保不会有人联想到傅大人,到时候再传出个傅大人忘恩负义的话来…”
话音未落,华清棠就抽出了腰间利刃,温玉沉讪笑着按住华清棠的手,将它推了回去。
“开个玩笑嘛,傅大人何必动怒。”
华清棠面无表情道:“切个磋罢了,许公子何须惊慌。”
温玉沉:“……”
这回温玉沉总算老老实实的挑了几样看起来不错的胭脂,华清棠看他分的这么认真有些怀疑这人是假借查案的名头趁机宰他一把。
“许鹤宁。”
温玉沉还低着脑袋选胭脂,敷衍的应了他一句:“大人有何吩咐。”
华清棠没答话,但干脆利落的揪着他结了账,温玉沉意犹未尽,站在胭脂铺边上又回头看了两眼才转身跟上华清棠的步伐。
“傅大人,你等等我啊。”
华清棠突然顿住脚步,扭头看他,狐疑道:“你当真没与谁家的姑娘…”
温玉沉情真意切的举起手指,对天起誓:“若有半句虚言,我不得好死。”
华清棠微微蹙眉,将他的手拽了下来,有些艰难的开口试探:“…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温玉沉一头雾水的摇了摇头。
他不明白为何华清棠会将问题跳到难言之隐这来。
华清棠满脸复杂,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磕磕绊绊的问出了口:“…那你,是喜欢男人么?”
温玉沉被这直白的话呛了个正着。
“…你为何会这么觉得?”
华清棠抿了抿唇,指了指他拎着胭脂盒子的手:“…你说没有喜欢的姑娘,但买它时精心挑选,像是要送给谁的礼物。”
华清棠目光一顿,转而移到他的脸上:“若不是送给姑娘的…”
剩下半截话他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温玉沉。
温玉沉为自己辩驳道:“…傅大人,我只是头回买胭脂水粉有些稀奇。”
华清棠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毫不留情的将话道明:“你先前没少给那些姑娘送这些东西,但只有这次上了心思,除了送给心上人,还能是送给谁?”
温玉沉本人是没给人送过礼的,即便送过也不是胭脂水粉这一类姑娘家的物件,而是灵器玉石之类的物件,但许鹤宁与他不同,非但送的多,还对这些了如指掌,的确不会像温玉沉方才那般稀奇。
温玉沉被华清棠的分析怼的哑口无言。
不过华清棠说对了一半,他的想法的确是跟“心上人”有所关联——那会儿他正幻想着给华清棠涂上这胭脂水粉…
但温玉沉自然是不能与他实话实说,毕竟他还拿不准这幻境因何起,不能有分毫的行差踏错。
于是,他继续辩解道:“给我娘买些胭脂水粉怎还引得傅大人如此猜忌?”
华清棠似乎被他的说辞逗笑,嗤笑一声,随后出口的话让温玉沉心凉了半截。
“伯母从不喜用胭脂做妆,这点你不会不清楚。”
温玉沉:“……”
很好,果真应了那句船到桥头自然沉。
温玉沉继续嘴硬道:“…她现在喜欢了。”
华清棠又盯着他看了两秒,薄唇轻起,语气里似乎带着些妥协的意味:“…你自己注意些,别被伯母发现,她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温玉沉满腔解释的话停在嘴边,看着华清棠冷淡的凤目,最后浅笑一声,应道:“好,那傅大人可要帮我好好保守秘密。”
华清棠将狐狸面具扣到他的脸上:“这是自然。”
温玉沉没躲,还有意朝华清棠的方向靠了靠,让华清棠把狐狸面具系的牢固些。
系好后华清棠猝不及防对上了温玉沉直勾勾的视线,心跳恍然漏跳了一瞬——
“傅大人怎么走神了?”温玉沉微弯的唇角在狐狸面具的遮挡下懒散的语调显得格外明了。
华清棠当即抽回了手,神色如常道:“哦,看见你头上秃了一块。”
温玉沉最不喜的就是变丑以及秃头,被华清棠这么一说,他条件反射的向上探去,探到一半,华清棠淡定道。
“刚长好了。”
温玉沉:“?”
华清棠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被温玉沉花的岌岌可危的俸禄,抬眸问他:“为何你送人东西要花我的俸禄。”
温玉沉理直气壮:“傅大人你又没成婚,左右俸禄也是花不完的,我看着那些被你冷落的俸禄实在心疼,就只能勉为其难帮傅大人分担分担。”
这话当然是温玉沉信口胡诌的,主要原因还是“许鹤宁”的钱他不大想动,更何况他身上也没带许鹤宁的现银,就算想动也动不了。
故而,他决定先花自家徒弟的银钱——虽然现在的华清棠并没有先前的记忆,但花他的银钱总比花许鹤宁的银钱舒坦。
华清棠一阵无语,但最终也没说他什么,毕竟许鹤宁又不会次次花他的银钱,一次两次他倒也承担得起,只当是喂了狗便好。
华清棠将手中胭脂尽数递给了他:“你更适合拎着它往回走。”
温玉沉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华清棠总算说出方才在抢温玉沉的狐狸面具时的所思所想:“因为我怕丢人现眼。”
言下之意,带了狐狸面具就不怕丢人现眼了。
其实温玉沉不带面具也不怕丢脸,毕竟丢的也不是他温玉沉的脸,而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许鹤宁”的脸,不过他还是顺势接下了华清棠手中的胭脂。
华清棠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猛的顿住脚步,僵硬的转过头,唇齿间像是被谁打了结似的,吞吞吐吐:“你…”
华清棠试图拼接好自己碎了一地的话语。
半晌,他问温玉沉:“你的胭脂…是要送给别人的么?”
温玉沉只是愣了片刻,华清棠那边就一脸严肃,颇为沉重的眼神落到了他身上。
“是与不是有何干系?”温玉沉随口一句话,又被华清棠联想到了别的。
“…你原来喜欢这种东西么?”
