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蜿蜒曲折,尽管往前奔流,但并非所有河段都是直路,若沿河岸走,往地里去有一段弧形河湾,要多走些路,从村子里径直经过到底近些。
扫一眼再次撞见的顾兰时,裴厌没有任何停留,走过后听到顾家院门关上的声音,他心中没什么波澜。
本该是下地干活的时辰,村里死了人,倒显得热闹了点,都聚在钱义和家中。
路过钱家门口的时候,听见门口坐着的几个老人说钱老二棺材用的木头很不错,寿衣也是好布料,年轻时挣了点钱,都攒给棺材本了,风风光光去下葬。
说话的人或羡慕或眼红,裴厌听在耳朵里只觉无感。
生生死死,他见了太多死人,连草席都没有,挖个坑就下葬,若战事紧急,连夜撤走奔逃,那些尸首就遗落在原地,风吹日晒下发臭腐烂,直至化作一堆无人相认的白骨。
裹进棺材里又如何,最后也是一把烂骨头,世人终究是一样的,连他自己,死后若无人收尸,不过和那些早已死在战场的人一样。
他大步往前,不想看见了裴虎子。
裴虎子扛着铁锨去山上挖坟,一路和村里人招呼着,面上还挺老实恭顺。
裴厌脚步慢了一下,盯着裴虎子无声弯了弯唇角,露出个冷笑。
裴虎子吓得一激灵,咽了咽吐沫往路边躲,大气不敢出,生怕一喘气得罪了这个活阎王。直到裴厌走过去后,他小心回头看一眼,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山上赶,只想远离对方。
说起来他是家里老三,说老二也可以,毕竟裴厌被撵了出去,上头有老爹和一个大哥,帮忙挖坟这事原本轮不到他。
可惜裴兴旺在山里摔破头后总喊头晕乏力,见天儿在炕上躺着不敢多动弹,而裴胜被裴厌砸断了右腿,花了不少银钱救治,最后还是落下病根,成了个瘸子,顶多在地里拔拔草,扛麻袋亦或是别的重活如今还不能干,腿脚不稳当,容易跌倒,他自己摔倒还好,若米面掉在地上实在太心疼,裴家人也就不让他干。
本是健全人,腿脚灵活身体有力,自打瘸了腿后,裴胜心里也有了毛病,不愿见人,也疑神疑鬼的。
一旦发现别人说悄悄话,就觉得是在背地里嚼他的舌根,要么同人争执谩骂起来,要么就是回家摔东西发脾气,弄得鸡犬不宁,如今更是不情愿出现在人多的地方,有
时连地里拔草都不去,窝在炕上一睡就是一整天。
他媳妇方云原是最以他为天的,如今却有些烦了,家里两个伤病的人,一旦抓药,花钱跟流水一样,一年到头才能挣几个钱,全白干了,连全家这些年的积蓄眼瞅着就要折腾个精光。
她还有两个儿子以后要娶妻,汉子却没法干活挣钱了,心中本就不痛快,裴胜在家里发脾气时连她也骂,骂得狠了她哪里能忍,况且她早就说过别去招惹裴厌,占着理呢,撂下手里的活两人就争执起来。
叶金蓉偏向自己儿子,帮着裴胜骂她,方云越发恼怒,指着婆婆鼻子一连串脏话不带歇的,他家如此热闹,连邻居都在外面听墙根偷笑。
裴兴旺和裴胜作为家里正值壮年的汉子,父子俩一个赛一个伤得重,裴胜还能干点活,裴兴旺几乎成了个拖累。他瘫在炕上听见外面的动静面色枯槁灰败,早没了以前打裴厌的狠劲,有亲戚来看他,一见面色如此,暗地里都说估计活不长
了。
裴虎子心中也不痛快,如今家里就他一个能干活的汉子,重活可不都落在他头上,一天到晚累得直喘气,回到家里又要听他们骂
仗。
于是他也发脾气,试图端起家里掌事的架子训斥其他人,却被大嫂和大哥一起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忘恩负义,翅膀刚硬就翻脸不认人了,他灰溜溜讨个没趣,只得闭嘴。
至于裴春艳,她年纪尚小,又是个姑娘,在家里本就没两个哥哥受待见,平时跟个闷葫芦似的,话也不多,每每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敢出声,等平息后才猫着腰出来帮忙做饭干活。
没了壮劳力,又有七八张嘴要吃饭,裴家穷苦是迟早的事。想到这些,裴厌少有的心情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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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做好饭,顾兰时焦虑紧张,有点坐立不安,见他爹扛着铁锨一头汗回来了,他倒好茶水说一声,出门去地里喊顾兰瑜和顾兰竹回来吃饭,
路经钱家时,他在门口停了下,苗秋莲恰好在院里,问他做什么去。
“我找狗儿和竹哥儿回家吃饭,娘你吃了没?”顾兰时没进门,在外头说道。苗秋莲摆摆手:&34;不用管我,你们吃你们的,快去吧。&34;
顾兰时正要走,两个妇人说着话要进钱家门,一看左边那个是刘小珍,林登子虽
