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五班后排的气氛就在晚自习时彻底恢复了明朗。商泊云的怄气来得突然, 最后就在江麓的几句话里飞得一干二净。
教室的窗外,天空是透彻的墨蓝色,月亮也澄明, 预告着明天又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附中的晚自习一般是上四节, 一节是英语的晚读,之后两节用来写作业, 最后一节则是科任老师来上课。这个时候文理还分科, 物理和地理各自在晚自习独占秋色。
高考的日期就固定在那里,学校总有各种方法替学生挤出学习的时间。
赵百凌到教室时, 一眼就看到后排晚自习时总空荡的位置终于坐上了人。
高桂生点名要特殊对待的小江同学终于也出现在了五班的晚自习,这会儿正低着头在那儿写作业。
赵百凌打趣:“商泊云, 今天晚自习可算是有同桌了,有什么感想吗?”
“正在适应。”商泊云看了眼他的同桌,小江同学头一回上晚自习, 居然比白天上课还要认真。
“还得适应啊?”赵百凌道, “我看江麓就适应得挺好的。”
骤然被点名,江麓抬起头, 赵百凌对上他的目光, 眼中带着笑点头示意。
“好了,都把《每日一练》翻到101页, 没写完的也停下来。”
赵百凌把习题册翻开,对着花名册开始抽人报答案。
国庆后, 梧桐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变黄, 只是几场秋风吹过, 太阳底下, 就只能看到满树的橙金。
每周五的小测按部就班,联考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江麓来上晚自习后, 反而觉得课业比从前更为吃力,要学的东西越来越多,老师的进度也越来越赶,不过他在小小的烦恼了几次后就释然——如果不来上晚自习,一定会更加跟不上五班的复习步调。
但商泊云给江麓讲题的时候,江麓难得有一瞬间走神。
——这个人不知道哪儿来的耐心和精力,居然带着他一块把那本笔记上的知识点从头梳理了一遍。
也不单是物理的复习。
商泊云似乎从不在意在他这儿花费的时间。
散步时给他随意发过来的照片,有时是商熊猫,有时是树上打架的鸟,再附上一句晚安。
周末写完作业,带他把西门后街从头到尾逛完,栾江剧场外等他的那一天,还一块儿看了场夕阳。
不知道到底叶凝和他说了什么,最近商泊云甚至还热衷给那个保温杯泡上蜂蜜枸杞茉莉花。
诸如此类,一旦列举起来竟然这样多。
江麓的生活中充斥的事物被划分为“钢琴”和“除钢琴之外”,在时间安排上自有一番三六九等,以免偏离预定的安排。
商泊云和他是截然不同的生物,江麓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们会有相同之处吗?江麓的思绪有一瞬游移。
大课间,这个人也没去打球,这会儿正在草稿纸上写写算算,平时做什么都无所谓的人唯独解题时认真。
从江麓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微微侧着的脸。
五官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睫毛长而密,嘴唇的轮廓也漂亮,唇珠饱满,配着一张攻击性十足的脸,莫名添了点柔软可亲的感觉——
身体的接触会留下格外深刻的记忆,哪怕只是梦中荒唐,江麓也记得商泊云俯身亲他时的感觉。
商泊云的嘴巴很软。
和露台上他整个人外放的强势不一样。
唇瓣贴过来,温热软和,很能取悦诱哄,冷不丁又张嘴咬人一口,还要笑得恶劣。
这个念头出现得太过突然,让江麓感觉尾椎骨似乎都通了电一般,电流警告着他不正常的心猿意马,又夹杂着一丝微妙的快乐。
猫的尾巴会因为惊吓瞬间炸起,商泊云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忽而抬起头来:“江麓。”
“嗯?我听懂了,要先求出三个小球的加速度,把bc小球视作整体……”
江麓的眼睫很轻地颤了下,掩饰一般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解题步骤。
商泊云的余光扫过他通红的耳尖,只作没看到。
二十六岁的江麓在某些瞬间也会动容片刻,管他是被欲望还是自己的皮相蛊惑,又或者确实出于微末的好感,商泊云不在乎动机只看结果。
没道理十七岁的江麓反而铁石心肠。
尽管我们是不同的物种,可你应当意识得到我的喜欢。
因此商泊云声音散漫,隐隐透着点笑:“可以啊。下次联考脚踩陈彻拳打我完全不在话下了。”
前桌的锅盖刘海默默捏拳:夸你老婆,但莫挨我。怎么,月考掉五十名就没有人权了吗?
学委忽而冲了进来:“这次联考我们附中要完蛋了!”
大课间,五班的教室里坐了大半的人,正揣着球准备出去的人也退了回来。
“学委,你也太长一中志气了吧,联考不还有小半个月吗?”
“就是,上学期期末联考,禾姐全市第一,给人一顿乱杀。再说商老板英语上来,都给干到年级第三了。”
五班诚然群魔乱舞,确实是高三成绩最好的班,换而言之,也确实被高桂生寄予厚望。
学委气喘吁吁:“我刚去教务处送资料,亲耳听到高主任说的。”
高桂生眼听六路耳观八方,素来消息灵通,又据说一中的教务主任和他是从小到大的同学,两个人别了三十几年苗头。
“一中把苏省省实验的前三都挖过来了。”
苏省,全国有名的卷省,盛产各路教辅和竞赛大神,以及葛军。
“……不是吧。都高三了怎么挖?”
原本反驳的同学虽然仍是疑问句,但话里话外已经有些动摇了。
“一中要这么拼吗。”
“俗话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嘛。当然——绝没有说我们学校的前三不会念经的意思。”
江麓不由得看了眼商泊云,商泊云不满控诉:“我头发茂密。”
学委的表情很忧伤:“具体我也不清楚,总之一中这次下了血本,高主任说现在挖人来不及了,所以——”
“所以,让各科老师传达一下他的指导意见: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老张端着保温杯进了教室,扬了扬下巴,“课代表,去下打印室,卷子刚刚印出来。”
“教室里人还挺齐整,就提前开始做题吧。”
商泊云很快从打印室拿回了新鲜热乎的试卷。
“细品。”老张抿了口保温杯里的菊花茶。
高桂生顶着硕果仅存的头发焦灼了一个早晨,然后把焦灼火速分摊给了高三的莘莘学子,成功在2014年就带领人民群众实现了共同焦灼。
“……太离谱了。”陈彻连续被摧残了一整周之后终于崩溃,“为什么这些卷子从头到尾,都是竞赛题改的?”
“高主任说,现在不上难度,等着高考给我们上难度吗?”郝豌的声音柔弱得像要碎掉一样,陈彻深呼吸,艰难反驳:“但是我们只是和一中联考。”
这下不单是五班了,附中高三文理二十个班都笼罩在阴云里。
一轮复习已经完成了大半,进度还在往前面推,同时针对联考的题出得一次比一次难。
年段前三十甚至还拿到了难度更夸张的拔高卷,高桂生特地安排教研组定制的。
回到十七岁这么久,商泊云第一次产生了怨念。
商熊猫最近的深夜散步都暂时取消了,因为商泊云回了家还要再啃几个小时的试卷。
当年联考和一中的输赢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高桂生居然这么变态的吗?
无怪乎秋风扫落叶时也顺带扫走他的头发了。
他的目光看向乖巧努力的同桌,最后默默记上了一笔。
多年以后,如果和江麓回忆起高中时代,他一定要说,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才又重新做了一遍那些试卷。
到时候江麓肯定会露出“你开什么玩笑”的表情,然后他就可以顺势胡搅蛮缠。
商泊云觉得郁气又散了点,试卷上的函数终于显得没有那么碍眼了。
外面的天乌黑,教室的灯光闪烁了一下,商泊云拿出了新配的眼镜。
并不近视,但每回盯着题目时,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商狗子冥思苦想,才终于想起自己在若干年后养成了戴眼镜的习惯。
有人抱着试卷走了过来,顺势坐在了陈彻的位置上。陈彻这会儿正被小许班长提溜着改错题,谁也没空拯救他。
“商老板,能问你几道题吗?”
一旁的江麓看了眼,是班上一个成绩很不错的男生,月考也在年级前三十。
商泊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平光镜片下,有长睫被映出的浅淡弧影。
“拿给我吧。”
男生立刻题目推了过来。
江麓默默收回了目光。
chapter 42
“我高二还跟着赵老师一块搞过竞赛, 没想到过了个暑假忘得一干二净。”男生叫何畅,这会儿正念念有词,扒着桌子看商泊云抽出了一张草稿纸。
“江麓。”课桌上映出魁梧的投影, 郝豌的声音在嘈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柔和。
双开门冰箱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耳发:“会打扰到你吗?我上午那篇完形没太懂。”
长洲的英语试卷素来长如厕纸, 一道完形填空可以占据一整页的试卷版面。
得益于过去十年频繁因为钢琴出国,英语这一门江麓毫不费力。而郝豌同学小时候虽然在泰国读过几年小学, 但他唯一学会的西洋异术是——看塔罗。
小许班长亲自认证, 嘎嘎灵。
商泊云手中的笔不停,而余光瞥见江麓摇了摇头, 暂且搁置下了自己的作业。
“没事。”江麓说。
能在理科实验班的,哪怕有偏科, 也没有脑子不灵活的,加上江麓之前一直在给商泊云补英语,因此郝豌的疑惑很快被一一解答。
一米九的壮汉捧着习题册, 笑得十分娇羞。
“真是太谢谢你了。”
郝豌眼睛亮晶晶的, 柔声道:“其实哦,以前都不太了解江麓同学, 觉得你虽然性子好, 但好像和谁都不算亲近。”
和谁相处都很礼貌,很温和, 和谁都隔了一点距离。
活动室里的钢琴,高桂生的耳提面命, 校门外黑色的迈巴赫, 还有始终等候的司机。
五班的人大多友善, 却依然潜意识地将江麓当成了要区别对待的人。
“是有点。”江麓笑道, 心里却不免有些失落。
郝豌连忙摆了摆手:“我都说了是以前啦。现在大家彼此都更了解了,最近我们还一起吃了饭, 一起上晚自习。我终于和你是好朋友了。”泰兰德甜豆郝豌语气十二万分真挚,“不光是我,其实班上有好些人都想来问你英语,之前都怕打扰你。”
“没想到商老板是第一个。”
邻座的女生侧过身来:“嘻嘻,我作证,郝豌说的是真的。”
“大家都想来找你,没想到商老板捷足先登。”
当然,那些想和江麓熟悉的人大多数其实不是想补英语。
“江麓同学,以后也教教我啊,虽然我物理没有商老板好~”
那点失落于是只像羽毛一样掠过。
生活确实从某天发生了改变,一切若要寻找肇始之因,答案就在身边。
欲盖弥彰一般,江麓下意识拿起了杯子。
邻座的女生对于这个保温杯忍耐已久,终于趁着这会儿问了出来:“话说,你怎么这么年轻就get了高主任同款?保温杯里是泡了什么养生茶吗?”
青春鲜嫩的美少年拜托请和中年爱好保持距离。
江麓更不好意思了。
他意味不明地“唔”了声,倒是正在草稿纸上算题的商泊云抽空接了句嘴:“奶茶,巧克力的。”
“噗哈哈——商老板,你也太幽默了!”
江麓捧着杯子喝了一口,里面还有布丁。
陈彻座位上的何畅不乐意了:“哎,林柚,你别打岔,商老板给我讲题呢!”
名叫林柚的女生撇撇嘴,转回去继续写自己的作业了。
课间的十分钟过得很快,何畅不止拿了一道题过来,联考在即,他想往前十五冲一下,这样两校排名时也会面上好看点。
“还有这道、这道!商老板,我已经算了一半了。”
“喂,何畅,挪挪。”
陈彻被许葭禾放了回来,迫切想在座位上好好缓冲一下。
“你等等,别催啊。要不你先坐我那儿去?”何畅不肯走,商泊云物理最好,平时又总在给他同桌讲题,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他自然不肯放过。
“不行!你位置就在门口,我可不想等会儿被老师盯着。”
“这么小气干嘛啊!”何畅说,“商老板就要给我说完了。”
陈彻不乐意了:“你那个卷子上还圈着五六道题,自己回去想想不行吗?”
何畅说不过陈彻,蹭地站了起来,又眼疾手快把卷子放到了商泊云面前。
“商老板,你帮我把这几个解一下哈。”
他眼珠子动了动,看向江麓:“咱们钢琴家不是不走高考吗?要不和我换个位置?就今天的晚自习,等会儿是物理课,赵老师也不会介意的。”赵百凌和他带过竞赛的学生关系都挺好,何畅怕江麓不知道,再次强调,“以前赵老师高二带过我竞赛的。”
陈彻“啧”了一声。
商泊云忽而扔开了手里的笔,镜片下,那双眼睛瞳色很淡,情绪也很淡。
“这是我同桌。”
“不换。”
“不是,我的意思是……”何畅愣了下,察觉到性格随意的商泊云突然不爽了起来,但他是找江麓换座位,也没碍着商泊云的事情。
陈彻把卷子抓起来,塞回了何畅手里,笑嘻嘻道:“别杵着了,上课几分钟了都。”
商泊云没再看他。
何畅迟缓地“哦”了一声,郁闷地转身了。
“不换就不换嘛,怎么题也不说了呢……”
陈彻得意洋洋地挥手,目送何畅离去。
“还真别说,商老板,你冷脸的时候挺像回事。”陈彻转过身来,一屁股坐在了自己椅子上。
商泊云撩起眼皮,那双有时候恣意到轻佻的眼睛依然冷冰冰的。
陈彻又“啧”了一声。
人只是想短暂换走你的同桌就真踩了你的大雷吗——陈彻默默转回去,这狗,还是让钢琴家顺毛撸吧。
江麓也没想到商泊云会先开口替自己回绝。
商泊云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教室里已经安静了下来,江麓想了想,撕下一张纸条。
“生气了?”
商泊云看了几秒,冷酷地点头。
连话都不说了,这就让江麓觉得有些稀奇。
商泊云明明是德云社预备种子选手来着的。
“刚刚谢谢你帮我拒绝何畅,我也不想答应他。”
钢琴家人温淡,字也写得端正,几行字列在一起,工工整整,无端让商泊云看出了点乖巧的意味。
“也不全是因为他。”
他语气闷闷的,以只有他和江麓能听到的声音回答。
商泊云眼尾低扫,看到江麓思索了一会儿,又再接再厉,继续在小纸条上写字。
他不动声色,敛起余光。
“因为联考吗?”
高桂生下发的焦灼实际上并不平衡,年级前三十的压力要大很多,大概他的想法是让一部分人先焦灼起来,先焦灼的带动其余同学焦灼。
商泊云英语提了上来,就在年级上升了三个名次,高桂生本来就盯着他,周一还把他和其余几个尖子生都叫去了谈话。
商泊云这次没立刻回答,江麓侧着脸,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
差点忘记了,商泊云是只高自尊大型犬。
江麓感知到了班上气氛的紧迫,不由得想起他在钢琴比赛前的每一次不安,所以,原来从容不迫的商泊云也会受到这样的影响。
这算他们的一个共同点吗?钢琴家在心里自问。
商泊云靠在椅背上,抓了抓头发,半晌才怏怏地吐出个“嗯”。
“最近也没怎么睡好,睁眼闭眼都是题目。”他说。
这倒是实话,感谢高桂生的上心,商泊云已经这一周都是两点才睡的,而附中的早读在7:20开始。
“可以和高主任说一下吗?”江麓想了想,“课间也不用一直给我讲物理,这样可以分出时间来休息。”
商泊云举着纸条,看着上面的发言,重新坐了起来。
他把纸条还给了江麓。
“驳回。”
商泊云懒声道,“这是答应了你的事情,而且我们是互帮互助。”
“不过,我确实很需要休息一下。”
他坐得离江麓近了些,镜片下,那双原本冷淡懒散的眼中压着狡诈。
薄唇开合,商泊云说:“江麓,和我一起逃掉晚自习吧?”
