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禅房内。
住持看着面前介意少年人和青年人之间的人, 轻叹了一口气:“妄背因果,施主不该,人生短短几十年。”
两个人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次相见, 谢云疏坐在了住持对面,斟了一杯茶递给住持。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向了窗外的雨。
“上次的事情多谢住持。”
一旁的小和尚早已退下去,住持已然年迈, 禅房内,两个人对坐着。住持看了谢云疏许久:“施主,再陪老衲下一局棋吧。”
谢云疏自然应允, 从一旁熟悉的位置拿出棋盘和棋子,都是木头所制的。
外面。
小和尚寻到还在大堂的盛烟,轻声道:“阿弥陀佛,施主,里面那面施主说同住持的一局棋可能下的会有些久, 如今外面正在下雨,尚不算大,但若一直下晚间可能回不去, 说让施主先回去, 外面有安排好的马车。”
盛烟应声,望向谢云疏的方向, 不经意问:“里面那位施主同你们住持相熟吗?”
小和尚摇摇头:“住持的事情我们不知。”
盛烟便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她出门, 一旁的侍卫递过来一把伞。她撑开,一个人走向了马车处。
*
几日后。
盛烟被一个小姐邀请出去游船, 那小姐邀请了很多人,男男女女, 包下了数十条船。盛序安听闻,说她应该多出去走走,槐花也说有兴趣,于是盛烟就带着槐花一起出门了。
她同几个不相熟的小姐在一条船上,她们说的话她偶尔也能应声几句,应着应着话题就到了盛序安身上。
盛烟回了几句,有些羞窘,借着透气到了船舱外。
她向前望去,是一望无际碧蓝的湖水,前几日刚下过雨,空气很是清新。她身体靠在栏杆上,想起上一世自己初去长安时落水的那一幕。
她垂上眸,在她视线的很远处,走过一个熟悉的婀娜人影。只是她睁开眼尚未看清时,就被一旁的槐花挽住了手,槐花冲着她笑,轻声道:“烟烟,怎么出来了?”
盛烟回声应着,也就没有看见,在那道温婉声影的背后,在她没看见的地方,跟着一个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
*
江南一家富庶人家最近搬离了江南,只有住的近的两户人家知道一些事情,说是寻回了多年前丢失的小儿子,小儿子不习惯江南这边的生活,夫妻两在江南这边也没有别的牵挂,卖了商铺和田地,准备随着儿子一同去旁的地方。
去哪?两户人家本就是听个热闹,也不是多密切的关系,自然也没特意去打听。
那户富庶人家搬离江南的那一日,谢云疏在暗影中静静地送。
前方的马车里面偶尔会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声音温润有礼:“父亲,母亲。”
青年对面双鬓有些发白的夫妻抹了抹眼睛:“我儿,我儿”
马车后,谢云疏骑着一匹马,送了十里地,一直将人送到渡口。彼时已是深夜,谢云疏从马上下来,将身影隐在一旁的树后。
前方先是下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温润有礼,君子如玉,他抬手扶下马车上已然年迈的夫妻,温声道:“父亲,母亲,小心些。”
旁边只有一个同样年老的管家,看着这一幕也不由抹了泪。
青年将父亲和母亲都搀扶了下来,望向不远处缓缓驶来的船,温声道:“船到了。”
谢云疏在暗影中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去,只是想起来他五岁那年。
他于深夜被送出宫,他向着高高的围墙望了又望,最后只看见乌黑的一片。一旁的太监急促地想要将他送走,强制放下他手中的车帘。
就在这时,兄长来了。
兄长骑着一匹骏马,奔到了他身边,向着他温柔地说:“小时可怕?”
他那时不怕,沉默地望着兄长,良久之后摇头。
兄长对着他笑了一声,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像是此时也不是离别,只是一次普通的相会。
兄长后来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他送了数十里,从最黑的夜送到天光乍现。到了码头时,兄长下了马,那时兄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是。
“小时,天会亮的。”
他那时望着谢鹤生,并没有说话,细细想来,那竟是上一世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后来,十一年后,他十七岁那年,母后身边的嬷嬷寻到他,对他说兄长死了。
他再次回到长安,是两个月后。
彼时兄长已经下葬,母后寻到他,说兄长死于皇位的争斗,他要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为兄长报仇。
后来,真相不堪回首
当年兄长送了他十里,他如何也送兄长十里。
此后,便是永生不相见。
谢云疏望着一行人准备登船的背影,在他身后,是一身素衣的林穗。
谢云疏淡淡道:“确定不去?”
林穗张了张嘴,整个人像是水中晃荡的月:“殿下用了整整半年才洗去他所有关于长安的记忆,我若是去了,还未见到他最后一面,便该被你杀了。”
谢云疏没有否认,也没有再看,转身走了。
他的身后,说着“不去”的林穗捏着衣袖站在原地,她望着那一行人中最高的那个人的身影,眼眸突然就红了。
那一瞬间,她突兀地转身,捂着胸口蹲了下来。林穗眼中的泪滴落在泥土中,月光穿不透上方交错的树枝叶,她望着眼下漆黑的泥土,抬起袖子抹干了自己的泪。
有什么可哭的,这是她两世所求的。为此她做下如此多的错事,设计盛烟落水,设计影卫被害,一箭射死盛烟,一桩桩,一件件,不就是为了今天。
至于殿下一生都不会再记起她,有什么关系呢?
这几日是她见过殿下最快乐的模样,那些压垮了她的殿下的肮脏,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染上分毫了。
从此以后,世上没有皇太子谢鹤生,只有一个江南富庶人家的老来子,名字她没有问名字。
总之,他会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不用担着上一世化不开的恩怨,不用担着天下苍生,也不用担着她。
明明说着没关系,但是林穗还是不住地流泪。
*
书房内。
谢云疏一人处理着长安的事情,玉苏出现在里面,垂头问:“需要属下去解决吗?”
指的是林穗。
谢云疏手中动作没有停,良久之后,摇头。
玉苏听命办事,闻言,开口道:“长安那边传来消息,已经按照公子吩咐在乱葬岗活埋了玉箫。”
谢云疏手停了一下,望向了窗外。
林穗出现在柿子树前,她从窗户处翻了进来,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她垂眸:“是我的错,杀了我便好,为什么要杀玉箫。”
玉苏拔出手中的剑,横上林穗的脖颈,刀刃立刻染了血。
林穗没有丝毫反应,一双眼刚哭过,此时还红肿着:“玉箫死了,下一个是谁,长公主还是皇后?谢云疏,一世的仇你要报两世。玉箫只是听命于我,你不该动玉箫,动了玉箫你又动了因果,适才吐了多久的血。”
谢云疏淡声道:“玉苏,放下剑。”
玉苏听命放下,林穗没有管顾脖颈上的伤口,像是在对玉苏说话,又像是在自己喃喃:“也对,谢云疏如何会杀我,上一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都能忍耐十年,这一世为了盛烟的安全就更不会动我了。”
林穗望着谢云疏,拿出适才从外面随手抓的几颗石子,当着两个人的面算了起来。算着算着,她有些讶异,甚至重新算了一遍,但还是一样的结果。
林穗将地上的石子拢起来,望向面前神色淡然的谢云疏。
她眸中有些犹豫,但还是准备将算到的东西说出来,谁知才张口的那一刹那,就晕了过去。
玉苏收起手,谢云疏半垂着眸,淡声道:“关起来吧。”
*
另一边。
盛烟正在做着谢云疏给她安排的功课,做着做着,思绪就有些不受控制。
她不能再像上一世这样了,爹爹和哥哥发生什么事情,她永远一无所知。她得想法子在爹爹和哥哥身边安插一些自己的人。
想着想着,她没注意笔下,功课被她写的稀烂。她看着鬼画符一般的东西,刹那间有些头疼,将纸揉了重新写。
就在此时,槐花敲开了门,端进来了一盘热腾腾的点心。
盛烟放下手中的笔,净手之后同槐花一起吃了起来,才吃了一口,她便认出来了:“是槐花糕?”
槐花点头:“今日早晨采取采的槐花,很清香,我还给烟烟做了一个香囊。”
盛烟垂头笑笑:“只给我做了吗?”
槐花咬着糕点的嘴停了一瞬,立刻转移话题:“糕点要趁热吃,否则会噎着。”话还没说完,槐花已经打起了嗝。
盛烟一边端来一杯茶水,一边顺着槐花的背:“好啦好啦,慢些吃。”
许久之后,槐花才平复过来,她望向盛烟轻声道:“烟烟,很明显吗?”
盛烟拿起一块糕点,轻声道:“有一些,但是我看的一向不准。”
槐花将怀中的香囊拿出来,将其中一个递给了盛烟:“给烟烟的。”
盛烟看向另一个相似的,有些好笑:“所以我和玉苏一样的香囊?”
槐花脸本来就有些红,听见盛烟直接报出了名字脸更是红透了,忙摇头:“当然不是,我做了四个,和烟烟相似的这个是公子的。”
盛烟一怔,轻声道:“那槐花是为了送玉苏一个,给我们每个人都做了一个呀。”
槐花一把捂住她的嘴:“哪有,我只是给我们四个人一个人做了一个。”
盛烟弯起眸,摸了摸槐花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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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好像也觉得否认没有什么意义,望向盛烟轻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对我很差的,经常笑我,恶作剧,不理我,但是他是玉苏。”
盛烟静静地听着。
一个午后就这样过去。
*
然后。
第二日,盛烟就没有交上功课。
谢云疏翻着被摊平的鬼画符,难得有些犹豫,良久之后才说了一句:“烟烟原来还有画符的天赋。”
槐花睁大眼睛努力让自己不笑,玉苏抱着剑已经笑了起来。
盛烟手轻拍了一下桌子,决定为自己辩解一下,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小烟。”盛序安在外面道。
盛烟看向其他三人,起身:“我出去一下。”
她推开门出去了,顺便将门关上了。她看向盛序安:“哥哥,怎么了?”