然死了,林家也赔了礼,他心中还是有点芥蒂,和林老三一家不怎么说话,低下头自顾自走开。
刘小珍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但眼睛睁开看人了,不再低着头一副走尸般的模样。
自打林登子死后,她和林老三才渐渐在四邻活起人,如今家境艰难,可没有林登子时不时回来要钱要粮,日子好歹多了份希冀。她嘴唇动动,想同顾兰时说些什么,还没想好话人就走了,她知道顾家人的厌恶,遂不敢凑上前讨嫌,看见苗秋莲也有些畏缩。顾兰时将林家人抛在脑后,出村子后心想快到饭点了,裴厌一个人肯定得早点回去做饭,可惜两家田地不在一处,没法儿过去瞅瞅。
等喊了弟弟回家吃饭,傍晚他提起竹篮想出门寻个挖野菜的借口,结果竹哥儿一看,也提竹篮拿镰刀,作势要一起去,顾兰时无法,只得先按耐下心思。
这一按耐就过去七天,钱老二下葬这天才叫他找到机会。
昨天就飘起小雨,今天一大早绵绵细雨时停时下,弄得人都不知道要不要穿蓑衣。
下小雨地里干活不方便,不少人都会在家里歇息,顾兰时从早起就张望门口,一直不见裴厌经过,心想说不定待在家里。
等晌午钱家人披麻戴孝一边哭一边撒纸钱,后头一群汉子嘿呦嘿呦喊着号子抬棺材从门前过去,确定一行人上了山后,他才匆匆锁了院门出去挖野菜,慌里慌张只戴个斗笠。
小雨如丝,地面有些泥泞,他踩着泥水往林子里去,运气好让他碰见在树林后头挖野菜的裴厌。
想起上次差点被疯狗咬,顾兰时心有顾虑,停下先看了看裴厌周围,疯狗没跟出来,他放下心,脚步有点犹豫,但还是走向了裴厌。
小雨打湿了衣裳,裴厌连斗笠都没戴,提着篮子拿着小锄头,手上沾了不少泥。他蹲在那里,听见脚步声抬头,一张冷白无情的脸在细雨朦胧中分外显眼,竟叫人忽略了他左脸上那条狰狞伤疤。
轮廓分明鼻高唇薄,明明白白是一副极好的长相,一双深邃眼睛如点墨,若没伤疤,眼瞳黑衬得脸越发白,在画中浓墨重彩勾出一张俊脸,连烟雨都只是陪衬。
可惜生生被长疤毁掉,他一抬眸,眼中流露出冷意,如蜈蚣一样的伤疤便透出几分凶恶来。
顾兰时卡了壳,他以前没怎么细看裴厌,只晓得对方是个正直人,容貌什么的并不重要,这会
儿他想起顾兰瑜曾经说的,说裴厌小时候长得好看,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裴厌缓缓站起身,见顾兰时没言语,他不耐烦转身就走。顾兰时如梦初醒,连忙喊道:&34;裴厌。&34;
裴厌不停,他三两步跟上去,可对方腿长,压根儿追不上,他只能在后面喊:&34;裴厌。&34;树林里草木都染上绿意,此时被细雨笼罩,倒显得有几分柔和。
裴厌不想后头追个人,停下后定定看一眼顾兰时,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34;你有什么好处?&34;顾兰时的心思他猜不透,谁会上赶着找个穷人嫁。
顾兰时眼神懵懵懂懂,却听出了他言下之意,咬了咬下唇道:&34;外头那些,都知人知面不知心,面上装得好,谁知背地里就做出什么事,更有下流好色的。&34;
他看一眼裴厌,声音变小了:&34;你不一样,你、你是好人。&34;
原来如此。
对这个答案裴厌称不上意外,万事都有因,哪有无缘无故就非君不嫁的,解开了心中迷惑,也就不用再纠结此事,他抬脚要走,什么好人坏人,跟他无关。
不过,他看一眼顾兰时,突然开口:“我有什么好处?”
顾兰时一愣,挠挠脸不甚确定地说:&34;有人给你做饭、洗衣。&34;
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做饭洗衣这些裴厌自己就会,哪里用得着别人帮,再看一眼裴厌神色,果然,对方也是这么想的,眼神有些不屑。
“我会做鞋,也会缝衣服。”他连忙摆出自己的一点:“打补丁我也会,上回看你衣裳上的补丁针脚不太好,我别的活不行,但针脚缝的密又齐整……&34;
他还想再说,裴厌却没了耐性,果然没好处,眼眸一抬想打断顾兰时,不曾想却看见顾兰时身后方向来了人。三个戴着斗笠出来挖野菜的人离得稍微有点远,听不清但正巧看到他俩说话这一幕。
裴厌皱起眉头,他长得高名声又凶,远远就让人觉得不好惹,那几人没敢当面说三道四,拉扯着往旁边去了。
顾兰时察觉到不对,心头一跳,往后看去脸色直接变了,张着嘴巴傻愣愣站在那里,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完了,这回真完
了。
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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