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他与它 > 第192章 问此间(二十)
    就这样,任凭家里人如何气得冒火,晏欢还是成功坚持了自己的想法,与刘扶光一同留在了东沼的王宫。

    他倒也不占地方,刘扶光睡在哪,他便以真身潜进对方的寝殿下面游荡,坚硬的地基、牢固的建材,对他而言就像柔软粼粼的水波,晏欢无声无息地遨游在刘扶光的脚下,犹如鲤鱼在莲花的荷叶下徜徉。

    ——当然,如果有得比,那这必定是全天下最可怕,最叫人毛骨悚然的锦鲤。

    刘扶光不去管他,仍然用对待空气的态度将其无视,倒是熙姬有好几次走进小儿子的宫室,都会发现原本素白如玉的地面,全被染成了子夜般浓郁的漆黑,定睛一看,还能瞧出许多密密麻麻、纠缠如蛇的触须花纹,在下方摇摆荡漾。她顿觉一阵恶寒,恨不得放把火烧光了才好。

    这些时日,他们一直在尽力适应六千年后的世界,安抚国民、维修地脉、重振朝堂……他们越想融入、适应目前的时代,越是觉得格格不入。在了解了浊心天残的起因和病灶,见识了玄日,以及所谓“尸人”的情状之后,熙姬愈发有所体会,晏欢之恶,实在超出了他们想象的极限,他几乎就是一种负面概念的集合,一种混沌盲目,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天灾。

    这样的东西,居然还在人前奢谈什么“懊悔”,什么“爱”……简直荒谬得叫人发笑了!

    抛开心中念头,熙姬定了定神,缓步走向内室。

    因为同家人在一起,这些天来,刘扶光的气色和精神,都要比以往好得多。晏欢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他难得见刘扶光笑一次,心里已是比吃了蜜还甜。

    “琢郎,”熙姬笑道,“看我带什么来了,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熙王后笑着放下玉篮,一捧水当当、青滴滴的鲜莲子,就浸在一扇扇洗净切好的蜜桃、剔透的山梅,以及腌着蜜的雪白荔枝上,熟透的甜香混着扑面而来一股沁凉荷香,就像一艘艳丽的果船,溜达达地泊到了刘扶光跟前。

    “你哥哥掏了几日的瑶光湖,总算叫他把一湖的荷花掏活了,瞧瞧,他专门挑着大的莲蓬,给你剥了好几个呢。”

    晏欢游在地下,一听见“最爱”这两个字,耳朵骤然竖得笔直,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字也不肯放过,就差拿笔记下来了。

    刘扶光忍不住露出欣喜的笑容,他捻起一颗透着果香的莲子,放进嘴里,熟悉又陌生的鲜甜,就像直接从记忆里回返上来的。

    “真是谢谢大哥了,”他打趣道,“父王给他的活都干完了吗,怎么有闲心做这个了?”

    熙姬笑了一声:“朝堂上的事,是怎么也做不完的,我看这些天,他也烦得够了,不如让他去瑶光湖散散心,顺带给你掏点莲子。”

    顿了顿,熙姬探手摸过他的前额,察觉触手依旧冰凉,在心里将晏欢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倒是不露声色,关切道:“你还想看什么、玩什么,只管开口,母后一定给你办到……”

    刘扶光笑了笑:“这样就很好了,我没什么想玩的、想看的,花费再多,也是劳民伤财,没什么意思。”

    熙姬叹了口气,她素来熟知儿子的性格,也不勉强。母子俩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了会话,见他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熙姬止住话头,心疼地摸了摸刘扶光的发顶。

    “好了,你休息吧,等到了晚上,我们再来看你。”

    望着母亲渐渐走远的背影,刘扶光闭紧了嘴唇,并不言语,直到熙姬的影子一直在天光云霞里淡化到看不见,他的胸口才蓦然一缩,喉头紧绷,发出“咯”的一声。

    晏欢瞬间现出人形,他立在床边,弓下身体,抬手举至他唇边,刘扶光只是闷闷地含着咳嗽,偏不肯吐在他掌心里。没奈何,龙神唯有拿过一个小碗,他先前吃下去的一颗莲子,便悉数吐了出来。