盛序安示意她向后看,盛烟抬眸望去,是一个不认识的奴仆。盛序安出声提醒:“他叫庞二。”
盛烟想起来了。
庞二,她安插到哥哥院子里面的人,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
盛序安看着盛烟脸上没有一丝被发现的羞窘,满脸写着“下次改进”,他不由有些头疼:“谁教你的这些法子?”
盛烟下意识说:“不是谢云疏。”
盛序安抬手敲了一下妹妹额头:“我当然知道不是谢云疏,他还没有蠢笨到第一次安插人就把人安插进外书房。”
盛烟轻声‘哦’了一声,随后道:“我下次知道了。”
盛序安又好气又好笑,声音却温柔了下来:“小烟想要知道什么,哥哥可以直接告诉你,我们兄妹之间无需这些。”
他比盛烟高一个头,盛烟需要仰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她脸上满是认真:“可是现在哥哥都还没有告诉我当初为什么父亲母亲要将我一个人留在江南。”
盛烟看着盛序安,庞二她是故意的,一开始就是奔着让哥哥发现去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但既然哥哥今日只带来了庞二,那另外一个人就还没有寻到。
盛序安一时间犹豫了,他看着妹妹的眼睛,不想将她牵扯进来。
盛烟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她将盛序安往外推了推:“不听了,庞二留在我院子就行了,我和槐花去买的时候别人说他做事很勤快。”
盛序安手摸了摸妹妹的头,轻声道:“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盛烟看着盛序安走远,良久之后,才推门重新进去。
屋子里,谢云疏修改着她鬼画符的功课,槐花绣着新的花样,玉苏抱着剑站在一旁看着槐花手中的帕子。
盛烟走进来,谢云疏将修改后的功课递给她,随后看了看天色,说要走了。
她接过功课,与其说是修改,不如说是重新写,她将人送出去。
走到廊子中时,天空飘起了小雨,盛烟回身吩咐人去拿伞,两个人一起站在长廊边。盛烟望向谢云疏,轻声道:“可以一直在江南吗?”
问出口后,盛烟才发现有歧义。
她本意是想问他现在长安的情况他能一直在江南吗,不会影响什么吗?
听上去却像是她在问他能一直不离开江南吗?
她刚想开口补充一下,就听见青年说:“嗯,我不喜欢长安。”
说这话的时候,谢云疏望着她的眼睛,她一怔,一刹那甚至以为他知道了她的计划。盛烟轻声应了一声:“可是你如果不回去长安,日后皇位怎么办?”
谢云疏眸中清幽:“烟烟,这世上还缺想成皇者吗?”
盛烟哑然,却又觉得谢云疏一如既往地在哄人。她望向外面的雨,手伸出去接住,雨滴在她手上很快化为温热的一片。
“不缺。”你也是其中一个。
下人很快将伞送了来,盛烟接过伞递到谢云疏手中,轻声道:“明日见。”
谢云疏接过伞:“明日要去佛寺了,住持可能要留我一日,书房内有我给你布置的这两日的功课,这一次认真些做。”
盛烟怔了一瞬,才想到原来已经到谢云疏第三次去远山寺的时候了。
她应声:“好。”
谢云疏撑了伞走出去,雨幕中,雨水顺着伞边落下,谢云疏回身望向长廊下的少女。
她在出神,并没有看见他。
他回身,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像是这江南的烟雨一般,多情淡漠又朦胧。
*
槐花和玉苏都走后,盛烟唤出暗卫。
一个唤着“烛”的暗卫跪在地上,冷声道:“主子。”
盛烟将手中谢云疏留下的功课收起来,轻声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烛俯首:“已经都按照主子吩咐准备好了,那段山路下面有一处隐蔽的悬崖,很高,很陡,寻常人都找寻不到。属下先去探了路,下面并没有人家,只有数不清的灌木和毒虫,还有一处深潭,除非有人营救,否则绝无生路。”
盛烟垂眸:“记得把所有痕迹都清理干净。”
烛应声:“是,主子。”
盛烟又起身到了一处,拧开烛台,里面出现一方小小的暗室。她打开里面一个木盒子,拿出一些图纸,放到了烛手中。
“以防万一,入体的伤口用这种兵器,不要去外面的铁匠铺子,我知道有一处有,三十里外的乱葬岗。”
烛接过,放入怀中:“是,主子。”
烛出去后,书房内再次归于寂静。
用那种兵器的话,即便到时候谢云疏的尸体被发现了也不会查到她头上。盛烟将烛台拧上,又望向了桌子上满是批改的功课,她在书桌前坐下来,逼自己一字一句地看着。
兵器自然是上一世知道的事情,盛烟的眼睛停留在谢云疏的字上,外面的雨滴滴答答个不停。
她想,最好那日是个晴天。
*
隔日。
盛烟想着昨日的事情,觉得还是得和哥哥好好谈一谈。
她向着哥哥的院子走去,才到拐角还未出去,就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月白色云纹长袍的谢瑾。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避开了。
她垂眸片刻,没有再去哥哥的院子,转身离开了。回去的路上,她有些心不在焉,她迟疑地搜寻自己上一世的记忆,确信自己没有在江南见过谢瑾
是她没有见过,还是谢瑾上一世没有来过江南?
盛烟关上门,记忆中的一切开始模糊。
如若她没有记错,按照她上一世了解的情况,谢瑾的身份是不能出京的。这个信息还是谢瑾自己同她说的,那时候谢瑾不知道输了多少盘棋,说可惜前两年他不能离开长安,要不然怎么都能赢上一把。
是这一世变了,还是上一世的谢瑾在说谎。
盛烟头有些疼,七月,她竟然就这样病了。
这病来的蹊跷,大夫也只说是风寒,谢云疏连夜下了山,却被盛序安拦在了府外。
槐花日夜照料在盛烟身旁,看着床上人儿的眉头皱了又皱。
盛烟的确在皱眉。
她穿梭在自己的梦中,甚至她自己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梦,但就是醒不过来。
一个梦中,她陪哥哥一起在爹爹的灵堂,外面的留言纷纷如白雪,将梦境的一切都变成了冰寒的白。
一个梦中,她哭倒在哥哥的棺材前,里面只有哥哥最初来江南见她时穿的那一身衣裳,谢云疏沉默地站在一旁,将哭晕的她搂入怀中。
另一个梦中,她死在了父兄墓前,看见了一身帝王袍的谢云疏,他哭着将已经没了气息的她搂入怀中,手上脸上都沾着她的血,雨水将一切都蔓延开。他抱着她,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而后,在梦中,她看见了呆滞在原地的哥哥。
她想,果然是梦,毕竟她死在哥哥的墓碑前。
那是哥哥的灵魂吗?
她伸手想要去触碰,手却穿过那垂满水的衣裳,她只能静静地呆在一旁,看着三个梦在她面前不住地转。
再然后,她就在梦中晕了过去,晕过去的那一刻,她在现实中睁开了眼。
醒来的盛烟一瞬间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因为此时盛序安就坐在她身前,盛烟下意识像梦中一样去触碰他的衣袖,抓到布料时,心中悬着的一口气才放下。
她抱住盛序安,轻声道:“哥哥,我好想你。”
盛序安有些讶异,摸了摸妹妹的头:“小烟烧糊涂了,说的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哥哥一样。”
盛烟安静呆在盛序安怀中:“我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一日。”盛序安温声说:“大夫说是风寒入了体,这几日一直断断续续下着雨,是淋雨了吗?”
盛烟摇头:“不记得了。”
盛序安温柔一笑:“那看来是真的烧糊涂了。”
盛烟声音很低地说着:“哥哥,我做了好多好多个梦,梦见、梦见你了。”
盛序安一只手从丫鬟手中接过白水,递到妹妹唇边:“小时候我也经常梦见小烟,梦见小烟从一个白白胖胖的奶娃娃长成了书中窈窕的女郎,我逢人便说,看,那是我的妹妹。不过那时哥哥不能同别人说,唯一知道情况的两个,他们都嫉妒我有个妹妹。那些年我们为烟烟准备了不少礼物,都放在长安的府邸中,这一次不方便带来。其中一个哥哥还说日后定要上门提亲。”
盛烟难得听哥哥说如此“不靠谱”的话,她垂下头:“不要。”
盛序安温声道:“哥哥自然没有答应,我们小烟要嫁也是要嫁自己的心上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盛烟还是摇着头,轻声说着“不要”。
盛序安只以为盛烟是在拒绝他前面的话,他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头:“无聊吗?哥哥去给你拿一些话本子,或者去书房里面拿几本书,哥哥念给你听。”
盛烟轻轻摇了摇头,状似无意说道:“前几日好像在府中看见了一个不认识的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向着哥哥院子的方向去的,哥哥,是谁啊?”
盛序安温声说:“外面铺子的管家。”
盛烟低声应了一声:“那难怪我不认识。”
良久之后,盛序安出去以后,盛烟将自己藏进了被子。她望着被子里面漆黑的一片,开始明白,原来对着她说谎,哥哥也是信手拈来。
盛烟眼前淌过上一世谢云疏摆在她面前的证据。
几封书信,几本账本,还有一枚盛家人才知道的信物。她垂上眸,却没有睡觉,只在心中数着绵羊,一只,两只,三只九十六只二百三十七只。
她像是逃避一般不想再做梦。
*
书房内。
谢瑾翘着腿,见到盛序安回来,无奈道:“怎么不能让我去见妹妹?”
