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玉蕴堂的羚翘辟毒丹, 药效直追研春堂的宝药。
一夕之间,传言如风沙遍布西安府的大街小巷,又快马狂奔地向着整个陕西行省的各州府县镇传去。
凡是售卖玉蕴堂羚翘辟毒丹的药铺, 门前皆排起长队,而原先药柜上摆着研春堂宝药的大药堂, 全都一夜熄了火, 宝药高高在上的价钱本就令人却步, 这下更是没了人来。
这架势,连邓如蕴自己都没能料到。
可她新药已经出了,药方是定下的不可能随意改动, 而价钱更是根据用料, 定在寻常人都能买到的价格,不可能因为直逼“宝药”再改成高价。
可玉蕴堂这羚翘辟毒丹, 也确实把研春堂等一些大药房的生意,一下挤没了影。
秦掌柜心惊胆战地跟邓如蕴商量。
“东家,这研春堂、老万和那些人,还不得盯死咱们啊?莫说盯着咱们出错,便是故意使坏, 怕他们也都能做得出来。”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可研春堂、老万和这些大药房,平日里对开在街巷中的小药铺可没少淫威压迫。
西安府最好的药材、最利害的药坊、最是技艺精湛的药师,皆被他们牢牢控在手心里。
小药铺们老老实实听他们的话, 或许还能支撑着养家糊口,而若是想要买点便宜的好药, 打破他们的垄断, 便要么直接收购, 要么收购不成就只能等着家破人亡地滚出西安。
玉蕴堂原本只是被白春甫略略照看的小药堂,可正因这做出了打破他们一手掌控的便宜好药, 而被其他小药铺追捧,又在西安城闯出了些许名声来。
若要她眼下屈从必不可能,但与这些人直面相抗,邓如蕴怕自己还没有这样硬的身板。
只是她还没想好要如何,滕越从外面走了过来。
他似是在外就听见了秦掌柜的惊忧,此刻低头看向邓如蕴脸上的忧虑,站到了她身旁。
“你只管放心地把羚翘辟毒丹,制好卖好就行,旁的事情皆有我在,你都不必忧心。”
邓如蕴抬头看去,他跟她定定点了头。
*
短短半月的工夫,玉蕴堂先后经历了无名恐吓、药库起火、假药乱真、病人称中毒状告衙门等一堆事。
秦掌柜每日天不亮就不敢再睡,来回在制药坊和铺面里巡看查点,不过连番经历了这么多事,却没有一件伤到了玉蕴堂的脸面。
如今滕将军直接派兵就守在了药坊和药铺内外,道是军中亦有不少病例,只等玉蕴堂做出羚翘辟毒丹供给军需。
无人不知这玉蕴堂原先就有白六爷撑腰,如今更有滕将军坐镇。
连先前老万和使坏,让人作假诬告玉蕴堂到衙门,衙门也给他拒了回来。
老万和、研春堂背后是有秦王府,但刚刚立了大功的滕将军,也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如此这般,干脆有关玉蕴堂的案子,一概压着暂不受理。
可研春堂引以为傲的宝药,除了极其信重的少数高门老客人还在买之外,再没了其他销路,所谓的平价新药更是无人提及。
研春堂的大掌柜和二掌柜,这十多日脸色就没好看过。
二掌柜找去大掌柜商量,“要不咱们再去趟那金先生处,他既然说有便宜药方,那必然有,大不了咱们再便宜些,只要药效够好,以研春堂的名声,不愁不把这小小玉蕴堂打趴下。”
如今西安府里,你能和玉蕴堂抗衡的药师,恐怕只有砚山王府的金先生了。
但那人脾气怪得很,分明自己连那院子都出不去,却还想忧心那些买不起药的贱民。
大掌柜脸皮动了动,他道,“我们去找他,他只会让我们定出极低的价钱。”
他说着,目光往远处一片楼宇轩昂的府邸看了过去。
“研春堂不买便宜药。与其去求他,不如直接去找他的主子。我倒是看看,那位镇国将军发了话,那金州小药师还能不顺从?毕竟那位可等着研春堂的分红呢。”
这话说完,大掌柜带着二掌柜,又递帖子进了一趟砚山王府。
两人在砚山王府停留了两刻钟的工夫就离了去,而两人一走,镇国将军朱霆广当即带人,扬鞭打马往城外奔去,他们在城外左转右转,最后在一片山庄中停了下来。
药童正在院中捣药,先生并不对他们过多严苛,只说把今日的药捣完,就能吃饭去了。
两个小药童一边捣药一边闲聊,先生在院中出不去,他们也是一样,就算聊天也聊得无甚意趣。
可就在这时,常年紧闭的院门外,突然出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个小药童一听,就惊吓地扔了捣药杵,往房里给先生报去。
男人正坐在窗下,低头不知在思量何事,见两小童惊怕地跑进来,急急喊着先生。
“先生,有、有人来了!”
这如同囚笼的院中,只有一人会动静如此的前来。
男人叫了两小童先行离开,就见门口,那砚山王府的镇国将军朱霆广,大步跨入了庭院中。
男人出门迎去,走到院中刚跟他行礼,他便开了口。
“你既然有更好的药方,缘何不拿出来给研春堂?还非得让我前来讨要不成?你面子很大么?”
朱霆广几句一出,院内院外无人敢应声,只有药气默然在空气中缓行。
但“金先生”却没有因此惊怕,反而低头轻笑一声。
“上次那研春堂二位掌柜前来,就让我给他们拟个更低廉的药方。可这药方岂是这么好拟的?”
他说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药效好的便宜方子,反而问朱霆广。
“难不成,那两位掌柜听我说一时拟不出来,就来寻将军您给我施压?竟如此驱使将军为他们研春堂做事。”
他把先前在大掌柜二掌柜面前的话,全都推翻了去,反而倒着推到了那两位掌柜身上。
朱霆广微顿,一时间还真弄不清,到底两边谁说的才是实话。
但朱霆广却哼了一声。
“我劝你最好,别在我面前使小心思。”
他眯了眯眼睛,盯向了身前瘦削的男人,他低了两分声音。
“若不是看你还有几分制药之技,就凭你当年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早就该死在关外的风沙里,我还能让你活到如今?”
朱霆广这话说过去,寻常人早已吓得颤栗不已,可面前的男人却仍旧是方才的那副模样,毫无波动可言。
他这无有反应的样子,登时就将朱霆广心里的躁怒之火点了起来。
他倏然一步上前,径直攥起了男人的衣领。
怒煞之气骤然而起,朱霆广咬牙盯住被他囚困于此的男人,他忽然低声叫了他的名字。
“邓如蘅,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也要好好思量思量,你金州老家的一家老小。我朱霆广碾死他们,可就跟碾死蚂蚁一般简单。”
躁怒之火烧在朱霆广的眼睛里,烧得他眼下血丝环踞在眼瞳周遭。
邓如蘅看过去,默了一默,轻声问了个问题。
“我会留在这里,继续为将军制药、赚钱,那将军能保证我在金州的父母妻儿和妹妹,都安稳无虞吗?”
他问去,朱霆广手下一松,推开他负手站在了原处。
“那是自然。”他说得漫不经心,只道,“我眼下最是缺钱,你好生地给研春堂拟个好卖的方子来,我当然能保他们无虞。”
他这话说完,见邓如蘅不再多言,以为他听到自己家人,便不再乱起心思应下此事,就甩袖离了去。
偶然打开的大门再次紧紧关闭,关于外面的消息也被阻隔在层层院墙外,透不进来。
可是男人却静默地立在院中,连小药童过来瞧他也没留意。
他只默然看向天空,看向西安城的方向。
玉蕴堂。
西安城新开的玉蕴堂,开业不到一年,东家在官府的登记姓梁,是金州来的人士,是制药才起的家。
邓如蘅一双眼睛闭了起来。
是蕴娘,是他的蕴娘来西安了。
当年,他带着家中过半的资产,还借了其他几家药铺的钱,带着几位同行友人,也带着大福一路往西出关采买稀有珍药。
这一路确实有诸多不顺,而关外黄沙漫漫,寻药更是艰难。
可所有难处他们都撑了过来,他们屯购了许多市面上几乎见不到的好药材,只等着回到金州,必然能就此一发起。
谁料就在回程的路上,遇见了也是一副商队模样的关内汉人,这群人在关外遇到了狼群,不少人受了重伤。
而邓如蘅这些人恰都是些药师,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然而他们去给这些人治了病,仅仅同行两日,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伙人根本就不是关内出来的商队,他们各个练家子,分明是行伍出身的军户!
