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下半场
闻钰没有什么食欲, 在床上缩着到中午,才去厨房兑了一包麦片,她坐在岛台边上喝麦片, 背对着卧室, 完全没有注意到卧室里的动静。
床底的四个肢体都僵硬得不行了, 坚持不了, 终于爬出来。
蒋则权瘸着一只胳膊,对连江怒目而视。
连江脸上没表情, 在卧室门口, 沉默地盯着闻钰的背影。
裴砚青和潭扬靠着另一侧的墙, 这侧看不见卧室外面,比较安全。
就算从床底爬出来,他们也没办法溜出去。
本来这该是个类似中场休息的时间,但连江突然走出卧室门, 朝闻钰走过去。
他懒得躲了。
其他人没预料到他突然的动作, 短时间内又没办法重新缩回床底, 于是在蒋则权的领导下, 他们三个挨个钻过推拉门的缝隙, 很快缩进了卧室外的阳台。
有推拉门的阻拦, 他们听不太清外面的声音。
裴砚青在花盆后面蹲着, 潭扬这时注意到他的领带,他指了指,问:“我眼光怎么样?”
裴砚青皱了下眉。
“……你在说什么?”
潭扬帮闻钰给他选的生日礼物,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妥,说这个也不是为了挤兑他, 话里没有什么攻击性,只是陈述:“领带啊, 她让我挑个好看的,说要送你。”
裴砚青眼眶还是红的,这下更没能说出话,沉默地低下头。
他没指望闻钰特别用心地给他准备礼物,但他没想到,她是完完全全没参与,让潭扬代劳。
没人希望自己的领带是情敌选的。
蒋则权在旁边嗤笑,他没跟裴砚青说话,像分享八卦一样,对潭扬说:“你知道当年,闻钰把我戴过的领带送他吗?”
“他戴着跟我炫耀,说是自己夫人送的。”
潭扬没笑,他说:“她应该不是故意的。”
裴砚青心上被连捅两刀,脖子上的领带突然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捡起花盆里的小木枝,有点逃避性的埋头,慢慢用木枝戳里面的土。
那头,连江走出两步,闻钰听见身后的动静,猛地转过身。
她直直对上连江的黑眸,手一抖,麦片碗摔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地上瞬间躺着四分五裂的陶瓷碎片。
“你怎么进来的?闻钊让你来的?”
闻钰声音冷硬到极点,从椅子上下来,她没来得及低头穿上拖鞋,赤脚站在陶瓷片旁边。
连江的目光从她的脸下移到她的脚。
那堆碎片容易割伤她。
他眉心微皱,脸色沉了点,没回答,向前迈了一步。
闻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呼吸变急促,几乎是同时向后退了半步。
——她在害怕他。
连江意识到这点,他硬生生腊在原地。
闻钰后退的这半步把他处以绞刑,比此前所有她的羞辱和咒骂都要狠,比断掉两根肋骨还要更疼。
她曾经全然信任与依赖他。
现在她视他如洪水猛兽。
连江的理智被什么东西敲碎了。
为什么她会害怕他?为什么现在闻钰看他的眼神里竟然有惊惧?
他从来没有对她用过任何暴力手段,他从来没有造成她任何生理上的伤口,他明明一直都有好好保护她的,他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伤害她的人。
这不公平。
“你到底要——”
闻钰话音未落,连江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她整个人被拦腰抱起,他最开始攥着她的腰是用了力的,但最后放到旁边的沙发上的时候,是克制的,轻柔的。
她都没来得及挣扎,连江半跪着,要给她穿上拖鞋。
闻钰的脚踝被他的掌心完全包裹。
肌肤相接,温度有点烫,她蜷缩起脚趾,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连江垂着眸,握住她的脚踝,动作很强硬,直到她两只脚都安稳地踩在拖鞋上。
“……”
闻钰有点被弄糊涂了,她稍微平静下来,但依旧警惕地看着他。
连江起身去收拾那堆碎片。
他动作很快,地面恢复干净,安全隐患解除。
闻钰才明白他刚才朝她迈的那一步是什么意思,但她又不明白,为什么连江突然对她的态度改变了。
连江背对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转身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块儿陶瓷片,又半跪在她面前,递给她。
“拿着。”
闻钰不明所以,迟钝地接过陶瓷片,他握着她的手腕,引导她,让碎片抵住了他的侧脖颈。
碎片的边缘很锋利。
抵上去的那一刻,就有颗血珠钻出来。
闻钰看见了,她急忙要收回手,连江仰头看着她,手上用了力,陶瓷片更深地嵌进去一毫米。
鲜血瞬间淌落进他的衣领。
闻钰的手指和声音都在颤抖,那股力量没办法撼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陶瓷片越陷越深。
“连江!你疯了吗?!放开!”