盛序安轻“呵”了一声,声音温润:“是你妹妹吗你就叫。”
谢瑾撑着脸,一双狐狸眼中含着笑意:“你都替她收下我定婚玉佩了还不能是我妹妹呀。”
盛序安说起这个就来气,他冷冷看了谢瑾一眼:“当初你给的时候不说,后来我一知道不就还给你了吗,小烟不知道这个事情,你别去她面前胡说,她有自己的心上人。”
谢瑾摸了摸腰间的玉佩,轻声道:“你都不让去见小烟妹妹,她都不认识我,我拿什么胡说,我昨天去偷看了一眼回来都被你说了半个时辰,也就鹤生”
月白色长袍的青年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原本还算欢乐的氛围多了一分死寂,盛序安轻声说:“以后别去,昨天她看见你了,日后总会在长安相见,再看见我不好解释。”
谢瑾声音也低了下来:“好。”
两个人安静了良久,谢瑾望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轻声道:“心上人,指谢云疏吗?”
盛序安不想应,但还是说:“是,所以我们的计划得改改。”
谢瑾收回眼神,脸上也多了一分认真:“那两位态度很奇怪,我此次也是因为这个而来,他们好像没有让谢云疏继位的意思,我在想,是不是他们查出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事实真如我们所想,鹤生是谢云疏害的。”
盛序安眼眸中多了一分迟疑:“不像,我从前也觉得像,但是这一年谢云疏都在江南,一次都没有回过长安,如若他真的是为了皇位下手,如今大越国的皇子只有他一人,他为什么还要留在江南。”
“而且”盛序安声音沉重:“那一位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如今朝中闹成那样,还不宣布储君,还让谢云疏留在江南。”
谢瑾也沉默了。
鹤生一出事,他们便派出了所有的势力探查,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谢云疏,这个自幼时便被驱逐出京城的二皇子。
但一年过去,他们还是没有寻到确切的证据,谢云疏也没有一点夺位之心。很快,谢瑾又在心中更改了“夺位之心”这四个字,谢云疏本就是皇子。
只是谢瑾望向盛序安,心中叹息,他太了解序安了。若是鹤生还活着,圣上薨后,作为太子的鹤生登基,序安定会好好辅佐,日后成为一代名臣事迹流传千古。
但如今鹤生死了,以序安对皇家的厌恶,恐
谢瑾拿出棋盘:“来,我们下棋。”
书房内凝滞的气氛才被打破,盛序安声音中多了一分无奈:“这把下了,你就输我五千三百七十一把了。”
谢瑾率先走了黑棋:“你一定赢?”
盛序安将一颗白子下了下去,顺带提醒:“第二颗子别下你上一次下的地方,换一处,下那里你今日要输我十子。”
谢瑾手立马改了方向。
*
盛烟数到第九百三十一只绵羊时,还是睡着了。
槐花看着出现在自己房中的玉苏,没有多惊讶:“公子让你来的吗,他怎么不自己来?”
玉苏抱着剑:“公子说外面下着雨,他身上带着寒气,怕会传染给盛烟。”
槐花一副了然的模样,轻声道:“烟烟无事,大夫说只是风寒入体,让公子别担心。明日应该不下雨了,公子可以明日来看烟烟。”
玉苏垂下眸:“公子这几日来不了。”
槐花也没有怀疑,也没有继续问:“那我会照顾好烟烟的,让公子放心。”
玉苏点头,看向裹着被子发抖的槐花,走的时候将窗户关上了。
*
回到小院,玉苏沉默地守在书房外。
淡淡的血腥味从里面蔓延出来,玉苏握紧剑,随后又松开。
过了两日,长公主薨了的消息从长安传来,一路传到江南,盛烟听见时怔了一下,随后咬了一口手中新鲜的糕点。
明明还很热,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堵
可能因为她的病还没有好全。
长公主死了?
一杯茶被槐花递到了盛烟眼前,盛烟回神了一刻,轻声道:“谢谢槐花。”
槐花望着盛烟苍白的脸,小声道:“再吹一会风就要回去了,虽然大夫说已经好了,但是看脸色还是要静养,烟烟这段时间生了好多病,要好好养身体。”
盛烟应声,她这一世的身体的确比上一世要差上不少,光人晕倒就已经晕倒了四五次了。
一直到拿出谢云疏布置的功课,盛烟才想起来,谢云疏这两日都没有来见她。
她想起长公主的事情,捏紧了手中的书
是谢云疏做的吗?
长公主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杀了长公主。盛烟想着上一世的事情,想来想去,却只能记起来云瑶郡主一生未嫁,为那个她已经记不住名字的影卫守了一生的长思灯。
她放下手中的书,再过半月,就是谢云疏第四次去佛寺的日子了。
快了
*
接下里的几日,盛烟将之前谢云疏留下的功课都做完了。
槐花说想去看看柿子树,盛烟就带着功课同槐花一起上门了。小院外,玉苏抱着剑站在门口,见到她们怔了一下,随后开口:“你们怎么来了?”
槐花眼睛一抬:“什么话,我想柿子树了何时不能来。”
玉苏翻了个白眼:“第一次听说一个人想一棵树的。”
槐花哼了一声:“就想就想。”
盛烟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微微向旁了一点,待到槐花说完之后,她轻声道:“谢云疏呢,我拿来了前几日的功课。”
玉苏半垂着眸:“不在,出去了。”
盛烟一怔,槐花开口:“那我们在院中等公子回来吧,烟烟,你身体才好,进去坐着。”
玉苏迟疑了一下,没有阻拦。
盛烟再柿子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玉苏给她端来了热茶和点心,而后又给她拿来了几本书。
盛烟望着小院,谢云疏一人独自在这边住了快一年,但什么都没有添,一切就像他们原来那样。
她翻着书,茶杯不知如何倒了下来,她的手指被烫红了。
槐花在一旁道歉:“烟烟,我刚刚只是想打掉这个叶子,我看看手,红了,我去拿药膏。”
才说完,槐花已经向放着药箱的屋子去,打开门的那一刹那,盛烟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像像血。
她才望过去,就看见玉苏手中提着一只被割喉咙的鸡,槐花此时恰好从里面出来,看见了立马尖叫:“玉苏,你杀鸡是要干嘛?”
玉苏那把不知道取了多少人性命的剑被他收起来,鸡也垂着脖子不再挣扎,他挑眉:“炖汤啊。”
槐花掐了掐眉心,不远处的盛烟明显也想起来了,微妙地转过了头。
上一次玉苏炖汤,除了没有用膳的谢云疏,他们三个人都倒了。十天,整整十天,他们吃什么吐什么。
槐花将手上的药膏放在盛烟身前,轻声道:“烟烟,你自己抹一下手。”然后一把将玉苏推进厨房,关上门。
鸡被玉苏随意地丢在地上,流出长长的一道血痕。玉苏用布擦拭着剑刃上面的血,随后将剑放回剑鞘,做完一切后,他对上了槐花泛红的眼。
槐花抓着他的衣袖,哭了出来:“公子怎么回事?”
二十九
玉苏抱着剑, 脚踹了一下地上的鸡。
“无事,旧疾犯了。”
槐花憋着自己的声音,红着眼道:“何时有的旧疾, 我怎么不知道?”
玉苏收回脚,声音一如寻常:“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公子的事情公子如若不想告诉何人,何人会越过公子知道?”
他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疑惑, 谈话中,眼神望向了门外。
槐花捏紧的手突然松了,眼眸落下一颗泪, 轻声道:“烟烟也不能知道是吗?”
玉苏看着关紧的门,躬身用抹布包起已经没了气息的鸡,随口说着:“嗯,所以别在她面前露出破绽。”
槐花坐到一旁的凳子上,手无端地有些颤抖, 脑海里面全是适才看见的场景
她垂下眸,轻声问:“公子的伤要什么时日才能好?”
玉苏怔了一下:“大夫说无事,只是看上去严重了一些。你也看见了, 身上其实没有什么伤口, 昏睡不信,不能见风, 所以血腥味浓了一些。你也不用太担心, 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公子应当会提前同盛烟说的。”
这些话槐花一个字都不信,她看不懂公子, 也看不懂烟烟。
槐花看着桌上的鸡,到底缓和了语气:“你别给公子熬汤, 我怕公子病得更厉害。”
玉苏点头。
说完,槐花抹了抹眼睛就出去了。她在门外站定一瞬,向着石桌的方向走去,伸手挽住一旁的盛烟,轻声道:“看完树了,烟烟,我想去吃品盛阁的桂花糕,好久都没有吃了。”
盛烟自然应下,她看了紧闭的屋子一眼,应声:“走吧。”
*
房间内。
谢云疏躺在床上,双眸紧闭,脸色苍白。
玉苏进来,将窗户又关严实了些,不让光和风透进来一分。明明是白日,屋子里却同黑夜无异,只燃着一只油烛,泛着微微的光。
走近床一些,淡淡的血腥味便涌入鼻尖,但奇怪的是,床上的人身上并没有伤口。玉苏想起大夫不断的摇头,握紧了手中的剑。
长安那边的事情已经全部处理完了,但是公子公子的身体似乎有些撑不住了。这已经是第三次陡然的昏迷了,第一次不过一刻钟,第二次不过一个时辰。
这次是第三次,已经半日过去,无论如何都唤不醒。床上的公子虽还有呼吸,但却很微弱,看上去也不像有意识。
玉苏垂下眸,走出房门,房间里面的气氛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那种常年萦绕在死牢中的幽寂感。
他想到了一人。
*
盛烟同槐花用完点心,回到府中,已是黄昏。
两人一起从侧门回去,其中途径一大片桃林,盛烟才发现原来府中有这样一番景色。七八月正是桃子结果的季节,盛烟和槐花看着树上满满的桃子,拿了一个竹筐来准备装一些。
盛烟在下面扶着梯子,槐花爬着梯子上去,两个人很快就摘了满满的一筐。
“烟烟准备用桃子来干嘛?”槐花努力装作平常的模样,只眼尾留了一些残余的红,她都想好了如若烟烟问起,她就说桃毛进了眼睛。
但盛烟似乎一直没有看见,注意力都在桃子身上,槐花不由松了一口气。
盛烟看着满满一筐的桃子,掰着手指:“酿酒,做桃干,做冰碗。”
槐花蹲下身,同盛烟一起看着桃子:“桃干和冰碗我会,酿酒有许多种法子,烟烟想怎么酿?”