    他不住干咳,晏欢又是心疼,又不敢抚着他的后背顺气,只能赶快用灵露给他缓解漱口。

    “等你身子好了,想吃什么都行。”晏欢低声道。

    刘扶光喘上来气,只是闭口不言,过了许久,他哑声吐出两个字:“……别说。”

    他的身体要好起来,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功夫,能与父母兄长和睦美满地在一起,已经是他刚醒时想也不敢想的好事了,没必要因为一点小毛病,就让家里人不得安生。

    晏欢一怔,好容易得了他亲口说的两个字,顿时欢喜得如同接了圣旨。他不能理解刘扶光为什么要他“别说”,但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保证一个字也不往外说。

    只是,那盘花里胡哨的玩意还在。

    晏欢踌躇片刻,他的眼神瞥过熙王后带来的果船,造型简单,一嘟噜圆滚滚的莲子堆在上面,还逗趣地做出了个宝塔的模样……这手艺不像是宫廷的厨子,倒更像是熙王后自个做的。

    要不把它处理掉,或者远远地弄走?反正扶光也吃不得,放在这不过是扰人视线,看得闹心……

    龙神的脑筋转了几圈,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这么干是有问题的,可他实在想不出哪里有问题。照理说,果船并不值多少钱,上头的材料随处可见,做这个东西,花费的时间更是微小到不值一提。这东西又这么香,摆在只能看、不能吃的人面前,不是一种折磨吗?

    他这么思来想去,真要动手把这玩意弄走,晏欢又迟疑了半天,像一头面对着陷阱的野生动物,不知是该一头扎进去,还是转身就走。

    他凝目的时间一长,上头灵气盎然的莲子都开始迅速发黑,刘扶光眉心凝滞,眼看要皱起来,显出不高兴的模样,晏欢心头狂跳,急忙脱口而出:“这个又香又好看,它一直摆在这,你的心情也会好,对不对?”

    神祇的金口玉言一出,愿力加持,原本蔫下去的果船立刻抖擞回青,香气色彩更甚从前。

    看刘扶光的眉目微微舒展,晏欢真是大大松了口气。他故态重萌,偷偷把方才那只小碗卷进体内,复又潜入宫室的地下,一面偷看刘扶光的一举一动,一面困惑地复盘刚刚差点发生的事故。

    除了刘扶光曾经施予他的爱,晏欢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正向情感,都是理解不能的。为了揣摩刘扶光的心情,他很想要学习领会正常人的情感,只是效果总是不尽人意。

    他在下方盘旋了一圈,九目分出一目,盯着那小小的果船。

    卿卿为什么不要我把他的身体情况告知给他的家里人?我要收了那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晏欢在身上打磨着锐利的爪尖,来回地思索,最后,一个念头骤然闯入他的脑海,使他醍醐灌顶。

    ——倘若那果船是扶光送给我的东西,而有旁人多管好事,替我冒然丢掉了它呢?

    如此换位,终于使晏欢明白了刘扶光可能会生出的感受,就像开天辟地,从无到有的第一道光,一下照得他豁然开朗,长长地出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如此将心比心、设身处地的考量,是他之前从未做过的举措。晏欢不由既庆幸,又新奇。

    可算让我学会了,他放心地想,这下再跟扶光相处起来,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吧?

    自觉习得了新本领,晏欢非常高兴,他心满意足地窝在地下。傍晚,一家四口汇聚在刘扶光的房间,彼此说说笑笑,聊天谈心,晏欢也没有用“扶光该休息了”的理由打扰,毕竟,设身处地的想想,假如这是他与扶光私人的相处时间,他也不乐意有人来扫兴。

