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内,星光透过穹顶上的圆洞洒下屋中,与火把一同将扎西顿珠照亮。
他犹在跳舞,那舞蹈怪异、丑陋、显得他的肢体甚至有些扭曲。
与此同时,正常情况下,扎西顿珠只有一个影子。
戴上面具跳舞之后,他却忽然有了两个影子。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真的请来了那位能够保护大家免于邪魔侵扰的“神明”吗?
沈明烛朝扎西顿珠所在的大概位置望过去。
不过他什么也没能看见。
可见那多出来的影子跟魑魅魍魉倒并无关系。
很快,扎年的弹奏声消失,扎西顿珠停止了跳舞。
“我去下一间房了。有事找我可以摇动铃铛。另外……这里的星空确实很美,但是切记,千万不要数星星。
“你们对我还算客气,所以我要再告诉你们一条规矩——
“如果你们听到有人喊了你们的名字三次,可以答应,因为这是人在叫你们。如果只喊两次,那是神明的呼唤。但如果只有一次……那意味着呼唤你们的是鬼。千万别答应它!”
留下这样两句话,扎西顿珠离开了。
在他离开后,沈明烛的第一反应是跟过去看看。
可如果他亲自跟过去,他一定会被扎西顿珠发现并阻止。
于是他想到了火火和那些付丧神。
然而帕卓家族的情况极为特殊,这里恐怕处处都是咒文,火火和净化过后的付丧神可能应付不了它们。
思考了一会儿,沈明烛决定用灵魂出窍的方式做探索。
多亏山澨在。有他这样的祝由术高手,沈明烛可以放心地进行灵魂出窍。
山澨可以守着他的身体,一旦有问题,随时把他的灵魂召回来便是。
想到这里,沈明烛手掐法决正要有所动作,却忽然被山澨按住了手腕。
“怎么?”他开口问山澨。
山澨便道:“知道你想做什么。可就连你的灵魂也看不见。不如我去。”
“你的这缕气息可以暂时离开魔像?”
“嗯。你守着魔像就行。系统教过你如何制作魔像,你也知道召回这缕气息的办法。无论发生什么,一个小时后,你都将我招回来,如此便妥。”
“……也行。只是这个地方遍地是符咒,你要万分当心。”
“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按常理,这里没有对付我这种‘生物’的办法,也没有能察觉我存在的咒符。所以,你放心吧,我不会有问题。
“倒是你们这边要小心。在大家睡前的这一刻,特意有人来跳舞……这事儿古怪,还不知道今晚你们会遇到什么危险。
“总之小烛,我会尽量把这个地方底细摸个清楚的。我离开后,你照顾好自己,可以稍微冲动一点,但不要太过冲动。另外,在我离开之前,还有一样事要做——”
“嗯?什么事?”
“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监视设备……但我们最好是先假装上床睡下。这样一来,万一有人看到我的身体一动不动,也不会发现问题。”
“好,你说得对。”
旁边的一张大石床上,道玄真人和那名摄影师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沈明烛则拉着山澨躺到了另一侧的空床上,然后道:
“你睡里面,蒙上被子,我再抱着你,这样你的身体可以被被子挡住,脸则会被我挡住。这样应该稳妥。”
山澨欲言又止。“……”
沈明烛:“嗯?”
“没什么。”山澨躺上床,一把拉过沈明烛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再往两人身上盖住被子,“就这么办吧。”
·
片刻之后,山澨的一缕气息离开魔像,飘出这间房,跟在了扎西顿珠的身后。
扎西顿珠去每个房间发放了洗漱用具,又在每个房间都跳了一场羌姆舞,这才离开这片住宿区。
这期间山澨注意到,他在不同房间,戴上的是不同的动物面具,包括了鹿、狼、羊等等。
暂时还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山澨一路跟着扎西顿珠沿着走廊往前走。
住宿区的走廊里亮着火把,处处明亮,然而一踏出住宿区,山澨的面前就只剩一片漆黑了。
这片区域不仅没有火把,穹顶也不再有圆洞和星空,一丝一毫的光线都没有。
但扎西顿珠也不知道是耳朵极好,抑或是对这里太熟悉了,以至于能在黑暗中行走自如。
一路跟着他七绕八拐,山澨来到了一间石门外。
这里总算有光亮了,只因门旁边插着火把。
只不过这门的样式颇为古怪,上面刻着许多符文与藏语,并且有数十个方块,似乎藏着某种机关。
只见扎西顿珠走上前,以某种既定的顺序在方块上按了按,随即,这道门便传来了颇为巨大的闷响。
在石门打开来之前,扎西顿珠拿出一块长条形的、布满符文的布,把自己的眼睛蒙住了。这应该是他的主人不让他看屋子里的东西。
石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山澨体会到了一股极为阴冷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很熟悉,竟跟地狱类似。
结合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不由猜测,这道石门,其实是一道墓门。
他们吃饭和住宿的地方,通通不是正常的房间。
——他们被“请”进了一个巨大的地下墓穴中!