难怪先前他带回来的刀剑都入不了许鹤宁的眼,合着他压根不喜欢舞刀弄枪,他喜欢往脸上抹胭脂。
温玉沉没反应过来他说自己喜欢什么,刚要问出下话,华清棠那边就缓缓合上了眼,一脸平静祥和。
“……”
华清棠张了张口,像是在压抑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你是何时变成…”说了一半的话又被华清棠咽了下去。
万一他一直没变过呢?
这个想法刚冒头,华清棠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好像一切都解释的通了,难怪他能如此轻易的想出“男扮女装”的招数。
那先前他流连于市井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去找那些姑娘交流…一些心得。
华清棠眼前一黑、哦,不对他本来就是闭着眼的——
某位被震惊的傅大人终于睁开了双眼,并自觉的将胭脂水粉拿到了自己手上。
温玉沉有些意外的问道:“傅大人这是…?”
华清棠:“很沉,我替你拿便好。”
温玉沉:“?”
第 97 章
不须堂外头还围得水泄不通, 而某位傅大人在屋里怒瞪着温玉沉。
温玉沉却笑盈盈的弯着眼,双手撑在案板两侧,身体微微前倾, 将华清棠圈在其中, 瞧着镜中人调侃道:“傅大人,我眼光不错吧, 都说了你国色天香,定不会叫人认出来…”
华清棠冷笑:“所以,你为何不上妆?”
温玉沉无辜开口:“我上了啊,这不是换了个脸么?”
铜镜映出一个胡茬横飞的邋遢之人紧贴着那玉面桃花的“姑娘”。
满脸胡茬之人正是温玉沉本人, 而哪位瞧着就勾人心魄的“姑娘”则是美若天仙的傅大人。
“傅大人若真想看我上妆我私底下给傅大人瞧瞧也无妨。”温玉沉轻笑一声, 虽然他的脸现在是老气横秋,但那双眼睛仍是璀璨夺目,华清棠在镜中与他视线交合, 片刻,华清棠挪开视线。
冷声道:“这声音你打算如何改?”
温玉沉眨眨眼:“那就烦请傅小姐…”
话没说完, 温玉沉就被瞪了一眼,他清了清嗓子, 重新道:“烦请傅大人好好当个哑巴。”
华清棠一怔, 转而摇了摇头,不赞成道:“当哑巴如何能打探消息?”
温玉沉道:“谁说哑巴不能说话了?”
华清棠微微蹙眉,满脸写着“你在说什么鬼话”。
温玉沉继续道:“傅大人早些年伤了嗓子, 成了个哑巴, 但后来阴差阳错吃了一味草药,竟又能开口说话了, 不过那草药却将傅大人的嗓子给伤了,故而, 说话的声音更偏向男子。”
华清棠还是不大信任他,温玉沉却信心满满,继续道:“不过傅大人平日清冷,素来不喜多言,故而这嗓子好与坏对傅大人而言并无影响,传说…”
“传说这位新晋昙花娘从不与人开口!听过她话的人坟头草都不知道有多高了!”说书先生说到情深时狠狠拍了拍案板。
下头的人跟着起哄:“咋,那昙花娘把听到她声音的人都杀了?”
说书先生捋了捋胡子,高深莫测道:“这可不能乱说,不过那位昙花娘,她与别人不同…”
“有何不同的?”台下久久未出声的一位公子哥儿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破感兴趣的问道。
说书先生折扇一开,遮了半边脸:“这位昙花娘唯一擅长的,是舞剑。”
“舞剑?不就是拿着一把剑装模作样的跳舞?”
说书先生摇了摇头:“那剑出鞘后可斩三尺,破风乘浪——”
“一个姑娘家,还会这个?”说话的人一边喝了口酒,一边又喊来了店小二,上了几道好菜。
那店小二临走前被这人叫住:“你们这昙花娘真有那么厉害?”
店小二道:“客官一去便知。”
这人又咬了口梅花烙,顺着酒水往下咽,随后一拍手,将银钱撂在桌上,长腿一跨,大步流星的朝那不须堂踏去。
温玉沉双手抱臂,眉骨微扬,看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公子哥儿在心中盘算。
光看那身着打扮便知他并非是什么等闲之辈,而是位高官的亲眷——他腰间缠着的是类似蛟龙的纹路的玉佩,若非皇亲国戚便是高官亲眷,这点毋庸置疑。
高官亲眷会是为何而来呢?
答案不言而喻,自然是跟着自家老爹一道来管华清棠要一个结案交代。
“公子里面请!”老板嘴都快笑裂了,因为眼前这位公子哥儿非但是有钱的主,身上还带着阵官家常用的熏香香气儿。
你要问她为何知道,自然是因为她曾在为姑娘们挑选熏香时偶遇过运送这香的车马。
那车马上印着龙纹,不用想也知道是官家御用。
“我听闻你们这儿的昙花娘非比寻常,不若叫出来,让我瞧瞧到底有何不同。”
老板面露难色:“这…公子这于理不合啊…”
那位公子哥儿也不多话,只淡淡将手中银票拿出一沓,递到老板面前,淡漠的掀起眼皮,轻声问道:“这回合理了么?”
老板喜笑颜开,下意识要伸手将银票收入囊中,但在触碰到银票的那一刻又堪堪停住:“我们这儿的昙花娘一辈子只能登台一回见一次外男,若公子要见…”
这公子哥儿也不恼,顺势从腰间摸出了一块灵玉撂到她跟前,语气仍是冷淡疏离:“值万金。”
他声音不大,但在喧闹的不须堂中却意外明了。
老板这回收了手,立马将这些东西收走,生怕这位腰缠万贯的公子哥儿反悔,扯着嗓子朝里头喊:“快带这位公子去上房!”