    是夜,晏欢闭目小憩。

    自从与刘扶光重逢,他总能嗅到爱侣的气息、感受对方的存在和重量,过去使他畏惧又渴望的睡眠,也成了不足为道的小事一桩。

    龙神的呼吸绵长不绝,他以真身入眠,周身氤氲着雄浑浩瀚的神力,犹如沛然莫之能御的星海,源源不断地翻卷上去,反哺给侧卧在床榻上的刘扶光。

    过去的六千年,晏欢做过许多次梦。

    除开后来一遍遍重复的谵妄梦境,准确算来,他第一次入梦,应当是在他动用手段,将东沼用瓶中术收起来之后。

    那时候的晏欢,先杀大批真仙,再将至善的元神吞下腹中,既无外敌、亦无内患,大道圆满、天意无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刻。而东沼雄踞汤谷,本为阳出之地,日德丰沛,假使东沼要举世征讨恶神,那也是个不小的麻烦,但晏欢毫不在意,出手便是一招制敌,在诸世观望的时刻,直接将一国封作棋盘大小,锁进了自己的宝窟当中。

    多么神气威风的古老后裔,四方上下、古往今来的大神!

    一时之间,晏欢什么都有了,无人再能约束他,无人还敢唾恨他,只要他想,他甚至能将道也取而代之,将天地重新融合为混沌不分的状态,因为他正是这样一个“清浊一体,善恶共生”的龙神。

    然而,极端的狂欢过后,就是极端的疲惫。享受,并且适应了所有生灵的恐惧和臣服,晏欢不禁感到了疲倦,他想,也许我是该睡一觉了,等到这一觉醒来,诸世又会生出许多新鲜的事物,等着我用力量将其愉快地摧残。

    于是,他大摇大摆地占据汤谷为巢,任由流毒的恶填满日出之地的每一个角落,就此沉沉地睡去。

    第一个梦是十分琐碎、不连贯的,晏欢只在里面依稀瞥见了刘扶光的身影,听到这个昔时的道侣对他说着模糊不清的话,只有温柔的足以使人生出暖意的语气,还是他过去熟悉的调子。

    很奇怪的是,第一个梦里,只有一个细节异常清楚——晏欢看到了刘扶光的袖口。

    这个出身皇室的尊贵王子,最喜欢穿的衣物,却是一半完好,一半磨损的旧衣。在一切都变幻不定的梦境中,他竹青色的袖口磨起了绒绒的毛边,隐隐透出底下织线的浅缥颜色,衬着手腕处素白柔软的肌肤,无端令人觉得舒适,只想将脸轻轻贴上去,再来回地蹭一蹭。

    长达数十年的一梦转瞬过去,晏欢睁开眼睛,不由暗暗地发笑。

    有趣,他饶有兴味地想,不知怎的,竟梦到那个俏冤家了。

    龙神探手,伸进自身肚腹,漫不经心地揉捏着那颗他还未完全消化的至善元神。他对刘扶光暗下杀手,使其道心剥体、摔下钟山的事,仿佛只发生在昨天,嘻嘻笑着喊一声“俏冤家”,晏欢是没有丝毫压力的。

    只是……

    晏欢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刘扶光那仿佛着凉,又似惊讶的轻轻一声“啊”,尚于耳边无比明晰地回荡,无缘无故,居然叫晏欢觉得有些刺人。

    他收了笑容,放开那颗暖融融的,竭力维持不化的小玩意儿,起身向外走去。

    不该想的事情已经想了太多,该找点别的乐子了。

    第二次的梦,比第一次来得更加突然。

    有了穿行诸世的神能,晏欢每次出去“找乐子”,都要吃得满肚子血肉才乘兴而返。善恶汇聚一体,他的神力没有尽头地疯长,当下的龙身,早已不能再容纳他过于庞然的力量,非要每次依靠外力重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进阶速度。

    这一次,晏欢梦到了清晰得多的情节。

    晏欢为人处世的理念,向来是床笫上随意浪荡放肆,下了床有多远滚多远,别在他跟前现眼,但刘扶光可不是这样,他含情脉脉的温柔,就像一壶慢慢沸腾的清水,可以让人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皮开肉绽。不管床上床下,他喜欢肢体上的触碰,譬如拥抱和爱抚,和他在一起生活,晏欢真的时常会生出“我早晚有一天要被逼疯”的感触。