这无疑是有些奇怪的。
在藏地的丧葬文化中,最高级别的是天葬,那是达官贵人才能想受到的待遇——
他们的尸体会在天葬台上被剁碎了喂秃鹫。
他们认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灵魂才能去往极乐。
比天葬次一些的是水葬。
顾名思义,这是一种将遗体抛入江河湖海的墓葬方式。
水葬分为全尸葬和分尸葬。若要行分尸
葬,会由喇嘛将尸体剁碎后扔进水里喂鱼,是将肉身还给众生与自然的意思,跟天葬的寓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土藏,则是最次的墓葬方式。
除非不得已,大部分藏民都不会做这种选择。
尤其帕卓这种古老的贵族,他们家族的人为什么竟会在地下修建陵墓?
这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很快,石门彻底打开了。
这个时候扎西顿珠已经把那块布好好蒙在了眼睛上。
在五感被削弱,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他摸索着走进了石室。
紧接着石门开始缓缓合拢。
扎西顿珠什么也看不见,走路的速度并不算快。
但山澨是能看见的,在石门合上的前一刻,他化作的那缕在黑暗中几乎不可见的黑雾,快速地顺着门缝飘了进去。
继而他看见了颇为离奇的一幕——
先前出现在罗布林卡前的那幅巨大的、画着六道轮回图的唐卡又出现了。
这回它被悬挂在了石壁上。
它的前方则是那具女尸,女尸也被挂在了墙上。
帕卓和那位名叫桑珠的降神师这会儿都在石室内。
只见帕卓朝那女尸跪了下来,用藏语喊了她一声:“阿妈啦。”
山澨不懂藏语,不过他读懂语言的方式也与常人不同。
在术法的作用下,他可以直接读到帕卓将话说出来的那一刻,大脑想要表达的意思。
不过即便他没有这样的特殊能力,他也能听懂这个词。
帕卓在喊那具女尸“母亲。”
在藏语中,“阿妈”是普通称呼母亲的方式,“阿妈啦”则是敬语。
是以帕卓此刻在用十分庄重严肃的语境来称呼母亲。
之后帕卓站了起来,走上前抱住了女尸。
女尸被悬挂着,帕卓的头差不多正位于她的腰腹位置,只见他一手抱住女尸的腰,一手抚摸了一下女尸那隆起的肚皮,然后盯着那肚皮又庄重地喊了一声:“阿妈啦。”
这个时候山澨才知道,帕卓并不是冲着女尸在喊母亲,而是冲着她肚皮里的“婴儿”。
看来这具女尸果然是某种容器般的存在。
她在孕育腹中的胎儿。
只不过……为何这个胎儿竟会是帕卓的母亲?
山澨不由想到了沈明烛转述过的一幕——
太一亲手曾把自己的姐姐剁碎,并声称要重新迎接她的降生。
藏地非常信奉转世重生。轮回文化贯穿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就好比活佛□□,他每次圆寂的时候,都会由专人去寻找转世灵童,他们相信转世灵童便是由上一任□□的灵魂投生而来。
他们会将转世灵童带回寺庙里培养,让他继续统领教派。
那么……该不会帕卓家族在采用类似的做法?
帕卓的母亲死了,但他会通过某种方式让她的
灵魂不至去往地狱,而是暂时停留在某个地方。
之后,他会找一个“容器”用于孕育肉身,等孕育成熟了,他再想办法把母亲的灵魂请到这肉身之上。如此,他便可让母亲转世重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或许也是帕卓所在的家族求得长生的办法。
只要灵魂不灭,他们就可以获得长生。
当然,这只是山澨的推测。
如果这推测成立,随之而来还会有很多问题——
这种情况下……重生后的母亲有记忆吗?
另外,那女尸腹中的孩子又是怎么形成的?
肉身不能凭空生成。
如果这婴儿是因最传统的方式、以及是因帕卓和某个女人结合所诞生的……那么这个婴儿的肉身其实也具有帕卓的血脉。
如果真是这样,从肉身来看,这婴儿是帕卓的女儿。
可从灵魂上看,她又是帕卓的母亲。
——她到底该算是帕卓的母亲还是女儿?
目前就帕卓的表现来看,他是把这人视作尊敬的母亲的。
可话又回来,帕卓本人的灵魂恐怕也不是新的。那么他也是通过同样的方式诞生的。也就是说,甚至他可能是他自己的祖宗。
从帕卓的为人处世来看,他并不圆滑,与人的沟通也显得不是特别顺畅。
一方面,这有他居住在远离闹市的地区、与尘世中的人来往少的原因。
但另一方面,这恐怕能从侧面说明,他并没有“前世”的记忆。
否则,如果他拥有累世的记忆,他应该算是做人经验丰富,那么他处理事情应该要得心应手许多,应付节目组也会相对游刃有余,而不会是现在这个表现。
山澨思忖间,只见帕卓又有了动作。
他划开自己的整个手掌,将上面的血涂抹在了尸体的肚皮上。
他不是胡乱地涂的,而是在重复地写着某种藏语符号。
每写完一次,那些血就会渐渐地从雪白的肚皮上消失,紧接着那鼓胀的肚皮就会跳动一次。与此同时,里面会有“嘻嘻”声传来,像是有小孩在嬉戏。
那些血从肚皮上消失,应该是被子|宫吸收了。
似乎是帕卓在通过这种方式向肚皮内的人提供营养。
一边这么做,帕卓一边念叨着:“阿妈啦,请你快点降生。父亲早就出来啦,你为何迟迟不肯出现呢?这个家还要靠你啊!