说完,老板就十分亲昵的扯着他的手,当然,她扯了个空,公子哥儿面无表情的往后撤了一步,旋即冷冷道:“我不喜欢与人接触。”
老板倒也没再拉扯他,只招呼几个丫头来将他带上阁楼。
阁楼内空间不大,但并没有放置什么杂物,因此这位公子哥儿倒也不觉得拥挤,只是顺势坐在了床榻上,翘起一条腿,懒懒的靠在床架上。
指腹缓慢的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平淡的目光落在上头,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打算——
虽然这地方的确与他没什么牵扯。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进来的人是位遮了半张脸只漏了双勾人心魂的双眸的“姑娘”。
那“姑娘”长得有点高,这位公子哥儿上下大量了他一翻,转瞬又将视线移到了比这位姑娘更加魁梧的…“丫鬟”身上。
“我记得我只叫了你。”公子哥儿声音凉薄,撂下一句话后又将视线转回在自己的白玉扳指上,拇指摩挲着白玉扳指凹凸不平的纹路,没再吭声,只静静等着这位“昙花娘”的回话。
“…他是个傻子,我若不带着他便没人管他了。”华清棠毫无心理负担的胡编乱造,刚刚得知自己是傻子的温玉沉嘴角一抽。
没等这位公子哥儿继续说些什么,华清棠又道:“况且他是个哑巴,公子不必如此防备于他。”
“又傻又哑”的温玉沉配合的点了点头,还顺势张嘴指了指自己,那位公子哥儿微微蹙眉,大概是觉得跟温玉沉这么个“又哑又傻”的人共处一室是在折辱自己,所以有些不悦。
那位公子果然同华清棠所料,开口问他:“你不是女子么?”
华清棠搬了温玉沉教他那套话术,原封不动的将这事儿搪塞过去,那公子哥儿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点了个头。
转而,朝华清棠招手,示意他凑近一些,华清棠自然是不愿意往前凑,毕竟还没有人对他这般呼之即来,但碍于如今的身份以及这一上午都还未套出什么话来,他只得压下不耐,妥了协朝那人走过去。
温玉沉不动声色的跟在他身后。
要问为何温玉沉又忽然同意了女装扮相,自然是在决定分头行动之后隐约升起一阵心慌,开始担心万一自己不在华清棠身边华清棠被人重伤了怎么办?毕竟如今的华清棠身手也算不上顶尖,就算是数一数二,他又何尝能确保不会出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于是,温玉沉当即决定“分身”有人来华清棠这头的时候他便将套在店小二里头的衣裳露在外面,面具一戴,再让华清棠给他上一遍妆,直接大功告成。
而华清棠在瞧见他这般模样时嘴角一抽,有些无法理解的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堪堪问了他一句:“…你有病么?”
温玉沉点头,无所谓的摊了摊手:“我这不正等着傅大人给我好好治治么?”
华清棠被他堵的无话可说,最终只能越过这个话题,问道:“你这般扮相引人生疑,不要跟着我一道露面了。”
温玉沉干脆利落的将原本发冠一摘,头发瞬间散落在肩上,他伸手,笑眯眯的朝华清棠道:“上了妆就不会了,不过我不会上妆,便劳烦傅大人动手了。”
华清棠狐疑的抬头瞥了这人一眼,看着他罩在脸上的狐狸面具迟疑了一瞬,问他:“你还有什么妆要上?”
这话一针见血,他就算上妆了带着面具别人也看不见啊!华清棠上妆是因为他戴的是半透明的面纱,故而不得不上,但这人戴了个狐狸面具把脸遮了个遍还要上什么妆?
只见温玉沉将狐狸面具一摘,点了点自个儿的唇瓣,又眨了两下眼睛,凑到他跟前儿,道:“这不是还露着俩吗?”
华清棠一阵无语,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认命的把一侧的胭脂水粉拿了出来,颇为生疏的将口脂抹在指腹上。
他看着温玉沉披散着的头发,问道:“你上妆为什么要散头发?”
温玉沉被这话问住了,他犹豫一瞬,随后坚定道:“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华清棠:“?”
哪家的话本子写过上妆要扯头发啊?
但由于时间关系,华清棠顾不得其他,只能硬着头皮将口脂仔细抹到这人的唇瓣上,他总觉得有双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自个儿瞧——这眼睛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位能随时随地信口胡言的温玉沉。
指腹的温热落在了柔软的唇瓣上,连带着他唇上的温度也暖了不少。
屋内一片寂静,温玉沉垂着眼,思索着以后要怎么骗自家徒弟再给他上一回妆,就像现在这样。
“…你在看什么?”华清棠好看的凤目有些不悦。
他费心费力给人上妆,这人倒好,坐享其成不说,还当着他的面走神。
温玉沉弯了弯眼,道:“自然是看傅大人。”
华清棠:“?”
温玉沉又继续道:“看傅大人脸上的妆,毕竟平日里可见不到傅大人“全副武装”,这等稀奇之事,可不得好好记住。”
华清棠:“……”
他冷漠的把温玉沉推开,降画眼妆的盒子抛到了他手上,漠然开口:“你自己画。”
温玉沉装的可怜:“傅大人我不会啊。”
华清棠道:“我也不会。”
温玉沉循循善诱道:“傅大人这般文武双全,怎会被区区上妆难住?不过若傅大人真不会的话…”
这招激将法简单粗暴,但华清棠很吃这一套,当即夺过那眼妆盒子,伸手去涂时有些不太方便,因为他这衣衫是有点紧的,抬手会扯得胳膊很累。
于是华清棠让出一条道,眼神示意他坐下,温玉沉倒也没继续杵着,因为坐着刚好能让他好好歇一会,方才跑腿跑的他累了个半死。
温玉沉双手后撑着床榻,微微扬起头,那双乌黑的眸子此刻显得格外澄澈,他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人,唇角还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
“傅大人,我准备好了。”
华清棠清楚的感知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但还是十分镇定的将手戳进——眼妆盒子的…盖子上?