    双手绵绵地交握,捻一捻耳垂上的金环,素日里的亲吻面颊、亲吻嘴唇……晏欢都能忍受,唯独一点,刘扶光很喜欢梳理他的头发。

    他不用梳子,只以十指,轻而缓慢地贴着晏欢的发根,绵密地捋到发尾,这具用以伪装的皮相,倒是生着一头与他性格相贴的头发,发丝根根粗硬,浓密如能绞死人的墨汁。

    每当这个时候,刘扶光就会低低地窃笑,在他耳边轻言细语:“龙君长了好头发,又多又密。”

    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会喊晏欢为“龙君”。

    这种时候,晏欢通常是紧闭了眼睛和嘴唇,始终不肯吭气的,但有一次,刘扶光先是给他编了一缕辫子,叽叽咕咕地笑个不停,等他神情可怕地睁开眼睛,作势要发火了,刘扶光也不害怕,只是俯下身,在他前额的龙角处,落下了一个比花瓣还轻的吻。

    “对不起嘛,”他笑着说,“我这就给你解开啦。”

    那个瞬间,晏欢如遭雷劈,身子都被那个吻麻了半边,不知是酥软,还是剧烈的痛意。

    刘扶光之后再说什么,他一概没往耳朵里去,直到青年推着他起身,龙神都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

    第二次梦过后,晏欢醒来,脸色颇有些难看。

    做了个什么见鬼的破梦……

    他一边不满,一边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找些人来排遣寂寞。

    心随念转,行随心动,晏欢这么想,也就这么去做了。凡人那样的蝼蚁,自然不配与他作陪,甚至连他一眼的威赫都无法承受,他随手招来的,都是诸世诸界的半仙、天魔,以及生来强健无匹的异种神兽,多么美丽的男男女女,绝世纵横的强者天才,都像曲水流觞里的纷乱酒盏一般,任由他随意地选取。

    只是,叫晏欢困惑不已,也纳罕不已的是,不管什么样的生灵,对他总是畏惧远超于尊敬,憎恶远超于喜爱。他能嗅到他们身上任意一丝涌动的野心,不甘的贪欲,起伏的算计……然而善良、慷慨、勇敢,诸如此类他过去觉得廉价,现在又想回顾一二的正面品质,晏欢一个都不曾看到。

    他很郁闷,以至曾经热衷的性|事,现在也像白水一样寡淡无味。晏欢放弃了,他勾勾小指头,杀了一些人,放走了一些人,继续在各个世界中遛遛达达。

    逛够了,他想,还是回巢睡觉罢,比起这些无趣的人,还是做梦来得更有意思。

    接下来,纷至杳来的梦,就像一个个柔软温暖的幻景,全然包裹了晏欢。

    他不停梦到与刘扶光的过往,那些温馨得叫他感到奇怪的场景与事物。

    刘扶光和他争论大道,几日几夜也不休的辩论;

    说要看雪,就真的跑到凡间,在大雪中划向湖心的小船;

    他们在梨树下埋着酒坛,约好来年花开的时候再挖出来。晏欢使坏,先偷偷喝光了,就等来年刘扶光的表情,结果真到第二年梨花盛开的时节,刘扶光一脸“什么啊我全忘了”的神态,气得晏欢再去亲自挖出那几坛酒,但既然是他挖的,就不能不解释里头的酒去哪了,因此只能再偷偷灌满,重重放到刘扶光的桌前……

    第三个梦结束的时候,晏欢是笑着醒来的。

    不是冷笑、狞笑、讥笑、恶毒的笑……是真真正正的,快活怀念的笑。

    他甚至在梦里也笑出了声,以致睁眼之后,晏欢一翻身,竟心情愉快地回味了半天。

    算了,他想,继续睡吧,反正梦里要更使我开心一些。

    到了第四个梦,晏欢以旁观者的角度,留神着刘扶光的一举一动,这才发现一个他早该发现的秘密。

    ——刘扶光的视线,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始终对着自己真正的眼睛,象征至恶的九目。

    这也就是说,他从第一面起,就看穿了晏欢的真身。他说“我喜欢你”的时候,直视的是真实的晏欢,他说“我爱你”的时候,直视的依旧是真实的晏欢!