而他们当头的所谓商户大东家的那人,也确实不是做买卖的行商,而是砚山王的幺子,镇国将军朱霆广!
砚山王府仗着关口有人,违抗朝廷之令,与关外鞑子私下交易、偷偷买卖。若只是些马匹、茶叶也就罢了,他们居然暗中倒卖兵甲军火!
藩王同关外鞑子勾结已是重罪,而倒卖兵甲军火更是削爵砍头的死罪。
邓如蘅等人都发现了这一点,可是他们想要再脱身,已然不可能了。
他们这一行历尽千辛万苦从金州前往关外,只为了采买稀世药材将生意做大做好。可就在发现端倪的那夜,所有人被屠杀殆尽,邓如蘅拼死逃出来,最后还是被抓了回去。
可他不想死,他家中还有父母妻儿和妹妹,他见那朱霆广也被狼所撕咬,当即表示自己可制出能让众人快快恢复的伤药。
朱霆广没有立时杀他,他也确实制出了可用之药。
彼时他连番给朱霆广保证,自己绝不会将砚山王府的事说出去,只求留下一命返回家中。
朱霆广倒也没杀他,却在见到他制药之技后,将他径直带回了西安。
他父王砚山王沉迷丹药,四处招揽药师,朱霆广将他献了上去,讨好其父。
自那一日起,他被囚禁在这四方小院里四年,再没能踏出此地一步
他曾逃跑过几次,险些被朱霆广打断双腿;他找人替他打听、送出消息,人被发现后全都没了影;而朱霆广又拿他金州的家小威胁。他不敢再乱来,怕触怒了此人,殃及了家中。
可如今,蕴娘,他的妹妹小蕴娘,为何会来西安开起她自己名号的药铺?
当年他们一行人皆被朱霆广灭口之后,药材与剩余钱财也都被朱霆广收入了囊中。
他彼时从家里带了那么多钱出来,多年不归,家中必然要衰落,又怎么短短四五年就翻身到西安来开了药铺?
可若是家中翻身到了西安,也该用自己家的老字号先打开局面,可他此刻听到的,却是妹妹从前半开玩笑说给他听的“玉蕴堂”。
邓如蘅整颗心都坠落了下来。
朱霆广根本就没照看过他金州家中半分,甚至恐怕他家在何处,那朱霆广都根本没有问过一句。而他被此人囚禁于此,所有药和钱也都入了这砚山王府的库房,他自己家中又是如何情形?!
为什么来西安的是蕴娘?爹娘和他的妻呢?
蕴娘才多大年岁?算起来,她今岁也才十八吧?
如果、如果爹娘和妻子都不在了,那么家中没有他这个支应门庭的长兄,所有的一切是就落在了蕴娘的肩上?
可他离家的时候,蕴娘还是个未及笄的成日笑嘻嘻的小姑娘
只稍稍念及此,邓如蘅心头就被撕扯到根本喘不上气来了。
可外面到底怎样,家中到底怎样,被死死囚困于此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但是,研春堂想要用来跟玉蕴堂竞争的药,他做不出来,他是绝对不可能做出来。
如果那真的是蕴娘,他希望蕴娘的玉蕴堂能借此声名鹊起,能四海名扬!
至于他,他最是想出去,可出路又在什么地方?
*
老万和替研春堂使尽了路数,也没能动摇玉蕴堂半分。
药卖的顺利,邓如蕴今日早早就从铺子回来,回了家。
她在药铺里只是“梁韫”,滕越这大将军也不好总出现在药铺,不过这会她走到了大街上,才察觉有人跟在了她身后。
药铺离着暂住的院子不远,邓如蕴往家里走,沿路还准备给玲琅买包热点心吃。
但热点心没买到,却见到了凉糕。
这会儿的天气,凉糕可不好卖,邓如蕴问了一句身旁的人。
“你要不要买两块?”
男人听见她问就止不住翘起了嘴角,
她要给他买点心,是跟跟她小侄女和外祖母一样的待遇。
可是她让摊主包了两块凉糕,却转头向他看来。
滕越微顿,她反而道,“愣着干什么?你不给人家钱吗?”
滕越彻底愣住了,旋即又不由笑了一声,瞧着她一双俏皮地挑着的小柳叶眉。
“我以为是邓东家大方请客。”
他这话一出,她就飞快地眨了几下眼,她忽然朝他看来。
“可是将军立了这么大的功,朝廷应该要给大奖赏了吧?这么大的奖赏,还让旁人花钱请你吃糕点?”
她说着,还问。
“是要封爵了对吗?”
恩华王要在秋后问斩,而滕越平叛的功绩差不多也该下来了,这会迟迟不下,恐怕不是一般的封赏。
很可能就同她说得一样,是要封爵了。
但她这么问来,嗓音轻轻地落在他耳中,他心上却重重一慌。
她本就觉得与他之间相差多大,觉得他们之间的姻缘并不合宜。
而他若是再封爵位,他怕她更如此作想。
滕越不敢跟她细论此事,只能踏进她的圈套,自己掏钱给自己买了两块凉糕。
他给了钱,她反而笑了,“看来将军确实要领大封赏了。”
“邓蕴娘 ”
滕越不由地紧盯了这个人。
但她却快步走开了去,在街头又买了两包点心,正要拐进小巷子里的家中,却一眼看见了小玲琅。
玲琅带着大福从家里跑了出来,并不是随意跑着玩,她牵着大狗子,似乎在让大福到处嗅气息。
一人一狗蹲在街边的石板上,但凡有人从此经过,玲琅就让大福悄悄上前去嗅一嗅。
邓如蕴瞧着小家伙,走到了她身后。
她还没出声叫她,恰又有人走了过来,这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穿着长袍手里拿着本书,袖间拂过似有药气。
玲琅抬头看过去,她不认识那个人,却赶忙将大福叫了回来,然后牵着大福快步跟在那男子身后。
“大福大福,他是我爹爹吗?”
可大福嗅过去,就停下了脚步。
大福耳朵耷拉下来,玲琅大大的眼睛也垂落了光亮,但旋即又同大福道。
“那我们再闻闻别人!”
大福回应:“汪!”
她没见过自己的爹爹,哪怕从街上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但是大福却能认出自己的旧主。
她在靠着大福,在这茫茫人海里,寻找自己的爹爹。
邓如蕴眼眶都红了。
滕越上前揽了她,她低下了头来。
“哥哥到底还在不在人世?怎么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滕越也说不清,可他却道。
“连孩子都在找,我们自是不能放弃,就当是舅兄一直在人世。而大福是被人从西安买走的,我们先猜测他就在西安府的话,你觉得他眼下可能做什么事?”
他提出这思路,令邓如蕴仔细想了想。
“ 哥哥除了制药卖药,倒也没有什么旁的傍身之计。但他制药之技从玲琅那么大的时候,就渐渐展露。他制药天赋非我所比,也是寻常药师根本比不了的。若是他还在世上,自然还是要靠制药为生计吧?”
邓如蕴先前也让秦掌柜打听过,但打听到的姓邓的药师都不是哥哥,也都没有哥哥的精湛技艺。
邓如蕴没有更多思绪了,但滕越却道。
“以你所言,舅兄既然制药技艺不同常人,那应该更好寻找才是。或许眼下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但他制药的本领却一定会被人所闻,不是吗?”
这话一出,邓如蕴心下就是一动。
她想到了研春堂的宝药,能在时疫最初就制出宝药的,岂是凡人?!