华清棠:“……”
他戳了一半,又淡定的把盖子打开,这回倒是抹上了色,只是抬眼去看那人时,那人正憋着笑看他。
“傅大人给人上妆的仪式倒还挺稀奇。”温玉沉嘴角噙着笑,眉骨也微微扬起,瞧着倒像是在挑衅他。
华清棠十分冷漠的给他上着眼妆,并自以为凶狠的朝温玉沉威胁道:“再多嘴我便将你送回府。”
温玉沉故作害怕,但不难听出他的声音像是憋着笑:“遵命。”
至此,这妆才算彻底画完——
那位公子哥儿正伸手马上要碰到华清棠的脸时骤然被一声巨响吓了一激灵,皱起眉循着声音的来源扭头去看。
只见那位长得壮硕的“傻子哑巴”手足无措的看着地上的花瓶,伸手去捡时又被划了一个口子,血流了一地。
华清棠几乎是立刻冲到了他身边,精致的面庞上隐约呈现出一抹怒意——他知道这人是怕自己被那公子哥儿所伤,故意闹出动静引起那公子哥儿的注意,但他何须别人去护?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姑娘你不如将这丫头送出去,省的耽搁了时辰。”话罢,这位公子哥儿终于肯用正眼去瞧他们,言语里的压迫感十足,“你可知我为了见你一面花了多少两黄金?”
不等华清棠出声,就听那人凉薄的声音传入耳膜。
“万两黄金,你便是这么伺候我的么?”
第 98 章
“…那公子想我如何?”华清棠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语气不由冷了下来,但他总归不能与人撕破脸,只能压下脾气, 掀起眼皮直勾勾看向这位瞧着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
那公子哥儿摆弄扳指的手一顿, 旋即扯出一抹笑来,眼底却是一片寒意, 指尖敲击木椅的声音接连不断,在这密闭的空间内格外刺耳。
温玉沉轻扯了扯华清棠的衣袖,在那位公子哥儿看不见的地方,在他手心上写道:“许是来查你的。”
华清棠目光一顿。
查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甭说除了他以外没人会来查这不须堂内的昙花娘, 就算有,他也不可能不认这人,毕竟他虽上任不久, 但这城内的官员也都认了个大差不差,故而这人便只可能是来查“傅大人”的。
那位公子哥忽然咧嘴笑了一声, 眼中寒意这会儿清扫了个一干二净:“不如何,她手伤了, 你先带她处理一下罢。”
温玉沉有些诧异的看向上座之人, 这人的神情不似装得,但他方才的咄咄逼人也并非是虚。
华清棠倒也没再说什么,顺势扯了块布, 仔细的将布附在温玉沉血淋淋的手上, 好看的眉眼轻轻皱起,透过这层若隐若现面纱便能看到这人这会儿正抿着嘴生气。
但温玉沉还在发愣, 分毫不在乎他这惨不忍睹的手,旋即, 一阵刺痛感瞬间将温玉沉拉回神。
华清棠还冷着一张脸,毫不遮掩自己不悦的情绪。
温玉沉轻轻晃了晃手,引起这人的注意后颇为可怜的无声道:“事急从权。”
华清棠没理他,包扎好后也没打算扶他起来,温玉沉只能自顾自的爬起来,顺势将一片碎瓷片藏匿于袖口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你打算就这么与我共枕眠?”公子哥儿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目光移到温玉沉的身上——
华清棠到底不愿听这些粗鄙之言,但最终还是将这一腔怒意忍了下来,疏离道:“只是舞个剑罢了。”
公子哥儿倏然起身,径直走到华清棠跟前,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脸,似是要将他看穿一般。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公子哥儿就俯身在他耳侧道:“万两黄金买来的只是舞剑?”
华清棠干脆利落的后退一步,朝他冷漠道:“公子若不愿意看也可以现在就出去。”
公子哥儿见他这幅反应也没恼,只是嗤笑一声,转身又坐了回去:“我听说前些天你们这死人了,可是真的?”
华清棠眸光一顿,转而装傻充愣:“我不知,不过前些天不须堂封了几日。”
公子哥儿听到这不由蹙眉,他来就是奔着打听消息来的,想着还能顺便听听曲看看人跳舞,结果他非但没探听到什么消息,就连舞剑都没瞧见。
“剑呢?”公子哥儿不想这钱打水漂了,所以决定退而求其次,不在这儿打探什么消息了,打算看完这位“昙花娘”舞剑便走。
华清棠一怔,显然没想到这人如此轻易便打发了过去,他本来还想着怎么继续编瞎话糊弄,没成想这人没有继续难为他。
见华清棠不吭声,公子哥儿又要开口催人时,温玉沉将倚在门口的剑塞到了华清棠手里,旋即冲他挤眉弄眼,总算是把这人的思绪牵了回来。
华清棠接过剑,干脆利落的在这略显狭小的雅间内舞起了剑。
只是华清棠舞的这剑,总像是带着一股杀气,公子哥儿看的时候心惊肉跳,因为这雅间不大,华清棠要是有一个手滑,他兴许就要人头落地了。
最后一招时,剑刃悬停在那位公子哥儿的眼前,吓得他心脏重重一跳,端着盛满了茶水的杯子手一抖,衣袍洇湿,剑刃一转,华清棠收回了手。
这回公子哥儿如同脚下生风,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看着这位来去匆匆的公子哥儿,华清棠微微蹙眉。
若要说官家不信他能查清此案大可以交由别人来干,这城里不止他一个官儿,比他大的官儿都有两个,跟他一般大的同僚也不少,又何苦来派人打探消息?