连江可能是疯了,但面上依旧很平静。
他的目光锁着她,声音低低的,问:“闻钰,你为什么怕我?”
闻钰愣了一下,迅速否认,“我没有。”
“你有。”
连江好像没有痛觉,他睫毛都没眨,“……你刚才躲我了。”
闻钰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鲜红色的液体已经染湿了他衣领的布料,她几乎是吼出来:“你先松手行不行!!”
连江更紧地攥住她的手腕,眼里情绪不明,语速缓慢:“你觉得,我会伤害你吗?”
“……我刚只是被吓到了,我没觉得你要伤害我。”
连江没有被这话说服。
“我有打过你吗?闻钰。”
“没有。”
“我弄疼过你吗?”
“……没有。”
“我有过任何时候,用暴力手段强迫过你吗?”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越来越浓。
闻钰开始晕血,看不下去,闭上眼,又急又快的:“没有,你没有,我家里突然进了个人,我那是条件反射!你先,先放开我行不行啊?”
连江比任何时候都执着,他似乎是一定要让她记住。
“闻钰,我们之间的确有力量上的悬殊,但这种悬殊,永远,永远不会威胁到你的人身安全。”
“你看,这里是我的颈动脉。”
“找准位置,你只需要这么轻——”
他握着她的手,先撤开了一点,让她感受到那块碎片再次陷进他脖颈的那瞬间。
“这么轻的力气。”
“就可以把我置于死地。”
闻钰睫毛发颤,快要崩溃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连江……你别……”
连江终于缓缓放下她的手。
他小心地接过她指间的陶瓷片,但没有去管自己的伤。
闻钰睁开眼,就看了一眼他的脖子,倒吸一口凉气,又闭上了,“你赶紧去处理一下,那边有药箱。”
连江:“没事,不是很深——”
“你不要说话了。”闻钰打断他,自己去搬来药箱,“先用百多邦消毒,然后贴一张无菌敷贴,快点。”
两分钟后,连江处理好伤口。
闻钰:“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连江从兜里掏出那根铁丝。
闻钰:“……你还很理直气壮?来干什么?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连江没说话。
闻钰:“你又这样是吧?”
连江:“怕你想不开。”
闻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都快把自己的颈动脉割开了,你说你怕我想不开?”
“我今天晚上要是做噩梦,你负责?”
连江:“对不起。”
闻钰懒得追究他了,她盯了他一会儿,“连江,闻钊手里有你的把柄吗?”
“没有。”
“所以你给他卖命,只是为了钱?”
“对。”
连江说的是谎话,闻钰不是傻子,她听得出来,但是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如果连江一定选择要所有保留,打破砂锅问到底只会显得她很蠢。
闻钰并不怪他,她只是不习惯连江对她有所保留。
“为了钱,就给自己买两件新衣服,你这同一条牛仔裤几年了还在穿,都要洗成白的了。”
她顿了顿,不想显得自己好像在关心他。
“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可怜你,还是恨你。”
连江沉默。
闻钰从前是喜欢他沉默的,在连江身边,他不用说话,空气里都是安心的味道,现在她面对他的沉默,只觉得无力。
她起身朝卧室走去,“不说话就赶紧滚,下次不许再这样。”
“嗯。”
连江突然叫住她:“闻钰。”
她以为他要坦诚了,转过身。
但他说:“阳台上应该还有三个人,你别被吓到。”
闻钰:“……”
她走进去,打开推拉门。
裴砚青蹲在地上,在戳她的花盆,蒋则权靠在一边,啥也没干,潭扬背对着她,似乎在研究她放在窗台上的的植物营养液。
她一打开门,他们三个的目光都交汇在她身上。
裴砚青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眼眶还是红的,“……对不起。”
蒋则权对她眨了眨眼,指着自己的胳膊,“宝宝,你前男友有暴力倾向,我好痛。”
潭扬本来没说话,但听到他对闻钰的称呼,轻皱了下眉,“你脸皮还真挺厚。”
闻钰做了个深呼吸,用手指着门外。
“都滚。”
他们几个挨个滚到门口。
闻钰突然伸手拽住潭扬,“你留下陪我。”
裴砚青没有什么反应,但眼睛又开始酸涩,蒋则权猛地回头,“凭什么?那我也不走了。”
闻钰给了连江一个眼神。
他架起蒋则权那条好胳膊,世界终于清净了。
闻钰拍了拍潭扬头上的灰尘。
“你怎么也跟他们一起?”