盛烟轻声说出了上一世盛序安教她的法子。
槐花听着轻笑道:“那烟烟以前酿过酒,听起来好像很熟练,嗯我将东西记下来,先让下面的人去准备,我们明日去酿酒。”
盛烟手怔了一下:“应当要再往后推一天,明天谢云疏要去佛寺。”
第四次了。
槐花想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尚在昏迷的公子,轻声道:“这样,那烟烟这次要同公子一起去吗?”
盛烟点头,她本来也要去佛寺。
槐花轻声“啊”了一声,表示听见了:“好,那我们酿酒的日子往后推一天,桃干倒是今天就可以做,和做柿子干的方法差不多。”
盛烟应声,后面两个侍卫上前将桃子抬到了她们院子中。
晚上。
盛序安过来了。
听说盛烟白日去了谢云疏的小院,他不由问道:“如何,听说小烟没有见到人。”
盛烟眼眸一抬,轻声道:“哥哥,你还说我。”
盛序安假装听不懂:“什么?”
盛烟放下手中的东西,斟了一杯茶递过去:“哥哥又没有通天眼,怎么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连我见没见到人都知道了。不仅如此,还来我面前说,生怕我不知道一样。 ”
盛序安摸了摸妹妹的头:“是担心小烟的安全,这不是告诉小烟了吗,若是小烟不喜欢,哥哥不派人跟着就是了。”
这样的对话上一世不曾有过,上一世这两年,她沉浸在谢云疏死亡的悲痛中,对这一切不太在乎,任由哥哥按照心情来。
但是,这一世。
盛烟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抬眸望向盛序安,两个人眼神相对,她开口:“我不喜欢,所以哥哥不要再派了。我身边已经有暗卫了,已经足够保护我了。哥哥每日要忙那么多事情,不用再多为我操一份心。”
盛序安自然听出来了,温声笑笑:“好,哥哥以后不打听了,我看见院子里面那一筐桃子了,小烟是准备做什么?”
盛烟的回答同白天如出一辙:“酿酒,做桃干,做冰碗。”
说话之间,她轻轻望着盛序安的眼睛,果不其然捕捉到了青年眸中一瞬的凝滞。
随后,她耳中传来哥哥温柔的笑声:“酿酒吗,那哥哥可以同小烟一起,酿好了我们把酒埋在地下,待到烟烟出嫁的时候再挖出来。”
盛烟轻声说了一句“不要”,随后不经意问:“哥哥从前也酿过酒吗?”
从前,自然是指在长安。
盛序安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轻声道:“嗯,从前酿过,也是酿的桃子酒。”
在盛烟好奇的目光中,盛序安不由自主多说了一些:“每年都会酿一些,只是酿的不多,也没有埋到地下,要不然到时候去了长安哥哥可以带小烟去尝一尝。”
盛烟弯着眸:“在外祖家中酿吗?”
盛序安自然摇头:“不是,那样太麻烦外祖府中的人了。哥哥买了一座宅子,里面全种着桃树,一到了时节上面就都桃子。一般是在那个宅子里面酿酒,酿的也不多,偶尔同友人聚会时就饮完了。”
盛烟轻声应着,盛序安摸了摸她的头:“日后去了长安,哥哥带小烟去看,三四月的时候桃花全开了很美。”
盛烟在心里为哥哥补充。
那座宅子里面还有一片湖,上面是一座窄窄的石桥,里面喂养着数不清的锦鲤,从桥上往不远处看去,就是那十里桃林。
她前一世去过的。
那时她因为落水流言的事情心情不好,哥哥说新给她买了一处宅子,里面有好多好多的桃树,等到了时节,她们就可以一起摘果子酿酒,还同她讲爹爹娘亲从前的故事,讲了许多许多。
所以还是在骗人呀。
盛烟挽着盛序安的手,认真地听哥哥讲着长安的事情,她眨了眨眼,已经不知道其中几分真几分假了。
上一世哥哥同她说,那是为她新买的宅子,可实际上早就有了不是吗,远不是她去了长安才有的,听哥哥的口吻,应当已经许多年了。
她静静地听着,许久之后,轻声说了一句:“哥哥,我们真的不能永远留在江南吗?”
盛序安一时无言,无他,只因为这个事情盛烟已经说了很多很多次,他安抚似的摸了摸妹妹的头,听妹妹轻声说着。
“江南很美,天气也很好,虽然偶尔雨下的有些多,但是夏日不算太炎热,冬日也不算太严寒。哥哥身体不好,呆在这样气候好的地方,对身体有好处。这里也是我长大的地方,我不想离开,不想去什么长安,我也不想哥哥离开,既不想同哥哥分离,又不想哥哥卷入长安那边的风波。哥哥,我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孩,我知道长安那边的形势远比江南复杂,即便是哥哥卷入其中也不能全身而退,哥哥,为什么不能留在江南呢。”
盛序安低声道:“小烟,你没有去过长安,无需如此害怕和厌恶。你要相信哥哥,哥哥答应你,如若日后你去了长安还是不喜欢那里,哥哥不会强行将小烟留在长安,好吗?哥哥没有强行让烟烟做过任何事情,对吗?”
或许是这个问题已经拉扯过很多次,盛烟几乎是听见的下一瞬就问道:“那哥哥呢?”
盛序安没有说话,这便已经是答案。
盛烟想,哥哥的确没有强行让她做过任何事情,可她真的很想强行让哥哥留在江南。
但她劝服不了哥哥,也想不出法子。
她无法拿着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咙,说哥哥如若你离开江南一步我就用匕首割开皮肤,她清楚地明白,她不能。
她能用爱困住哥哥和爹爹,但不能用自己的性命。
盛烟一时间有些无言,她在盛序安的面前埋下头,轻轻地将自己的脸掩住,不想表露出自己眼眸中过于复杂的情绪。
盛序安轻轻摸着她的头。
像是安抚。
一直到盛序安走后,门从外面被关上,盛烟才抬起头来,露出那双沉默的眼,她唤出来暗卫,轻声吩咐道:“你们去一趟长安”
暗卫走了,消失在夜色中,盛烟却有些睡不着。
她不知道她是想确认什么,但是事情好像一步步在往那个方向走。
她知道自己是在为难哥哥,无论哥哥是否有那些心思,为了她留在江南放弃仕途都实在是强人所难,哥哥拒绝实属正常。
但
盛烟想着那些谎言,谢云疏的,哥哥的,两个人的谎言交杂在一起,成为一片浓雾,成为那个她不愿意细想的梦,她被困在其中,却又始终被隔离在真相之外。
为什么都要骗人呢?
那日入睡之前,盛烟如何都想不明白。
*
隔日,盛烟没有等到谢云疏,只等到了玉苏。
玉苏淡声道:“公子有些事情要忙,如今不在江南,佛寺需得等到下一月才去。”说着,玉苏拿出了一封信递给盛烟。
盛烟打开,里面的确是谢云疏的字迹,上面说的意思也和玉苏说的差不多。
她应声,捏紧手中的信。玉苏要走时,盛烟轻声道:“他有说何时回来吗?”
玉苏摇头:“没说具体时间,大抵是半月后。”
盛烟便没有再问了,她收了信进府,一旁的槐花深深地看了玉苏一眼。玉苏挑眉,没有理会。
于是一下午,盛烟就看见槐花刺绣将自己的手刺到了四五次,槐花手指又一次出血时,盛烟上前从槐花手中拿下帕子和针线:“怎么了槐花,昨日没有睡好吗,你看着精神不太好。”
槐花摇头,轻声道:“没有,就是在走神。”
盛烟见问不出来就没有问了,只是收走了槐花的针线和帕子:“那你别绣了,若是无聊,去书房中寻一些话本子。”
槐花点头,转身出去了。盛烟看了一眼槐花的背影,轻声道:“流光。”
“流光”从不远处出来,盛烟轻声吩咐:“去看着点槐花,她一个人,我有些不放心。”
“流光”点头,从暗影中退下。
盛烟望着“流光”,眉心微蹙,是她的错觉吗,她总觉得这一世的流光和上一世的流光不太一样。不过很快,她就揉了揉自己的额,可能是她多心了,毕竟她一定意义上也改变了流光的命运轨迹。
上一世,流光初见她是掀开棺材的盖头,这一世却被她派去了长安,有些许不同也是寻常事。
*
十日后。
玉苏看着转醒的谢云疏,上前道:“公子。”
谢云疏垂着眸,脸色苍白如纸,声音低哑:“我昏睡了几日?”
玉苏垂头:“十二日。”
谢云疏倒也料到了一些,微弱的烛光洒在他的脸上,如玉之中多了一抹消瘦。他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之后,轻声道:“同她说了吗?”
玉苏点头:“按照公子从前的吩咐,口信带到了,信件也带到了。”
“她可有说什么?”
玉苏如实回到:“询问了公子何时回来,属下说约莫半月后,其他的就没有了。”
谢云疏一怔:“长安的事情如何了?”