乖乖牌江小麓下意识就想拒绝,但商泊云低垂着眼,很缓慢地眨了下。
“我不想等会儿下课又被何畅堵着做那些题。”
长睫映出浅淡的阴影,那点儿狡诈全然看不分明,眼尾也向下,高自尊大型犬看起来怎么这么可怜?
江·狗狗爱好者·麓动摇了。
“而且,你之前不是说过要答应我一件事吗?”商泊云慢条斯理地步步紧逼。
嗯?江麓微微歪头,商狗子原本低落的神情立马消失——
江麓不会忘了吧?!
内心的小恶魔张牙舞爪,好歹在商泊云表情崩坏前,江麓想起了起来。
“我记得,我还答应了商熊猫。”
——行吧。
商泊云对商熊猫的太子地位接受良好,没计较江麓的偏心。
“你想去哪儿?”江麓问。
“多媒体教室?”
图书馆七点就落锁,多媒体教室在和很多社团的活动室都在行逸楼,那里是十点半才关门。
“就逃掉这两节,物理课我们再回来。”
江麓把作业整理了一下。
商泊云挑挑眉,也把自己的作业拿在了手中。
教室后排,座位发出轻微的声响,锅盖刘海回头,震惊地看到商泊云就这么拐走了江麓。
“不上晚自习?”陈彻瞳孔圆睁,用卡姿兰大眼睛无声发问,“带我行不行?”
商泊云嘴角微勾,在许葭禾转身之前,一把拉住了江麓的手,将人迅速带了出去。
陈彻只来得及看到他们一晃而过的校服衣角。
他猛然从座位上弹起来,回过头的小许班长找到了那点声响的来源。
“陈彻,你干嘛?”许葭禾狐疑地打量他,陈彻状似不安地左右摇晃,尽力挡住了空位。
“报告禾……报告班长,我尿急。”
豁出去了。
有人没绷住,笑出了声,安静的晚自习瞬间活跃了起来。
“……”许葭禾有点儿无语,“你去就是了。”
“谢谢班长!”
陈彻的内心有一千只尖叫鸡在狂啸,他一脸憋屈地走出教室,迎面,秋夜的风吹来。
好凉。
他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冷漠地想——
我要坐主桌,谁,都不配和我抢!
chapter 43
出了教室, 商泊云轻车熟路地往会议室的方向去,那边因为靠近行政用房的缘故,晚上格外安静。
偏僻的楼道静悄悄, 江麓的手就这么被商泊云牵着, 跟着他一块儿跑的时候,陡然生出有种“逃课”的实感。
幽暗的楼梯口, 商泊云最后三级干脆直接跳了下去, 声控灯终于在这过于沉闷的一声中亮了。
灯光落下的一瞬间,商泊云松开了江麓的手。
“不能让班长看到我们出来了。”他语气自然。
“嗯, 我知道。”
掌心的热意散去,江麓的手一年四季体感都偏凉。
“走吧。”他的声音也镇定自若。
附中占地广阔, 教学楼的名字皆从“知行合一”里取,比如高三的教学楼就叫行波楼。
行逸楼实际上是多媒体楼,挨着礼堂, 学校常在行逸楼的多媒体教室里举办一些小型的讲座或是分享会。
八角金盘在花坛里疯长, 将人的身影也遮蔽住,有秋虫在走廊上飞过, 不远处, 行逸楼亮了半壁。
这儿就比高三的教学楼要热闹得多,哪怕并不是每间活动室都有学生在。
两个人沿着走廊往多媒体教室走, 能听到教室里传来喧嚣的声音。
附中社团众多,琴棋书画上天入地, 因而放学后逗留在学校的学生大多在这里。
“空掰哇学妹酱, 吾辈正是你的学长喵, 和我签订契约成为魔○少女吧!”
这是动漫社。
“瞧见大伙儿我心里痛快。”
“高兴了。”
“可有件事吧……”
“您说。”
“……”
身旁的商泊云嗤笑道:“我们学校还有相声社啊?”
“嗯。社长好像暑假特地去京市进修过。”江麓是听音乐社的人说的, “给高主任讲了段单口相声,把人给笑岔气了。”
关莘当时形容得惟妙惟俏, 江麓到现在都记得。
商泊云长长地“哦”了声:“那会儿,我如果拿着电脑给高主任放一整天马三立相声选段,会不会也能打动他?”
江麓顿住脚步。
借着走廊的光,左手边一间黑漆漆的活动室也能隐约看清室内的轮廓,有一架钢琴在教室的后方。
“商泊云,你看。”江麓语气淡淡,“这是你一年之前打碎的玻璃窗。”
商泊云的尾巴警觉地竖起。
“那会儿校工重新修好了,不过没有找到一样的玻璃。”江麓的指尖落在花窗上,“整座行逸楼,大概只有它的玻璃是有花纹的。”
是很老旧的十字花纹,校工估计是图省事,从仓库里翻找出了建筑旧料。
“商泊云,这是你记仇的证据。”
商泊云喉咙一哽,过了几秒才慢吞吞道:“是篮球干的。”
江麓轻笑了声,放过了他。
多媒体教室正好和音乐社的活动室挨着,只隔着一个走廊的转角。
教室里的课桌是连成一排的,两个人和在五班时一样都坐在了后排。
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何畅,也没有别的同学了。
抱了一路的作业重新摊开在课桌上,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相声社起起伏伏的逗乐声,落在寂静的多媒体教室里,就像是陪衬。
“你还差多少?”
“数学还有半张卷子,物理剩了几道题。”江麓看了看自己带过来的作业,“生物我留着回家再写。”
“数学我写完了,不过物理我还没太动。”多媒体教室的椅子是有靠背和软垫的,商泊云伸了个懒腰。
“物理你都快在何畅的卷子上写完一遍了吧。”江麓笑。
“你为什么不早点把你没写完的那几道题拿过来问我。” 而商泊云语带抱怨,“被他占便宜了。”
江麓无语,商泊云这家伙,有时候好小气。
“最后一节课赵老师都会讲的。”但他仍然下意识给商狗子顺毛。
手里的笔无意义地转了几圈,商泊云说:“那你先写数学吧,写完了我们对一下。”
两个人定好了计划,很快各自进入了状态。
教室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微声响。
数学留下来的那几道题虽然难度颇高,但也并非毫无解决的头绪。
高强度的练习会一点一点增加做题的手感,江麓实际上算得上一个很有天分的学生——尽管江家绝无可能让他去实践自己在“读书”一事上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钢琴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分,做题反倒成了解压的方式,江麓对学习的热情其实大半来源于此。
老张精挑细选的试卷张弛有度,之前匆匆扫过毫无思路的问题也顺畅地算了出来,一节自习时间过半,只剩下最后一道立体几何悬而未决。
江麓试着画了几道辅助线,总觉得方法过于的迂回,肯定有更合适的思路——
他笔尖顿住,眉毛微微也蹙起。
商泊云忽而靠了过来,江麓没抬头,只是道 :“我还差最后这一道就……”
笔迹瞬间乱了,狗爪子搭在他手上,辅助线直接贯穿题干。
江麓:……好气。
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枕在手臂上,一天到晚精力充沛的商泊云居然在这儿睡着了。
江麓控诉的话也就止住了。
他往旁边挪了一点,睡相不大好的商狗子立马占据了更大的空间。
“……”
要叫醒他吗?
一般来说,别人睡着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但是,他们来多媒体教室是为了自习。
在高桂生的授意下,高三的前三十名被分到了更多的压力。
附中和一中的争斗由来已久,高主任堪称呕心沥血,顶着将要凋零的头发也不想提前认输。
所以,商泊云确实很久没怎么休息过了,他乌黑的长睫垂着,眼下映着一层淡淡的青色。
“算了,休息一下也好。”江麓心想,上节课的课间还在帮人做题。
商泊云睡觉时属于不太安分的类型。
他忽而动了动脑袋,侧脸碾过镜框,压出了道明显的红痕。
睡得太沉的狗子甚至在梦中轻“嗷”了一声。
江麓忍住笑。
一向很有界限感的人犹豫几秒,又坐了过去。
指尖落在了银边的镜架上,江麓很注意力道,以免弄醒商泊云。
他小心翼翼地屈起手指,缓缓将眼镜往外摘。
……压得好紧。
江麓不得不加大一点手上的力气。
商泊云又动了动脑袋,镜框怼着脸碾,江麓下意识地伸出手。
掌心整个儿推开了商泊云不安分的脑袋,这个人的半张脸被他的手掌按住。
……软的,很软。
江麓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又立刻悚然地松手。
商泊云的脸再次迅速朝下。
江麓不得不维持这个姿势,他探出另一只手,继续去摘那副眼镜。
这次顺利多了。江麓第一次照顾人,有些手忙脚乱,好歹天生细心,总归没让商泊云磕到哪儿。
手指也谨慎地向外退,江麓因为方才思绪的游移有些心虚,商泊云的眼睫忽而颤了颤。
几周时间里高强度的写了太多物理题,宇宙在商泊云的脑子里发生大爆炸,粒子重新组合,而爆炸的余烬光辉灿烂,让意识也眩晕混沌,在这些辽阔的事物之中,有熟悉的触觉拂过——
商泊云撩起眼帘。
那双淡棕色的眼珠子定定地看向穿越了大爆炸的江麓。
江麓有种被抓包的感觉——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来不及思索,先很小的惊呼了声。
“你戴眼镜……”江麓解释。
那些余烬让商泊云也觉得绚烂。
他疲倦的眼睛眨了眨,声音散漫却又含着笑:“又问这个?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江麓一愣,他问过什么?
但商泊云陡然伸手,像这样做过无数次一样,极其自然地抱住了他。
眼镜因为他微微向前的动作终于抽出,江麓握着银边的金属镜脚,茫然地不知该将它收到哪儿去。
商泊云顺势贴了过来。
像是哄觉一般,嘴中还咕哝着什么话,可声音太低,江麓听不清。
下课铃骤然敲响,急促,甚至刺耳,混杂着离开的脚步声,相声社的或者动漫社的,总之都不重要。
原本他要叫醒的人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而后将他圈得更紧了些。
这个人的身躯宽阔、炙热,手臂伸出,可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
商泊云的呼吸洒在了颈侧。潮湿、温热。
离得太近了。
太久没能这样、这样亲密,巨型犬抱着只炸毛的猫,脑袋还满足地拱了拱猫咪的颈窝。
“睡吧,江麓。”
听清了。
心跳声怦然。
敲得江麓眼睛有些发颤。
很久以前,时间回溯几圈,他拿着活动室的钥匙,有人越过行逸楼纷纷的人影走向他。
“你就是江麓?钢琴家?”
声音散淡,目光审视。
然后迎来矛盾,争端和幼稚的追逐。
商泊云总扬起得逞的笑,露出那颗虎牙。
漫长的对峙里头,看似冷淡的人学会了用各种方式隐藏慌乱。
然后,一束铃兰递到他的面前。
在一个有风吹过的傍晚,突如其来的怄气终于烟消云散。
“我就有一个秘密。”商泊云的神情似笑非笑,而夕阳降下了热烈的颜色。
“江麓喜欢商泊云。”
十七岁的江麓怔怔地想。
他也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并不在此时,并不在此刻,更不在暮色铺陈的那个傍晚。
它当然不是先于宇宙爆炸产生,但的确如同恒星的余晖一样,贯穿了江麓的多年以后,多年以前。
chapter 44
长洲, 酒吧,在江麓给商泊云点下一杯酒的时候,距离十七岁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
商泊云还记得他。
而他一直没忘。
心理学家认为, 人的记忆是薄弱的, 记忆得不到强化就会逐渐地衰退。
就像你在大雪地里写下一行字——比如“新年快乐”或者“我爱谁谁谁”。
写的时候一笔一划都很清晰,但是没多久新的雪又落了下来, 白茫茫的一片里, 以前的字迹就都被覆盖,最后雪融了, 留下终将干涸的水痕。
对于后来的江麓而言,他的人生以十七岁的冬天作为分水岭。
十七岁之后, 他依靠愧疚和责任而活。
但是十七岁之前、十七岁时的那些记忆,无论后来雪下了多少场,江麓始终像个固执的笨蛋小孩, 握着树枝, 一遍又一遍划开新雪,重复落下相同的字句。
人存在趋利避害的本能和自我保护机制。
美好的事物如果伴随痛苦, 那么不应当沉溺其中。
既然新的雪已经掩盖了旧日的雪, 就应该让它这样白茫茫地粉饰下去。
冻得发痛,骨子里也是寒意涔涔的颤栗, 还不松手,值得吗?
雪一场场的落, 那个名字却始终清晰。
江麓这一生所获得的快乐有限, 大半在童年和十七岁时就已经到头。
漫长苦痛的时光里, 他毫无指望地喜欢着商泊云。
但若干年后, 这个人将他的酒一饮而尽,却没看见他心里下过的雪。
谁都看不见。
*
白色的悬浮吊顶之后, 淡黄的灯光有静谧的柔边。
商泊云瞪着卧室的天花板。
“商泊云,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睡相真的很差。”
熟悉的——久违的——声音。
商泊云有些呆。
多媒体教室里,他在高桂生的头发和自己的黑眼圈之间选择了睡眠。
随机穿越中存在客观规律吗?
经典物理学和量子力学在脑海里喋喋不休,一个说一切在宇宙大爆炸时都已被决定,所谓回到过去只是做个梦所以清醒点商泊云,另一个则说宇宙有随机成分,科学的边界不足以解释这个问题,但是多元的宇宙可以存在。
让伽利略和普朗克去辩论吧。
总之,他又“回来”了。
商泊云猛然起身,扑倒了江麓。
二十六岁的江麓。
“反正只有你看到过。”他心安理得地接受指责,语气腻歪到令江麓警觉。
“……下来。”
江麓皱眉,抬头看向商泊云。
身体相处太久,习惯早就形成,因此,接下来会发生接吻和——
“商泊云。”他好看的眉毛皱起,十分嫌弃,“你没刷牙,我不想和沤了一晚上的……”
但商泊云不听他的。
他俯身,紧紧地抱住了江麓。
青年身形高大,常年锻炼,故而肌肉线条也清晰,不知为何,这次抱得前所未有的用力,以至于江麓都感觉到了轻微的呼吸不畅。
“……”
商泊云低头,埋在他肩里轻嗅了下,像只在确认什么熟悉气息的兽类一样。
青年的脊背沉默地弓起,而沉缓温热的鼻息洒过江麓的锁骨、颈窝。
不说话,也不松手。
偌大的公寓里顿时静谧无声,江麓都有些不习惯了。
他犹疑片刻,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拍一拍商泊云的背,以示不知因由的安抚之类。
贴着的胸膛忽而传来震动,商泊云侧在他耳边,闷声笑:“江麓,你刚刚是以为我会亲你吗?”