她的语气像是说他堕落了。
潭扬笑了一下,“我怎么了?我也喜欢你啊。”
第72章 舒芙蕾
闻钰挑了下眉, “也?”
她不太满意他的用词。
“你和他们不一样。”
潭扬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大了点,“怎么不一样?”
闻钰盯着他,思考了几秒, “……我想要你喜欢我。”
她这话说得很迂回, 但潭扬瞬间就听懂了, 而且他知道这已经是闻钰表达爱意的顶峰, 没有再继续追问她原因。
他已经被闻钰偏心了,这个认知让他完全忘记了什么名分不名分, 那些东西好像又不重要了。
潭扬的心动没有什么声音, 即使心跳很重, 但他隐藏得很好。
他知道,施加太炙热的爱会让闻钰有压力,她有她自己独特的回应方式,尽管可能过于婉转含糊, 但她在尝试回应他。
如果闻钰需要很慢很慢的细水长流, 他可以不要名分, 反正他有一辈子的耐心去等。
等闻钰不止想要他的喜欢, 或者想要他的爱, 也想和他在一起。
此刻, 他其实很想吻她, 但他怕这样有点过火。
所以潭扬只是捉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在她的虎口轻轻蹭了蹭,和情事无关,是珍而重之的。
他神情认真,低头看进她眼底, 声音有点哑:“这是……我的荣幸。”
闻钰睫毛眨得有点快,虎口处的痒意传到心脏, 她躲开他的视线,“等下,等下陪我去逛超市吧,冰箱里没什么吃的。”
潭扬牵着她没放,笑着说:“好。”
闻钰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清楚,她会对潭扬偏心的原因。
八年前她还陷在自己对闻书然的感情里,对蒋则权特殊,大部分也是因为他长得太像闻书然。
如果闻钰八年前遇见潭扬,她应该会立刻在他身上找到闻书然的影子,潭扬和蒋则权不一样,他虽然长得完全不像闻书然,但他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和闻书然确实有非常多共同点。
她是一定会被那种东西吸引的,笃定又温柔的灵魂。
闻钰不是八年前那个重度回避型依恋的小女孩了,她对闻书然的执念也渐渐淡了,连她自己都反应不过来这种偏爱的原因,她的确也并没有要拿潭扬当替代品的意思。
硬要追究原因的话,如果把闻书然比作她的波心,那么潭扬不是降落在波心的石子,他是漾开的余痕。
余痕当然是好的。
好就好在,你永远说不清此时漾开的那层水波是旧的,还是新的。
于是说闻钰是恋旧当然可以,但说她在尝试新的也没有问题。
追寻中庸有时候会被讨厌,但潭扬身上的中庸对她来说,实在太舒适了。
闻书然充盈了她人生最坑洼、最幽暗的峡谷,时间越久,他就不再单纯是哥哥,他变成闻钰的一部分,她就算走出几千里,也偶尔要再回头望。
闻钰这辈子都在和她的童年告别,需要的时间如此漫长,这期间,得允许她偶尔回头,也得允许她有时无知无觉,本能地靠近中庸。
世界上最难的就是刚刚好。
可潭扬出现的时间是刚刚好,他的温柔不多不少,刚刚好,气质亦庄亦谐,同样刚刚好。
闻钰并不想找个所谓的替代品,潭扬和闻书然之间的共同点其实很隐蔽,在于非常微小的细节,没有人会把他们联系起来。
温柔笃定的灵魂太抽象了,闻钰被吸引的时候,她不会追究到这么深的本质。
她仅仅只是偶尔发现潭扬也会写一手工整美观的楷书,也是那种每个横竖撇捺都认真落笔的人。
她仅仅是偶尔发现,潭扬看完书,不会潦草地把书页折起一个角,让书到处是折痕,他一定会拿书签夹进去,套好书封再放回原位。
她仅仅是偶尔发现,潭扬也会手写菜谱,在专门的甜品部分,还会给每种小蛋糕画卡通版的剖面图。
仅此而已。
……
“想吃吗?”