玉苏将一旁整理好的东西拿过来:“皇后已经查到了一些当年的事情,但是不太愿意信,还在寻那两大世家的旧人求证;圣上已经病入膏肓,太医都说可能活不过这两年了;圣上病重的消息同样传到了皇后的耳中,皇后昏倒了一次,但是醒来之后也没有去看圣上。”
谢云疏接过玉苏手中的东西,一边轻咳,一边翻看着。
看到一张时手指顿了顿,玉苏看见,解释道:“是十日前的事情,盛烟派了两个暗卫去长安查探桃林的事情,公子没有醒,属下没有妄做决议。”
谢云疏迟疑了一下,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一些,恍若暗室的屋内多了一抹光。
谢云疏依旧咳嗽着,玉苏始终站在一旁等着吩咐,良久之后,玉苏听见青年的声音:“帮她查,她要查什么,日后都莫要再阻拦了。”
玉苏停在那个“帮她查”上面,出声:“若是有旁的人阻拦”
谢云疏淡声道:“除了便是。”
玉苏领了命应声,出去了。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大片大片的光涌了进来,谢云疏坐在床榻上,望着不远处桌上那一盏烛火。
玉苏没有关门,甚至将门又打开了些,又走到外面,将窗户全部都抬了起来,谢云疏从始至终都很安静地坐在原处。
屋子里面全然亮起来时,青年缓缓地直起了身,他望向外面的柿子树,有着夏日独有的过分葱绿的叶。
“咳”
*
盛烟是在两日后知道谢云疏“回来”的消息的。
那日“流光”回来同她说,槐花出府去了小院,见了玉苏。盛烟只以为槐花是相见玉苏了,就没有再细问。
半月下来,她手中的功课早就写完了,她想着明日去将功课拿给谢云疏,顺便问一下这半个月他去了何处。
黄昏时,她派去长安的两个暗卫回来了,与之一起带回来的,是上一世她见过的一些信件。
暗卫将东西交给她,她让人先下去,黄昏的光映出她的背影,她良久站立在原处。手指划过信件上的东西,明明是记忆中不起眼的部分,这一刻却觉得分外的熟悉。
这里面有几封,她前世便见过。
暗卫打探上来的信息说,那片庄子里面最开始没有桃树,是十三年前,哥哥先买下了庄子,随后才种的十里桃树。
那自然哥哥上一世同她说的那些话就都是假的。
可只是一个宅子,为什么要骗人呢?
盛烟打开手中另外的东西,手指有些轻颤,她有些不敢看,黄昏的光渐渐变得黯淡,太阳已然落幕,月亮开始高悬天空。盛烟坐在桌子前,看着桌上摊开的书信。
有些熟悉,有些不太熟悉。
她轻声将暗卫唤了出来,指出了几个大臣的名字,让他们去查一查。
暗卫应声,下去了。
盛烟将桌子上信件都收起来,随后到了火盆旁,将每一封都烧干净了。或泛黄,或雪白的信纸,最后都变成了一团什么都看不出的灰。
盛烟望着那团灰良久。
*
小院中,书房内。
玉苏禀告着长安的事情,最后添了一句:“她又派人去了长安。”
谢云疏倒不算讶异,轻声道:“还是如从前一般。”
玉苏点头:“是。”
门被轻声关上,谢云疏放下了笔,他抬眸望着窗外的月亮,也看了良久。
*
暗牢中。
林穗蹲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三个石子,她面无表情地丢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将石子全部踢开,躺在了一片枯草上。
她垂上眸,只有很远处有微弱的烛光。
*
七日后。
盛烟再次见到了回来的暗卫,暗卫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厚厚的一叠,她面无表情地接过,让暗卫先下去。
两个暗卫下去了,盛烟看着手中的一叠东西,先没有看,而是翻开了一旁的经书,认真地临摹了一遍。
她已经许久没有抄写过经书了,这一次抄的时候比从前慢了许多。
她将经书最后一章抄完时已经到了深夜,盛烟起身将抄写好的经书收起来,随后拿出了白天暗卫交上来的东西。
她拆开袋子,里面的东西露出来。
盛烟其实没有想到两个暗卫能够查到这么多,方方面面都如此周全,让她连一分侥幸都不能有。
东西被她摊在桌子上,她又认真地看了一遍,一直到看完,她脸上也没有任何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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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适时下起了雨,盛烟被从窗户吹进来的风吹得有些冷,她起身想要关窗户,整个人却恍如被死死地钉在了凳子上
良久之后,盛烟颤了颤眸,一滴泪从眼中滚落。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盛烟用八个字形容桌上这一份“证据”。
她哽咽地垂下头,烛火被外面的风吹灭,她将所有的“证据”都压在自己手下和脸下,泪水顺着她的脸滑落洇湿宣纸上的字迹,墨痕染开。
上一世的一幕幕开始在她脑中回放,谢云疏抓着她的肩膀,凝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盛烟,盛序安意图谋反,你知道吗?”
她不知道。
她现在知道了。
盛烟泣不成声,窗外的风不停地向她吹来,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了雨,狂暴的雨声中,风似乎要将她的脸,她的手掀起来,让这些已经可以称之为“罪证”的东西飞得漫天。
盛烟用手将所有的东西都压住,风雨混着暗色在她身后,她惶然地去翻前一世的记忆,真真假假杂在一起,她已经完全分不清。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骗人?
为什么都要当骗子?
为什么都要骗她?
他们明明是她最亲近的人,但为什么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她要怎么相信呢,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相信。
谢云疏处处骗她,哥哥也处处骗她。
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一日的梦境,所以梦是真的还是假的,那些在她心里堆起来的仇恨,究竟又有多少真,多少假,又有多少又是谎言的产物。
窗外大雨滂沱,盛烟哭成一团,但始终没有松开压下那些“罪证”的手。
风打着雨,窗打着墙,盛烟眼泪洇湿了信纸,已经熄灭的微弱的烛火在飘忽闪着,盛烟伸手将所有的信纸死死按住,柔白的手上显现出了青筋,她站起身,有些摇摇晃晃,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改变的坚决。
她走到火盆前,躬身跪下,就像前世跪在父兄的墓前。
在窗外漫天的风雨中,她吹亮了本就倏忽的蜡烛,火光被风吹着向她迎面而来,她没有避开,可到底火光没有扑到她脸上,她将其中一封点燃,放到了火盆中,火光很快变大,像白日一样,又被风吹得越发扬起。
一封,又一封,很快,她手上就只剩下最后一封。
她眼眸滑落泪,手指颤抖地将最后一封递出去,信纸很快消失在一片火光中。
良久之后,适才被她吹亮的蜡烛熄灭了,火盆里面的最后一丝火光也消失了,风从外面吹来,鬼哭狼嚎般,少女安静地跪坐着。
一直到半夜,盛烟才从地上起来。
她洗了洗手,张开嘴的第一瞬没有能够发出声音,她唇轻轻张着,半刻钟后,轻声道:“烛。”
名为“烛”的暗卫出现在她身前,盛烟开口,这一次发出了声音。
她听见自己说:“将这半月以来查到的东西都销毁掉,不仅给我的那些,所有能够查到这些东西的人、物,都去处理干净。”
烛应声,出去了。
外面风雨依旧未停,说出那一句话后,盛烟良久都没有动作。
终于,她起身,缓缓走到窗前,明明没有一丝光亮,但她就是能够看见院子里面瓢泼的雨,记忆中,上一世她死之前也是这般。
她抬起僵硬的手,关上窗,像是关上心里最后的犹豫。
她想,她不该查的。
她又想,她还是该查。
哥哥留下如此多漏洞,她派出的两个暗卫都能查出这么多端倪,她能查出来,那旁人也可以,她查了,还能帮哥哥处理得干净些。
是,哥哥妄想夺位,是,哥哥狼子野心。
所以呢?
盛烟眼眸中没有一丝光,她背着关上的窗,难道哥哥妄想夺位狼子野心她就能放弃哥哥吗,就能看着爹爹和哥哥像上一世一样去死吗?
盛烟觉得自己不能。
她手颤抖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冰凉的茶水涌入她的口腔,润湿她干涸的唇,她恍若未觉其上的干裂,饮了一口又陡然放下。
她脸上满是泪,不知道杯中的水为什么会这么凉。
从唇角流下,滑入脖颈,最后停留在那颗已经不知道如何在跳的心中。
她想,她没有做错。
她选过谢云疏了,如今再选一次,她选哥哥和爹爹,这很公平。
但为什么,盛烟抬手停在自己的脸上,冰凉的泪像外面的雨,电闪雷鸣间,她蹲下身抱住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都要骗她,谢云疏如此,哥哥也如此。
她要信谁,她能信谁,她只能信自己。
即便哥哥妄想夺位,上一世爹爹死在凯旋的路上是事实,哥哥死在回来的路上是事实,谢云疏没有因为她对爹爹哥哥心软一分,那她也不行,她也不要心软一分。
盛烟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是,她应该这样做。
即便哥哥意图谋反,但谢云疏害死了哥哥和爹爹是事实,她不能,绝对不能。
那一晚盛烟怎么度过的她已经不知道了,因为隔日她就发起了高烧,意识模糊之间,她只听见槐花不住担忧的声音,她努力睁开眼,却又陷入那一片梦境。
这一次,她没有走入梦境,只是闭着眼站在梦境外,始终不去看。
既然不知什么为真,什么为假,那她就都不看。
看了也不会改变什么,没有意义的事情,她有什么必要做。她不想看,于是梦境里就蒙起了一层雾。
梦境外,盛烟闭着眼,额头淌着汗,槐花一遍一遍地换着帕子。
盛序安担忧地看着妹妹,询问着一旁的大夫:“只是风寒吗?”
大夫应声:“回盛大人,只是风寒。”
“那为何如此频繁?”盛序安蹙眉。
大夫迟疑一瞬,摇头道:“老夫也不是很明白,小姐身体似乎是要比旁人虚弱些,或者称之为‘体弱’,只能调养调养让身子骨养的好一些,几副药彻底根治是做不到的,不可过于急躁。”
盛序安望了一眼昏睡的盛烟:“大夫您开药,药材无所谓,您往最好的开。”
大夫摇头:“不是药材的问题,公子看着也明白几分医术,当知道药材合适最好,贵重其次,不是老夫不尽力,是小姐的身体情况只能如此,大补也是不合适的,小姐的身子受不住,以后还是要注意些。”
“平日房间内注意通风,但昨日那么大的风雨,一定要管好窗户,不要让寒风吹了进来。还有不要惹小姐较大的情绪波动,一喜一悲,都极容易导致生病。”
盛序安一一记着,青笛随着大夫下去抓药。
槐花将用过的热水端出去,盛序安坐到了妹妹床前,他握住妹妹的手,因为高烧,被他握住的手泛着滚烫的热意,盛序安想起前几日同妹妹的“争吵”,垂下了眼眸。
是因为去长安的事情吗?