……浪费好心。
江麓冷着脸,把一大早就发神经的商泊云推开。
但商泊云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他极其自然地抓住了江麓的手,而后扣到了身前。
“别动,再抱一下。”
说这话时,声音仍是噙着笑的,在他不挣扎后,商泊云喉间溢出满足的叹息。
贴着耳边,无端让江麓觉得很遥远,像隔了百八年。
他一定是也睡傻了,才会莫名其妙地想拍一拍他。
惯常爱耍赖的商泊云这次说到做到,过了会儿,他就松开了江麓。
肌肤相贴的温度转瞬隔开,商泊云用肢体的接触确认,他又回到了他和江麓的二十六岁。
手机骤然从home键再次换成小药丸,倒是完全不需要适应,反正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屏幕上,时间是二零二三年四月十五日,他在附中完成了六次周测,而江麓的演奏会才结束十二个小时。
“商总?!”
接到商泊云电话的时候,李秘书正在陪家里的两个娃玩葫芦娃大战牛魔王。
铃声一响,顿觉解脱。
“牛魔王,休想逃——”娃才不管自家老爹有没有正事,嗷嗷扑过去,一口咬在“牛魔王”悬下来的手臂上,
商泊云听到李秘书扭曲到破音的声音,不由得挑眉。
“打扰你了?”
他是个善解人意的老板。
“没有,您有什么事情吗?”李秘书忍痛,强行掰开咬他的“葫芦娃”。
“嗯,我需要你送套衣服来我这。”
商总在自己家哪里还需要他送衣服,李秘书立马联想到自家老板昨天让他买的三束铃兰。
比之四处开屏的乔总监,商泊云的感情史可谓寡淡,以至于李秘书至今还没有体验过诸如“夫人知错了吗”“总裁,夫人已经走了三年”的剧情。
他悟了。这辈子,终于也要替除了老婆老妈二姨奶奶之外的女人买一次衣服了吗?
李秘书清了清嗓子,声音强行镇定:“好的,商总。”
“男装,不用太正式……也不能太随意。和SA说,穿的人身高差不多是——”商泊云回想了下自己俯视江麓的距离,“一七八。”
李秘书露出了意外的神情,怎么是男装?
所以,是他太八卦了?昨天商总只是留了个朋友过夜?
但李秘书立马应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看趴在地上的两个葫芦娃,柔声道:“宝宝,找妈妈和你们玩葫芦娃大战铁扇公主好不好呀?”
不待小孩发表意见,李秘书身形如风,窜进卧室,摇醒自己老婆后拿着车钥匙风风火火逃了。
“准确的说,是一七九。”
江麓不知何时从浴室出来了,语气轻淡。
商泊云回过头来,便看他倚靠在门边,浴袍随意系了个松垮的结。
“反正都比我矮。”商泊云并不在意江麓的纠正,成功换得江麓的嫌弃。
李秘书效率惊人,等到商泊云也洗漱完的时候,他就已经到栾江的公寓了。
门开了,他的目光规规矩矩落在身前。
“按您的要求,找SA拿了一套当季的成衣,偏休闲的款式,风格年轻,但绝不会失礼。”李秘书完美重复SA的销售话术。
“辛苦你了。”商泊云接过纸袋,抬手关门时,手臂露出一圈红。
从这个角度,李秘书不想看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觉得这圈别致的红痕有些眼熟,但职业素养给他敲了警钟,李秘书当下利落地同自家老板告别。
公寓是一梯一户,这套大平层通常都是商泊云独住,没谁听过他有伴侣。
李秘书抬手摁电梯,手臂上有痛意传来。
“两个小混蛋……”背地里,李秘书不叫葫芦娃“乖宝宝”了。
——等一下。
李秘书忽而福至心灵。
商总的手臂上的那圈红痕,是和他手臂上如出一辙的牙印。
原来如此。
不得了。
李秘书按电梯的手微微颤抖。
明橙色的纸袋里,衣服包装妥帖犹如一件礼物。
款式确实如商泊云的秘书所言,尺码也很准确。
衬衫绸面,领口设计成了修长的结,裁剪从容的外套是雅致的天青色,江麓站在镜子前,发觉无一处不合适。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商泊云突如其来的抱住。
“可真把它当宝贝。”他语气闲闲,握着江麓的手腕,替他戴上了那串菩提。
十七岁的江麓总穿校服,身上不戴任何装饰。所以看到这串菩提,商泊云都会有种暌违已久的感觉。
“说起来,这是你什么时候请的?”商泊云不玩文玩,却也看得出江麓手上的菩提极其普通,“以前不见你戴。”
“以前?”
“嗯。高中的时候。”
商泊云拨了拨白色的珠子。
“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知道没有?”江麓的声音忽而变得很淡。
商泊云心道,那不然呢。
他抬头看他,眼睛里带着些骄傲的笑:“我就是知道。”
江麓却移开了目光:“我忘记了。”
“好久了,当时随便从寺庙里请的。”
商泊云顿时乐了,还真是几十块钱的菩提。
他捏了捏江麓上了千万保险的手,而后笑道:“走吧。”
十五分钟后,公寓地下车库。
“我等会儿是去和朋友吃饭。”江麓不得不强调。
商泊云终止了江麓打算叫车的举动,并将他带上了自己的车。
“我知道啊。朋友。”他语气自然,“昨天不是都认识了吗?”
——尽管对于商泊云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但是。
相亲,发小,四舍五入,青梅竹马。
不去不是商泊云。
江麓语气无奈:“那我问一下映雨。”
商泊云好整以暇地握着方向盘,听得江麓同谭映雨通电话。
和她再次确认时间,说明提前定好的餐厅,询问有无其他不便。
真是周到的朋友。
“还有一件事,昨天我的一位朋友也想来,你要是觉得不熟悉——”
商泊云竖起耳朵。
电话那端,女生爽朗的笑声传来:“不麻烦!那我们到时候见咯。”
“好。”江麓挂了电话。
“坐好了。”
商泊云散漫地想——
给自己老婆挑衣服送他去相亲的男人,全长洲也就独我这一份吧。
chapter 45
“去哪吃饭, 江老师。”商泊云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地库的道闸升起。
“漪楼,在北岸的平如路16号。”
长洲餐厅很多, 南北中西, 食贯全球,本地菜反倒不像其他菜式出名。
漪楼是家粤菜馆。粤菜清而不淡, 鲜而不俗, 善用奇珍,相亲吃这个确实合适, 要是吃热闹腾腾烟火熏天的,反倒过了。
商红芍女士酷爱在外吃饭, 鲜少自己下厨,商泊云是从她那儿听说的漪楼。
漪楼是长洲粤菜的翘楚,主厨一流, 食材也无一不是选用粤省本地的, 讲究真正的原汁原味。
“你以前来这儿吃过吗?”
商泊云停好车,语气状似随意。
“没, 家里的厨师推荐的。”
江家的少爷要相亲, 一群人献计献策。
负责江家饮食的两个厨师列了长洲大大小小的餐厅,一条一条给他介绍那些招牌的菜式;张姨发了一长串鼓励的话, 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言说“一定会喜欢少爷”云云——
只是这些好意注定都要辜负了, 对江麓来说, 这只是一次极其寻常的见面。
漪楼在寸土寸金的长洲也拥有一片私有的庭院, 院中铺满黑釉的鹅卵石, 青竹向上生长,雪白的墙面衬得庭院如一张写意画。
商泊云和江麓并肩而行, 一路都无人,他目光看过蜿蜒的院落,心想,如果不是“相亲”,单独和江麓来这吃饭也不错。
“江麓!好巧,我们也刚到。”
谭映雨快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商泊云和江麓转过身,一眼便看到了她。
棕色小卷毛和商泊云面面相觑。
“你怎么也在。”商泊云挑眉。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乔叙冷哼一声,他昨天为了商泊云,可是忍着周琅也在的烦躁,陪谭映雨喝了一晚上的酒,今天来蹭顿饭怎么了?
不过——棕色小卷毛回头,咬牙切齿:“周琅,你怎么也在?”
周琅施施然伸手:“江先生,冒昧打扰了,我是周琅。”
江麓温声说:“你是映雨的朋友,怎么会算打扰。”
周琅微微颔首,又看向商泊云,露出一个官方且商务的笑:“好久不见,商总。”
狐狸和狗在小卷毛不满的目光中握手,最后谭映雨朗声道:“总之,都是朋友嘛。先别唠了,进去进去。”
一场客套才作罢。
餐厅恰如其名,是一座小楼,不过大堂中并没有座位,而是做了聚水的景观。四周尽是古画、瓷器和修建精美的盆栽。
商泊云粗略扫了一眼,别的不说,正中那个花瓶就是乾隆年间的珍品。
真阔气。
前头,乌青长衫的侍应生姿态从容,引他们往二楼的包间去。
包间的装修也古色古香,进门先看到一个博古架,清供着当季的鲜花,乔叙多看了几眼那个侍应生,乐道:“今天这顿饭可算来着了。”
一行人落座,主厨很快走了进来。
“感谢诸位赏脸来漪楼。”主厨白胖面善,像个弥勒,“容我先向各位介绍今天的推荐菜。”
征得同意,厨师递上了菜单,娓娓向他们介绍起了应季的菜色。
“……嗯,这个来一例,还有这个,然后……例汤、八宝冬瓜盅、酥皮烧鹅、白松茸和牛,就这些吧。”江麓请客,让谭映雨点,她也不含糊,“只可惜还没到吃蟹的时候。”
主厨笑道:“再过五个月,上好的秋蟹就有了。”
谭映雨深以为然,又问道:“要喝点什么吗?”
“都行。”乔叙一肚子都是酒,这会儿胃酸泛滥。他头一回碰到比他能喝的,还一下来了俩,“大厨,先让人上笼水晶饺给我垫垫吧。”
主厨点点头,江麓忽而问道:“请问,饮料有奶茶吗?”
“当然,有手作的广式奶茶。”
一道奶茶也能说出花来,主厨仔仔细细向客人介绍,茶叶用的是凤凰单丛,牛奶是自有的牧场,每只奶牛都尽享人文关怀,漪楼熬煮奶茶的工序也格外讲究——
但这位江家的少爷问:“奶茶里会放黑糖珍珠吗?”
主厨一愣。
“以前没见你喝这个。”谭映雨乐道,“那会儿,和我老爸一个习惯,拿铁加糖再加糖。”咖啡 | 因和多巴胺双管齐下。
“珍珠是有,不过,是红糖熬的。”主厨回过神来。
“也行。”江麓将菜单递还给他,“再单来一壶茶吧。”
“好,您几位稍等。”主厨很快领着侍应生离开,木门重新阖上。
商泊云冷不丁开口:“江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
“你不是一直就——”江麓的话说到一半,忽而没了声音,漂亮的眉毛也皱起。
商泊云和珍珠奶茶哪来的关联,旧日的雪里,几时也写过这样一件事?
江麓有些疑惑了。
但商泊云眼眸深深,他露出笑来:“嗯,是一直就喜欢。”
乔叙打了个哆嗦:“……铁树开花。”
乌青长衫的侍应生很快上了第一道菜。
“香茜元贝水晶饺。”
恰巧放在了离乔叙最近的地方。
一直默不作声的周琅轻转了下桌子,侍应生的手刚抬起,秋波没送到,饺子就从乔叙面前转走了。
乔叙咬牙切齿,周琅低笑着说了个“抱歉”。
谭映雨已经先夹了第一箸,吃得心满意足。
“上次和江麓一起吃饭,好像还是九年前。”
“这么久了。”乔叙意外,“那还能来相亲啊。”
喝了酒就算朋友,谭映雨笑骂乔公子:“懂不懂少女情怀?”
乔叙当然不懂,乔叙的情史犹如荷马史诗,他本人则是脱缰的野马。
“再说这场面哪里是相亲。”
一个包间里坐了五个人,谁家相亲这么多亲友在场。
谭映雨倒是也没什么怅然心绪,就当来长洲旅游了。
烧鹅的肉纹理细致,谭小姑娘忽而有些感慨:“那会儿我妈老出差,我爸饭也做不好,成天见儿的拿只烤鸭对付我们,勤快点就订个东北菜。”
十六七岁的事情,诚然久远,也勾出江麓的笑来:“幸好我不挑食。”
谭映雨十分赞同。
“后来,你去国外那些年,也吃的惯吗?”
“还行。”江麓的声音依然温和。
“治疗”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江麓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也就无从考虑“饮食是否习惯”的事情了。何况曼彻斯特的饮食远没有国内丰富。
“那会儿我爸说你出国了,真没想到一去这么久,也联系不上。那场比赛……算了,不重要!这么多年没见,看到你现在一切都不错,我挺开心的。”
哪怕是一起长大的人也有渐行渐远的时候,那点儿少女情怀相较之下,便微不足道了。
谭映雨端起茶,声音豪迈:“以茶代酒,我走一个!”
“走一个!敬少女情怀!”
乔叙人来疯,碰杯声清脆响起,江麓哭笑不得,看着这两人杯口倒扣,直接喝了个底朝天。
商泊云递了一眼过来:“别学他们那么喝,你那杯是放了珍珠的。”
“……我知道。”江麓奇怪地看了眼商泊云,心里忽而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一顿饭算得上气氛极佳,尽管这家粤菜馆噱头十足,但是味道确实没辜负江家厨师的盛赞。
遗憾的是,江盛怀和谭枳明所期待的相亲彻底变成了侃大山。
“问我现在打算么?读完研,出国看看。”
“谭老师说你学的建筑,很辛苦吧。”
“哎,也是情怀。不过硕士我念的规划,我老爸一向分不清楚这个。”
“现在地产的情况并不好。”周琅抿了口茶,谭映雨深以为然:“你那会儿转行转得早,其实挺对。”
“就那样吧。”乔叙冷哼了声。
“地产萎缩是事实,不过和其他行业结合,前景还是可观的。”周琅看了他一眼,嘴角始终噙着得体的笑。
“云山有个VR游戏就在和几个先锋事务所合作。”商泊云语气闲闲,“之前已经找美术做过一轮概念了,发觉城市规划的真实性不够,所以转而接触了建筑师。”
生意人、京市人,南能聊到北,黑能说成白,至于那点少女情怀,谭映雨自己都不在意了,一盏茶喝完,就算彻底告别。
末了,聊得兴起,商泊云的姿态彬彬有礼,温声对谭映雨道:“你提的那个国际竞赛的课题挺有意思的。”
未来方向的城市设计,堆了好多新兴概念,空间站、元宇宙、AI都在其中,谭映雨研二参加,拿了头奖。
“正好和云山的一个项目很类似。”
江麓便看到商泊云行云流水地和谭映雨互换了联系方式。
“微信也是这个号码。”商泊云说。
“行。我回京市了,把那个竞赛的资料发给你。”
“十分感谢。”
乔叙也替云山全体员工在心里感谢了勤劳的商老板。
前来争风吃醋最后却在发展公司业务的上司,值得他再走一个。
乔叙遂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顿饭吃到最后,堪称宾主尽欢。
“我下午还约了人去南岸那边玩,一起吗?”