若不是官家派来的人,这人来横插一脚的原因便有些耐人寻味——
不过很大概率是跟城里那位自请还乡过的太傅有关。
“今日还要继续查么?”温玉沉一边将手上绑着的布扯下来,一边抬眼去看华清棠的反应。
华清棠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毕竟今日再查下去说不准也查不到什么,但若跟着那位公子哥儿,没准就能摸到点什么线索。
当然,也可能不是线索,而是些别的东西,但总归不会像现在一样,打听了一整日,什么有用的都没问出来。
华清棠摇摇头,支起了雅间的窗子,目光落到刚踏出不须堂的那位公子哥儿身上,旋即双唇一碰,当机立断道:“我去追他。”
“好。”温玉沉也跟着搓了把脸,脸上的妆被水冲了个干净,不得不说的是衣服还是好换的,至少比卸掉脸上的妆花费的时间少,只是他换好衣服刚跟着华清棠走出一步就被华清棠握着剑鞘的手拦住了去路。
华清棠头也不回,不容置喙道:“你留下。”
“不行。”
温玉沉本就是打算护着他的,怎么可能让他单独行动?更别提华清棠要追的人光看着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善茬。
“你跟着我会让我分神。”华清棠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
“不会。”温玉沉这回收了笑脸,将挡在自己身前的手轻轻一攥,顺势拉着他往前走,“傅大人再不追就晚了。”
温玉沉这话不假,眼瞅着那公子哥儿的背影离他俩越来越远,若再犹豫一会儿,估摸着他俩就算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华清棠抿了抿唇,最终没再反驳他的话,由着这人拽着自己的手腕,往人堆里挤——有好几次他俩差点被冲散,得亏了温玉沉攥得紧,才让他俩几次“幸免于难”。
这会儿人是最多的,那公子哥儿也被人群挤得直往后倒退,最后他只得顺着人流往前挤。
“啧。”公子哥儿蹙着眉,有些不耐的杵在原地干着急。
他本来都要出了这人潮,结果不知道是谁,非要往里头逆行,硬生生把他又挤进了人潮中央。
“他…是发现我们了么?”华清棠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这位公子哥儿,在看他又在原地徘徊了几次之后有些怀疑的说。
温玉沉也跟着抬眼看了看,随后淡定开口:“没有,他是被人挤得。”
这位公子哥儿终于被挤得忍无可忍,中气十足的大喊了一声:“地上有碎银!”
话音未落,那公子哥儿便从荷囊中抛出碎银,拥挤的人群忽然缓了下来,不少人来回张望,生怕一个眨眼就错过了这天降横财。
温玉沉扯了扯嘴角,犹豫一番,还是跟华清棠说了一句:“你别学他。”
因为这样看起来实在是太像傻子了。
还是那种人傻钱多的二傻子。
华清棠狐疑的看向他,不等他问出个所以然来温玉沉就拽着他的手往前走。
这公子哥儿步子极快,不一会就走到了个温玉沉完全不熟悉的地界,这地方人烟稀少,倒像是出了城。
牵着华清棠的手一顿,他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跟下去——
“小心——!”
一个转身,温玉沉被他死死护在怀里,箭头撕裂云霄直直穿入血肉之中,华清棠抓着他衣袖的手骤然一缩,霎时失了力。
浓重的呼吸声以及血腥气不断弥漫四散,华清棠额角冷汗涔涔,直冒青筋,半晌,嗓音颤抖着吐出几个字。
“你先走…去叫人。”
“走什么?”墙头跳下了个少年,嘴里叼着根儿不知道从哪儿薅来的野花,咧嘴一笑,“两位哥哥,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华清棠意识朦胧,这会儿只觉得浑身发冷,靠着温玉沉没法儿动弹,就连方才想的吸引仇恨送温玉沉出去都做不到了。
温玉沉察觉到怀里的人并非是一个箭伤这么简单,但眼前这人没有急着动他,想来是要跟他们谈判。
故而,他掀起眼皮,看向那少年,单刀直入:“你想要什么?”
少年无辜的朝他眨了眨眼:“这不是很明显吗?我要的是两位哥哥的命。”
四下一片宁静,只有华清棠抑制的喘息声。
“若他死了,你便等着给他陪葬。”
温玉沉的声音像是浸了毒,冷的彻底。
他这话倒不是唬人的,他如今也不是不能唤出霜寒,只是若他唤出霜寒,兴许华清棠就彻底没救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断了这后路。
那少年笑的格外灿烂:“哥哥,你怎地这般不讲道理。”
说着,少年慢慢悠悠的朝他走来,最终停在了华清棠身后,手刚要搭上华清棠的伤口就听见温玉沉冷声道:“方才放箭的人不是你。”
少年眼睛一弯,嘿嘿笑了两声,转而从兜里掏出了个白瓷瓶,一边往华清棠的伤口上倒药粉,一边笑嘻嘻的说:“我何时说过是我放的箭?”
第 99 章
“为何要冒充放箭之人?”
这会儿那少年把他俩带到了一间竹木屋子, 华清棠肩上的伤也被他处理的差不多了。
少年煎药的手一顿,眉眼仍带着笑:“我没有冒充呀,我说想要二位哥哥的命也不是假的。”
“因为我刚好缺了两个药人, 至于旁的嘛…是哥哥自己想多了, 为何要怪到我身上?”他收回目光,舀起一勺药, 仔细嗅了嗅。
温玉沉没接他的话,只是攥着华清棠发凉的手,看着这人惨白如纸的脸嗓子发紧:“…他何时醒?”
少年将药碗递到他手中,随后耸耸肩:“不知道呀, 你去问他喽。”
温玉沉接过药碗, 小心翼翼的将华清棠扶起,靠在榻边,有些生疏的给人喂药, 但没等他喂进嘴里那少年就喊住了他。
“哥哥,你是打算烫死他吗?”
