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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4章

    那个号码是谁的, 对方没说,只是表示凭这个号码可以联系到专门对付地枭的人,那些人都是专业的, 会想方设法把颜老头这种异类给铲除掉——实在杀不了, 抓来送到地下交接也行。

    肖芥子默默把这号码给记下了。

    那之后, 她继续往更深处去, 穿过颜老头口中连地枭都忍受不了的“燥热”地带,这一段是真正的黑暗和寂寞旅程, 她没有遇到任何生物, 但与此同时,心中又升起小小的骄傲:这经历, 足可吹嘘一下了, 古往今来, 也没几个人到过这儿吧。

    再然后, 天一下子亮了。

    炽热、红亮, 明明晃晃。

    据那个裴姨说,地下也有“太阳”, 只不过这个太阳的光亮,她们无福消受。

    肖芥子知道, 自己快要见到阴间的太阳了。

    但即便有石蝗护体,这儿还是让她太难受了, 能明显感觉到,石蝗在这儿也是勉力支撑、直如强弩之末, 她甚至一度担心:继续往下迈步, 石蝗会不会在某一个时刻骤然溃散, 而她, 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 就会化作一抹烈焰。

    她给陈琮形容:“周围都是极高温的那种颜色,我的眼睛只能眯出一小条缝、根本没法完全睁开,呼吸很慢,尽量憋着,因为每一次吸气,都好像是把火吸到了肺里,整个人简直是要从里头燃起来。”

    而且,可能是因为温度太高,看什么都是扭曲的,她的步子歪歪斜斜,一步一蹭——之前她还意气风发地自比为地底横行的巨妖,现在只觉得自己像锅台上快要被烤焦的蜘蛛,还在不自量力地想去到更烫的锅沿边。

    明明是可怕的境况,但她说起时言笑晏晏,眼底还带慧黠的亮,陈琮倒也不觉得紧张,他察言观色,忽然问她:“你是不是还挺喜欢那的?”

    肖芥子被问得怔住。

    过了会,她不好意思地笑:“好像……是有点。”

    是她既有生命里和设想中从未出现过的“风景”,突然大笔涂抹进来,最初的惊愕过后,有“赚到了”的甜蜜余味。

    ***

    母亲去世的那一晚,陈天海指点她去找姜红烛,她是挣扎和衡量过的。

    她算了笔账。

    一,别听这莫名其妙的老头瞎掰,还是现实点,努力生活,珍惜还剩下的十多年,该吃吃,该玩玩,把余下的人生好好过完。

    二,横竖是个死,与其是一眼看得到头的这种死法,不如去误打误撞一番。万一这一去,真多捱了三五年,多看了别样风景,那都是她“赚到的”。

    ……

    她朝着最炽热、最红亮的那一处走。

    末了,走到了类似悬崖口的深涧边。

    难怪这一处明明晃晃,原来“太阳”在下头,阴间的太阳,得低着头看。

    肖芥子战战兢兢,飞快地伸长脖子朝下看了一眼。

    其实离得还很远,涧底像是涌动着沸腾的铁水,又像翻起岩浆的巨浪,有时浪沫飞上岩壁,或是停驻着腾起烈焰,或是蜿蜒流淌成赤红发亮的火线。

    还有的时候,岩浆会忽然形成往下的漩涡,紧接着向上喷爆,数不清的火点绕旋着腾空,是她生平看过最盛大华丽的焰火。

    只可惜她的眼睛受不了,看不了几秒就得闭上缓好久,但即便闭着眼,还是兴奋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心说:真不错,看到了这辈子都没看过的,值啦。

    也不知道是节气到了、天热,还是被她说得热由心生,陈琮拉开领口,狠狠喘了口气:“那几块石头,你扔下去了?”

    肖芥子点了点头,答非所问:“陈琮,我觉得下头是有生命的。”

    她不知道涧底的温度有多高,但她本以为,那几颗宝玉石扔下去,半空就会烧融、甚至汽化。

    然而并没有,那几块石头,陨石般直坠下去,再然后,翻沸的岩浆之间,好像窜起了什么,像一条通体赤红的蛇,瞬间就把石头卷裹于内、沉了下去。

    陈琮听得心惊肉跳:“会不会只是下头刚好翻沸起浪,浪头的形状像条蛇而已?”

    肖芥子也说不准。

    但是那一时刻,她突然想到,黑白涧是一道分界线,这儿说不定也是一道。不是说水是孕育生命的摇篮吗,那火水没准也能孕育生命,孕育与人类截然不同的、能耐高温的生命。

    那些特殊的宝玉石扔进去,也许不是炼化,只是被看守起来了,下头有真正的“牢头”,小牢头。

    但这地牢也并不绝对稳固,地下孔隙众多,再加上地质运动,岩浆偶有溢出的可能,有些石头会“趁机”越狱,于是地面之上、日光之下,还需要一位牢头,魇神。

    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大小牢头”。

    ***

    离开黑白涧,肖芥子轻松不少:大事完成,还得到了克制颜老头的法子,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她找到自己用石蝗封藏着的陈天海等人,思谋着怎么把人往外送。

    回魇山又得耗费时日,不如就地就近。再说了,她也想早点联系陈琮:彼此失联挺久了,她很想报平安,出去之后,只消打一个电话,大家就能见面了吧?