乌青长衫的侍应生又将一行客人送了出来,吃过午饭,庭院里的太阳已明亮许多,竹影漫长,和碧色一同映在白墙上。
“南岸?你是打算去新开的那家club吗?”乔叙见谭映雨点头,笑嘻嘻道,“一起?那家club我正好投了点。”
“牛的啊,乔公子。”
乔叙十分臭屁地摆了摆手,两个人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下来。
“周琅,你要不要一起?下午我约的人是陈巍和李远。”都是当年在京市念书时的同学,周琅看一眼龇牙咧嘴的乔叙,道:“我还有点私事,下回算我的。”
乔叙舒坦了。
“江老师,今天麻烦你了。”
周琅回身,和江麓道别。
商泊云站在这位钢琴家身侧,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并肩,倒像是两个一道送客的主人。
“商总,下次再聚。”周琅微微一笑,声音客气。
“江麓,我们就也走啦。对了,以后有时间来京市办场演奏会。”谭映雨走了过来,“我爸老念叨着要给你热场呢。”
“一定。”江麓本就有这个打算,没和谭枳明说是想给恩师一个惊喜。
“那说定了。”谭映雨张开手,痛痛快快地抱了下自己的发小,一触即离,“再见!”
有风吹过,阳光也好,阔别多年的朋友仍然是朋友,江麓说:“会很快的。”
“好嘞。”
引擎声很快先后响起,春日晴朗,各自扬长而去。
“你呢?”商泊云问江麓。
“过会儿还要去一趟海音剧院,车在那,然后回家。”
“那我送你去剧院吧。”商泊云说得理所当然,漪楼位置清幽,要打车还得往外面走一段路。
江麓没意见。
红色的阿斯顿马丁停在白墙下,颜色张扬,像是水墨里洇开了一团朱砂。
仪表盘亮起,中控台在引擎声中启动。
“安全带。”商泊云看向四下无人的院落,出声提醒。
“系好了。”江麓说。
“那就好。”
商泊云俯身,玻璃窗前的日光被他挡得七零八落,他递了一个吻过来。
四下阒寂,茂密的修竹层层生长,哪怕只是停放车辆的后院,这儿也设计出园林式的迂回委婉来。
“唔,商泊云——”
“这是补早上的。”
商泊云吻得认真,抽空答他。
江麓还不知道他们之间什么时候有了早安吻的习惯——明明就是商泊云早上那会儿偷袭他,他才误会的。
他这会儿有些懊恼自己太遵守交通规则了,车还没发动,就先扣上了安全带。现在好了,哪儿也去不了。
他的手伸向安全扣,而副驾驶突然向后倒去,商泊云顺势咬开江麓的唇瓣,张合间吻得更深了些。
从睁开眼见到江麓的那一瞬就想这样了。或者说,在还没有“回来”之前,他就想这样了。
十七岁的商泊云是只吃不到肉的饿犬,但他的小少爷也才十七,亲吻理应等待时机。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和江麓拥有一个特殊的关系,亲密水到渠成,他知道江麓会纵容。
这是耳鬓厮磨出来的默契,哪怕没有更进一步,实际上他也已经越界。诚然床伴的关系不稳定,但只要没有人先开口,这个界限就可以一直延伸。
漱了口,喝了奶茶,江麓这次不能再嫌弃他了。商泊云抵开江麓的牙关,发觉他柔软温热的口腔也是一样的沁着甜。
这种认知令商泊云感到快乐。
他掌住江麓的后脑勺,又渡过来一个绵长到凶狠的吻。
鼻尖像小兽似的蹭过,呼吸也终于交叠。
察觉到江麓下意识的躲避,商泊云自然不会撒手,于是江麓的妥协顷刻就溢出。
青年的眼睛雾蒙蒙的,眼睫的颤抖渐缓渐重,然而那张昳丽的面孔上却再看不出什么。
连耳朵都没红。
商泊云遂又不满似的,咬在了他的耳垂上。
带着鼻音的惊呼中,痛意被兽以舔 | 舐安抚,江麓产生了要一起下坠的错觉,可他又被商泊云好好地接着。
腰身也被扣住,温度隔着绸缎的衣料,于是身躯不自觉在他掌中弓起。
可以探寻的事物并不只有亲吻,默契的“情人”知道要怎么送给对方更多的快乐。
商泊云想要听到更多。车身六平米,说是宽敞,驾驶位上容纳的空间却有限,当声音迭出,就更显拥挤。
衣物的摩擦声像是发光的碎片,下坠感鋪天盖地。
商泊云的安抚总是带着引诱,作为一个饭搭子,他的体贴总在用餐结束后。
从很久之前,刚认识他的时候,江麓就知道,这个人笑得光辉灿烂,本质却恶劣。
仿佛是察觉到江麓一瞬的分心,商泊云又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于是本就殷红的嘴唇渗出了水色,蛛丝一样勾连。
当这个吻终于结束的时候,车内的空气已经变得潮热了。
这种潮热通常是某件事情的前兆。
山河可以倒倾,长刀可以入鞘,尾椎骨泛起的涟漪也有不绝的余波,只要达成共识,顷刻间就会掀起滔天的浪。
商泊云捏着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淡色的眼睛里,有光晦暗的浮动。
江麓平缓着呼吸,试着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冷淡:“早上的——已经补完了。”
商泊云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带着控诉的意味。
竹叶声簌簌,太阳在他们亲吻时悄然挪了位置,有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漪楼又来了新的客人。
江麓用眼神催促他。
商泊云抽了张湿纸巾,慢吞吞地替江麓擦手。
他一点点认真地将手指包裹,那里骨削如玉,淋着透明的水色。
“我知道。”
他说。
然后将湿纸巾随意扔在车上,动作难得带着烦躁。
空鸣许久的引擎终于出发。
江麓松了口气,尽管半途而废的事情令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虚浮的悬空,但不能任由商泊云再继续下去。
重重叠叠的竹影从车窗外一晃而过,晴朗的白日透过车窗,明晃晃地告诉他,他刚刚差点就跟着商泊云一块儿乱来了。
驶离了幽僻的道路,阿斯顿马丁即将汇入长洲繁华的车流。
哪怕鸣笛声不多,主干道的喧哗也衬得漪楼的院子像是另一个世界。
绿灯即将亮起,商泊云绷着郁郁的下颌线,忽而开口:“江麓。”
他看向他。
商泊云眼睫也低垂,薄而锐利的眼尾向下,语气挫败,神情可怜:“……安翡离这儿不远。”
江麓一愣。
安翡是他们常见面的酒店,那里有间套房长期为他们保留。
猛然想到了什么,他目光往下,果然瞥见了商泊云自己招出来的祸害。
鼓鼓囊囊,没皮没脸。
江麓被气笑了:“商泊云,之前不是说送我去剧院吗?”
“开车。”
绿灯亮了。
商泊云终于明白什么叫自作自受。
chapter 46
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 “忍耐”一直是一个十分经典的课题。
比如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之辱,魏朝待机十年的司马太傅——总之, 凡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者, 往往能够成就大事。
现在,这个经典的课题摆到了商泊云的面前。
商泊云不想成就大事——起码不是以忍耐当下这种情况来成就大事。
人是一种何其现实的感官动物, 某种时刻脑子里似乎只有汹涌的本能。
也许是因为从一开始, 引导他的人就是江麓,所以在长期的耳鬓厮磨里, 欲望也完成了自我驯服,然后对这个人的渴望就成了本能。
回到二十六岁, 本能变本加厉了。
装了太久纯真的高中生,但他的小小云显然并不是一朵柔软无害的云,如果是, 它也应该托着云层上的南天门。
天门高耸, 有龙盘虬,雄姿英发, 欲往重霄去。
商泊云整个人都有些麻木, 思绪也跟着小小云乱飞——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飞什么飞——商泊云用力咬自己的嘴唇, 成功实现痛觉转移。
“嘶。”
咬得太狠,虎牙好像把皮给碾破了。
一路无言, 商泊云过完那个红绿灯后就没再说话, 江麓被气到了, 也没再说话, 因此商泊云吃痛的声音就显得有些突兀。
江麓再次看向商泊云,提醒道: “出血了。”
“唔。”二十六岁的商泊云无精打采, 十分蔫吧,“没事。”
舌尖一卷,铁锈味确实难闻,商泊云更加没精神了。
“很难受?”江麓第一次见商泊云这样,好气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
“我自己招的。”而商泊云言简意赅地批判自己。
眼神暗淡,墨色的长眉也微垂,嘴角的血迹又重新冒了出来,赤色水色一同洇染,不得不说,商泊云这样比方才看起来要可怜得多。
“要不——”江麓轻咳一声。
商泊云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江麓忍笑:“聊聊?”
商泊云很快地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的车流。
“也行。”
江麓想了想,自己确实有事情想同商泊云聊。尽管刚刚开这个口,是想分散一下商泊云的注意力罢了。
毕竟带着情绪开车可不安全,他暂时没有用车祸告别人生的诉求。
“你刚刚和映雨交换联系方式,是认真的吗?”
“什么意思?”商泊云反问,“我并没有把你的朋友当作应酬的习惯。”
“不是。”江麓下意识顺毛。
“我并不了解你们所说的事情,VR游戏、元宇宙这些,所以有些好奇。”
“那些吗?云山确实有相关的项目,也确实接触了一些事务所,谭映雨参加的竞赛,之前品宣部的人也和我提过,所以我对那个竞赛的兴趣并不是空穴来风。”
一切新兴的概念在它大行其道之前,就已经在行业的内部先掀起了浪潮。
不过商泊云和乔叙在这方面有共识,被描述得有如星辰大海的元宇宙没有那么容易抵达,就像与之相关的脑机接口研究,至今也依然在科学技术的边界之外。
但这些都不妨碍云山分出一些目光关注这片金钱之海。
注意力转移确实有用,起码现在小小云没再托起南天门了。
商泊云继续忽略它,问道:“你的不了解,是什么程度?”
“几乎全部。”江麓很坦诚。
商泊云露出笑来:“连《头号玩家》也没有看过的程度?”
“没有。”江麓迟疑几秒,而后摇头。
《头号玩家》江麓其实看过。
某次江盛怀所安排的相亲,他一如既往地表现糟糕,原本对他显得很有兴趣的女生忽而接到一通电话,然后遗憾地说“家里起火了,先失陪“”,于是剩下的行程不了了之。
江麓取了两张票,独自看了这部他不太感冒的电影。
电影有很多怀旧致敬的成分,但江麓的童年里并不包括这些,所以哪怕哥斯拉大战高达,也勾不起江麓的兴趣。
他看了眼商泊云,一个谭映雨都能让这家伙在休息室里闹一通,他敏锐地选择不告诉商泊云自己看过这部电影。
商泊云闻言,简单给他解释了这两个概念:“你可以把元宇宙当作一个虚拟数字世界,VR技术是进入它的其中一把钥匙。这个世界也是一个完整庞大的社会,有它的各种规则。”
“就像是平行世界?”
“可以这么说。在这个世界里,一样可以工作、娱乐,体验各种各样的事情。”
“听起来很神奇,但要构建这样的世界,难度很大。”
“聪明的小江同学。”商泊云随口赞道,“没有哪家公司可以独揽,所以又引入了区块链的概念。依靠区块链,每个人都能参加进来,一起打造这个社区。”
“每个人都参与……去中心化么?”江麓问,“一个去中心化的社区确实会自由很多。”
二十六岁的江麓依然是位好学生。商泊云点点头:“所有人都可以来建造。”
“很美好的技术。虚拟的世界,独立于现实,理论上会有更大的自由,更多的可能。”
商泊云轻踩刹车,在红灯前缓缓停下。
“但听你的语气,你并不是很期待。”
“这很难实现吧。”
“当然,这个概念兴起这么多年,但现在依然是初始阶段,没什么实质性成果。不过,并不妨碍资本和普通人都对它充满兴趣。”商泊云说,“在数字所组成的世界里,生老病死都不是问题,现实的极限也不是问题,人可以在那里创造更多,获得更多。”
“甚至像那些科幻电影里一样,爱上一个虚拟的人。”他半开玩笑。
“人怎么会爱上一串代码。”江麓反驳。
“它的存在是代码,但它表现出来的情感、素质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甚至可以把它设定成一个具体的'人'——尽管这无可避免会有伦理问题,但有不少人期待以此弥补遗憾。”商泊云的语气很客观。
跨江大桥就在眼前,栾江的水声拍案而来。
商泊云所阐述的事物很遥远,但是如果真的实现,江麓不由得想,他的父亲一定会在那里,也创造出一个“叶明薇”。
一个没有“江麓”的叶明薇。
“这样说的话,那确实很有吸引力。”他这样说。
“哦?”商泊云开向跨江大桥,红色的阿斯顿马丁提速,“采访一下,我们江老师也有遗憾?”
明明是想替商泊云分散一下注意力,结果反倒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商泊云好像一直很擅长聊天,每一次都能带着他思路走。
江麓随意“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比如想在元宇宙里捏一个高中的我?”商泊云继续抛出问题。
“高中的你?”
“那会儿那么讨厌我,没有揍我一顿,多可惜。”
“首先,我不像某人那么小气。其次,数字就是数字。”
商泊云笑了:“江麓,你还挺唯心的。”
他语气很随意地再度设问:“那如果有平行世界呢?一个真正的平行世界,所有人都真实的存在。”
“我们也许不是死对头,很多事情也都没有发生。”
江麓默然一瞬,目光沉沉地看向前方。
跨江大桥的尽处,可以看到海音大剧场古铜色的金属立面,太阳底下,它折射出流沙似的光泽。
耀眼夺目的大剧院被誉为栾江畔的明珠,它矗立于此,是因为一个男人想给他的妻子建一座音乐的殿堂。
这座建筑永远见证了他们的爱情,也永远提醒着江麓,他犯下的错误,他存在的错误。
他回过神来,很轻地说:“你很好奇我有什么遗憾,商泊云。
陈述的语气。
“但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江麓静静地说,“我们的关系,不应该问这么多。”
“我们的关系?”商泊云露出玩味的神情,“你和谭映雨是怎么介绍我的——‘这是我的朋友’。”
“所以,作为朋友,不可以问这些吗?”
江麓的情绪显而易见地差了起来,焦虑是魔咒,商泊云所说的“遗憾”和海音大剧场一同将它唤醒,因此江麓凉声反问:“商泊云,你会和你的朋友上床吗?”
二十六岁的江麓,果然很难搞。
商泊云如是想。
一会儿一个样,人前温和,人后疏远,如果不是刚刚还看你眼尾通红,我险些也要自我怀疑了。
“但我的朋友不就是你吗?”商泊云挑起眉毛,语气懒散。
强词夺理果真需要天赋,如果这是一门学问,商泊云现在应该已经是这门学科的泰斗。
他和商泊云可以算得上是朋友吗?