潭扬顺着她的视线,超市里的现做舒芙蕾在排长队。
闻钰想吃,但,“算了,太多人了,不想排队。”
潭扬思考了一下,“要不我给你做吧?其实不难,可以买点食材回去。”
闻钰仰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好,我想要黑糖珍珠的。”说完她又补充:“开心果的也不错,还有可可碎的。”
潭扬笑着揉了揉她的发旋,“不用纠结,都做。”
他们去买低筋面粉。
潭扬低头在货架上挑,闻钰有点无聊地趴在购物车的横杠上,她突然问:“为什么要用低筋面粉啊?”
“高筋面粉不行吗?”
潭扬拿了一袋面粉起身,放进购物车。
这问题其实有点没常识,舒芙蕾口感要像云朵,不能做成实心面包,但他没嘲笑她,也不打算教导她,反正这种事他会就行了。
潭扬点点头,“可以是可以。”
“但用高筋面粉的话,舒芙蕾就不舒服了。”
他顿了顿,“可能它心情不好,会变成难受蕾。”
闻钰被他逗笑了,“真的吗?还有这种事。”
潭扬很正经,“对,所以为了舒芙蕾的身心健康,我们还是选低筋面粉吧。”
“好。”闻钰交出小推车的控制权,“还要买什么?”
“柠檬,牛奶,可可粉,开心果酱……你家里有鸡蛋吗?”
“好像有两个,够吗?”
“不太够,再买点鸡蛋吧。”
“黑糖珍珠去哪买?你要自己做吗,好像很麻烦。”
“你想喝奶茶吗?可以去奶茶店打包一份。”
“好聪明呀潭老师。”
“……”
“你害羞啦?”
半个小时后,他们重新回到家,闻钰很好奇,在岛台边盯着他,当监工,看着潭扬很顺利地把蛋黄和蛋清分离。
他还不太熟悉她的厨房,拿起一个小壶,“这个是植物油吗?”
“是花生油,植物油是这个。”
闻钰给他指。
“好。”
“你要围裙吗?我帮你戴吧。”
闻钰的粉色兔子围裙很快戴到潭扬身上,这围裙对他来说有点小。
她盯着他胸前绷紧的布料,“……下次给你弄个合身的。”
潭扬往蛋清里挤柠檬汁,闻言抬头看她,嘴角勾着,“还有下次?”
闻钰这话的意思就是还会邀请他来。
她顿了顿,恢复矜持,“那得看我心情。”
潭扬“嗯”了一声,“我随叫随到。”
过会儿,闻钰说:“我也想参与一下。”
潭扬把手里的打发器递给她,教她怎么打发,“蛋清里已经加了一次白砂糖,你试试看。”
蛋白霜打发后长得很像奶油。
闻钰用手指舀了一块,正要往嘴里喂,被潭扬拽住了手腕,他笑得有点无奈,“这个不能直接吃,打发了也是生蛋清。”
“这个不是奶油吗?”
潭扬握着她的手,帮她把蛋白霜用水洗掉,耐心的:“奶油是牛奶做的,蛋白霜是蛋清做的。”
闻钰抿了抿唇,“可我就是想尝尝是什么味道,而且不是无菌蛋吗?”
潭扬没办法,“好好好,那尝一点点,别吃多了。”
他用小勺子舀了很少一点,喂给闻钰。
“什么味道?”
潭扬低头看她的表情。
闻钰舌尖上是又酸又甜的蛋白味。
她没直接告诉他,示意潭扬靠近一点。
潭扬以为她是觉得难吃,微微弯下腰,“怎么了?要吐掉吗?”