“西安府里的药师,凡是有名头的我都打听过,但研春堂的药师却甚是神秘,似乎是秦王府和藩下各个王府的人,是我打听不到的人。”
她说到了这里,想到了什么,抬头向滕越看去,而滕越亦在此时,低头同她的目光触在了一起。
“或许我们该去找一人,同她仔细问问。”
他开口,邓如蕴已知道他说得是谁。
曾嫁到砚山王府的杨家大姑娘,杨尤纭。
*
沈府。
杨尤纭的身子养得好了许多,脸上有了微微红润,只是人还不能随意走动,又因着时疫蔓延得厉害,她就在家中并不出去,自也不会轻易见客。
但邓如蕴要来,她一早听到消息,就让沈言星准备了上好的茶叶点心待客,自己也打起精神换了身清亮衣裳,早早就等着邓如蕴到来。
邓如蕴见她身子确实好了不少,也替她高兴。
但她此番是为了打听秦王各府的药师而来的,并没绕弯就跟杨尤纭问了过来。
滕越和沈言星皆在房中,但饶是如此,杨尤纭乍然回忆起秦王藩府,也有种禁不住的恐慌之感,仿佛又回到了彼时窒息的情形中去。
沈言星握了她的手,邓如蕴给她倒了盏茶递过去,滕越也道让她不必再担心,她才略略平复了下来。
“陕西的秦王各个藩府里,其实都有自己的医师药师,但若论哪府养的药师最多,自是砚山王府,再没有第二个。”
她从前的公爹砚山王就沉迷于丹药多年,不太过问外面的事,因而养了好多药师在府里,这些药师既帮他做哪些令人不能自拔的丹药,也供药给研春堂,替王府赚钱。
“那这些药师里,可有姓邓的二十多岁的男药师?”
邓如蕴不由问去,杨尤纭想了想却没想起来。
可她说自己嫁进去的时间不长,因为是续弦,又同那朱霆广夫妻不睦,朱霆广也不怎么把内里的事说给她听。
但她道,“不过王府养的这些药师里面,是有个技艺确然出众的师傅。”
杨尤纭也没见过此人,但却用过他给王府特制的药。
她说着,想起了什么,让沈言星把几个药匣子拿了过来。
邓如蕴只见那药匣子极其熟悉,“这 不是你那会,送给沈将军治伤的药吗?”
说起这个杨尤纭还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候沈言星为了保护吴老将军一家,受了极重的伤,她听说后想来看却不敢上门,彼时她还深陷砚山王府中,还是那朱霆广的续弦妻子,她实在没了办法,就把王府里的那位药师特制的好药,连同一些她从研春堂买来的药,偷偷送到沈言星的家门外。
邓如蕴看向药匣子里,当时她正巧在沈言星家看到这些药,就觉得这些药确实做得极好,有些瓶身上有研春堂的标志,有些却是无有标志的白瓷瓶。
此时杨尤纭特特将那几支白瓷瓶挑了出来。
“这些都是那位金先生给王府的特供药。”
邓如蕴看去那制做精良的药丸,心里已经快跳起来,再听杨尤纭提及他的名号“金先生”。
“缘何是金先生?他是姓金?”
杨尤纭摇摇头,她说不是,她向邓如蕴看了过来。
“他不姓金,只都说他是金州人士。而这位金先生,是朱霆广四年前,从西面边墙关口带回来的人。”
话音落地,邓如蕴拿着白瓷瓶的手颤了一颤。
金州人士,四年前!
滕越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是舅兄?”
邓如蕴鼻下酸涩直通眼眶。
“恐怕 恐怕正是哥哥!”
第92章 【九千大章】
京城, 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白家三爷跪在大长公主寝殿前一整夜。
陕西的姑家表妹传来了即将定亲的喜讯,饶是这场定亲为了等待什么一推再推,但执着的等待丝毫没有回音, 姑家不会一直等下去。
白春甫天亮后,才听说三哥在殿下的寝殿前跪了一夜, 他快步赶去, 正遇见公主让人传了话给庭院中跪着的三哥。
曹公公亲自来传话, 忧怜地看过去。
“殿下说,姻缘不可强求,表姑娘与三爷并不相配, 或许此番定亲的人, 才是她往后的正缘归宿。三爷就 看开些吧。”
他曾求过无数次,昨夜又在此跪了一整夜, 得到的却还是刺入心头的拒绝。
他身形摇晃了起来,“不相配,不相配 对,确实不相配,我这样的烂人, 又有这样高不可攀的母亲,怎么能跟表妹相配?”
他不欲再跪,想要站起来, 可膝下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白春甫连忙上前扶住他,“三哥 ”
他却恍若未闻, 直到父亲也闻询赶来, 见他这般状况, 又看到曹公公无奈的神色,亦知道了大长公主的态度。
他叫了三哥, “你去吧,去陕西把那定亲宴拦下来,旁的事你不用再管,由我来同殿下说。”
白春甫向父亲看过去,也见到三哥的眼睛亮了一亮,可也只一瞬,他光亮如风中残烛又熄灭了去。
他慢慢地摇着头,自嘲嗤笑一声。
“我看殿下说得有道理,或许那才是表妹的正缘。我把她的定亲拦了有什么用?我是真的能娶她吗?又或者真就娶了,殿下会和善地对待她?”
他自问自答,仍旧不住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的 既如此,我还硬去拦有什么用?”
“没用,没用。”他说没用,不再同父亲多言,也不再需要白春甫相扶,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去。
白春甫看着三哥踉跄地离去,又看着父亲深深闭起眼睛又睁开,父亲也向他问了过来。
“你呢,岁初?你也不走,就留在这里吗?爹可以替你跟殿下再说说。”
白春甫也摇了头,他说算了。
“儿子已经答应过殿下,会留在京中读书科举,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他和三哥的情形不一样,他是自愿与殿下达成的“交易”,当然要守约而行。
这京城,只要没有大长公主殿下的意思,他是不会离开了。
白春甫说完,同父亲行礼,追在三哥的脚步之后,亦走了。
*
西安城。
滕越和邓如蕴从沈府回来之后,就让沈修去盘查,砚山王府在西安城内外的别院山庄。
依照杨尤纭所言,邓如蕴的兄长很可能被关在某处秘密院落中。
但秦王藩府在陕西扎根甚深,不是沈修随随便便就能查得出来的,隐秘之处更是不会轻易现于人前。
滕越思量着,邓如蕴问了他。
“若是带上大福,会不会更好找些?”
滕越差点把大福忘了,玲琅都能牵着大福去寻他爹爹,他为何不能让侍卫带着大福去找人?
滕越连番点头,两人回到家中就去寻了玲琅来。
如今大福每日里只跟在玲琅身侧。
她出门耍玩,它就绕在她脚下,她在院中背书,它就蹲在她身边,睡觉更是趴在玲琅床头,只有玲琅睡着了,才会在院中闲转上两圈,或去邓如蕴房中瞧一眼。
邓如蕴想要把大福从玲琅处借出来,却又不好直接跟孩子说,是去寻她爹爹,怕万一找不到,再让小家伙失望难过。
她只道是让大福去外面找药,大福可是个能辨草药的狗子。
她这么说,小家伙二话没说,就把大福的绳交到了姑姑手里。
邓如蕴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正想夸她一句,不想玲琅忽的抬头,大大的眼睛看向姑姑,低声轻道。
“姑姑,就算找不到,也不要难过。”
她没有直言,可邓如蕴却整个人定在了那处。
滕越也很是惊讶的看着小家伙。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
邓如蕴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颤声亲吻在她脸颊上。
“玲琅放心,姑姑能找到,一定能找到!”
小人儿依偎在姑姑怀里,“好。”
当天晚上,滕越就专门安排了两位擅训犬的兵,同沈修一道,在城内城外慢慢搜寻起来。
被秘密关起来多年的人,寻找起来总不能这么快。
但玉蕴堂的新羚翘辟毒丹一上各家药柜,倾销之势就如同北风一样,将残余暑热一吹而散。
研春堂的宝药因着定价过高,几乎被完全比了下去,而一时半会研春堂都没能拿出,同小小玉蕴堂抗衡的药。
这下不光宝药卖不出去,连研春堂响当当的名声,也似金佛褪下了外层的镶金,露出里面的颓塌的土坯来。
两位掌柜还想逼着邓如蘅拿出低廉的药方,但邓如蘅推三阻四,只说自己拟不出来。
朱霆广出现教训了他一番,狠狠抽了他两鞭,他还是说自己拟不出来,只能等着。
研春堂着急名声,朱霆广急着挣钱,可邓如蘅就是不把药方拿出来,他们只能干瞪眼地等待。
但就这么束手无策地等下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还是大掌柜拿了主意,“研春堂不卖便宜药,原本是想给那些小作坊、小药铺留条活路,如今看来,倒也不必如此了。”
二掌柜很是惊讶,他们研春堂只有宝药能同玉蕴堂的新药,效用相当。可是宝药的用药成本却远在玉蕴堂的新药之上。
“咱们若给宝药降价,那是要亏了大钱的!”他想,大掌柜是被气昏了不成?