也许现在是因为暧昧的关系,所以偶尔能够有些亲近,可时间往前倒转九年,商泊云和他,从未有过缓和的时刻——
“先生您好,今天剧院的停车场不对外开放。”
保安的声音突然响起,原来已经开到了海音大剧院的侧门了。
“我们进去取车,很快就出来。”商泊云点了点车上的票根,“昨天我来看了演奏会。”
“那好吧,麻烦二位尽快。”
“谢谢。”
红色的阿斯顿马丁驶入黑暗中,光线迅速被地库的入口所吞没,江麓有一瞬恍惚,好像在记忆中的某个瞬间,十七岁的商泊云走到了他的身旁,梧桐拂过,太阳光辉灿烂,微微俯身的少年笑得真诚,说要与他握手言和。
“想什么呢?”
商泊云似乎就此揭过了刚刚的话题,他说:“不认得你的车了?”
一辆白色的跑车停在地库里,车型和商泊云的如出一辙。
江麓回过神来,自己最近恍惚的次数又变得有些多。
正好,要再去看心理医生了。
他推开车门,温声和商泊云道谢,商泊云轻哼了声,算是应下了。
很快,白色的阿斯顿马丁车灯亮起,引擎声渐渐远去,空荡荡的地下车库陷入安静之中。
商泊云松散的神情淡去,他靠着驾驶位,半点没有发动车子的意思。
*
club的灯光是缭乱的紫色,震天的音乐声里,手机在玻璃桌上锲而不舍地震动,乔叙贴了满脸的纸条,捏着几张牌犹豫不决。
大意了,这些该死的华清学霸,都这么会打牌吗?
卡座里,坐着谭映雨和她的两个同学。
“乔公子。”谭映雨出声提醒。
“别催我!”乔叙炸毛,“我在斟酌。”
“不是。”谭映雨笑道,“您要不抽空接个电话?”
“啊?”乔叙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机已经亮了半天。
“乔叙,你家在长洲得有五代了吧。”
商泊云说话带回音,不知道是从哪个空旷的地方飘来的。
“严格来说,我家往上两代是归侨。”乔叙拿肩膀夹着手机,终于甩出了他深谋远虑的牌,“不过和长洲始终没断过联系。”
“帮我查一下江家上一辈的事情。”
“怎么?这边撬不动,打算从长辈那里入手?”乔叙看了眼对面的谭映雨,“商老板,我要是想,包管给你打听得一清二楚。”
“下个季度和普尚还有几次合作,我都直接负责,你不用再和周琅对接。”
“成交!”乔叙一个激动,把大王单出了,谭映雨立马将他炸了个干净利落。
*
挂掉电话,商泊云一踩油门,终于离开了地库。
三十分钟后,他出现在商女士的院子里。
从老居民区搬到独栋,那棵栾树没能带走,但土豆、茄子和青椒从白色泡沫箱移到了红陶砌筑的欧式花坛,欣欣向荣地长过数遍冬夏。
时年九岁的商熊猫趴在花坛边缘,就和小时候一样。
“这会儿过来干什么?午饭的点已经过了。”商红芍拿着牵引绳出来,顺带看了眼时间,“四点,也不是吃晚饭的时候啊。”
“那不是快了嘛。”商泊云很没形象的蹲了下来,揉了揉懒洋洋的商熊猫。
“那你来得不巧。”商红芍说,“我正准备带商熊猫出门吃饭。”
“这回又去哪儿?长洲大大小小的餐厅你应该都去遍了吧。”
“这你就别管了。”商红芍一贯很没有慈母心肠。
“商熊猫,以后这栋房子,还有北岸的嘉悦广场,看来都是你的了。”商泊云怒搓狗头,语气酸溜溜的。
“商泊云,你老妈我还健在。”商女士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那嘴不能用你就捐了呢?有事快说。”
“我要带商熊猫上我那住几天。”商泊云接过牵引绳,把煤气罐子拎了起来。
“嗷?”商熊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商熊猫,懂不懂什么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旁,商红芍冷哼一声,很快了然。
“你在追的那小孩喜欢猫猫狗狗啊?”
“嗯,高中的时候,他来我们家写作业,还因为商熊猫过敏了。”商泊云说。
商红芍露出思索的神情:“还来过家里?我怎么没印象。”
商泊云一顿。
商女士的记性很好,做了多年生意,她可以事无巨细地把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连货架上少了两颗卤蛋她都会记在账上,没道理忘记曾经和她吃过饭、聊过天的江麓。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但商泊云很快露出没心没肺的笑,“要不要我送你去吃饭?”
“不用。”商女士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语带嫌弃,“赶紧带着商熊猫去成就你的大业吧。”
商泊云觉得自己确实需要再次复盘了。
他抱着商熊猫上了车,将毛茸茸团在了安全座椅里。
长洲的四月末,阳光停留的时间变长,傍晚到家的时候,横厅里的落日依然有明亮的色彩。
商熊猫丝毫不见外,还没等商泊云取下牵引绳,它就欢快地拱了进去。
偌大的公寓静悄悄的,只有狗爪子哒哒的声响。
玄关上那束铃兰江麓没带走,江麓大概对此不太上心,只把花当作两个人厮混的噱头。
卧室里,乱了一夜的被子没叠,换下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洗。
商熊猫嗅到了陌生的气味,回头朝商泊云“汪”了几声。
“所以,你也对他没有印象?”商泊云拍了拍哈士奇的脑袋,换得商熊猫的贴贴。
书房很快亮起了灯。
普朗克和伽利略的辩论暂时没有结果,但是商泊云想先自己分析一下。
他顺便给陈彻拨了视频,显示对方未接听。
商泊云没再管,摊开了笔记本。
“已知:商泊云两度回到过去,两度回来,都具备一定的随机性。”
他下意识地在“随机性”上画了个圈,事物存在普遍的联系,随机也并不是纯粹的随机。
两次都是和二十六岁的江麓在一起,然后一觉醒来,再次睁眼,见到的就是十七岁的江麓。
“江麓”也许就是“随机性”里的“普遍联系”。
商熊猫有些无聊,扒拉了下商泊云的膝盖,商泊云看一眼它,心想,可以求证一下。
明天江麓要去长洲大学上课。
而他有商熊猫。
商泊云挑挑眉,心情很好地继续分析。
“江麓是唯一一个会受到‘梦境’影响的人。”
这是他今天陡然的猜想。
从那杯莫名其妙要加珍珠的奶茶开始,再到车上江麓的犹豫——
好像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影响着他。
如果两个时空全然没有关联,江麓绝不可能知道他的这个喜好。
陈彻的视频通话在这时候终于拨了过来。
“商老板,有——什、什么事吗?”
传过来的声音断断续续,手机里,顶着寸头的陈彻蹲在沙丘上,背后是高天白日和胡杨。
“我这会儿在外面,信号不太好。”
去年求婚失败后,陈彻就去南疆支医去了,美其名曰“寻找人生真谛”。
“你还记得江麓吗?”商泊云单刀直入。
“记得啊,钢琴家。”
“我几个月前在酒吧碰到他了。”
“嚯,可怜的钢琴家。”陈彻蹲在地上戳沙子,“你俩没打起来吧?就你那个记仇的狗脾气。”
“没有。”商泊云得到了答案,迅速结束聊天,“陈医生,好好为人民服务,争取让许秘书刮目相看。”
“嘿!你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嘲笑——”
陈彻看一眼手机上的光秃秃的信号,视频自己先掉线了。
“商狗!”
小寸头狠狠把树枝戳进了沙子里,决定等回了有Wi-Fi的地方再骂回去。
书桌前,商熊猫有些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尾巴。
*
现在基本可以确认了。
商泊云手里的笔转了两圈,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他回到过去,只有江麓的记忆会受到影响。
如果十七岁的重来只是一个梦境,量子力学也没有具体的解答,但也足以确认,有一只蝴蝶振翅,在时空中掀起风暴。
然后,更改了他和江麓记忆里的彼此。
虽然不信神,但商泊云在这一刻不无虔诚地感慨,老天没准才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爷。
他或许,就是为了江麓才回到过去的。
*
没得到商泊云的关注,商熊猫显得很不开心,选择猪突猛进,又被稳稳地扶住。
“饿了?”商泊云起身,去客厅里开罐头。
商熊猫先冲了出去。
*
清晨,商泊云在一阵窒息中被闷醒,他推开七十斤的商熊猫,毫不意外自己再度从熟悉的卧室醒来。
窗外,轮渡乘着朝阳渡过栾江。
昨晚的罐头早被商熊猫吃得一干二净,遵照商女士的懿旨,商泊云仍然只添了半罐倒在碗里。
没吃饱的商熊猫在客厅里哼唧,很快又在商泊云的梳子底下发出满足的猪叫。
天还只是刚热起来,商熊猫的毛就如同蒲公英一样乱飞了。
一团一团灰白的毛被团成球,梳子薅了半天,商熊猫也依然是一只毛茸茸。
等到确认商熊猫暂时不会再掉毛、客厅里也用吸尘器吸得一毛不存之后,商泊云才终于回卧室换了身衣服。
西装衬衫,袖扣手表,仪表堂堂掺杂人模狗样。
商泊云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会儿,又换成了宽大的卫衣和一条工装裤。
好像乍一看——和高中时相差应该不是太多?
他想了想,把领结戴在了商熊猫的脖子上。
*
周一的中午,学校里热闹得很明显,还好云山只开月度例会,难得翘班的商老板遂遛狗遛到了长洲大学。
守猪待麓,不外如是。
商熊猫没来过学校,好奇地嗅了半天,校园的绿化带里,晚樱从头开至尾,绣球大团,云朵一样铺陈了一路。
打着领带一脸威风的哈士奇成功吸引了大学生,再者——他的主人也是个长得极其俊朗的同龄人。
戴上眼镜,商泊云是完全人畜无害的商泊云。
“请问,我可以摸这只哈士奇一下吗?”
商泊云微笑点头。
“哇,可以和它一起拍张照吗?”
商泊云继续微笑。
“好可爱的狗狗!它会握手吗——哦哦哦它会!”
商熊猫狂抖耳朵,十分享受饱含赞美的爆鸣。
……
“江老师,前天的演奏会我去听了,真的太棒了。”
“没抢到前排,但还好剧院混响很好。”
长洲大学的音乐楼,樱花开得最为有名,红砖的建筑被粉色的烟云堆砌,阳光底下是很灿烂的光景。
江麓只有周一来音乐学院上一次公开课,次次都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学生,不管专业是不是学钢琴,大多好奇这位过于年轻的国际知名钢琴家。
“原来你们都去了。”学生的声音一个比一个激动,江麓露出笑来,“很多年没在国内开演奏会,还好有你们捧场。”
年轻的钢琴家容貌堪称昳丽,一双润秀的桃花眼微微弯着,把这张美人皮囊衬出了十成十的光彩。
有人不自觉又往他身边靠了一点,下意识思索还能和他再说些什么。
“江老师的课也很难抢座位,每次都一堆人。不过感觉今天好像格外多——”
音乐学院的樱花树下,未免也太堵了些吧?
这时,一只黑白相间略显健美的“猪”顶着满头花瓣从人群中拱出,引起一阵惊呼。
江麓有些愕然地看过去,然后被身形高峻的青年抱住。
“好巧啊,江麓同学。”
几乎有一刹错觉,眼前笑得光辉灿烂的是十七岁的商泊云。
江麓的心瞬间跳得很快,整个人陷入条件反射的僵硬,学生们好奇的目光落了下来,而熟悉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小麓,你不是已经治好了吗?
焦虑这样众目睽睽下的亲密,和商泊云的关系不能够公之于众,不能够让父亲知道,多年之后他又重蹈覆辙。
明明他已经谨慎地做了很久的“正常”的“儿子”了。
因此,江麓压低的声音甚至有点儿哽:“商泊云,你疯了吗?”
“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江麓。”商泊云低着头,温淡的声音落在了江麓的耳畔,“朋友之间,也是可以的拥抱的,你不是也知道吗?”
“老师,这是你以前的朋友呀?”有人听到了商泊云先前打招呼的声音,立马了然。
江麓紧绷的身体终于缓慢松懈下来,他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回抱了下商泊云,然后飞快推了推他。
商泊云大大方方地松开了手。
“是我的高中同学。”江麓看向他的学生,再说话时,神情已经恢复了自然,“你们先去吃饭吧,下午应该都还有课?”
学生们叽叽喳喳,声音快乐的和江麓告别,走前还忍不住搓了搓哈士奇的狗头。
“……你怎么来学校了。”江麓重新看向商泊云。
chapter 47
看惯了商泊云西装革履的样子, 骤然这么穿,混在一群大学生里,居然也没有半点差别。
架着黑框的眼镜, 一脸纯良。
“遛狗啊。”商泊云没觉得大中午在原地遛狗有什么奇怪的。
反正他醉翁之意不在狗。
江麓这才想起刚刚飞过来的那团毛茸茸。
“你什么时候养的, 这是哈士奇吗?”
商泊云看到江麓低下头来,露出耳骨上浅淡的咬痕。
但他只是看着商熊猫, 并没有别的动作了。
商熊猫魅力不比当年了?商泊云目露思索。
而哈士奇嗅到了一个熟悉又不太熟悉的味道, 摇着尾巴回想了几秒,然后果断靠在了江麓的膝盖上。
气味!家里!床上!衣服!认识!
商熊猫十分笃定。
*
“平时是我妈在照顾, 最近托付给了我。”商泊云诡计多端。
江麓有些犹疑,而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
商熊猫从不受冷遇, 发现一个可以把持住自己魅力的,立马来了精神。
它蹲下来,歪着头, 仰面看向江麓, 尾巴小心地盘在了自己的爪子上。
江麓……江麓的心瞬间塌了。
“你好。”他俯下身来,目光和那双圆圆的眼睛平齐, 抬手揉了揉哈士奇的脑袋。
手感……好棒。
江麓继续揉了揉。
耳朵也好可爱。
商熊猫是一团蓬松的黑白两色的棉花糖。
*
商熊猫喜欢他身上的气味, 刚刚委屈耷拉的尾巴迅速变成了螺旋桨,矜持的姿态也立马化作猪突猛进——然后, 下一秒就被商泊云扼住了命运的后脑勺。
“不准扑人。”
“你轻点。”江麓听到商熊猫呜了声。
“……”我没用力。
商泊云看了眼商熊猫,它湛蓝色的眼睛里冒着精光。
棋逢对手了。
*
商泊云默默从兜里掏出湿纸巾:“擦擦手, 别又过敏了。”
虽然早上给商熊猫梳了一个小时的毛, 这会儿还是掉了几根。
江麓接过纸巾, 后知后觉:“……你怎么知道我过敏?”