温玉沉端着药的手一顿, 旋即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
实在是平日里没照顾过人,他自个儿又很少喝药, 上回喝药还是在尘意知没有仙逝时, 不过那会儿也用不着他自个儿动手,大多是药放的差不多凉了,尘意知才叫他来喝。
华清棠喝药的时候眉心皱地紧巴巴的, 本就惨白的脸上罕见的浮现出一抹红晕, 大概是喝药时咳的急了,呛得。
少年看着温玉沉这般“草率”的照顾人, 不由分说的将药碗接过,娴熟的从袖口中拿了个帕子给他擦嘴, 顺势又细心的把剩下的汤药一口气喂完才算罢休。
然后喂完药的空碗就被少年塞进了温玉沉的手中。
“哥哥,你总不会还要我去洗碗吧?”
温玉沉:“……”
少年似乎知道温玉沉担心些什么,故而将自己的手绑了起来,朝温玉沉晃了晃:“哝,这回不用怕我对这位哥哥做什么了吧?”
温玉沉抿了抿唇,还是不大放心,就在他犹豫不决时一双白皙的手把药碗从他手里接过——
温玉沉顺势抬眼,只见那人病恹恹的,瞧着弱不禁风,但脸上却挂着和善的笑,他伸手朝温玉沉比划了几下,温玉沉没看懂,刚想问他些什么,就听那少年语气不善道:“你出来干嘛?”
少年不耐的叹了口气,又用牙把绑着自己双手的布一解,随后朝温玉沉咧起嘴:“好哥哥,帮我照看好他哦,不然榻上那位哥哥可就要死了。”
不等温玉沉说出下话,这少年一溜烟的似的夺过那位柔弱病美人手里的药碗,破门而出。
留下温玉沉和那位柔弱病美人面面相窥,那病美人张了张嘴,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抬手比划了几下。
温玉沉试探开口:“你说不了话?”
病美人点头,又开始一步一比划,这回他比划的倒不是什么手语,只是单纯的想让温玉沉跟他一起过来。
好在温玉沉也不是什么愚钝之人,只愣神片刻就懂了他的意思,跟着这位病美人走了去。
这儿病美人似乎知道他不会远走,故而走出门时转头示意他不用跟着自己,出去没多久,拿着纸笔回来,又将刚写好的话递到温玉沉手上。
“他不是坏人。”
温玉沉没吭声,只是语气浅淡的说:“兴许只是待你好。”
那病美人狠劲摇头,脑袋跟个拨浪鼓似的,下意识的伸手比划,比划到一半,又想起来温玉沉看不懂手语,故而拿过纸,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道。
“不是的,他待谁都好。”
温玉沉仍不打算顺着他的话附和:“你可知他带我们回来时对我们说了什么?”
那病美人一愣,继而摇头。
“他说要我们的命。”
“你觉得一个对你说想要了你的命的人会是什么好人?”温玉沉将那写了字的纸又塞回了小哑巴手里,不再瞧他,转头去看自家乖徒弟伤势去了。
华清棠这伤口很深,甚至贯穿了他的胸膛,取箭时华清棠疼的直哼哼,当然,如果华清棠清醒着是断然不会这般的。
箭上的毒也来势汹汹,处理时险些止不住血,还是那少年不知从哪拿来了个药丸硬塞进华清棠嘴里才算勉强止了血,虽然后来药效过了,血又开始冒了,但好在冒血那会儿已经处理完箭伤了,包扎的紧,没让伤口崩开。
不过趁着温玉沉走这功夫,包着伤口的地方又渗了不少血,温玉沉垂着眼看着他的伤,眼眶发涩,仿佛受了伤,中了毒的人是他一样。
其实若是他受伤,他如今也不至于这般难挨了。
他要是早些发现有人设伏、没让华清棠替他挡了这一箭…
“咳咳咳…”
不等他内疚完,榻上之人就皱着眉咳了起来,咳了两声后总算清醒过来。
只是这一醒,身上的伤以及残留在体内的毒就火辣辣的烧了起来,疼痛挤压着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生生撕开了血肉,啃食着筋骨。
“对不起。”
温玉沉半蹲在榻前,双眼通红,连带着声音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华清棠见他这可怜模样心上软,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哑着嗓子,轻声问了他一句:“谁对不起谁?”
温玉沉更内疚了,但他还是碍于自己的脸面,耷拉着脑袋,多眨了几次眼,把马上要挤出来的眼泪眨干了,才情绪低落道:“…我对不起你。”
华清棠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你不说我还以为是我对不起你。”
温玉沉有些恍惚的抬眼看向这人。
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人是恢复了记忆,因为“傅檀安”看起来并不像是会与他开玩笑的人,至少现在的“傅檀安”不会。
不过这个念头转瞬而逝,毕竟他了解华清棠,若是华清棠恢复了记忆定然会第一时间与他说。
“还哪疼?”温玉沉给他又倒了碗水,颇为贴心的吹了吹,结果被推门而入的声音打断。
“哥哥,那水都凉了,你吹什么呢?”
温玉沉:“……”
他觉得有必要跟这小鬼头子好好说道说道。
“啊,哥哥,你醒了呀?”少年俯下身,双手背在身后。
华清棠对于这个上来就跟他套近乎的毛头小子没什么好感,故而没搭茬,只微微侧过头,合上双眼,闭目养神。
“哥哥,你的毒需要静养几日,这期间要注意,不可以乱动——”话罢,少年又扭头看了眼温玉沉,意有所指道,“也不可以多喝水哦,不然毒素会扩散的,到时候神仙来了哥哥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没等那少年再说什么,那毫无存在感的小哑巴就扯了扯他的衣袖,朝着少年比划了一半就被少年扣下了,少年单手攥着这小哑巴的手指,然后颇为不耐的说了句:“哥哥,我知道了,再说,我这也不是吓唬他们啊。”
小哑巴被他攥着手指,想说什么但没法宣之于口,只能恼怒的看着少年,两个人的气氛有些微妙,但温玉沉并不打算当他俩爱情的调味剂。
故而,他十分破坏气氛的开了口:“你说要拿我们当药人,是为了治他?”