之前几次也是,他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这么不喜欢长安,但每一次被他相拒之后,妹妹看上去都不太好。
他望着盛烟,手背放在她的额头上,滚烫的一片。
即便发着高烧,盛烟还是很安静,只是脸比平常要红上一些,身体滚烫许多。
他轻声道:“真的就如此不想去长安吗?可你不是喜欢谢云疏,虽这一年下来圣上还没有立储,但大越国的皇子只剩他一人,日后总还是要回长安的。”
他派人查了盛烟前十几年的事情,他寻不到盛烟如此讨厌长安的缘由,他望着妹妹,轻声道:“小烟,对不起”
其他的事情他都能让着她,但是这一件事情,不行。
爹爹才有一些音讯,回京之后还不知道京中局势如何变化,他还未查清鹤生死的真相,他如何能应下妹妹这般话。
这些话他不曾对妹妹说过,他希望她能够自在快乐一些,那些恩怨情仇是他和爹爹事情,他不希望她卷入其中。
她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她喜欢谁,就嫁给谁。
谢云疏那里他背着她阻止了几次,但是只是试探,如若妹妹真的喜欢,他是不会真的干涉的。
他望着盛烟,轻声道:“小烟”
*
小院内。
“流光”跪在地上,将所听见所看见的一切都如实招来。
玉苏抱着剑站在一旁,外面的一切同光一起被避在外面。谢云疏坐在书桌前,手边放着盛烟前些日交上来的功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流光”说到盛烟烧毁了那些证据,并让暗卫前去长安处理余下的痕迹时,玉苏听见公子很轻地笑了一声。
玉苏说不清什么感觉,屋内只有一方点燃的蜡烛,柔和的光映在青年含笑的眼眸上。
谢云疏弯着眸,像是儿时。
母后将年幼的他关在漆黑的宫殿,里面没有婢女没有太监,他唯一能够见到的活物是一只小小的老鼠。
他为它取名叫“小老鼠”。
宫殿里面什么都没有,小老鼠也很饿,小老鼠还很笨,门上面那么大个缝就是钻不出去,于是走投无路的小老鼠就总来偷吃他的饭菜。
他那时还小,也没有见过什么人,小老鼠也是头一次见。
见到小老鼠对他的吃食感兴趣,他就每日都会分一半给小老鼠。渐渐地,小老鼠也不怕他了,甚至会在宫人送来吃食的时候主动从角落钻出来。
他没有过朋友,那个小老鼠是他第一个朋友,他每日都照例将东西分给小老鼠一半。
他常常没什么食欲,实在饿的受不了了才用一些吃食来填饱肚子。
那时他尚小,不知道母后为什么要将他关进黑黑高高无人的宫殿,父皇为什么三岁过后一次没来看过他,宫人为何看见他就满脸嬉笑。
没有人告诉他,仿佛他生来就是一个错误。
一日小老鼠用了他的吃食马上吐了白沫的那一刻,他想,他生来就是一个错误。而错误,是不该存在的。
那母后为什么要生下他呢,他不明白。
宫殿里面暗无天日,也没有蜡烛,偶尔他能够看见阳光从一侧没有关紧的窗户照进来。其实那一日小老鼠死后,他就不准备再用膳了。
应该是叫“用膳”吧,白粥,咸菜,干饼。
他看着小老鼠的尸体,耳边似乎听见了“吱吱”声,他觉得活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他死了母后应该还会省心一些。
但是没等他饿上三日,没等他同小老鼠一样彻底昏睡过去,他就见到了一个按理说不能见到的身影。
他那时已经饿的没有什么力气了,但还是按照夫子所言的行礼。
“兄长。”
光和谢鹤生一起从窗户进来,谢鹤生从上面跳下来,将怀中的鸡腿、糕点和茶水一并给他。他没有吃,甚至看着有些想吐,但是按照夫子教的礼数,他还是道:“多谢兄长。”
那时谢鹤生也不高,从高高的窗户跳下来时,发出巨大的一声响——听着就很疼。
谢云疏那时想,母后要责罚谢鹤生了。但很快,他又想,也不一定,母后很疼谢鹤生,也很爱谢鹤生,可能不会责罚。
他其实不是很愿意将谢鹤生唤作兄长,毕竟他始终没有明白,为何他们两个都是母后的孩子,母后需要如此厚此薄彼。
母后将谢鹤生教的很好养的很好,每次来给他送膳的小太监宫女闲聊时,他总是能够从他们口中听见谢鹤生的事迹。
谢鹤生今日又写出了一首多好的诗,谢鹤生今日又作了一首多好的词,谢鹤生今日又得了夫子如何的夸奖,谢鹤生再过两年就能够去外面巡查。
谢云疏总是能够听见很多很多关于谢鹤生的消息。
黑暗的宫殿中,他曾和小老鼠面面相觑,小老鼠偶尔对他“吱吱”两声。
后来,小老鼠死了,他望着小老鼠的尸体,觉得活着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意思。
可就在那一刻,他快要将自己饿死的那一日,那个别人口中的谢鹤生,从高高的窗户上跳了下来。
谢鹤生给他带来了糕点,茶水,还有一个他后来吃了一口就吐了满地的鸡腿。
还带来了什么呢?
大概是光吧,可能还是别的东西,但是他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那时望着谢鹤生,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有谢鹤生这样的人,他们明明曾在一个母亲的肚子里,但他同生在黑暗阴暗中的他完全不一样。
谢鹤生像是那一片光明的产物,他随着光一起来。
他唤他兄长。
后来他没有了会吱吱叫的小老鼠,但有了每次来都会摔下来的谢鹤生,就像是命运,他望着他,想着很久以前那些宫人口中描述的模样,他想,谢鹤生真的是这个模样的。
这个人,这个人是他的兄长。
他开始唤他兄长,不仅在口上,还在心中。
他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他甚至觉得这样也没有关系。
他觉得母后的偏爱是对的,比起他这般阴冷潮湿的人,谢鹤生好像的确会更好一些。温柔矜贵,心怀苍生之余,还担着他这样一个被全部人抛弃的弟弟。
但是事情好像总是要比他想的要更坏一点,他五岁那年,母后已经不想再在皇宫中看见他,即便是高而黑的宫殿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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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的那日,母亲也没有来见他。只有一个宫人走过来,扬了扬手中的拂尘,就要送他走,走去哪呢。
那宫人可怜地望了他一眼,说江南。
谢鹤生来送了他,他未曾想过那是最后一面。
谢鹤生是一个他这般的人都指摘不出任何错处的人,用一封封书信,和三岁小孩都不会喜欢的永远不合时宜的玩具,将他从那处黑黑的宫殿牵了出来。
他开始拥有了自己的第二个朋友,她的名字叫盛烟。
他的人生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总归不是出生那一年,也不是离开长安那一年,可能是收到谢鹤生第三十封书信那一年吧,他算了算时间,又拥有了青梅,她的名字叫盛烟。
后来没有后来。
也算有后来。
后来,谢鹤生死了,盛烟死了,他独自活了十年。
再后来就是现在,微弱的烛光下,谢云疏轻声笑了起来,青年一身浅青色云纹长袍,脸色苍白如纸,眸光潋滟泛着泪,泪珠混着唇边的血从俊美的脸上滑落。
他望着黑暗之中唯一的一点光亮,像是看见了很久以前那个高高的漆黑的宫殿之中的那只吐着白沫的老鼠,他就是那只小老鼠。
站在角落,畏畏缩缩,不敢戳破真相不敢表明身份也不敢拥有记忆,阴暗地将全部的证据递到那个人身前——他的青梅身前,妄想自己能被选择一次。
她选择他死。
三十章
盛烟的病好转已经是几日后。
其间谢云疏上门看望了一次, 这一次盛序安没有阻拦。
槐花从外面关上门,屋子里面只剩下谢云疏和盛烟两人。谢云疏来的时间不巧,盛烟正昏睡过去。
谢云疏垂着眸, 平静地看着床上染了三分虚弱的盛烟。他伸手将她额边的碎发拂开,换了她额头已然变热的毛巾,从一旁拧了凉水,再重新放上去。
做完这一切, 他就没了旁的动作,不再有一分逾矩。良久,他望着昏睡中依旧蹙眉的人, 伸手想要为其抚平,在要相触的那一刻却又收了回来。
房间里面安神香的味道很重,和上一世一样。
谢云疏没有久留,最后看了一眼就出去了。谢云疏出去时,槐花正同玉苏说着话, 见到他出来,明显想问什么。
谢云疏没有解释,从玉苏那里拿了盒子, 递给槐花。
“公子, 这是什么?”槐花一边接过,一边问道, 她自然不好当着公子的面打开。
谢云疏淡淡道:“打开看看。”其实也不是什么有用的玩意。
槐花打开不由一怔, 木盒里面只有两张薄薄的纸, 是她和玉苏的卖身契。槐花几乎是一瞬间抬眸望向谢云疏:“公子?”
谢云疏淡声道:“嗯。”
槐花低声道:“里面有两张。”一张是她的,还有一张是玉苏的。
“也给你。”谢云疏平淡道。
槐花怔了一瞬, 弯着眸望向一旁的玉苏,将属于玉苏的那一张拿出来在玉苏眼前晃了晃:“诶, 公子说也给我。”
玉苏翻了个白眼,不想同她计较,上前跟上了公子。
槐花抱着盒子站在原地,轻声哼了一声,也是早就无用的卖身契对玉苏有什么约束力,但她还是将其好好收了起来。
屋子里。
盛烟转醒的时候已是黄昏,槐花提了一嘴午后谢云疏来过的事情,盛烟才醒,脑子有些乱:“走了吗?”
槐花:“嗯,公子知晓烟烟已经睡下了,看了一眼就走了。”说着,她拿出谢云疏带来的几本书:“公子说烟烟卧床无聊时可以看,不是功课。”
盛烟接过一本,暂时也没有看的兴致,放到了一旁。
她起身,外面又下起了小雨,盛烟望着窗外的雨,有些犹豫,上一世这两年江南有下这么多的雨吗?