“算的。”商泊云信口胡诌。
“谢了。”纸巾摁在掌心, 江麓用另一只仍干燥的手捏了捏商熊猫的脸颊,“不过, 我有吃药。”
*
正午的阳光穿过重重叠叠的花枝,波光粼粼地摇曳,江麓鲜少亲近这样毛绒可爱的生物,脸上的神情都生动了起来。
商泊云被忽视了个彻底,精心挑的衣服似乎没吸引到江麓的注意。
他靠着树下的长椅,百无聊赖地想,也许他应该穿一身玩偶服,装成哈士奇或者其他毛茸茸,没准江麓都会愿意大庭广众和他牵着手走。
一朵完整的樱花从商泊云眼前飘落,周围嘈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脚步匆匆。
他看着樱花落在了商熊猫的鼻尖,呆狗用力去嗅,江麓把那朵樱花摘下来,在商熊猫眼前晃了晃。
所有人都和他们擦肩而过。
商泊云躁动了一夜的灵魂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两个小时前,在他刚把商熊猫抱上车的时候,乔叙的电话拨了过来。
*
“摆脱周琅”这件事情吸引力太大,乔叙拿出了十二分的用心,效率极高的把江家的事情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事先说好,你又欠我一次了。”乔公子抱怨,“找了一堆人,连我哥我姐都问了。他们以为我想勾搭江家的少爷,连夜来我房间……揍了我一顿。”
和白手起家的商泊云不同,乔家是真正的大家族,数代积累,换得栾江南岸400米高楼。
因此江家的事情,他家里确实比商泊云要更有办法去打听。
蓝牙耳机里,乔叙得到商泊云的保证之后,才终于开口。
*
“江家极其低调,再加上江麓出国太多年,他们家了解的人就少了。”
所以,长洲大学的校庆里,乔叙连人都没认出来就先孔雀开屏,归根结底,那顿胖揍不算白挨。
“江家做的什么生意,明盛集团还在那顶立着,也不用我多说。不过,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明盛的明是叶明薇的明。”
久负盛名的天才钢琴家,志得意满的商界新贵,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人尽皆知的伉俪。
怀着令所有人都咂舌的深情,江盛怀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冠以他妻子的名字。
在揍完乔叙之后,乔叙的大哥和二姐共同回忆了那场婚礼:“很盛大,过了二十年了,都能记得。”
乔家的兄妹继承了家业,再大的世面也见过,却依然会感慨童年时所目睹的一场婚礼。
“说她是整个长洲最耀眼的女人,也不为过。”乔叙的姐姐这样感慨。
灯光,鲜花,钻石,一切璀璨美丽的事物都只为了衬托她的幸福。
*
“本来是天作之合的美满故事,但没过几年,叶明薇身体变差了。”乔叙说。
“渐渐不再出席社交场合,每年都会举办的演奏会也终止。”
“江盛怀国内国外请了无数医生,也无法让她的身体痊愈。你知道榕谷吗?就是靠近宜枫的疗养院,那是特地为了叶明薇而修建的。”
豪门的闲话里,纷纷替叶明薇觉得惋惜,又替她庆幸。
毕竟她的丈夫江盛怀将她视若珍宝,毕竟她的孩子——江麓,继承了她的天才。
“和我们这群学艺术装点门面的人不同,江麓是实打实的童子功。”
这一点商泊云知道。
三岁练琴,五岁登台,六岁得到第一个奖项。百科词条把江麓的生平围绕“钢琴家”展开,一路堪称星光灿烂,但对于“江麓”本身则并无探讨。
“也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成长轨迹和我们完全错开了。念过几年小学,然后就请家庭教师,学校一直去得断断续续。一直在练琴。”乔叙玩笑道,“说起来他和我上的同一个小学。要是江家没让他一门心思弹钢琴,没准哪天校园偶遇,我们提前就认识了。”
“商老板,懂不懂青梅竹马的含金量?”
彼时商泊云离长洲大学还有四个红绿灯口。
“别卖关子。不然下个月你就要去对接你那位竹马了。”
乔叙立马拐回正题。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差不多十年。”
“之后他开始有了正常的学校生活。对了,你俩是高中同学,他高中的事情你应该清楚吧。”
“我们只做了不到两年的同学。”商泊云说。
如果不是偶然回到过去,记忆里年少的江麓不过是道模糊的影子。
“高三过半,江麓出国了。”
红绿灯尽头,隐隐能看到长洲大学的钟楼。
“江家低调,没有宣扬。所有人都以为江麓是在国外继续深造,词条也这么写,‘少年天才国际赛失利,赴英国沉淀四年’。”
“高中参加的最后一场大赛,他输得极其惨烈,比赛时,一首完整的曲子都没有演奏出来。”
“江郎才尽”这个词以巧妙的谐音落在十七岁的钢琴家身上。他这一路走得太顺畅了,家世、才华都顶尖,也该尝一尝落寞的滋味,因此一旦折戟,便有人希望他自此沉沙,如锈铁毁销。
“过了四年,他再度拿下多个大奖,彻底成名。”
“但出国求学而已,为什么会像水汇入大海一样了无踪迹?我觉得蹊跷,就和谭映雨提了一嘴。”
“谭映雨说,江麓出国后,他们彻底断联,连她爸爸也很少得知他的境况。”
“这太不对劲了。”可以“摆脱周琅”的大饼让乔叙分外努力,“所以我又找和江家关系近的人打听。”
从自己的大哥二姐问到小学同学七大姑她三姨,辗转的细枝末节里,终于有人开口。
“听说……江家其实是送那位少爷去治病了。”
“那一年初春,叶明薇突然离世,葬礼上江盛怀痛不欲生,但江麓没有出现。”
“葬礼结束后,他马上被送到了英国,照顾他的是一个早就移民的江家长辈,和在当地雇佣的女佣。”
生了什么样的病,需要去国万里,音信全无的治疗三年?
“这很奇怪。由于叶明薇身体的缘故,江氏本身就有最顶尖的医疗集团。”
“还有一件事情。”乔叙说,“江麓出国没多久,长洲有一家公司破产了。”
庞大的市场里,几乎每天都有公司倒闭清算,商泊云继续听着。
“是家做工程咨询的公司,老总姓孟,不算什么人物,却贪。他被送进了监狱,资产全部打了水漂,半点没留。经济犯罪,判了十五年。”
“这是明盛的手笔。”
“那家公司老总的儿子,据说和江麓关系不错,但江盛怀半点没卖他儿子的人情。”
“一晚上查不出来太多事情,剩下的我让我大哥找人去整理了,不过大体上就是这些。”
江麓输掉比赛,叶明薇骤然离世,隐瞒的三年治疗,和被庞然大物的明盛彻底摧毁的一家公司。
它们堆叠在一起,凑成商泊云所不知道的江麓的过去。
那朵樱花在商熊猫眼前一晃而过,然后迅速被“嗷呜”一口吃下。
商熊猫没嚼出什么风味来,却被江麓很轻地拍了拍脑袋。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江麓吸了大半天哈士奇,才发现商泊云都没有介绍过他的狗。
商泊云回过神来。
“还没取名字。”墨色的镜框下,他神情轻佻随意,“不如,江老师给想一个?”
商熊猫摇了摇尾巴表示赞同。
“你还可以再不负责任一点吗?”江麓凉声谴责。
“不过。”他替哈士奇把领结打好,认真地望着这只九岁的大狗,“宝宝,你真的很像一只熊猫。”
“商熊猫?好不好?”江麓心念一动,而哈士奇瞪着那双蓝眼睛,耳朵抖得十分开心。
“挺好,就这个吧。”
长到九岁,商熊猫再度喜提“新名字”,商泊云站起来,肩上的花随之摇落。
他把牵引绳放在了江麓手里,笑得十分狡黠:“你取了名字,就要负责到底了。”
“走吧,先去吃饭?”他说,“有个事情想找你帮忙。”
“关于,商熊猫的。”
在江麓面露犹豫之前,商泊云抛出了他不会拒绝的诱饵。
要徐徐图之,要极富耐心,没有獠牙,也不露野望,只要这样,才不至于惊走一只惴惴不安的猫。
商泊云把乔叙的话和过往细节串联,拼出一个即将完整的真相。
在他所不知的岁月里,他的小江同学,原来过得一点儿都不好。
*
“去哪吃?”江麓问。
“一脸警惕做什么?”商泊云眼神坦荡,昨天的丢脸情况是昨天的他,和今天的商某人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什么很没自制力的人吧?”
商泊云一贯用发展的眼光看自己。
“反正,昨天难受的人不是我。”江麓眼尾微扬,攒出揶揄的笑来。
商泊云轻嗤,而后道:“就在食堂吃吧。”
江麓没什么意见。
他握了握手里的牵引绳,商熊猫十分上道,哒哒地走在前面。
午间有风吹过,阳光和樱花一同簌簌而落,两个人往最近的食堂走,影子和无数年轻的人交叠。
大概感觉到握着牵引绳的人其实不太擅长遛狗,商熊猫很贴心的一步三回头,又对上商泊云挑眉冷笑的模样。
它尾巴摇得更起劲了。
*
久违的坐在长洲大学的食堂里,早已经是社会人士的商泊云心安理得,蹭了江麓的教职工饭卡,和江麓一起吃了顿大锅饭。
“我接下来几周工作会很忙,我妈最近也没空。”
退休养老的商红芍女士日常开着大型越野车四处打卡美食,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商泊云好整以暇地开口,“所以,江老师,我的朋友?能帮我照顾一下商熊猫吗?”
食堂门口,今天只吃了半个罐头的哈士奇正忧郁地坐着,用可怜的表情挽留每一个过路的大学生。
“不用每天。主要最近有个项目要转起来了,有时候我得直接住在公司。”他的语气有点苦恼,商熊猫扭过头来,看起来也有几分忧伤。
“我最近有这个时间。”京市的独奏会还没开始筹备,江麓说,“但我没什么照顾小狗的经验。”
“不麻烦。”商泊云瞬间语气轻快,笑道,“走吧。”
江麓挑眉。
“先带你去看一下它的玩具和罐头放在哪。”商泊云似乎对他这个反应有几分不解。
江麓心想,大概是和商泊云厮混太多,自己也容易心猿意马了。
他走过去,再次牵住了商熊猫,哈士奇恋恋不舍地离开饭香四溢的食堂,尾巴这次耷拉得格外可怜。
“说起来,它到底叫什么名字?都已经养得这么大了。”
“商熊猫。”
“……。”
商泊云嘴角微勾:“就是这个。”
*
在外面待了大半天,商熊猫进门后就有些萎靡。
还没窜到沙发躺下,先被商泊云摁在了玄关。
爪子里碾着几片零落的花瓣,商泊云拿着湿纸巾多揉了几下。
巨大的横厅在白天光线明亮,江麓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来商泊云的家。
装修得很简约,又不显得冷清,一个人住的地方似乎会因为“人”而具备不一样的属性。
江麓站在一旁,看着商泊云摘下了哈士奇的牵引绳和背带,放进玄关的储物柜里。
满满一柜子,都是各种款式的牵引绳和背带,还有小衣服。
虽然这次是为了诱捕江麓才把商熊猫提溜过来,但商泊云确实有空就会接他家天子来住。
“这么多。商熊猫都穿过吗?”
江麓忍不住俯下身去看。
颜色多的堪比调色盘,材质也五花八门。
他拿下一个蓝色天使翅膀的背带,对着商熊猫比了比。
“大部分都没有,你可以现在给他穿上试试。”商泊云说。
几分钟后,商熊猫成功化身天使小狗。
“这个穿起来挺简单的。进来我和你说一下……”
江麓的目光转而看向另一个恐龙造型的背带。
行吧。
“嗯……你要说什么?”
商熊猫抬起爪子,十分配合地让江麓给他换了新的背带。
“没什么,你先玩奇迹小狗吧。”恰好手机响了,是李秘书打过来的。
商泊云往里头走去。
*
大学毕业后,商泊云开始一个人生活,这间大平层实际上是商红芍女士送给他的,四室两厅,一个人住堪称浪费。
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游戏房,还有一间属于商熊猫。
陈彻来这里时曾经吐槽,这样分配功能,你商老板注定当一辈子寡王。
彼时他和许葭禾的感情终于有了进展,正是春风得意时。
商泊云听到江麓在问商熊猫喜欢哪个背带,二哈一通乱吠,成功获得江麓毫无底线的赞美。
商泊云寻思,哪里寡了,两个人还能不睡一间卧室吗?
*
商熊猫的房间里,摆满了玩具和各种各样的罐头,吃饭喝水的碗另有单独的橱柜,款式横跨古今中外,大多是商红芍女士觉得“家里缺个”,而后买给了商熊猫。
原本是想带江麓来这个房间的,商泊云盘腿坐在圆形的豆袋上,听李秘书在那边和他汇报。
也不是瞎掰一个理由,借此让江麓更多的和他以“正常”的原因见面,云山确确实实有重要的项目要启动。
回到高三做了一个多月试卷的商泊云迅速切换成年模式,还好多年以来他的处理器十分稳定,因此无缝衔接得很丝滑。
“……大概就是这些,文件我正在传,商总,你那边方便接收吗?”
“可以,我去拿下电脑,过五分钟后线上会议。”
商泊云去书房拿笔记本,目光一挑,商熊猫正在给江麓展示它淡黄的长裙。
商泊云莫名联想到特地打扮成大学生的自己。
……
“商总?”李秘书尽职尽责提醒时间。
“马上。”
*
“就这样安排下去吧,具体的让商务列一个清单,技术那边也先通知下去。”
奇迹小狗已经没电了,商泊云的会议才堪堪结束。
江麓还是第一次见商泊云处理工作。
坐在豆袋上,膝上放着电脑,那副棱角圆钝的眼镜没摘,乍一看,完全不像一家游戏公司的老板,更像个在做汇报的学生。
两个人相处时,商泊云从来不处理工作,他还以为商泊云的私人时间完全和工作脱开的。
原来并不是。
“这是商熊猫的房间?”江麓目光好奇,发现这个视野很好的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儿童尺寸。
窝在豆袋上的商泊云显得格外大只。
结束会议的男大将文件分类存好。
“对,不过它不太爱在这睡。”
很多次商泊云都是在狗压床中醒来。
“奇迹小狗没电了吗?”
在展示完半数衣服之后,商熊猫终于彻底累趴。
江麓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赧然。
“除了玄关的储物柜,商熊猫的东西基本都在这儿了。”商泊云招了招手,示意江麓过来。
“左边的柜子放的是零食和罐头,你来喂它的话,可以直接从里面拿。不过零食最近不让吃,它减肥,罐头每次一半就行。”
江麓回想了下商熊猫的体型,觉得确实有这个必要。
“这边是它吃饭用的碗,拿哪个都行,只有一样——”
江麓听得认真,商泊云说:“它吃饭的碗必须得在餐厅。”
大概是常年跟随商女士去大小饭店,在此熏陶下,商熊猫也养成了一定的用餐礼仪。
“这些。”商泊云指了指堆在豆袋周围的玩具,有一只圆滚滚的小猫玩偶从中跌出,江麓俯身去捡,却被商泊云拉住。
“也都是商熊猫的。不过它不爱玩,总把玩偶当作来争宠的对手。”
他抱着江麓,一同栽倒在小山似的毛茸茸里。
“吃了过敏药,就没问题吗?”商泊云问,他记得江麓第一次过敏时的模样。也不是非要用商熊猫作为理由见面,他再想想,也能有别的办法。
只是今天,他想做个实验。
“回长洲后,过敏没有以前严重了。”江麓顿了顿,“所以还好。”
商泊云没继续问下去,仍然抱着江麓。
*
气氛多少有几分暧昧,一段不正常的关系开始于欲望,一切亲密的原因都会变得纯粹。
纯粹的,只为了欲望。
江麓没来由的有些焦躁,但商泊云低下头来,靠着他的脖子蹭了蹭。
“奇迹小狗没电了,所以需要充一下电。”
商泊云才刚刚结束一个会议,这一天起得太早,也确实没有休息。
在江麓出言嘲笑之前,商泊云先强调:“我说过了,我不是自制力不好的人。”
——尽管证明这句话,需要划去昨天在车里、演奏会后在休息室、校庆在江麓的公寓、他的若干行径。
商熊猫睡了会儿,发现客厅里人都不见了,立刻警觉地溜达了过来。
它拱开散落在地的玩偶,爪子在地毯上扒拉了几下,然后盘着身子靠在了江麓旁边。
身前身后都是暖烘烘的发热体,江麓没说话。
商泊云:“就眯一会儿,我知道你得回家。”
声音带着点鼻音,和呼吸一道洒在了颈侧,江麓以为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松了口气,情绪却有些茫然。
*
曼彻斯特的那些年,“治疗”的失败让江麓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病人,是父母眼中的“变态”。
他将一生都奉给了母亲未竟的理想,以此来赎罪,但怀着愧疚而活的这些年,他是否也能从商泊云身上得到片刻的圆满?