温玉沉目光所及之处正好是那恼怒的小哑巴。
不等少年回话,那小哑巴就先瞪大了双眼,张着嘴发出并不好听的嗓音,虽然只能听到几个简单的“啊”字。
“哥哥,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啊?”少年一边拽着小哑巴往屋外走,一边谴责温玉沉,“我救了你们,你们一报还一报不是应该的吗?”
温玉沉难得听到这番与他不谋而合的话,故而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在少年关上门跟他对视那刻他双手抱臂,微微偏头浅笑:“你自愿的,跟我们有何干系?”
少年被温玉沉这番无赖的嘴脸惊的拿起了摆在一边抑制华清棠毒发的解药,颇为痛心疾首:“那好吧。”
说着,他偏头看向华清棠,并拿着白玉药瓶挥了挥手:“哥哥,带你回来的哥哥说要你自生自灭,不准我救你,他好狠的心啊。”
温玉沉嘴角一抽,没再跟他扯皮:“你为何会出现在那儿?”
少年茫然的问:“哥哥说的是哪?”
温玉沉没搭理他这装疯卖傻,只继续问:“是提前蹲守在那,早就知道那会有人受伤,可以被你捡回来当做药人对么?”
少年驴头不对马嘴的朝他自我介绍:“哥哥,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他也不管温玉沉应不应,自顾自的接着道:“我叫商涂深,你可以叫我阿商。”
“那个小哑巴是我哥哥,他身体不好,也不喜欢我拿别人当药人给他试药,所以烦请哥哥不要在他面前说这些他不喜欢的事情。”
温玉沉微微挑眉:“是吗,这就好办多了。”
温玉沉不紧不慢的将商涂深手中的白玉药瓶夺了下来,唇角勾着笑,语调缓慢,一字一句道:“你的这位哥哥身体也不好,你若是不先将他的身子治好,恐怕…”
“小哑巴会忧虑过重,病倒过去,到时候你再想做些什么,恐怕就来不及了。”
温玉沉摇了摇手中的白玉药瓶,掀起眼皮,直勾勾的看向眼前之人:“你觉得呢?”
第 100 章
商涂深笑容依旧, 只是眸中泛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杀意:“哥哥是在威胁我吗?”
温玉沉挑眉,也不留余地的将话挑明:“你待如何?想与我动手吗。”
温玉沉眸光微偏,含笑看着商涂深。
商涂深却出人意料的耸了耸肩, 否认了他的话:“怎么会呢?就算我真想动手, 也打不过哥哥呀,我只会给哥哥下毒, 毒死哥哥。”
温玉沉不置可否,他的确会给自己下毒,只不过不是现在,毕竟他还想着拿自己当药人呢。
但经过方才那般试探, 温玉沉的猜测已经证实了大半, 基本可以确定,这商涂深的确是提前蹲守在那等着捡人的。
不过他还是没摸透商涂深是否与那放箭之人有关系,若要说有关系, 商涂深跟本没有救他们的必要,想要药人也完全可以找那放箭之人要——因为那放箭之人既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伤朝廷命官就说明他有能力压下此事, 故而找个药人也并非难事。
但若说没有,商涂深又是如何知道他们会受伤的?如果是凑巧, 那商涂深又为何会说“小哑巴不喜欢他拿别让试药”?
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不止一次带人回去当药人。
但以他的身手, 断然不可能是将人掳来的,至于下毒把人迷晕了再将人绑回来就更不可能了,他绑人回来是要做药人的, 若是下了毒剂量没有控制好, 没能让毒素彻底排除体外便是白费力气了。
只是…这商涂深若是真与那放箭之人毫无干系又怎会如此笃定自己捡回来的人能当成药人来用?
就像他方才想的那样,就连自个儿下的毒都有可能控制不好剂量, 更何况是别人下的毒?
除非,那箭上带的, 根本就不是毒,而是对人无害的药,这样才能让商涂深次次捡药人不落空——那商涂深又是怎么知道这箭上没毒的呢?
答案不言而喻——自然是那放箭之人告诉他的,而他所需要的药人,便是被放箭之人射伤的人。
温玉沉目光幽深的看向了商涂深,继而将白玉药瓶抛还给他,眉梢微扬:“不吃解药几日会死?”
商涂深明显一愣,压根没想到温玉沉竟会突然放弃给华清棠解毒:“哥哥你这是要弃了他?”
温玉沉没答话,只是眼带笑意的等着商涂深的回答。
商涂深自然是不知如何回他的话,他总不能真跟温玉沉说,死不了,躺几天就好吧???
温玉沉嗤笑一声,语调戏谑:“怎么不说话?是因为还没想好怎么诓骗我吗?”
“若我没猜错,这“毒”可是对人并无无害处?”
商涂深迎上他的视线,半晌,笑盈盈的说:“那哥哥可以试一试,看看这毒到底会不会伤人性命。”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甘落了下风。
其实还是温玉沉有些心虚的,毕竟他只是猜测,但那商涂深可是切切实实的清楚华清棠身上的伤是否有毒,若真要做赌,风险太大,他赌不起。
咚咚咚——
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小哑巴追来了,估摸是因为商涂深一直没回去,再加上方才那小哑巴走时瞧见商涂深跟温玉沉剑拔弩张,故而着急忙慌的来追他了。
温玉沉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将门大开,让那小哑巴进来跟商涂深对峙,而自己则是颇为挑衅的扬了扬眉。
那小哑巴眼圈通红,两手比划的飞快,虽然温玉沉看不懂那小哑巴说的是什么,但也不难猜出这小哑巴是在跟商涂深吵架。
至于吵的具体内容,他猜是跟“药人”有所关联,兴许是小哑巴要商涂深把他俩放走?
“哥哥,你不要来掺和了。”商涂深十分熟练的将自己的发带一扯,绑在了小哑巴那比划的飞快的双手上,最后又朝他道,“我没有害他们,况且药人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
只是什么?