可大掌柜去冷哼一声,“谁说要用宝药降价?我们在西安扎根这么多年,小小玉蕴堂真当我弄不到他们的药方?”
这话一出,二掌柜睁大了眼睛。
研春堂有自己的药师,都是陕西最好的药师,后来又有了“金先生”更是如虎添翼,从来不需要窃旁人家的药方。
但如今,一切都打破了。
研春堂要开始卖便宜药了,而要卖的还是小药铺玉蕴堂的成药方。
二掌柜愕然,但大掌柜已经将人派了下去,道是无论作何牺牲,都要把玉蕴堂的方子弄来。
他们的药打不过玉蕴堂,那就让玉蕴堂自己的药来打。
反正研春堂家大业大,价格只会降到玉蕴堂想不到的低,届时,他倒是看看谁输谁赢?
大掌柜派出窃方的人,一连几日都没有任何回音,都说玉蕴堂看管严密,这次的新方子根本弄不到。
大掌柜想了想,转身就去找了镇国将军朱霆广。
朱霆广正等着钱,还思量着要不要再出关一趟,偷偷弄些钱回来再说。他听闻此事当即给研春堂派出了人手。
又过几日,二掌柜还在一筹莫展之际,大掌柜和朱霆广的人却回来了。他们折损了三人,终是凑出了玉蕴堂新药九成的药方和制法。虽然还差一成,但大掌柜当即招来自家的药师,众人商议了两日,将这最后一成大致拟了出来。
“这样成吗?会不会影响研春堂往后的招牌?”二掌柜心里直打鼓。
大掌柜却直言不必担心,“你忘了吗,研春堂背后可是秦王府。此番我们有了药,又降了价,还有秦王府的势力压在身后,只等五日之后,我们的新药上了价,那玉蕴堂若不向研春堂俯首称臣,就必死无疑。”
他想,若是那玉蕴堂识相,肯交出全部秘方,然后把铺子整个卖给研春堂,他不是不能放他们一马。
但若是玉蕴堂不肯服,可就别怪他要把人打到倾家荡产了
研春堂把新药的事铺开宣传了起来,整个西安城先前见研春堂无有动静,唱衰之声此起彼伏。而眼下研春堂突然要出廉价新药,瞬时就把众人的心勾了起来。
邓如蕴在售药当日,就让人去研春堂买了他们的新药回来。
只是这药买回来一看,都不用邓如蕴掰碎了细细研究,连秦掌柜都瞧了出来。
“呀,这不是跟咱们家的羚翘辟毒丹,一模一样吗?”
有一点出入,但相差确实不大了。
而研春堂直接把价钱定到了七丸一两,也是一丸起售。
短短三日的工夫,原本门可罗雀的研春堂及其兄弟药房,这下全都门庭若市了起来,反而是邓如蕴的玉蕴堂,门前排队的长龙消失不见。
先前邓如蕴准备的药,当即就售不出去。而她几乎停了所有其他成药的制售,将所有药材都压在了针对时疫的新药上。
秦掌柜自研春堂门前经过的时候,看到楼上两位掌柜的,对坐笑着饮茶,又在看到他从门前经过时,目露鄙夷。
秦掌柜被气红了眼。
滕越原本就替军中的兵将在邓如蕴这里,预定了一部分药丸。如今这状况,药方已然失窃,追回也没用了,他只能联合其他各级军中将领,孔徽、沈言星他们一出了手,先替邓如蕴吞下部分已经制成的新药。
可是如今这般,新药还要不要继续制售,是就这么甘心输给研春堂,还是再想法子与他一搏,就成了最紧要的问题。
偏偏研春堂仗着秦王府盘踞陕西各地,将新药迅速向下面的府县售卖下去。邓如蕴这边的销路直接被堵了个一干二净。
秦掌柜每日捋着心口喘不过气来。
“偷咱们的方子,还压咱们的价格,但凡白六爷在此主持公道,他们怎敢如此嚣张?”
这话说得邓如蕴默然思量了一阵。
滕越是带兵打仗的人,经商一途没有更多经验,但他问了邓如蕴一句。
“研春堂依仗的是秦王府,此番占据的也都是秦王藩下陕西地界,蕴娘有没有想过,把药卖出陕西去?”
他问过来,邓如蕴抬头向他看去。
“我正有此意。”
研春堂可以凭借自己多年势力,把陕西的药市都占了,但时疫却不只是在陕西传播开来,也有往东往北,往各地蔓延之势。
她缓缓开口。
“我要把药,卖去河南、直隶,乃至京城。”
突出研春堂和秦王府的重围,她倒是看看,研春堂还能怎样继续仗势欺人。
她这话一出,滕越就应声道好。
“你只管制药卖药,我来给你保驾护航。”
他两人说话,直把秦掌柜说得浑身都燃起了气力。
东家要把药往省外卖去,将军要派兵沿途护航,这简直再好不过了!
不过他倒是提了个问题,“那样成本会否太高,若是研春堂也往外卖,又靠着家大业大继续压价,咱们恐怕还是要为难。”
他这话还真就说对了。
邓如蕴这边,刚刚将成药想省外销去,研春堂就立时追了上来。
两股势力如同围追堵截,这下滕越瞧着可就眼熟多了,“这生意场上的事,同打仗倒也没什么两样。”
两军相争最重要的是粮草不能断。
邓如蕴哪有什么家底,滕越直接让人账房,把他手中的钱全点了出来,一并交给了邓如蕴和秦掌柜。
都到了这般时候,邓如蕴也不再推拒,连同孙巡检、沈言星他们送来相帮的钱,都让秦掌柜一笔笔明晰地记了下来。
自然研春堂也不甘示弱。
倒是朱霆广另外起了个心思,他手里是没了什么钱,却让母妃钱侧妃变卖了不少产业。
“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往研春堂投钱,之后研春堂坐稳西安第一药堂,咱们母子的分红可绝不会少。”
虽说秦王藩下各家王府都有钱投在研春堂中,但他们占的越多,往后分红可就越多。
毕竟研春堂一直是西安稳赚不赔的大药堂。
钱侧妃心里有些打鼓,但朱霆广执意要趁此机会拿下更多分额,钱侧妃也拗不过他,只能变卖了大量的产业,把钱给了他。
朱霆广胸有成竹,研春堂得了他的支应也越发游刃有余起来,与玉蕴堂竞争着,不断往省外销去。
一番龙虎争斗越争越急,天气渐渐冷肃下来,冬日凛凛之气顺着北风呼啸而来。
路途不好走,往外卖药越加艰难。
邓如蕴还没经过这样的相争,隐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只是这时,林老夫人和杨二夫人忽的让人从金州老家送了信过来。
林老夫人直接让人送来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大匣子。
邓如蕴打开看去,怔在了当场。
那是满满一大匣子银票、房契和地契,还有她给府里账房的手书,让账房把府里的银钱全都调出来。
别说邓如蕴,连滕越都惊了一惊。
这是他母亲大半辈子苦心经营来的家业,有些连他都不是很清楚。
如今却都交到了邓如蕴的手上来。
这么多钱产,邓如蕴一时有些不敢收。
可前来送信的人却道。
“老夫人说了,钱赔了可以再赚,但那研春堂在西安府欺行霸市多年,玉蕴堂不要轻易向他们屈服。”
这话说得邓如蕴怔怔,而杨二夫人派来的人,也一样拿出了大笔的银钱交给邓如蕴。
他也传来了杨二夫人的话,此人传得惟妙惟肖,简直仿若杨二夫人本人到了邓如蕴身前,当面直言。
“听说砚山王府,尤其钱侧妃和朱霆广母子,变卖家产往里投钱。既如此,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跟那贼人母子拼了!”
邓如蕴:“ ”
她怀疑杨二夫人根本就只是,想跟朱霆广母子拼个你死我活而已
但杨二夫人拿来的亦是真金白银,只看这些金银钱财就绝不是假意。
可是太多了,邓如蕴真有些怯了。
她看向滕越。
滕越却握了她的手,“别生怯,玉蕴堂所有人,连同整个西安府被欺压多年的小药堂们,都还等着你这大东家,为他们做主。”
等她做主。
邓如蕴看着这些钱产,看着这些人,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支起来的药铺,深深吸了一气,又缓缓吐出来。
“好。那就继续,把玉蕴堂的药,买到所有但凡我能走得通的地方去!”