借由酒精与刻意引诱,江麓在九年后终尝夙愿。
从一开始,就不希冀自己可以拥有正常的感情。
但比起他,商泊云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大好青年。
他会一直想要这样病态的关系吗?江麓当然感觉得到商泊云日渐自然的亲近,但他不能也不敢去回应。
得不到回应,商泊云就可以结束这段关系,换一个人,好好的开始。
哪怕一开始是见色起意,一副泥塑的皮囊,总有看厌的时候。
他垂着眼睛胡思乱想,身后忽而响起商泊云的抱怨。
“为什么不睡?”
“唔……”
青年有些粗硬的头发在江麓的颈窝里不满的碾过。
*
商泊云确实是困了。
熟悉的黑暗袭来,伴随着菩提滚落的声音,这是什么既定的咒语吗?
再睁开眼,又会回到十七岁。
在那之前——
他出尔反尔,亲了亲江麓的耳朵。
chapter 48
江麓不想吵醒商泊云, 一直维持着伏在桌上的姿势。
商泊云睡得很熟,多媒体教室的窗帘没有拉上,窗外是寂静的月亮, 而浅白的灯光落在他的额发上。
这个人鼻梁高挺, 眉眼深邃,因此映出的阴影也颇有浓墨重彩的意味。
没来由的, 江麓想起很久之前他所见的一幕。
大概是五岁的时候吗?总之, 那时妈妈的身体还没有彻底衰败。
他攥着一枝蔷薇,从花园跑到书房, 在即将进门时却又止住了步伐。
午后的书房光线温柔,阳光穿过落地窗, 而妈妈枕着书小憩,脊背微微起伏,长睫柔软的低覆。
总是在工作的爸爸垂眸, 就那样长久地、静静地看着妈妈。
花园的蔷薇开了, 他摘了开得最好的那朵。
满室的书籍都是陪衬,小小的他也是无声的背景, 他似懂非懂, 没有推开半掩的门。
年岁一点点走过,他逐渐懂得并见证了父亲不消弭的深情, 却在这样一个偶然的夜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到底是怀着怎样一种感情的眼神。
因为他也开始学会凝视着一个人。
睡得很沉的少年忽而闷哼了一声, 眉心蹙起, 像是快要醒了。
江麓回过神来, 居然有些慌张。
被商泊云无意识抱住,然后就这么看着他发了一节课的呆——太诡异了吧!
下意识不想被商泊云发现, 江麓在商泊云醒来之前十分欲盖弥彰地闭上了眼。
小江同学确实时常选择逃避。
*
熟悉的下坠感。
意识比珠子先坠地,一片黑暗之中,量子以不确定的方式运动,商泊云熟练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确定的十七岁。
狗爪子动了动,商泊云这才发现,自己晚自习那会儿居然搂着江麓睡的。
完全没印象了。
要不将错就错,一直抱着?睡迷糊了做出这样的事情很正常吧?很正常吧?
商泊云蠢蠢欲动,然后发现——江麓睫毛微颤,眼珠子不安地轻轻动了下。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迅速产生。
江麓在装睡?
“睡迷糊”的商泊云打了一个刻意且做作的呵欠,手臂带着自己往前贴了贴,含着戏谑的目光掠过江麓的脸。
商泊云慢吞吞地凑了过去。
江麓绷着嘴角,极力自然地缓缓睁眼。
商泊云憋笑。
小扇似的长睫抖啊抖,江麓的心情磕磕绊绊,然后,望进了一双笑意明炽的眼睛。
商泊云语气笃定:“刚刚,你在偷看我睡觉。”
……!
江麓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通红。
他语气有点儿生硬:“我也睡着了的。”
商泊云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好吧。”
“其实,是我在看你睡觉。”
江麓神情愕然,艰难消化着商泊云的这句话。
铃声猝然响起,江麓立马选择跳过思考:“上课了,还是继续……”
商泊云抬起手臂,懒洋洋地“哦”了声,然后放开了江麓。
江麓的表情忽而一变。
“这是物理课的铃!”
他没忍心叫醒商泊云,一节晚自习就这么过去了。
“赶回去应该来不及了。”商泊云说。
“来不及也要来得及。”
商泊云过于随遇而安的态度令江麓十分不满。
下一秒,书被狗爪子都抱在手中,商泊云抓住江麓的手腕,掌心滚烫。
“那就跑吧!”
*
江麓从来没这么狂奔过。
大晚上,被人拉着,越过行逸楼前幽深的走廊。
有听到铃声打算早点回家的学生踏出了活动室,还没看清人影,就先被风掀起眼帘。
“卧槽,也不用这么赶着回家吧?敲的又不是灰姑娘的魔法钟声。”
相声社的社长好赖站稳了,两个人型轮廓迅速从她眼前掠过。
秋风无边无际,穿过渐渐剧烈的喘息,走廊忽明忽暗,商泊云的侧脸有明朗的轮廓线。
手腕上的温度在风中格外清晰,今晚认清了的心意疯狂涌动,江麓任商泊云牵着他往前跑,发觉自己始终挪不开目光。
*
爱岗敬业的高主任正在夜巡中。
秋月圆满,鸳鸯成双,附中的未来势要牢牢抓在在他手上。
这种时候,最好缉拿小情侣了。
附中校园很大,树也种得多,大晚上影子遮蔽,哪哪都是视觉死角。
虽然校园里路灯安了不少,但为表震慑,高桂生在巡逻时向来带着他的24K钛合金手电筒。
“那边的同学!都出来!”
隔着疏密相间的枝桠,高桂生目光炯炯,一眼就看到了抱在一起的一双人影抖了抖。
他举起审判的手电筒扫了过去。
“高几的?高三可是要上晚自习的!晚自习就让你们这么拿来虚度?”
高桂生杀气腾腾地冲了过去,那对鸳鸯一个激灵,瞬间拉着手跑了。
“嘿!还敢跑?”高桂生怒了。
高桂生气沉丹田,将手电筒塞进了内衬兜里,拔着两根萝卜腿狂追。
“给我站住!敢做不敢当?前面可是有监控的,现在停下来还能从宽处理!不然明天我去监控室一查,统统完蛋!”
行逸楼的植物长得太好,冲开密匝匝的八角金盘,那对鸳鸯早已经不见踪影。
高桂生目光逡巡,四处张望,猛地再次瞅见远处牵着手狂奔的两道人影。
“好啊,还跑挺快!”
高桂生咬定青山不放松,再次气沉丹田往前追。
“是往行波楼跑了……果然是高三的!”
*
“商泊云,我……我怎么感觉……后面有人在喊我们站住?”江麓喘着气开口,瞬间吃了一嘴的风。
“听错了吧!再说我们要回去上物理课呢。”高三的教学楼就在前面了,再爬个楼梯就能到教室,“你还能跑吗?”
“可以的。”但是后面的呐喊声好像越来越清晰了,声音总觉得也很熟悉,江麓实在有些在意。
手腕上的力气忽而大了点,商泊云圈着他的腕骨,说话的声音格外轻快。
“你不知道走夜路回头,晚上是会被鬼找上门的吗?”
江麓瞬间没了回头的心思。
常年晨跑,牵着个小江同学,商泊云也跑得飞快,等他俩噌噌爬上二楼,教室里,赵百凌刚刚放下教案。
“哟。你俩这是演哪出?这也没到十二点啊。”赵百凌打趣,“整得和落跑公主亡命情人一样。”
教室里爆发出哄笑,唯有一只锅盖刘海轻哼了声。
商泊云脸不红气不喘,很自然地喊了声“报告”,身后的江麓还在缓缓平静呼吸,连忙也抬着眼睛看了过来。
眼角都跑出眼泪了,一张漂亮静秀的脸因此看起来又乖又可怜。
赵百凌顿时涌起点长辈慈心。商泊云虽然活泼了点,不过江麓可是好同学。
他大方地挥了挥手:“都坐下吧。看你们手里拿着物理作业,我就不计较了。”
“商泊云,上来把答案写一下。”
商泊云应了一声。
“跑完步水别喝凉的。”
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揣着还热乎的物理作业往讲台走了。
*
高三的教学楼下,高桂生扶着膝盖大喘气。
“两个小兔崽子,撒腿就没,别让我发现是谁……”特别是前面那个个子高的,别不是学校体训队的?牵着人都跑那么快。
他锤了锤腰间盘,缓缓直起身来。
一片硕大的八角金盘的叶子从头顶飘落,高桂生终于觉得头顶有点凉。
他捡起绿色的阔叶,喃喃道:“明天让校工都砍了算了?”
改成小叶女贞、大叶黄杨,看那群小情侣还能躲哪儿搂搂抱抱。
*
四节晚自习上完,终于到了放学的时候,联考的战线拉得太长,以至于下课铃响了,教室里依然安静。
赵百凌扫了这群半大的孩子:“还沉浸着呐?那我把明天上课的内容提前讲讲?”
陈彻打了个哆嗦:“不用不用!”
顿时,教室里的椅子动了起来,纷纷从物理中清醒过来。
十点半,路灯明亮,校园大道人影散乱,住校的人往宿舍楼走,不住校的人各回各家。
自行车叮铃远去,迈巴赫降下了车窗。
商泊云挥挥手,和坐在车后的小少爷道别,而后看着黑色的SUV离去。
基本可以确定,“穿越”的必要条件有且只有一个:和江麓睡在一起的时候。
虽然听起来不太正经,但只能怪老天爷太过别出心裁。
他走在多年以后早已加宽成沥青道路的小道上,影子被月亮拉得老长。
半岁的商熊猫正等在小区的路口,商泊云干脆跑了起来,然后笑嘻嘻地抱起了它。
*
迈巴赫疾驰,仪表盘亮着冷蓝的光。
“辛苦了,下课这么晚。”
老纪知道他回去还要练琴。江麓摇摇头:“大家都这样。”
老纪叹气:“那可不一定哦。我家那个小混蛋还得他妈妈守着才去上晚自习呢。”
“李阿姨会每天都陪着他吗?”江麓问。
“是啊。”老纪叹气,没有少爷命,也得像少爷一样供着,“他要是有您一半懂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江麓只是笑了笑,任老纪继续絮叨家长里短的烦恼。
江家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十月末,蔷薇的花期已经结束,夜色里,墨翠的叶子绕着一圈莹莹的边,枝头缀着的果实像是红色的玛瑙。
弹过几遍曲子,江麓才终于能够休息。
也许是跑得精疲力尽,当天晚上,他沉甸甸地陷入梦境。
意识沉重,四下都是浓重的黑,乌压压地将人包裹,让江麓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他忽的想起了商泊云那时候的玩笑。
“……走夜路回头,是真的会有鬼找上来吗?”
但是出现在梦里的那个鬼——
怎么会是成年了的商泊云!
chapter 49
梦境颠倒摇晃, 空荡的、家具简单的房间,他倒在狭窄的单人床上。
灯光是亮的,在商泊云的背后, 有些刺眼。
青年垂着眼睛看他。
不是那种一贯的漫不经心的神情。
眼神灼灼, 蕴着笑。
商泊云很爱笑,开心时神采飞扬, 揶揄时眉梢微挑, 偶尔心情不好了,鼻腔里还能哼出一声冷笑。
但江麓从未见过这样锋芒毕露、满是攻击性的笑。
“你晚上和乔叙说了很多话。”商泊云声音慢条斯理, 却用不容拒绝的方式将他抵开。
……乔叙?那是谁?思绪混乱,眼前闪过宴会上的觥筹交错。
他给了一个青年联系方式, 确实也聊了很久的天,所以商泊云才在露台上不放他走,抓着他——
等一下。
江麓意识过来了, 这个梦居然和上次的连在了一起。
……他潜意识里, 到底对商泊云有什么执着的幻想啊!
江麓心情有点崩坏,然而一直盯着他看的商泊云凉声提醒。
“江老师, 你又分心了。”
他抓着他的手, 报复似的咬了一口。
江麓下意识地爱护这双手,因此屈指抵开了商泊云的牙关, 摁住了他的虎牙。
“这会儿才觉得你有点娇气。”
商泊云仍是笑,身上的气势却丝毫不收敛。
梦开始走向江麓所陌生的情境。
接吻已经令人无措,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还要索取更多, 江麓的情绪犹如潮水, 月亮隐隐约约, 在窗外静静地照着,潮水却汹涌起伏不休。
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漩涡, 痛和快乐同时贯彻,让人辨不分明。
灵魂好似抽离了出来,他看到自己满面潮红,眼角攒泪,在商泊云的怀里,咬他,骂他,又抱住了他,委屈似的呜咽,始终被他圈着,没挣脱过。
人何以会这样不像自己,江麓确定自己从没有去了解过梦里的种种事情。
是否依靠最深处的本能,就能够勾勒出这样鲜活到真实的情境?
身体的倦意铺天盖地,商泊云握着他长得有些长的头发,指尖以近乎缱绻的力道摩挲而过。
……
江麓在极度的疲惫中醒来。
将至深秋,天亮得更晚了。
窗外是一片幽静的深蓝,月亮变得很薄很浅,他睁着沉重的眼睛,去看床头柜上的时间。
五点半。
隐隐的,有虫声透过落地窗,江麓倚在床头,有些僵硬地坐了很久。
半晌,他咬着牙,自暴自弃地掀起了被子。
浴室里很快响起了水声,江麓踩在冰凉的白瓷地面上,觉得自己的膝盖还有点儿抖。
水渐渐弥漫在浴缸,他踏了进去,温暖的水流将他包裹,终于令他感到微妙的心安。
身体的某处格外灼热,江麓抿着唇,被水打湿的眼睫颤了颤。
他很生涩的伸出手,茫然的思绪之中,他又产生了那种焦虑的情绪。
……为什么要喜欢商泊云?
他现在觉得自己又讨厌起他了。
为什么总是在笑,为什么坦然地抱他、牵他,好朋友就可以这样吗?和陈彻、郝豌、李思维都会这样吗?
江麓第一次这样不讲道理。
不得其法。
要如何才能将梦境的感受和现实等同?
不要去等同。
那太冒犯商泊云了。
江麓默默攥紧了掌心。
他有些颓然地靠着浴缸,将脸抵在了膝上。
水流仍然在颤动,漾开透明的波纹,情绪和身体的感受割裂开,快乐的,难堪的。
一种莫名的委屈溢满胸腔,半晌,有热意从眼角滚落,他发出很浅的哽咽。
天边渐渐透出鱼肚白,月亮终于隐没,曦光是烂漫瑰丽的颜色。
离出发去学校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江麓默默整理好情绪,换上校服,坐在了钢琴前。
手腕动了几下,最终也没弹出一个音节来。
*
“早上好啊钢琴家!”