还在思索间,槐花就上前将窗户关上了,对上盛烟的眼睛,槐花语重心长道:“烟烟,大夫说了,你身子骨不好,下雨的时候不能开窗户。”
盛烟轻声道:“有些闷。”
槐花关窗的手顿了一下,随后留下了一条窄窄的缝,回身将盛烟搀扶住:“烟烟,忍一忍,你身体还未好。”
“大夫如何说?”盛烟摸了摸自己额头,温度已然正常了。
槐花轻声道:“大夫说就是风寒,只是烟烟身子骨弱一些,所以高烧不断,日后多加注意就好了。”
盛烟应声,这和她预想的也差不多。槐花为她拿来一本书,恰巧就是谢云疏带来的,她翻了一页,发现的确不是什么功课,是些民俗故事。
有小姐,有书生,有狐妖,讲来讲去,脱不开生死,她心中生起了莫名的烦躁。她闭上书,纤细的手指按在书封上,良久才松开一些力道。
槐花在一旁绣上次未绣完的荷包,这一次同上一次不一样,绣的很稳,没有刺到手。盛烟担忧地看了一会,见槐花没有伤到自己,就移开了眼神。
微凉的风顺着那道窄窄的缝隙滑进来,盛烟眼睛望着关上的书,实际上却是在发呆。
这样一连过了几日,盛烟的病好了大半,只剩脸色比平日虚弱苍白些。盛烟等着派去长安的暗卫的回信,偶尔做一做功课,因为身体的原因,玉苏教她射箭的事情暂时耽搁了下来。
谢云疏没有来寻盛烟,她自然也不会去。
之前他为她布置的功课没有全部做完,她有意耽误着进度,不想再同谢云疏有过多的接触。
一日,她还在做功课,槐花突然说:“烟烟,明日是不是到了去佛寺的日子?”
盛烟持着毛笔的手一顿,一滴墨就滴了下去,晕染开,一页功课废了大半,盛烟将笔放到笔架上,收起已然被毁坏的宣纸,走到一旁用清水洗了洗手。
槐花顺势递过一张干净的帕子让盛烟擦拭,盛烟接过,回道:“好像是到了。”
被推迟了一个月的第四次。
槐花轻声道:“也不知道这么难求的东西长什么模样,烟烟,你见过吗?”
盛烟摇头:“只是听说过。”
槐花用手撑着头:“那等公子送给烟烟了,让我看一看,开开眼界。”
盛烟没有拒绝的道理,她下意识摸着自己空着的左手腕,顿了一下后,又放下了手。槐花一早便注意到了她这个习惯,见状去梳妆台前打开一个红木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白玉手镯,走上前给盛烟戴了上去。
盛烟没有拒绝,另一手有意识地摸上去,却只摸了一下又放了下去。
*
隔日。
盛烟同谢云疏一起去了佛寺。
马车上,盛烟将这几日的功课交给谢云疏,她没有花太多心思,她知道谢云疏一眼就看得出来,但谢云疏什么都没有说。
马车行着,谢云疏突然咳嗽了几声。
盛烟递过去一杯茶,轻声道:“怎么了?”
谢云疏淡淡接过:“无事,昨日受了风。”
盛烟这才看见谢云疏的脸色比平日苍白不少,她轻轻蹙了蹙眉,将他手中的她交上去的功课拿回来放到桌上:“不舒服便应该休息,让玉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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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想说让马车掉头回去,就想起上个月已经耽搁了一次,她并不知道他何时离开江南,不能再耽搁下去。
谢云疏也没有让她说完,轻声道:“无事,只是偶尔会咳嗽两声。”
盛烟就没有说话了,在她的对面,谢云疏闭上了眼闭目养神,盛烟的手按在桌子上的功课上,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郁气。
她未曾想到她能如此平静地面对谢云疏。
她清楚地直到他拥有上一世所有的记忆,他在一步步做出和上一世完全不一样的选择,但是她不敢赌,也不能赌。
毕竟,她上一世赌输了。
盛烟其实能说给自己无数个道理,但是在某一刻,她还是忽略不了自己内心的迟疑。但就像那些在火盆里面化为灰烬的证据一般,她始终有自己做下的决定。
她也闭上了眼,松开了手。功课被几本书压着,风偶尔将其吹起来一些,与之一起吹起来的少女额间的发,在她的对面,青年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她。
他将已经被风翻开的书重新归整,那些功课也一张一张经过他的手指
“公子,小姐,到了。”外面传来玉苏的声音。
盛烟诧异了一刻,因为“小姐”这个称呼,她已经许多年没有从玉苏口中听过了,她被谢云疏扶着下了马车。
远山寺外依旧是热闹的人群,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盛烟同谢云疏混在其中,也只是渺渺众生中的两人,她们像其他人一样捐香火,燃香,被小和尚引着去拜佛。
玉苏抱着剑站在原处,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边有个一片就是骗钱的道士吆喝着:“算命,算命,十个铜钱一次,算姻缘算仕途算疾病,算命,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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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寺庙内。
盛烟和谢云疏一起在佛像前跪下祈愿。
盛烟手中拿着香,望着面前的佛像,许久之后,在心中轻声道:“信女祈愿这一世父兄能够一生平安顺遂。”
谢云疏依旧只是淡淡地上了一炷香。
*
盛烟和谢云疏出寺庙时,就看见玉苏一剑挑了一个道士的算命摊子,道士被那泛着寒光的剑吓到转身就跑,连十个铜板都不敢再要。
玉苏见他们出来,一声不吭掀起了车帘,盛烟轻轻扫了一旁摆着的破算命摊子,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看玉苏这模样,怎么也不是满意的答案。
谢云疏恍然没看见一般,直接上了马车。
马车上,盛烟拿起一本书,轻声道:“今日住持没有寻你下棋。”
“以后应当都不会了。”谢云疏淡声道。
盛烟惊讶道:“为何?”
谢云疏沉默半晌:“上次忘了让上一局了,一日下来他输了不知道多少子,说我冥顽不灵,以后便换个有缘人。”
盛烟轻轻笑了笑:“怎么能这般不讲道理。”
谢云疏没有附和,只是将那一叠功课整理好:“三日后我要回一趟长安,若是要急事,你便去寻玉苏。”
盛烟怔了一下,轻声道:“那什么时候回来?”
“半月后。”谢云疏将手中的功课递给盛烟:“重新做,盛烟,认真些,之前是生病耽搁了,重新做不能再如此随意。”
这个事情无法辩驳,盛烟点头应好,良久之后,她突然轻声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回长安?”
谢云疏倒也直白:“见皇后。”
盛烟轻声应了一声,别的又问不出来了。
他们明明坐在一辆马车里,只隔着一张桌子,却恍若隔着千山万水,迢迢。
她抱着怀中的功课,又听见了青年的轻咳声,茶壶里面的水已经冰凉了,她想了想,没有再斟茶递过去。
端倪是何时显露的,盛烟已经不知,但好像不知不觉她们就已经相顾无言。
爱,恨,怨,都变成淡淡的一片,化在江南朦胧的烟雨中。那一日,盛烟站在盛府外看向谢云疏时,总觉得他在一片朦胧的雾中,同前世那片雾不一样,他眼眸平静,始终淡淡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迎着八月的盛夏,她背脊发凉。
*
几日后,皇宫内。
谢云疏看了一眼颓然坐在高座上的皇后,安静地坐在了一旁。
殷娇望向他,望向这个十几年来她不曾倾注一丝关爱的孩子,哑声道:“你是不是很恨我?”
谢云疏饮了一口茶:“恨。”
他望向殷娇,她坐在皇后的高座上,双眸含泪地望向他,看着似乎终于有了一分他的母亲的模样。
两个人之间隔着高高的台阶,隔着两世化不开的恩怨。
谢云疏开口的语气很淡,像是说着寻常的天气。
“自然是恨的,恨你厚此薄彼,恨你生而不养,恨恨很多,但是恨多了就没有意义了。我最恨的是什么你心里应当清楚,如若两年前我没有寻到你,同你承诺两年间我会杀了圣上,完成你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复仇’,你会去寻谁,你心中明白。”
殷娇失声,她会去寻鹤生。
谢云疏眉宇间有淡淡的疑惑:“明明你待兄长是不同的,明明你最是了解兄长是什么样的人,明明你知晓这样可能逼死兄长,但你还是要这么做,为什么么母亲?”
他终于唤了她一声“母亲”。
殷娇说不出来话。
谢云疏替她说着:“因为仇恨,因为你觉得圣上杀害了先皇,你觉得圣上欺骗了你,你要替先皇报仇。你明明有很多种法子,但你偏偏选择最不合适的一种。即便你从前知晓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兄长犯了何错,你要将他置于如此境地。”
殷娇终于开口了:“先皇是鹤生的生父,鹤生不该为他的生父报仇吗?”
“那兄长自小认圣上为生父,为养父,为君,兄长为子,为臣,你不了解兄长吗,你揭穿身世让兄长弑父弑君,兄长会弑谁?你自小用诗书将谢鹤生灌成有翡如玉的君子,你觉得他会弑谁?”