这话说完次日,连西安城从前跟玉蕴堂卖过药的小药铺,也都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出人的出人。
他们虽然渺小,但却也在药市的最底层,如同树根一样地深深扎在地里,又向外蔓延而去。他们反而比研春堂更连通着陕西外面的各地小药堂。
而两位夫人不光送来了真金白银,林老夫人还把她这多年积极应酬,交结来的官宦家眷,写了一张长长的单子,也交给了邓如蕴。
她这些年,在外结交了这么多人,原想着都是给自己的一双儿女备着的,只是彼时滕越落难,她竟都没来得及联络,只一味寻了那永昌侯府的章贞慧,而滕越却被大长公主开口放了出来。
这些她多年交结的人都没用上,不想眼下却到了用武之地。
她把长长的名单交给了邓如蕴。
秦王府到底是藩府,不敢随便把手伸到藩地之外,怕朝廷起疑,可她林明淑却不一样,但凡是可能用得上的人,她全都积极交结。
这些官宦人家的女眷遍布朝野各地,她们上面有为官的父兄夫婿,下面有自家所控的各类产业。
邓如蕴想要往省外卖药,这些就是最快最便捷的路子。
而玉蕴堂,在说不清多少道力量的拥簇护送之下,一路向前狂奔!
时间在两虎相争中一晃而过。
秋意消散,凛冬到来,玉蕴堂和研春堂的围追堵截渐渐有了眉目。
摇摇欲坠的玉蕴堂在众人拾柴中,火光越烧越高,而研春堂这稳如泰山的庞然大物,却颓势愈显。
秦王府忌惮朝廷,不敢往藩地之外伸手,研春堂到了后面只能凭自己与玉蕴堂竞争,但玉蕴堂得却众人帮衬,一发不可收拾,又恰好趁着时疫在直隶火速蔓延,新药迅速抢占先机。
二掌柜直接病倒了,吃了自家的药也还没能好,眼看着鬓角平添几丝白发,惆怅问向大掌柜。
“再这样下去,研春堂要垮了。”
可二掌柜弱弱地问了撤退之事,大掌柜却又是冷哼一声。
“你说认输?你觉得我就这点本事?”他笑了起来,“若我就这点本事,就当不得这研春堂的大掌柜了。”
他说完,转身离去。
待次日二掌柜拖着病躯再去寻他,却听说人已经走了。离开了西安,去了京城。
*
京城。
研春堂的大掌柜亲自前来,寻到太医院门前,只有一件事——
研春堂要把针对今次时疫的秘方,献给太医院,献给朝廷。
大掌柜表明了来意,太医院当即将他迎进了门来。
太医院虽然执掌天下医药,但各家各堂的秘方却不能任意抢夺,此番时疫原本只发于陕西,可陕西病情渐渐过去,其他各省反而扩散开来。
太医院也拟了好几个良方,督促各地惠民药局散药,但多是些汤药之类,成药眼下还没有章程。
大掌柜此番直接为太医院献上成药。
他说这是研春堂自己研制出来的秘方,疗效卓著,只为献给朝廷,救治天下百姓。
话说的大义凛然,事情也确实如此所为,接待他的太医院中的太医,都道研春堂真是大义,只要试得此药确有疗效,朝廷必然对研春堂和制药之人,大加奖赏。
大掌柜听了这话,一颗心都稳稳放到了肚子里。
研春堂在外面是争不过玉蕴堂,但他把这药的秘方直接献给朝廷,由朝廷对研春堂封赏肯定,再由官路将研春堂手里的药,全部铺下去。
玉蕴堂就是再厉害,还能跟官府相比?!
这会儿大掌柜由着太医院安置,直接住在了太医院的客院里。数月未曾好生睡上一觉,此刻再没有比这太医院,更安稳的床榻了。
他闭起眼睛,径直陷入了黑甜乡中
而太医们则把他细细写下的药方与制法,相互传着都看了起来。
原本众人都好奇,到底是什么药方制成的成药,效果比汤药还卓著。当下细看起这药方,都觉用药之思路,确实不同一般。
但却有人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来。
“不对劲啊,这药方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太医院里,可不止一人觉得眼熟,还有好几个人都觉得这药方似曾相识,分明就是在哪见过。
其中一位年轻医师站起了身来,另外觉得眼熟的几人也都站了起来,说话间就要往外面去。
有人问他们,“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他们捏着手里的药方,“这方子我们数月之前,恰就在岁初那见过,我们去找他问问。”
他们要去大长公主府,找白春甫,好生问问这所谓研春堂的秘方,到底是谁人拟出来的
大掌柜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了还在勾着嘴角笑。
但这里到底是太医院,而他也是献上秘方的研春堂大掌柜,不能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可他心里却忍不住地想笑。
玉蕴堂做出来的秘方,被他窃了九成又破了一成,在陕西卖的遍地开花,虽然挣的钱后来都压到了省外,又赔进去一些,但此番献到京城,只要太医院收了,往后这个药方就同玉蕴堂再不相干,而是他研春堂的方子。
这会变成朝廷公开救人的方子,而得到朝廷嘉奖的也只能是研春堂。
什么玉蕴堂?从今往后再没有人知道了。
这种事,实在是让大掌柜不笑都有点难。
他这一觉睡醒,天都快黑了,正想找人打听一下,太医院各位太医对这方子是何看法。
不想刚从床上下来,房门忽然被人踹开了来。
火把的光亮腾得映到了大掌柜眼里,他还没看清来人,就被官兵直接拿住,反剪了双臂压跪在了地上。
大掌柜大惊失色,却抬头看见了一身银白色锦袍的男人。
“白、白六爷?”
白春甫轻哼一声。
“原来还记得我。我先前在西安的时候,就提醒过你们,莫要行欺行霸市之事,没想到你们不仅继续为非作歹,今次,更是窃取旁人的药方充当你研春堂的秘药。”
他直接说了过来。
“欺行霸市,窃人秘方,恶意打压,我看你这研春堂,真真是开到头了。”
他话音落地,大掌柜倒抽一口冷气。
“这、这 你怎么知道?”
白春甫说真是不巧,“早在数月之前,玉蕴堂的东家就写信把方子给我看过,我也把这方子给太医院诸位同僚都看过。可你却说来到京城,说这是你的方子。你是当我们这些人,看过就都忘了吗?”
他说得轻描淡写,大掌柜却只觉脑中轰响一片。
怎么会,怎么会 他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砸了自己的脚?!
*
大掌柜直接被太医院的人,扭送进了官府,研春堂数月以来的所为,登时就被所有人都知道了。
白春甫这才晓得玉蕴堂竟然遭遇了这番缠斗,他不清楚邓如蕴眼下在做什么,但研春堂把药方献给了朝廷,药方是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他立时让竹黄回西安,只能让玉蕴堂派人前,来把献方给朝廷的事情做完。
没想到竹黄前刚出了门没多时,竟就回来了。
他一溜烟就跑进了白春甫的书房,“六爷,玉蕴堂里,有人已经来京了!”
白春甫一怔,当即从书案前站了起来。
“是她来了?”
他这么问,竹黄挠了挠头,“倒不是邓东家,是秦掌柜来了。”
白春甫闻言微顿,又缓缓坐了下来。
男人长眉坠落,眉下的泪痣也如沉入湖水之中,闪着安静的光。
“原来是秦掌柜 他缘何这会来了?难道是来献药?”
竹黄说正是来献药的,“邓东家察觉了那研春堂大掌柜的动静之后,立时就让秦掌柜赶过来了,好在您没让研春堂得逞!”
白春甫倒也不居这个功。
是蕴娘自己的东西,他只是替她守好罢了。
这会他吩咐了竹黄,好生照看刚进京的秦掌柜,“玉蕴堂献药后便是立了大功,朝廷的奖赏应该很快会下来。”
竹黄应声去了,回来时候说秦掌柜想来府里给白春甫请安,白春甫倒也想要问问他关于玉蕴堂和蕴娘的事,但公主殿下却让人送了时文过来,令他好生读书。
如今他已不再研习岐黄之术,只跟着大哥读四书五经,准备来年应考。
他没见秦掌柜,只通过竹黄让秦掌柜给西安的人带个好。
然而连着几日坐在书房里,那四书五经是一点都看不进去。反而一旁放着的蕴娘写来的信,厚厚的那么多纸页,他翻看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看在多遍,他也只能看到这些信。
而她,他是不是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再过几年,她会不会就把他忘了?