“阿妈啦,你迟迟不出来,拖了这么许多年,格桑大师都死了!
“格桑大师死了,其他人没有这样的本领啊……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活过来……我担心坏了,幸好……幸好我找到了桑珠大师。
“桑珠大师是一位降神师,之前在客扎德吉寺。有好几次啊,他都请来了真神!真神借着他的身体说了不少预言呢!他本事很大的!
“桑珠大师会想办法复活格桑大师的。我也和他确认过了,万一复活计划失败,他也可以
像格桑大师那样引你降生的!”
话到这里,帕卓的脸色已有些苍白,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于是他停止了手里的动作,转而走到石门附近,把蒙着眼的扎西顿珠拽了过去。
“你是我们家养的血奴,该怎么做,不用我再说?”
“血奴都听主人的。”
扎西顿珠说完这话,直接把手掌划破了。
帕卓笑了笑,找来碗接起他的血,然后用指头沾着这些血,开始往那肚皮上继续写藏文。
“母亲啊,最近你胃口越来越大了。
“格桑大师还没复活呢,我们培养不了新的血奴……希望你高抬贵手,胃口小一些吧,我和扎西顿珠两个人都还不能满足你的话,那怎么得了?
“也幸好扎西顿珠身体好,人结实,不然哪经得起这通折腾……
“其实这次来了些外人,他们……他们身上的血,本该是充足的,可以养你好一阵子了。只可惜他们不是这里的人,身上浊气太重!你也会不喜欢的吧?”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帕卓再道:“阿妈啦,我在这里,父亲也在这里……我们一家三口,只剩你一个人的灵魂在那极乐净土之上。
“阿妈啦,你会不会感到寂寞?
“如果你感到寂寞,你就快点降生吧。我会尽快准备好仪式迎接你的。
“你忘了格桑大师从前说过的一句话吗——
“‘千万不要留恋极乐净土’!”
“所以阿妈啦,你快点回来吧!”
喂血仪式期间,那肚皮一直像果冻般不断弹动着,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婴儿的手印或者脚印,就像是在橡皮泥上按了一下似的。
等喂血仪式结束,肚皮里的孩子好像也总算停止了躁动,那隆起的肚皮又恢复了静止的状态。
做完这一切,帕卓一把将虚弱无力、脸色惨白的血奴扎西顿珠推到了一边,就像是在扔掉一个没用的器具似的。
随后他看向一直静静等在一旁的降神师桑珠。
“大师,格桑大师那边,你已经看过了。我们现在去复活他?
“不过我没懂啊,你刚才让桑珠跳羌姆舞,这是做什么?你总不会现在就想去极乐净土?我答应会带你去那里看,也答应带你跳羌姆舞……
“但你该先兑现你的诺言吧?”
“当然。”桑珠道,“复活仪式,我早就开始做了。”
“啊?哦,对,路上我一直看见你在念什么……原来大师是在早做准备啊,那我们……我、我的喉咙好不舒服……咳咳……”
话到这里,帕卓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紧接着他瞪大眼睛惊恐地发现,他张口咳嗽的时候,竟咳嗽出了一些黑色的蟑螂。
紧接着源源不断地蟑螂从他喉咙里飞了出来。
他完全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帕卓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脸也呈现出了死灰般的颜色。
然后他发现他眼睛也疼了起来。
居然有一只蟑螂从他眼珠里爬了出来!
他甚至感到自己的眼珠被它咬烂了、穿透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帕卓没有时间深思了。
就在下一刻,他的整个身体就如同吹气球般膨胀了起来,没过多久,又像气球膨胀到极限那般发生了爆炸。
身体炸开之后,无数虫蚁从他的皮肉底部钻了出来,就地吃起了地上那上百成千的碎肉块。
这是……是桑珠的降头术!
他应该不是藏地的降神师。
降神师是修佛的,怎会轻易修这种邪术?
黑雾化的山澨再朝桑珠看去。
只见他熟视无睹地踩过那些已经烂透的血肉,闲庭信步地走到了倒在地上的扎西顿珠身前。
微微弯下腰,桑珠温柔地朝扎西顿珠伸出一只手:“我杀了你的主人,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同一时刻,无人区的墓穴之外。
太一穿着一身道袍走到了墓地入口。
星光与月色中,他抬头看向布满星子的苍穹,淡淡一笑。
“姐姐,我终于要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