谢鹤生会杀了自己。
这就是上一世他登上皇位之后所寻得的真相。
他的母亲,用纲常、伦理、恩情、道义杀死了谢鹤生。
生恩,养恩,君臣,父子,在谢鹤生自刎的那一刻,凌驾在他被这个世道养出的潇潇君子骨之上。
谢鹤生是自杀。
而皇后,他的母亲,在谢鹤生自杀之后,掩盖了所有痕迹,将其伪造成一场谋杀,派人去江南告诉他谢鹤生被人害死的消息,引他孤身步入这个肮脏的局。
他那时给盛烟留了一封信,顺便将玉苏和槐花都留在了江南,照料她。而他的母亲,扣下了那封信,也扣下了玉苏和槐花的命,上一世最后他问她为什么。
那时父皇已死,真相大白,她被关在一个荒废的宫殿哭着笑:“遮掩痕迹,自然要遮掩干净。”
一场火,将一切烧得都很干净。
他那时望着她,出生之时产婆会剪一根脐带,像是在这一刻那根脐带才全然脱下。
他望着她,看她一边笑着一边哭着,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东西给了她。
“我从父皇书房寻到的,我一直在想,父皇既然寻到了证据为何不将证据交给你,但是现在我好像明白了,母后,如若有来生,这一份证据我也会在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了的时候再交给你。”
“你到底是被仇恨蒙住了双眼,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从始至终都怨错了人,一步错,步步错,索性不如更错。现在父皇已经死了,我不代父皇将这些东西交给你,我代谢鹤生,我的兄长,你自小倾注了所有爱的孩子,将这些证据交给你。兄长爱恨多人,爱父皇,爱我,爱林穗,爱苍生,但是他最爱的人其实只有一个——您,我的母亲。”
上一世,殷娇脸僵硬一片,颤抖地打开。
这一世,殷娇跌坐在高台上,望着下面眼中没有一分情谊的孩子。
殷娇颤着声:“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提前同我说,你明明一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他,他已经,谢云疏,我对不起你,但是他是你的父亲,你如若之前说了,我便不会下了最后一幅药,谢云疏,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谢云疏垂着眸,声音平淡:“我为何要说,我三岁被你关在空无一人的宫殿的时候,他说了吗?我五岁被你用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言送去江南的时候,他说了吗?他在我出生之前便拿到了所有的证据,有无数的机会用你坦白,他说了吗?是,皇后娘娘您有您的苦衷,圣上他有他的苦衷,你们互相欺骗互相利用,可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殷娇唇颤抖着。
谢云疏轻声笑了一声:“还是你想用捆谢鹤生那一套来捆着我,皇后娘娘,你应该比谁都知道这对我来说没有用。”
谢云疏一生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说完那一刻,他也没有觉得轻松。
他越发怨恨,就显得最后的真相越发可笑。
他上一世登上皇位,查到所有的真相时,笑了整整一夜。他不敢相信,竟然是这样的原因,铸就这可悲可笑的一生。
踏出宫殿的那一刻,谢云疏明白自己不会再来了,在里面活着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恶心。
他也不会来了。
无论是皇宫,还是长安。
*
半个月后。
盛烟从槐花那里听见了谢云疏的消息,与此同时,暗卫将长安那边的消息带了过来。
她看着房中的两个暗卫,让他们将做的事情一一讲述出来,想听听还有没有疏漏的地方。暗卫讲着,她听着,听到最后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下去吧。”
没有什么纰漏,甚至在她的吩咐之外,暗卫所做的事情要比她想的还周到一些。盛烟玩着盛序安给她的那块令牌,唤了一声:“流光。”
“流光”从暗处出来,盛烟轻声吩咐了几句,“流光”退下去了。
*
有了上一世的教训,盛烟再没有给旁人绣过东西,平日绣的一些荷包,帕子,一般就给自己用了。
她看槐花绣一个香囊绣了许久,格外精细,轻声笑道:“给玉苏的吗?”
槐花眼睛瞬间凝住,手上的动作直接停了下来:“我说不是,烟烟也不信吧。”
盛烟弯着眸:“自然信,槐花说送给谁的,就是送给谁的,我都听槐花的。”
槐花放下手中绣的差不多的香囊,端了一杯凉茶,轻声道:“是给玉苏的,乞巧节不是过了,过了我送香囊就没有那么明显了吧。”
盛烟一怔:“乞巧节过了吗?”
槐花点头:“前几日就过了呀,那日我问烟烟要不要去街上,烟烟说不去,我就自己出门了,街上很热闹,有很多男男女女,我还看见了之前船上那几位小姐,她们身旁有两三个郎君一起结伴。”
槐花想了想,还是没有提谢云疏,她看不懂烟烟和公子,她决定按照玉苏说的不掺和。
盛烟应了一声,小声道:“我不知道。”
槐花将窗户打开,带着热意的阳光涌进来。
盛烟迎着光看去,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记忆中江南总是雨日,这般晴朗的天气算少有。
江南天气好,即便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屋子里面也还算凉爽。
盛烟起身,走到槐花身旁,外面的光映在两个人身上。盛烟靠在槐花身上,轻声道:“槐花,如若有一日,我”
槐花认真看着她,盛烟却没有再说下去,她将自己埋在槐花怀中,同阳光不同的温暖气息包裹她,槐花将她抱住:“烟烟,无论日后发生什么,我都一直会在你身边的。我要保护烟烟一辈子,嗯,还有下辈子。”
盛烟将人抱紧,轻声“嗯”了一声。
槐花想着那两张卖身契,轻轻拍着盛烟的背,她其实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于是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去更明白一些了,那就这样吧,她一直呆在烟烟身边。
公子没说,但公子也是这样说的。
*
本月后,谢云疏第五次去佛寺时,盛烟没有跟着一起去。
如若每次都一同去,那她第七次动手的时候没去就太明显了,她在心中想着。事情好像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盛烟也闲暇了下来。
谢云疏没有再给她布置从前那般多的功课,只是隔几日给她送过来一些书,偶尔是难寻的孤本,偶尔就是平常的诗文。
她不是很能够看完,槐花专门在书房中收拾了一个柜子,用来装谢云疏给她送过来的书,她没有阻止。
书越来越多,看着看着就满了一个书架。
于是槐花又收出了第二个书架,只是书没有从前送来的勤,槐花一连看了那个书架几日,到底是没动。
盛烟不在意这些,谢云疏这一段时间很忙,她同他见面的次数寥寥。
偶尔她想,这也好。
是好的。
哥哥也变得很忙,盛烟不止一次在府中看见了谢瑾的身影,可她都只是看了一眼,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走过了。
她还是像从前一样给哥哥身边安排着人,安排十个能被找到七个,但已经够了。哥哥的行踪偶尔会被他们报上来,她一般都不看,将东西丢丢进火盆。
信件在火盆里面燃起来,会有淡淡的烟。
有时那烟向上升,盛烟一不注意就被呛到了,一日处理好一切后,伸手抹到了脸上的泪。她想,要不叫下面的人换一些好些的纸,这些纸烧起来太熏人了。
当然,她只是想想,并没有真的去吩咐。
槐花有一日将那个荷包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满脸都是生气,她问槐花怎么了,槐花说玉苏说她绣的是鸭子。
盛烟轻轻笑了笑,槐花又说:“公子那时也在,也没有帮我说话,从前明明会帮我的。”
闻言,盛烟心想,那可能真的有点像吧。
但嘴上,她轻声道:“那玉苏真过分,我们不送了。”
槐花更生气了些:“他不还给我,他说没有见过这么像的鸭子,要收藏。”
盛烟便明白了,她弯着眸,唇角却不知为何没有一丝笑意。
槐花一边拿起针线说“我定要绣个真的鸭子给玉苏那眼睛瞎了的人看看什么叫鸭子”,一边说:“烟烟,过几日公子好像就又要去佛寺了。”
槐花不由感叹了一句:“好快呀,从前时间有过得这么快吗?”
盛烟不自觉重复了一声:“好快呀。”
从前时间有过得这么快吗?
盛烟不知道,因为她又开始做梦了,依旧是从前那个梦,她被一箭射死在父兄面前,这一次她终于看见了射箭的人,不是别人,是林姐姐
时间似乎向前退了一些,后面她倒在滂沱大雨中,一身帝王袍的青年踉跄着向她奔来,将她抱在怀中,哭着一声一声说着“对不起”,而后她看见了在那个时间点算“死而复生”的哥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一直做这个梦,但做着做着,她就想到了她上一世临死前看见的那个模糊的身影
可能不是幻影吗?
盛烟对梦,从一开始的疑惑,到抗拒,但现在的茫然。
她坐在梦中娘亲的墓碑前,看着前方谢云疏抱着她哭的侧影,她伸手想去摸一摸谢云疏怀中的自己,手却一次一次穿过。
最后,她抬手抚上了谢云疏的脸,一瞬,两瞬,她的手从空气之中穿过。
她跑到不远处哥哥身旁,手穿过了哥哥的长衫。
盛烟在哥哥身边坐了下来,望着哥哥,梦境将一切做的如此真实,她甚至看见了哥哥左手食指上那道细细的疤。
盛烟想,这是她从前没有见过的。
盛烟从梦中惊醒,几乎是一瞬,她掀开被子穿了一身衣裳就向盛序安的院子跑去。穿过长廊,穿过院门,穿过房门,盛烟抓住了哥哥的手。
盛序安怔然:“小烟,怎么了?”
盛烟许久没有说话,眼眸停在盛序安左手食指上那道小小的疤痕上。
她哑着声音问:“哥哥,这道疤痕什么时候有的?”
盛序安顺着她的眼神望去,沉思了一两秒:“应该是三年前,我想同厨房学一学如何熬汤,不小心被刀刃划伤的,小烟,怎么了?”
盛烟声音很轻,却在颤抖:“哥哥,我好像没有见过这疤。”
盛序安一笑,从一旁的柜子中拿出了一个扳指,套在了食指上面:“白日哥哥一般都戴着扳指,只有沐浴时才会将扳指摘下来,适才忘记戴了。可能是扳指刚巧把疤痕掩住了,所以烟烟才一直没看见。”
盛烟还是说着那一句:“可我好像没有见过这疤”
盛序安只当盛烟是睡糊涂了,摸了摸她的头:“好,没见过,只是一道很小的疤,小烟没见过也很寻常,天已经晚了,回去睡觉好不好,哥哥将你送回去。”
盛烟没有回答。
她望向哥哥,眼眸落下了泪。
可是哥哥,如若我从未见过这道疤,为什么梦中那个你会有?
那真的是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