书案遍的火盆里,银霜炭轻轻爆了一声,将白春甫恍惚到早已从京城飘远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他独自沉默,可此时外面倏然有喧闹声远远地隐约传来。
白春甫不知是什么事,但公主府素来肃静无声,等闲哪有什么喧闹?
白春甫是有些好奇,但并没太多心思过问。
谁料竹黄匆促的脚步声响在了门外。
难道这喧闹还和他有关系?
白春甫往门口看去,只见竹黄满脸喜色地跑了进来。
“六爷,奖赏下来了,朝廷对玉蕴堂献药的奖赏下来了!”
这是好事,也没有出乎白春甫的预料,但他挑眉。
“玉蕴堂的奖赏下来,缘何公主府热闹了起来?这应该不是同一件事吧。”
可竹黄上前就拉了他。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了?”
“六爷,”他笑着喊了白春甫,“玉蕴堂献上秘方,也报上了拟制此药的人。邓东家没忘了您,她说这药,是您与她一同拟定下来的!宫里派了人过来,要嘉奖六爷您呀!”
竹黄拉着发愣的白春甫就往前院去,白春甫还没回过神来,被他拉得差点踢翻了书案前的火盆。
可他随后却跟着竹黄越跑越快,在京城冬日的凛风中,跑到通身都出了汗,见到了宫里派来嘉奖的人。
他到的时候,公主殿下和父亲,连同大哥、三哥都已经到了。他们都没料到府里来了嘉奖,是特特给白春甫的。
而此刻,白春甫到了,嘉奖也宣读了出来。
白春甫此番拟制时疫良药有功,而先前督查陕西行省医药,揪出研春堂这等妄图垄断药市的害群之马,更是值得嘉奖。
宫里赏赐了金银玉器锦缎等一大堆物什,这都不算什么。
但还道,“白氏春甫督查有功,特封督查官。自即日起,持皇令,以钦差之名,前往各省监察。”
大长公主将他留在京城,让他放弃岐黄去走仕途,可宫里却特让他督查各省,继续监察各地医药!
白驸马看向幺子呼吸都停住了,白春甫的大哥也羡慕不已地看向自己小弟,三哥恍惚着了半晌,轻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而白春甫则看向了母亲宁丰大长公主,公主亦向他落了目光。
有那么一瞬,母子之间好似有一番言急言快语,与目光相接处出口;可两人谁都没说任何一个字,皆抿唇未言。
白春甫仍旧看着母亲,但大长公主却有了想要移开目光之意。
这时,白驸马抬脚近到了她身前。
“殿下有没有想过,孩子们也都有他们各自的路要走,也许这条路,会比你我以为的都要开阔敞亮得多。”
他声音不大,但清晰地落进了大长公主耳中。
尊贵的公主殿下抿唇而默。
半晌,她目光从丈夫、长子、次子身上一一看过,最后又落在了白春甫身上。
幺子立在那里,日光照得他身上银袍,隐隐显出淡金色的光亮,那淡淡金光,好似是比自己这个公主母亲还要尊贵的光亮。
大长公主眼眸微恍。
一阵冬风吹了过来,吹动她发间的步摇。
她忽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仍旧扬着不曾低下的脖颈,却在此刻转过了身去。
“那就去吧,都去走你们各自的路吧,我这做母亲的不再阻拦就是了。只是,自己选的路,莫要后悔。”
她说完,由着宫人簇拥着,离开了前院。
平平静静的两句话说了出来,公主已然离去,但白氏众人却都愣住了。
白家大哥仿佛没听清一般,目露恍惚,难以相信。
三哥却在下一息,陡然反应了过来,他急着叫人去牵马,这便出府直奔陕西姑家而去。
白春甫却呆了呆,他看着太医院的同僚递过来的盖了朱印的药方。
玉蕴堂的新羚翘辟毒丹下,写着两个名字:
邓如蕴,白春甫。
男人看着这两个名字,怎么都错不开眼。
原来她真不曾忘了他,她真的一直在等他回去!
白驸马走到了他身边,“我儿,又可以行医了。这次督查所有行省,准备先往何处去?”
他替他高兴。
而白春甫亦低笑回应了父亲。
“儿子第一次便是在西安开始,这一次,也还从西安开始吧。”
他遥遥往西看去,似乎连门前的风都转了向,把他往西吹去。
*
西安。
研春堂被查封的当天,邓如蕴在小巷子里的玉蕴堂门前,亲手点起了一阵响亮的炮仗。
红绸裹着崭新的牌匾挂上了玉蕴堂的门楣——
济世良堂,玉蕴堂。
这可不是邓如蕴自己吹嘘,真真是太医院给的封号。
狭窄的小巷子里挤满了人,邓如蕴站在新匾之下,滕越在旁瞧着,红绸金匾将她脸上都映满了红光。
她已从脱开那假身份假名字,正正经经的走到了人前。
她便是这济世良堂玉蕴堂,唯一的东家。
*
另一边,砚山王府。
钱侧妃听说研春堂被封直接昏了过去,朱霆广倾家荡产投进去的钱,全都归了朝廷。
而有朝廷在上,秦王府连话都不敢多说。
朱霆广直觉自己也快昏倒了,眼下他真的是一穷二白。
只是有侍从安慰着提醒了他一句。
“将军别太忧心。这研春堂不成了,我们砚山王府可以自己开家药铺,只要您有金先生,有他那出众的制药技艺,怎么还愁赚不到钱?”
朱霆广喃喃,“金先生 ”
是邓如蘅!
*
隔日,滕越的封赏也要下来了。
孔徽得了从京城提前传过来的消息,说滕越平叛的功绩定了。
“恭喜遇川,真是爵位!是咸宁伯!”
他这么说,只等着滕越大喜,可谁料这人不仅没什么喜色,脸上还露出了浓郁的忧愁来。
滕越听见“咸宁伯”三个字就觉得耳朵疼。
怎么真就是封了爵了?
蕴娘若是知道他封了爵,成了什么伯爷,到底还要不要他了?
第93章
一连几天, 某个人都一副闷闷的模样,邓如蕴多向他看几眼,他就赶忙转开身去, 避开她的目光,好像她多看几眼, 就会发现什么他不敢让她知道的秘密一般。
邓如蕴奇奇怪怪。
但玉蕴堂终于走上了正轨, 一切刚从混乱中脱离, 就进入了隆冬时节,离着过年不远了。
邓如蕴在备办年节的生意之事,也想在城西也开一家玉蕴堂的分店。
玉蕴堂没有什么价高的成药, 买的都是平民百姓能买得起的散丸膏丹, 她不必将铺子开成研春堂那等气派轩昂、贵气逼人的大药堂,但却可以再城西、城北, 再开几家驻在巷坊里的小药铺,又或者往后,把她这些小药铺开到旁的府县里面去。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眼下她只顾着把乱糟糟的一堆事,全都理顺过来。
这日她就翻看账本, 一不留神看到了午夜。
不知是不是夜熬得深了,反而有些不困了,邓如蕴吹熄了灯躺在床上, 左右翻了好几遍,脑子里想着七七八八好多事, 怎么都睡不着。
不想这时, 门边忽然有了些动静。
邓如蕴没太稀奇, 毕竟有人经常半夜在自己府邸睡不着,非要跑到她房里睡榻。
她经常晚上睡觉的时候, 房中空无一人,到了翌日早上,却见榻上有人起身穿衣
这会门被人轻轻推开了,熟悉的脚步声过来出现在邓如蕴耳中,她装作在睡,没出口跟他说话,而他也一贯地先走到她床边来站一站,站一会就会自己找榻去睡觉。
邓如蕴不说话,他也不出声。
果然过了一阵,她听到他从她床边轻步走开。
她暗暗有些好笑,觉得这个人有时候,可能有点像大福。
只是她隔着帐子听着他走开,脚步却没有走去小榻的方向,反而停在了窗边。
邓如蕴在帐子里悄悄眨了眨眼,听见他在窗下的交椅上坐了下来。
他这一坐,竟然坐了一盏茶的工夫还没起身。
在想事?有心事?