    龙神从梦境里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不做梦,转而自发潜入自己的记忆,想在里头探查真相,他又从巢穴中掠出,冲向昔日真仙们所居住的洞天福地,要在那里找出任何有关于“至善”的记载。

    最后,晏欢只得到了一句话的答案。

    ——至善即为天下澄明之心,一切虚妄,无处遁形;一切世情,洞若观火。

    他呆愣地望向自己的记忆,呆愣地瞧着这句明明白白的话。

    “我……我不明白,”龙神很想笑一下,却只能勉强地牵起嘴角的肌肉,“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我不懂,我不懂!”

    不知为何,晏欢心中弥漫着极度的恐惧与慌乱,他发誓不再沉睡,不再进入梦境窥探往事,连那颗即将消化完的道心,他也封死在另一个空间。

    他只想彻底忘了刘扶光,快点忘了刘扶光!

    渐渐的,世上一切事物,全失去了它们的吸引力,至恶喜爱极权,喜爱破坏,喜爱毁灭,喜爱碾碎美妙的东西,但那些都变得无比乏味。没有颜色,没有气味,没有柔软与坚硬的区分……龙神执著浑噩地熬了不知多久,时间也逐渐流失它的意义。

    终于有一天,晏欢茫然混沌地游荡回汤谷,游荡回到他的巢穴。

    我……我要睡觉,他想,我心好冷,冷得直打哆嗦,我的体力也衰竭了,我好累,好想睡觉。

    于是,他再度疲惫地坠落下去,落进自己的梦和记忆,落进刘扶光坠下钟山的那个傍晚。

    在梦里,晏欢忘记了所有,他忘了这只是自己的梦,忘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忘了这已是许多年前自己犯下的杀业和罪孽,他大喊着扑下钟山,试图挽回刘扶光的身体,痛苦的眼泪同时破开眼眶,滴下遍布悬崖的迷雾。

    从这一刻起,他偏执地徘徊梦中,自此流淌了六千年的泪水、悔恨以及疯狂。

    直至今晚,睡在刘扶光的身下,晏欢再一次做了梦。

    这个梦里,他没有遇见心魔,没有弥漫的浓雾,在一片明光中,他看到刘扶光的背影,对方正孤零零地向前走着。

    “我找到你了!我抓住你了!”晏欢高兴地叫嚷起来,他大步向前跑去,想要奋不顾身地拉住爱侣的手臂,就这样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指尖触碰到对方手臂的一瞬间,刘扶光的纤瘦的身形颓然倒塌,像一具断了线的傀儡木偶,仓促摔在晏欢的臂弯当中。晏欢欣喜若狂的神情即刻一滞,他盯着道侣的身体,嘴唇开始惧怕地发颤。

    ——浑身上下的累累伤痕,刘扶光被鼓兽撕扯得体无完肤,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袍,而犹自睁着凄楚的双目,像是永世无法瞑目。

    晏欢完全怔住了,脑海中的弦猝然崩断,他抱着道侣的残躯,发狂地大哭、发疯地嚎叫,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他真恨不得现在就死了,立刻就死了才好!

    他随即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吐血、吐出骨肉、吐出脏器,吐什么都行,只要他能缓解这剧烈的疼痛,将刘扶光受过的一切以身受之,他什么都可以交付出去!他……

    正当晏欢在梦里要死要活,哭得喉咙喑哑之际,一把凉凉的事物,宛如微薄的雨点,或者水珠,“嘭”地穿过噩梦,淅沥沥地洒在他头上。

    恶龙被惊醒了,他慢慢睁开泪流不止的九目,发抖地望着上方。

    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将他从无休止的梦里唤起?

    龙神凝神一瞧,完全愣住了。

    只见刘扶光赤足站在地上,神色倦怠,手里虚虚拢着一把莲子。

    “别吵了,”他疲惫地说,“满皇宫的人都被你嚎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