清晨的阳光穿过薄雾,陈彻看到前面黑色的迈巴赫,踩着两个车轱辘拼命往前蹬,终于在江麓下车后堪堪赶了上来。
锅盖刘海和车轮同时一甩,后者在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声响。
我真帅。陈彻心想。
可惜钢琴家是个男的,也许无法get到他这份帅气。
不过——商泊云喜欢江麓,那江麓的性取向和他好兄弟一样吗?
陈彻思索了几秒,决定停止散发魅力。万一无心挖了兄弟墙角,那还算铁铁吗?
也许江麓确实理解不了男人的帅气,和他一样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顺直男,总之江麓游魂一样从他身旁经过,甚至没有和他打招呼。
“嘶。”
陈彻连忙停好单车,然后迅速追了上去。
“钢琴家,江麓?江麓!”
他拼命挥手,试图把江麓出窍的灵魂抓回来。
“啊。”江麓缓缓转过脸来,神情寡淡,“早上好,陈彻。”
……我已经出现五分钟了好吗。
“早上好。”陈彻默默重复了一遍他的台词。
江麓打完招呼,就没有什么再继续攀谈的意思了。
尽管他平时也不算是话很多的人,但是和人交谈时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觉得他对你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
今天是怎么回事!陈彻难得也保持了沉默,安静如鸡地走在了江麓身旁。
教室里陆陆续续坐满了人,英语早读,Lihua满世界帮人写信,商泊云正在那里背单词。
江麓静悄悄地飘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阳光小狗照例和他打招呼,迟了好几秒,江麓才“嗯”了一声。
商泊云扭过脸来,这才发现江麓的表情很寂静。
出离的寂静。
怎么说呢。
没在佛前修行三百年,做不出这么勘破红尘的表情。
“不舒服?”商泊云问。
“没有。”江麓垂着眼,拿出了语文书。
“今天是英语早读。”
江麓拿出了选修一。
“单词等会儿默写选修三的。”
江麓默默换了一本。
商泊云转着手里的笔,饶有兴致地看向江麓:“小江同学,梦游呢?”
“我没做梦!”江麓一个激灵,立刻强调。
商泊云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太不对劲了。”
也没逗他,可江麓耳朵却通红,别不是又在发烧。
他伸手,想用手背试一下江麓额头的温度。
江麓默默往左边躲了躲。
商泊云手往左边拐。
江麓又往后面退了退。
商泊云手往前伸。
江麓继续躲。
商泊云更加觉得不对劲了,手也穷追不舍。
“还没到过年啊,小商同学,怎么一个人在练千手观音?”
叶凝刚走到门口,就瞧见手臂都要挥出残影的商泊云,和猫猫祟祟躲着商泊云的江麓。
她出声制止:“单词背完了?”
江麓轻咳一声,商泊云坐直了些:“老师,我觉得江麓同学有些不舒服。”
“咦。”叶凝细细打量了下。
面色苍白了些,耳朵又泛着不正常的红。
鉴于江麓前段时间还请了病假,叶凝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烫。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叶老师,我就是昨晚没睡好。”江麓这会儿显得很乖。
叶凝知道他每天练琴也练得晚,顿时涌上心疼和无奈,只好道:“自己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江麓知道叶凝误会了,但他依然很乖地点头:“我会的。”
叶凝这才作罢。
商泊云若有所思,收回了目光。
*
花了一整个早读,江麓终于重新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同一个错误不会犯两次,哪怕这次做的梦冲击力远远大于上次,他还是平复好了心情,因此再无一点异样。
等到大课间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很自如地和商泊云交流了。
陈彻则颇有些郁闷——校门口那会儿,难道钢琴家只是单纯地忽视了我?
暮秋的阳光变得温和很多,走廊上,趴着栏杆晒太阳的高中生比电线上的麻雀还拥挤。
纠结的陈彻翻了个身,撞到了郝豌,郝豌柔软的胸肌弹着李思维,李思维在力的作用下向商泊云运动,但商泊云十分有操守的站定了,没有再往一旁的江麓倒过去。
江麓有些好奇地侧过脸,对上陈彻心虚的小眼睛,遂朝他露出询问的神情。
陈彻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忽视他。
高桂生的声音这时候在广播里响起。
由于高三的广播室就在二楼,因此五班的人听的格外清晰。
“各位同学,大家上午好。借着大课间,要和同学们再强调一件事。”
“专心复习,迎战联考,手撕一中,勇夺魁首。”陈彻接的很快,这小半个月都快听腻了,高主任的鸡血都不换个口味。
“高三是宝贵的,是不能重来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要专注的只有学习。但是部分同学思想出现了偏差,把其他事情放在了学习前面。”
“昨天在行逸楼,就出现了两个反面例子。”高桂生的语气重了些。
江麓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商泊云。
商泊云眉峰微扬,一脸坦然。
“晚自习也不回去上,躲在行逸楼那边风花雪月。在这里,我就不点名了,你们的检讨下午是要交到我这儿来的。”高桂生效率奇高,今天一大早就亲自去了监控室,抓着鼠标找到了那对情侣。
果不其然,男生真是体训队的,就是女生意外的比晚上看着矮不少,也许是光线问题,他没看清。
“青春期,有这样的心情很正常。”高桂生年轻时,他的死敌毕竟是个十里八乡的俊后生,遂很能理解小年轻的心情,“但是,要弄清楚什么才是最主要的事情!耽误了正事,以后哭都来不及。”
“接下来,学校会继续紧抓这方面的不良风气,这次只是记过和写检讨,再有下次。”高桂生顿了顿,换上狰狞的语气,“决不轻饶!”
“卧槽!谁啊!”陈彻抱怨,“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不是耽误我嘛!”
“你和禾姐,八字都没一横吧?”郝豌柔声打碎陈彻的幻想。
“什么意思?不是‘八字没一撇’吗?”
“郝豌的意思是,你那就是纯瞎写,瞎折腾。”李思维父爱爆棚,热心解惑。
陈彻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商老板,钢琴家,你俩怎么觉得的?说说我到底……”
但商泊云只留给陈彻一个后脑勺。
他笑得很欠:“小江同学,还好昨天我们跑得快。”
“……”江麓神情复杂地看向商泊云。
李思维还在那傻乐,郝豌饱含关爱地看着江麓,陈彻发出爆鸣——
不是吧!真让他搞到真的了?!
chapter 50
江麓收回目光, 他声音有点儿轻:“就算被抓到,我们也不用写检讨。”
高主任不会觉得两个男生牵着手跑有什么问题。
而且他和商泊云,确实也没什么。
商泊云煞有介事地点头:“没错, 现阶段我们仍在好好学习。”
怎么又觉得这个人讨厌起来了——江麓情绪有些莫名。
是他总容易说出似是而非的话, 还是自己太容易心猿意马?
现阶段在学习,那下阶段呢?
商泊云的表意一点儿也不明确。
江麓轻轻呼出口气, 陷入思索。
陈彻听不得这话:“商老板, 你高主任附体了吗?韶华易逝懂不懂啊!”
“还韶华易逝?你很懂啊,陈彻。”
从广播室一出来, 高桂生就听到陈彻的嚷嚷了。
他背着手,眼风扫过锅盖刘海。
“下午也打算来教务处送检讨吗?”
陈彻一个激灵。
如果真是和他禾姐——他可以!
锅盖刘海沉浸在粉色的幻想里, 显得傻气十足。
高桂生啧了声:“……算了,你的话,是我想多了。”
陈彻不乐意了, 但高桂生的目光转而打量起了其他人。
郝豌, 一米九黑皮肌肉芭比,闺蜜的数量连起来可绕操场三圈, 应该不会早恋;
李思维, 平平无奇的中二病,上周还因为在门口看蚂蚱打架而迟到, 也可以pass;
……商泊云。
高桂生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把巨型犬审视了几遍。
商泊云坦坦荡荡地看了回来, 笑着打招呼, 恰当的露出那颗虎牙。
高桂生有被闪到。
客观来说, 是个祸害。
“商泊云啊。”他清了清嗓子, “联考的模拟卷还够做吧?题量感觉如何?”
商泊云听出了高桂生婉转迂回的深意。
“能适应。”商泊云说,“您放心, 刚好是没有时间去和女同学早恋的题量。”
高桂生一噎,而后重重咳了声:“那就好。”
他目光一转,看到江麓后立马换作慈爱的神情,只是惯常肃着脸,于是嘴角的弧度扯得梆硬。
“江麓同学,你的话,高老师一直是很放心的。对了,最近在学校上晚自习还适应吗?”
江麓“嗯”了声,很客气地道谢。
“劳您费心了。”
高桂生点点头,警告似的瞪了眼蠢蠢欲动的陈彻,他这才背着手回办公室去。
“哎……”陈彻在太阳下继续把自己翻面,“我和禾姐,真的没有希望吗?郝豌,你给我算算呗?”
郝豌拉过陈彻的手,皱着眉头给他分析手相。
陈彻的爱情故事其实早有答案,唯一知情的商泊云很早就告诉过他了。
但人生总是,明知答案,也要去撞一撞南墙。
商泊云微微垂眼,看着十七岁的江麓,忽而道:“江麓,你要是不喜欢这样,就直接和高主任说。”
江麓怔了一下,反应了过来。他解释:“高主任是好意。”
尽管他确实无法喜欢这样的区别对待——特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你自己的感受更重要。”商泊云化身知心大狗。
“嗯,我知道。”
江麓说这句话的语气,实在算不上诚恳。
长久以来,被教导压抑自己的性情、承担自己的责任,这种事很难说正确与否,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告诉商泊云。
江麓没再继续说下去。
郝豌凝神给陈彻看掌心的爱情线。
——结论是前路坎坷,创业未半估计会中道崩殂。
“怎么可能!”
锅盖刘海气得吱哇乱叫,变成猴子,瞬间被走廊上晒太阳的人群起攻之。
小江同学在学校不爱想江家的事情,这会儿立马自行转移注意力。
陈彻一堆人锁着,挣扎的样子搞笑又凄凉,江麓一个没忍住,在陈彻失望的目光里也笑了。
“陈彻受难图”落在商泊云眼中,忽然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诡异。
商泊云的脑子忽忽悠悠地断了线。
他抬手,揉了揉江麓的头发,慢吞吞说:“你知道就好。”
头发在商泊云的掌心乱了,他的动作不带一点儿暧昧,让江麓感觉自己此刻被当成了商熊猫。
他的注意力再次被商泊云拉回,遂默默拍开了商泊云的爪子。
如果按照商泊云的建议,喜欢与不喜欢都可以直白的说明——那他其实,确实有想去表达的对象。
但问题在于,后果是什么?
江麓困惑的是这个。
他心中忽而一动,转过脸去,问道:“商泊云,如果你……”
“啊!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一片兵荒马乱里,江麓的问题刚起了一个头就被淹没。
郝豌眼睁睁看着陈彻被人拖走,立马冲过去捞人,走廊上混战一片,许葭禾从教室里探出身子。
“谁打架?”
小许班长绝不容许自己的治下发生这样的事情,抄着椅子就杀了过来。
教室门口,刘子涵架着周茉,一步一挪,趁乱出现在商泊云的面前。
“商老板,刚刚你们在和高主任聊什么?”子涵十分仗义地把周茉支棱起来,“我和周茉也想知道。”
周茉一张脸通红,眼睛也不知道要往哪儿放,这会儿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她什么时候想知道了!
并且,她真的没怎么和商泊云说过话。
最多的也就是出成绩时顺便感慨一句“你这次物理又是满分”,然后和其他同学一样羡慕一会儿罢了。
暗恋的精髓在于暗,强扭的瓜它不甜,她们子涵到底清不清楚啊!
“你们好奇这个?”商泊云挑眉,有些意外。
周茉对上了商泊云的眼睛,在刘子涵的逼迫下重重点头。
“就是闲聊天。”
手中还存着江麓头发的触感,十七岁和二十六岁,他的头发一直都很柔软。
商泊云下意识碾着指尖,因此语气也就有些散淡,“高主任让我们好好学习,准备好联考。”
周茉红着脸,有点儿僵硬地“哦”了一声。
刘子涵恨铁不成钢,她继续问道:“这都是老生常谈啦。那你们怎么回高主任的?”
“就应下来了。”商泊云说,“顺便保证,高中绝对不和女同学谈恋爱。”
虽然陈彻总是躁动不已,觊觎敬爱的小许班长,但商泊云一言以蔽之地将话这样说了出来。
不远处,五班的祸害们静如鹌鹑,排在许葭禾面前认错,而陈彻搂着许葭禾的椅子嘤嘤啜泣,因此商泊云的话显得格外清晰。
“啊?”刘子涵倒吸一口凉气。
周茉把这句话消化了一遍,又消化了一遍,刘子涵意识到自己翻了大车,只好战战兢兢地去兜里找纸巾。
上课铃这个时候响了,成功解救了心情五彩斑斓的周茉。
她松了口气,拽着失魂落魄的刘子涵遁走,并且不忘大声提醒:“这节课是薛容老师的课!”
声音带着刻意,却又解脱。
薛容是五班的语文老师,性情最为严厉。
“上课了。”商泊云侧过脸来,对江麓说。
江麓看着那个有些仓皇的背影,回过神来。
刚刚……自己算是见证了一次拒绝吗?
谁都没有明说,但气氛却不言自明。
“薛老师可不是高主任,她连校长都敢骂的。”商泊云伸手,又揉了揉江麓的头发。
“快进去吧。”
*
高二的大课间远比高三热闹,附中有规定,只有高一和高二需要每天都出操。
这会儿上课铃响了,操场上的人嘻嘻哈哈往教室赶。
“班主任也不通融一下,我们的比赛那么近了,还让我们来出操。”
抱怨的是音乐社的某个社员,也参加了附中这次的五重奏。
“最近老觉得我们细节还差点儿火候,要花时间继续磨合的。”他有些焦躁的抓了抓头发。
关莘劝道:“没事啊,我们放学再练练,本来就一直把体育课给翘了,再说大课间才二十五分钟。”
“细节可以打磨,大方向我们没问题了。”她比了个拉小提琴的姿势,笑眯眯道,“上次学长不也说我们整体很不错吗?”
“说是这么说,我心里还真没底,有一部分,就我和孟楠的二重奏……”男生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孟楠,“说起来,那段你练得怎么样了,昨天你不是又单独去了活动室加练?”
“我们要不要继续找江麓学长再看看?不过他高三,本来就忙,怪不好意思。”男生继续焦虑,也就没有发现孟楠的走神。
学长。
孟楠回过头,看向独立在操场另一端的行波楼。
行波楼和行逸楼隔得最远,但他夜里去到活动室,想单独加练的时候,却在一墙之隔的多媒体教室看到了那样一幕。
纷乱的铃声里,没有人注意到他一晃而过的身影。
那个叫做“商泊云”的讨厌鬼,明明伏在桌上睡觉,却伸手抱住了学长。
他差点喊出声来。
又在看到江麓的眼神之后哑然。
学长喜欢讨厌鬼。
孟楠在那一刻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