邓如蕴本就睡不着,这下更睡不着了。
约莫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还在那坐着想事,隐隐约约好像还叹了几声气,邓如蕴实在睡不下去了,装作迷迷糊糊醒来喝水,从帐子里坐了起来。
往常她若是半夜起身,他势必要跟她说几句话的。但今日她一直走到桌边,水都喝完了,他也没出声。
好似怕她发现他坐在窗下揣着心思似得,甚至气息都放轻下来。
邓如蕴:“ ”
看来她不说话,他是不会出声了。
邓如蕴放下茶杯就往窗下走去,他起初仿佛好像隐身,但见她越走越近,不得不出了声。
“蕴娘看见我了?”
不然呢?
邓如蕴在他旁边的交椅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睡觉?难不成,发生什么大事了?”
她朝他看去,月色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了出来,但月影却将他脸上的神色隐去大半。
她只看到他垂了垂眼眸,说没有事。
“只是睡前吃了碗酽茶,把睡意吃没了而已。”
他不说。
邓如蕴还真不太见他这般模样,歪着头看了他好几眼。
她这么看来,男人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是想跟她说封爵之事,这至少是从他口中说出来,不是别人告诉她。
可又怕跟她说了,她那小脑袋又琢磨没道理的事。
滕越难得犹豫不决。
这会被她瞧着,他更不知怎么说了,只道,“夜里冷的紧,你这样坐着会着凉,快去睡吧。”
他不告诉她,还赶她走?
邓如蕴暗哼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
“让我猜猜,不会是朝廷的封赏下来了吧?”
她问出口,就见他如山挺拔的身形微微一顿。
她登时了然,长长地哦了一声。
“哦 将军成是侯爷了?”
这话落到滕越耳中,他立时否认。
“不是。”
他朝她瞧去,见她支了个胳膊认真琢磨,当即叫停她。
“你不要乱想了,快去睡觉。”
可她就是坐在那不走,还支着脑袋问。
“难道是国公?”
滕越着了急,“不是国公 ”
“那我知道了,定是伯爷了,是不是?”
她睁大眼睛瞧过来,月色之下,眼眸明亮似镜,猜了个准。
她都猜到了这处,滕越也没得可反驳的了,他闷了闷,干脆告诉了她。
“朝廷封我咸宁伯。”
咸宁伯。
邓如蕴觉得这爵位封号还挺好听,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这难道不是喜事?”
但男人向她看了过来,目光落定在她了脸上。
“你真觉得是喜事?”
他突然这般反问过来,房中静静的,只有月光在花窗上来回跳动。
他的目光连同此刻的静谧,让邓如蕴有些坐不下去,她站起了身来,没有看他。
她说是喜事,“反正不能是坏事吧。只是我这会困了,你也回府睡觉去吧。”
她说着绕过投在房内地板上的月影,往床帐子里走去。
可一步还没迈出去,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他站起身来,又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她抬头看去,见他英眉紧紧压了下来,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你的道理根本站不住脚。你我之间往后如何,同我是不是侯爷伯爷有什么关系?”
他嗓音很沉,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更重。
月影在两人间晃动,从一人的鼻尖,又跳到另一人耳边,最后静悄悄地滑落下来,似透白的轻纱披在两人身上。
邓如蕴静静地眨着眼睛看着他,一时没有出声。
她不说话了,滕越更生气,却也不敢弄疼了她,只道。
“你好生想想。”
他像是先生教训学生,先训了她思量的不对,又让她自己好生反思。
邓如蕴微微抿了抿唇,就当是默认了。
那她真就好生想想就是。
但她没有立时回应,滕越只觉暗暗头疼。他本就因为此事睡不着觉,心下不安才到了她这里,没想到却被她三言两语猜中。
可她同他就这么静对着,又是个什么道理?
滕越想到自己方才略有些严厉的语气,又见她一副被他训到了的模样,只得先消下三分气来,岔开了话题。
“先不说这个了,但舅兄的事情,眼下可能到了转机之时。”
他这段时间一直让沈修在暗查砚山王府,尤其是朱霆广的隐秘私宅。城外有一片地方引了他的目光,但他怕打草惊蛇,令朱霆广有旁的动作,一直还没动手。
“但如今不一样了,你弃了梁韫的假名,将真名放到明面上,那朱霆广必然要留意。他当然不会想让你知道,你兄长在他手中,所以很可能要将人往更隐秘的地方藏去,至少也要加派人手严加看管。”
他说起这个,邓如蕴不再同他闹着玩,“那我们该当如何?”
滕越见她总算开口说话,略松一气,他道。
“我已经另外派人盯紧了朱霆广的动作,或许这正是我们寻到舅兄的好时机。”
他低声,“可能就在这两三日之内了。”
一听时间就近在这两三日,邓如蕴心跳都快了起来,但她也叮嘱了滕越。
“你同那朱霆广也有过节,也该小心才是。”
她还算先想着他,滕越心里又松一口气,可也不敢再提伯爷不伯爷的事情,低声。
“那我先回去了,”搓着她微有些泛凉的手臂,“你快回帐子,别多想 也不许叫我什么伯爷。”
他最后这句,声音闷得似从深水里冒出来,似带着几分委屈。
邓如蕴听着,嘴角竟然莫名想向上勾去。
但他已推了她回去床帐,又转了身要走了。
他抬脚要走的时候,邓如蕴突然想要叫住他,再说一句什么,可他好像就怕她多说什么似得,大步就到了门口,走出去替她关了门。
邓如蕴:“ ”
帐中有极轻的笑声传了出来,但只那么一声,隔着门,滕越没听见。
他站在檐下举头看月,想着要不了半月,封爵的诏书就要到西安了,望着那冷清皎月,又是一声叹息。
*
翌日,砚山王府。
朱霆广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朱霆广听完,脸色沉了下来。
“邓如蘅,邓如蕴 原来真是亲兄妹。”
他一直以邓家威胁邓如蘅替他制药赚钱,但邓家到底如何,他只是最初让人打听过一次,之后再没问过。
没想到邓如蘅一行人“死”在关外后,邓家就垮了,他妻子爹娘都因此接连病逝,家中只剩下邓如蕴这个妹妹撑着。
她一个女子能有什么本事?险些被叔婶一口吞下家业,但这女子却是个不肯服输的,不知怎么就找上了滕家,竟然嫁给了滕越。
而滕越似乎颇为在意这乡下来的妻子,之前去宁夏,亲自骑马带着她出城,之后又托出所有家业力挺她那玉蕴堂与研春堂相争。
滕越,玉蕴堂
朱霆广听着就头疼。
他本就同那滕越有过节,这下被他囚困的邓如蘅竟成了滕越舅兄。
有一瞬间,他忽觉干脆杀了邓如蘅算了 ,一了百了谁都不可能知道。
但一想到邓如蘅那制药技艺如同万金,他又舍不得下这个狠手。
可一时也不敢再让邓如蘅出手制药,想了想,叫了人来。
“加派人手看住邓如蘅,不许他往外通信,把人看严实了。”
他吩咐了人去城外秘密山庄里去,却不成想,早就紧紧盯着他的人,悄然跟在了他的人手身后。
*
被严加看管的院落里。
邓如蘅早在前两日,听说研春堂被查封,而玉蕴堂却得了朝廷嘉奖的时候,就知道必会有这一天了。
可他丝毫不在意,反正也是出不去,可他的小蕴娘的小小玉蕴堂,却把研春堂力压了下来!
邓如蘅这几日想想此事,就高兴得不得了。
他也恨不得飞身出去,看看他的蕴娘到底长成了如何模样,而家中又怎么样了,爹娘和他的妻,到底都如何了?还有外祖母,还有他的小女儿。
那年他离家的时候,女儿还在襁褓里。
她还不会叫爹爹,但小家伙呀呀笑起来的声音,就似那清越的玉石相击,他便给她起名唤作“玲琅”
邓如蘅的心无时无刻不想飞出这四方院落,可层层困守,他一步也踏不出去。
邓如蘅晚间看了一阵书,书页在他手里翻了翻,就翻不下去了。
他想着起身捣捣药,心里也能静一静。
然而刚走到了院子里,竟就听见了层层院外,有叫声突然传来。
“汪,汪,汪!”
邓如蘅手中的药杵,险些砸落在地上。
那是,那是他的大福吗?!
早在几年前,他想让大福试着出去传信,被发现之后大福险些被朱霆广打死,是他狠狠护在了身下,朱霆广才直接将大福卖了了事。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了大福的音信。
但此刻,叫声就在层层院墙之外。
“汪汪!”
真是大福。
可大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总不能是大福自己找回来寻他,那难道是 蕴娘?!