商涂深思考了半天,也没只是出什么名堂来,最终只不讲理道:“你身子弱,不能久站。”
旋即便将人懒腰抱起,不管怀里的人有多不愿,都不由分说的将人带走了。
这回商涂深倒没再回来,这半边天也染上昏黄,温玉沉将门关严后凑到华清棠身边,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人儿睡觉。
不过也可能不是睡着了,是被疼晕了,因为华清棠现在的眉眼仍是紧紧锁着的,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到华清棠细微的喘息声有些急促的交替着。
他觉得华清棠的性子很容易吃亏,疼的时候不吭声,不像别人家的徒弟似的疼了来跟师尊装可怜,让师尊来帮自个儿处理伤口,又或是谋到些补品,让自个儿的伤好的快些。
华清棠只喜欢自己一个人扛着,或者等你去问他,他才会有点委屈的开口告诉你,有点疼,能不能抱一抱他?
但在你刚顺着他的话应下去之后,他又会想,这样是不是给人添了麻烦呢?
于是,他便又将自己的心思藏起来,把你亲手推开后告诉你,他不疼了。
分明话是他自己说的,但你若是真信了他的话,不再管他,他又会自个儿伤心一会儿,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可能伤着伤着就把自己哄好了,然后还会暗戳戳的来同你“和好”。
“…你看我干嘛?”
华清棠的眼睛掀起了一条缝,声音带着些倦意,倒像是没睡醒。
温玉沉将准备好的水递到他唇边,还十分贴心的提醒了一句:“不烫,凉的。”
华清棠不明所以,看着他的脸,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你思春了?”
温玉沉:“……”
…看在他是华清棠的份上,忍了。
“闭嘴,喝水。”温玉沉强硬的语气让华清棠下意识顺从他的话,张嘴喝了几口,半晌,刚睡醒般反应过来温玉沉方才竟然对他这般颐指气使,一下子像是炸了毛的猫,想要跟温玉沉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因为温玉沉虽然跟他说话的语气不好,但温玉沉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照顾他。
华清棠又看了看温玉沉忙碌的背影,最终没计较他对自己态度恶劣的问题。
温玉沉自然是不知道这一会儿功夫失了忆的华清棠就在心里纠结了一下要不要跟他吵一架,他一边给华清棠准备了些能吃的饭菜,一边支开窗子仔细打探这小院的布局——
能吃的饭菜也仅限于能吃,因为它只是熟了,但味道极其丰富,具有弹性,刚入口是是一种舌头麻了的感觉,随后是一阵剧烈的甜味充斥口腔,最后,不知从哪来的咸味开始跟前头的甜混合,颇为…震撼。
华清棠只吃了一口,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温玉沉则是为了自己的脸面,硬着头皮试图把它吃完——
他明明记得自己的厨艺虽然不算拔尖,但也不差,他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竟然会这么难吃,比华清棠第一次给他做的咸粥还要难以下咽。
华清棠看着温玉沉吃的这般津津有味一时间有些怀疑是自己的问题,于是他顺着温玉沉夹了一筷子的地方吃了一口。
华清棠:“……”
他怀疑是温玉沉故意骗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借这菜来报复他,虽然他不知道温玉沉为什么要来报复他,但除了温玉沉要报复他以外,他想不到什么别的理由能让温玉沉如此这般“以身入局”了。
温玉沉见他还不死心一直跟着自己夹菜,有些狐疑的开口:“你喜欢吃这种…特别的菜么?”
华清棠觉得这饭虽然难吃,但好歹也是温玉沉亲手做的,故而他硬着头皮面如死灰的顶着有点发麻的舌头说:“…喜欢。”
温玉沉大受震撼。
华清棠的口味,竟然…这么特殊?
温玉沉沉默片刻,又夹了一筷子菜,试图从这“一片废墟”之中找出华清棠说的“喜欢”。
而华清棠呢?
他看着温玉沉吃的如此起劲,也不大好意思下桌,只能跟着温玉沉一起将这盘口味多样的菜吃了个一干二净。
最终,两个人都一言难尽的看着彼此,脑子里同时冒出来一句“他这口味还真是独特”。
温玉沉轻咳了一声,刚要张嘴说话,就发现自己被那口味多样的菜给“封了喉”,于是他有点尴尬的倒了杯水,顺了几口气,才勉强开口。
“你身上的可能不是毒。”温玉沉刚说了一句话,那菜的威力就压不住的又让他哑了嗓子,他被逼无奈,只能再用水顺顺嗓子,“很可能是些活血的补药。”
温玉沉猜测是补药也不无道理,因为“药人”用来试药定然会伤身,如果被捡来当药人的人身子不好,说不准试不了几次药就死了,所以用的药兴许是补药,至于为什么猜它是活血的药——
则是因为箭伤后流血越多人的意识便越薄弱,如此一来救更方便商涂深将人捡回去。
华清棠并没有接话,只是从自己的簪子取下,在手里一转,簪子便分成了两半,他将簪子里的纸条塞到了温玉沉手中,嘱咐道:“一会儿天黑了你就去官府找人。”
“叫完了人便给他们指路,但指好了路就回家,不要再回来了。”
温玉沉微微蹙眉,这纸条上写着“傅檀安亲笔”,只是其余内容一概用一些字符代替,不用看也知道这信的大意——无非是叫人来救他,又或是交代了些重要线索。
“你觉得能找来人?”温玉沉没说去不去搬救兵,只问了他一句。
华清棠一怔,下意识点头称是:“嗯。”
温玉沉继续问:“你以为放箭之人为何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着你这一身官服令牌还将你射伤?”
华清棠扣上发簪的动作一顿,转而轻声道:“那又如何?”
“林栩之的案子本就牵连甚广,先前我带着一队人马去查都查不到任何头绪,更何况如今只剩你我二人,单枪匹马,势必会有性命之忧。”
“我知有人想要我死,但死的人不能再加上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