    到时候,自己回来了,还把爷爷给他送回来了,他会很开心吧。

    想不到,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击。

    说到这,肖芥子笑起来,她垂下眼帘,避开陈琮的目光,尽量说得轻描淡写:“然后我就发现,我回不来了。”

    陈琮也笑,这要感谢颜老头给他打过预防针,他有心理准备。

    他声音很轻:“是不是进了黑白涧之后,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听颜老头说,地底的辐射很厉害。”

    肖芥子没立刻回答,她的目光飘进玻璃面下:那里有一串珍珠项链,成色不赖,每一颗珠面上都映照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她,成像很清晰,她对着她们笑,她们也还她笑脸。

    她说:“也不止。”

    自己本来就有隐疾,在魇山时受伤不说,还被“点了香”,那之后,又深入黑白涧,一直去到了地火悬崖边,可能是多重作用吧……

    她发现,自己离不开石蝗了。

    应该是身体损耗得太厉害了,之前,一直都有石蝗护着,即便脱卸,也是在地下,且时间很短,她没什么感觉。

    但这次不一样,她把陈天海送出地面时,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异样。而且,当时是白天,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她透过疏密的枝叶仰头看时,居然有和站在地火悬崖边同样的不适感。

    觉得多一秒都难捱,只想快点离开。

    她几乎是撇下陈天海、窜逃回地下的。

    陈琮明白了:“是你把我爷爷送进那片树林里的?”

    “是啊,石蝗找到的缝隙出口多在山体之中,非常隐秘,所以,我把人往外送了一段。”

    回到地下之后,肖芥子一时接受不了,呆怔了很久,不记得什么时候流了眼泪,只记得不断拿手抹掉、再抹掉。

    好在,现在说起来,她已经很平静了,还能笑着调侃。

    “我想,我就像一个电池行将报废的手机,光靠电池,已经没法支撑很久、很快就要关机,所以得一直插着电,石蝗就是我的座充,我离不开它了。”

    陈琮没说话,他也低头看向柜面内:里头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可他恍恍惚惚,什么都没看清。

    懂了,难怪她是以这种方式“回来”,难怪她说自己其实在“很远的地方”。

    肖芥子用指尖轻轻摩挲玻璃:“我想了很久,好在我不喜欢钻牛角尖,想来想去,终于想开了。”

    她抬起头,向着陈琮嫣然一笑。

    “我干嘛要哭、要难受呢?换个角度想,我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

    “我这个病,原本想活到人均寿命都很难,但现在,有了石蝗,我没准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被点了香,我应该是个疯子,可我非但没疯、能冷静思考,脑子还比以前更好用了。是,我失去原本的世界了,可老天补偿了我一个地面之下的,下头……也挺有意思的。”

    “我一条一条地算账,算来算去,觉得自己还是赚了,赚了就该开心啊,你说是不是?”

    陈琮看肖芥子。

    她是笑着的,很努力地笑,眼睛里一片水亮,鼻头渐渐泛红。

    陈琮很怕不顺着她说,她的眼泪就会掉下来,于是用力点头。

    肖芥子对他这反应很满意,她吸了吸鼻子,又清清嗓子:“所以我想着,应该来跟你说一声。别人就算了,但你,我是应该好好道个别的,对不对?”

    ***

    肖芥子想来想去,想到了可以利用石头。

    当初她养石时,仗着石胎是小蜘蛛,就已经可以藉由蛛丝窜进别人的石头里了。陈琮的石头,她可是下大力气摩挲过的,而且她现在身份不同、能力不同,即便相隔很远,想找过去应该也不难。

    所以这些日子,她基本都在琢磨、尝试这事。

    这条路还真让她给走通了,而且她发现,她已经不那么依赖蛛丝了——能感知到的宝玉石,她其实都可以进,区别在于耗费的精力多少而已。

    陈琮好奇:“‘能感知到的宝玉石’是什么意思?”

    “就是石胎非休眠、处于活跃状态的。”

    陈琮脑子转得飞快:“那岂不是相当于你在一个总监控室?哪个石胎有问题你都知道?还有,如果再出现掠食者,你是不是就可以阻止了?”

    肖芥子点头。

    真好,这才是魇神存在的意义吧,而且这样,她在地下忙忙碌碌,多少能排解寂寞。

    不过,这么一来,自己投入研究的锥梳装置怕是要打水漂,陈琮暗下决心:这事绝不能让禄爷他们知道,研究成果该卖给他们还是卖,怎么着也要等自己回本了再说。

    他说:“行,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现在,你可以说自己的道别词了。”

    肖芥子没反应过来:“啊?”

    “你考虑了这么多天,要来好好道个别。道别词应该一套一套的,都润色好几遍了吧。不能让你白准备啊,你说吧,想跟我说什么?”

    ……

    肖芥子还真准备了。

    非但准备了,自己还彩排过好几次,起初说着说着总想哭,最近几次就洒脱多了,她的剧本里,说完了,微微一笑,转身就走,要多洒脱就多洒脱。

    但事到临头才发现,彩排、剧本都是用不上的,对着空气,和对着一个温柔看着你的人,差别太大了。

    更何况,陈琮还这么郑重其事、专门等着她说,就差给她鼓掌助势了。

    这人真是的,害得她背熟的词忽然就想不起来了。

    她拼命回想,只捞回一些细碎的想法。

    “我是想着,我回不来了,这是事实。你留在这儿,也是事实。我没法来找你,你也不可能去地下,对不对?”

    陈琮不置可否,静静听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