叫声很快消失不见了。
然而到了第二日晚间,大福的叫声又响在了墙外。
邓如蘅忍不住地颤栗了起来。
真的是蕴娘来寻他了!
*
滕越一连五日都让人带着大福到了那院外,前两日,院中没有什么回应,但后面三日,只要大福叫起来,院中就隐隐有捣药的声音传出。
邓如蕴听说有捣药声的时候,眼泪都落了下来。
而滕越已经不准备再等,他见朱霆广这几日都在府里,照看病了的砚山王爷,便准备这一夜动手救人。
邓如蕴早已迫不及待,也想跟他一起前去,却也怕耽误了他行事。
“我在外面给你放哨,行不行?”
她恳求他带着她同去,今夜之事,哥哥与他都身在事中,她怎么能放心等在城里?
滕越见她焦急至此,倒也答应了下来,就让她在外面等着,他进到里间救人。
朱霆广这院落确实派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看管,但他砚山王府滕越闯过,连那大太监的火器营他都闯过,今次滕越也交上了沈言星给他帮衬。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寻到了邓如蘅的院落外面。
邓如蘅听见今日院外没有狗叫的声音,心里已经有了预想,可也怕是被朱霆广的人察觉,所以才没了动静。
他不禁在院中踱步。
就在此时,院门外忽的有门卫问了一句,“什么人?!”
这声未落,人咣当倒地之声响起。
下一息,被紧闭多年的院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咣当踹开了来。
邓如蘅睁大眼睛向门前看去,穿堂风吹得来人衣袍翻飞,他看向来人,惊诧一步。
“滕将军?!”
滕越亦看到了他,快步上前,他刚想说他是替蕴娘来解救兄长的,不想这位舅兄先开了口。
“是爹和娘 到底去了你家提亲,把蕴娘嫁给你了吗?”
这话说得滕越心下一滞。
不是邓家提亲,甚至也不是他去提亲,而是一纸契约
他不知要怎么跟舅兄解释,又或者蕴娘的兄长知道之后,还肯不肯让蕴娘跟他在一起。
但此刻这些来不及细说,他只道。
“蕴娘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咱们先走!”
邓如蘅早已被囚困多时,这地方他再不想多留一息。但他倒是想着那两个跟他一起被囚困在这里的小药童,这两人都是朱霆广买来的孤儿,他径直叫了两人,同他一道离去。
两个药童皆同他一心,眼下见状,都又惊又喜。
滕越只要不被砚山王府的人抓了正着,就算是闯了他的私宅,一把火烧了又如何?
他这会带着手下护着邓如蘅同两个药童一路往外去。
倒是此时,邓如蘅忽的问了他一句。
“将军知不知道,那朱霆广同砚山王府,这些年一直偷偷与关外鞑子勾结,倒卖兵甲军资?”
这话一出,滕越挑眉。
“舅兄有他证据?”
这可是削爵赐死的重罪!
而邓如蘅缓缓点了点头。
他指向关押自己院落的另外一边。
“这么多年所有的证据,都在那里。”
朱霆广杀了当年与他同行的同僚兄弟,又将他囚困于此四年有余,更不要说家中早已不知是何情形。
这仇,邓如蘅从不曾忘记。
他向滕越看去,滕越也向他看了过来,此时恰好沈言星也带人到了此间。
他们当然可以就此离去,但这砚山王府同贼的证据,怎么能就这么放过?
三人目光触及,又都往那藏着证据的院落看了过去。
砚山王府这一次,还能再杀人灭口,逃脱死罪吗?!
*
朱霆广在他父王床前,当了一日的孝顺儿子,原本想要回自己院中好生休歇一晚,不想眼皮不住地抽跳起来,一下一下不休地扯着人。
他心里不安,就有点睡不下去了,问了一句手下,今晚有没有出什么事。
手下并没得到任何消息。
可眼皮还是跳动不止,朱霆广烦躁起来,让人去把府里养着的道士找来,给他卜上一卦。
谁料这卦一出,连那道士都冒了汗。
“什么情形?”
道士咽了一口吐沫,“将军竟有 血光之兆。”
这话说完,朱霆广差点把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但这道士素来得他父王信重,有些本事,他只能连忙问,“那事出何处?!”
道士急急忙忙又卜一卦,遥遥向着城外,他藏着人和物的秘密山庄指了过去。
朱霆广二话没说就当即带着人手奔出城。
而他刚到山庄外的坡上,就见有人从里面奔出报信。
来人浑身是血,直道,“将军,有人夜闯山庄,带走了邓如蘅还直奔您藏兵甲之地去了!”
朱霆广一听,几乎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人。
滕越,必是滕越!
他恨到牙痒,可到了这时,反而不能轻举妄动。
他左右想了想,让人先往山庄外退,然后让人从四面八方将这山庄围拢起来。
朱霆广双眼眯了起来。
“滕越竖子!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朱霆广吩咐人手慢慢包抄围拢,却没发现有人看到了他坐在马上的身形,一眼认了出来,立时叫人往里报信而去
山庄里。
滕越照着邓如蘅的指引,未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朱霆广私藏的兵甲,这些军资是他要卖给关外鞑子的,而这些年与鞑子暗中往来,院中还有未处理干净的信函。
铁证如山,朱霆广同他那砚山王府,是绝对跑不掉了。
而这时,外面突然有人跑来报信。
滕越问去,竟是邓如蕴派来的人。
来人上前,径直就把朱霆广已然赶到,且在外面往里包抄的事情,告诉了滕越。
邓如蘅听闻朱霆广前来,不免紧张起来,但滕越却只冷哼一声,转头跟沈言星低声道了两句。
很快,他们带着部分东西,先撤出了此地
朱霆广带人包抄地无声无息。
他见院中自己原本驻守于此的人手尽数被砍倒在地,恨得牙痒,再见邓如蘅院中空荡无人,更是目眦尽裂。
他手中握紧佩剑。
他堂堂宗室子弟,皇室血脉,那滕越竟丝毫不放在眼里,两番闯他地盘。他岂能一忍再忍?今日必送那滕越上西天。
然而就在他恨恨不已,带着人往存放兵甲的院落,包抄而去的时候,却发现整个山庄格外地安静。
他脚下一顿,难不成滕越提前走了?
可念头还没落,眼皮忽的抽搐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倏然射向他后背。
他急闪着向后看去,只见黑暗之中,有人抬脚自黑影中走了出来,同他缓缓一笑。
陡然亮起的火把映出了他如剑如星的眉眼。
正是滕越
山庄里火光腾然亮了起来,喊杀之声随即而来。
邓如蕴站在院墙外面的林子里,明知已经提前传了信,可紧张的冷汗还是出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厮杀声渐渐停息下来,胜负已分。
守在她身侧的侍卫劝她不要太担心,但邓如蕴怎么能松下这口气来。
她只能紧紧看着门前,看着门前是谁当先出来。
不想她还没看到人,却有大福的叫声汪汪传来。
邓如蕴不仅睁大眼睛向那门口看去,见摇晃的门灯下,大福当先跑了出来。
而大福身后,紧跟着一个男子,他布衣布衫,身形瘦削。
可门下的灯影落在了他的袍摆上,又摇晃着,照亮了他的脸。
邓如蕴一眼看过去,通身颤抖了起来。
她脚下发颤地从林中走出,难以置信地向那男子一步步走过去。
她甫一从林中出现,邓如蘅就看住了她。
林中月色暗淡,只有几缕月光轻轻落在她发间耳边。
有散碎的细发从她耳边落下,又随风而起。
风从她鬓边吹来,仿佛带着她身上独有的气息。
邓如蘅脚下发僵到抬不起脚,却听到她颤声,轻轻叫了过来。
“哥哥?”
涩意自心头直冲鼻眼之间,他开口回他。
“蕴娘 ”
“哥哥?!”
“蕴娘!”
月光将她翻飞的裙摆映如蝶翼,风又吹得她好似冬夜落入凡间的天女。
她长大了。
邓如蘅抬脚上前而去,向着她张开了双臂。
哥哥的怀抱,邓如蕴已经多久都没曾再拥有过。
这一刻,她自林边向他飞奔而来,离着两步之遥,她就直直向他扑去。
而邓如蘅伸手,仿如儿时一般地稳稳接住了她,将她紧紧抱进了怀里。
“蕴娘,我的蕴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