闻钰盯着他的唇,慢慢凑过去吻住。
潭扬措不及防,身体一僵,唇上的温热激起密密麻麻的电流,他瞬间耳尖变红了,心跳如擂鼓,他之前只和闻钰小孩过家家式的亲过那么一次,现在其实是害羞又紧张的,但他很快闭上眼,试着回应她。
他不会接吻,连张嘴都不会,只会一直蹭她的唇瓣。
闻钰嘴里的蛋白霜都要化完了,她没有耐性,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命令道:“潭老师,张嘴。”
潭扬的睫毛在抖,体温越发滚烫,很顺从地张开了嘴。
她的舌尖探入他的口腔,把柠檬味儿都传递给他,怕他感受得不清晰,为了让他记住蛋白霜的味道,闻钰不厌其烦地卷起他的舌尖,引导他更深地吻住她。
潭扬很快意识到,她在教他舌吻。
他这样一直弯着腰有点累,伸手握住她的腰,边接吻,边把她放在了岛台上。
耳边只有紊乱的呼吸声和水声。
他是个好学生,很努力,但也很生涩。
潭扬平时什么都能处理好,一对比,现在就显得有点笨笨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交缠,也不会中途换气,也不知道手要往哪放,他很规矩的撑在岛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潭扬脸都憋红了,闻钰才后撤开,虽然她脸颊的温度也变高了,但明显比潭扬要游刃有余。
闻钰的手指抚过他发烫的侧脸,“……你好笨,潭老师,怎么呼吸都不会。”
潭扬的唇上有水色,他喉结滚了滚,“那,那你再教教我。”
他们之间的距离依旧很近,他的吐息很暧昧地扑在她的唇角。
闻钰笑得有点恶劣,“那你求我,我考虑一下。”
潭扬的声音很小:“求你。”
闻钰不着急。
“先搂住我的腰。”
“……嗯。”
“几个课时能学会啊潭老师?”
“……不知道。”
“你到这个年纪才开始学,应该算是留级生了。”
潭扬低声反驳:“……我明明跟你一个年纪。”
闻钰轻轻咬了他的下唇,“你比我小一个月。”
“……”
“叫姐姐,叫完开始教。”
潭扬被钓得有点神智不清了,没有怎么犹豫,“姐姐。”
闻钰轻笑了一下,鼓励似的啄上他的唇,又很快分开,“嗯。”
潭扬的眼睛有点红,更近地逼近她。
毫米之间。
他哑声说:“……求你了,姐姐。”
第73章 彩虹
很长时间后, 闻钰被他捧着脸,舌尖被很温柔地吮吸,他的手掌穿行过她的侧脸, 抚过她的耳廓, 在耳后摩挲, 那块儿肌肤极其敏感, 闻钰从原本游刃有余的状态里抽离出来,本能地瑟缩了脖子, 泄漏出一声低喘。
她意识到, 潭扬是真学会了。
不能继续了。
她推了一下他。
潭扬克制住继续的冲动, 呼吸还未平复,将唇瓣慢慢撤开,牵连出一道晶莹的蝉丝般的水线。
他眼眸里盛着无比潮湿的情愫,那是不自知的, 被闻钰勾出来的欲念, 很矇昧, 像没有完全开化的小动物, 不太清楚这种欲念最后的归宿, 只是觉得湿热的舌尖相缠绕的感觉, 很舒服, 很上瘾。
一时都没有人说话。
闻钰先开口,有点嗔怒:“……你刚是不是在装笨的?”
潭扬用拇指指腹擦去她唇上的水迹,声音很哑:“我笨,但你教得很好。”
闻钰侧过头,又改口了, “你学得也就一般。”
潭扬笑着凑过去,“下次我再努力一点。”
做完舒芙蕾, 闻钰当餐前甜品吃了,潭扬又给她做了正餐,吃完饭窝在一起看了部喜剧片,中途又接了一次吻,这次说不清是谁主动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亲上了。
暧昧期可以这么腻歪的接吻吗?
潭扬想知道闻钰的态度,但他不会傻到在闻书然忌日这天试图和她确认关系,这一天显然也不适合当作在一起的纪念日。
他没有问任何和名分有关的话。
亲完之后就有点看不进去喜剧片了,起码潭扬是这样,闻钰还能保持专注,他不打扰她,就牵着她的手玩。
闻钰的手其实不算特别柔嫩,她的掌心上缘仔细摸上去有薄薄的茧,中指和食指的骨节也有,大部分是她工作性质决定的,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懒得成天保养她的手。
她专心看片,潭扬不动声色,和她十指紧扣,他没有牵过别的女孩子,这样牵着闻钰的时候,紧贴着她掌心或深或浅的肌理,似乎可以透过这些摸到她的曾经和现在。
闻钰了解他的家庭,但他不了解她的,只能隐约感觉出,那是他无法靠近的。
她应该生来是块包在奢华锦缎里的羊脂白玉,保存的时候要避免阳光直照,忌汗、忌油脂,不能与硬物碰撞,需要放在专门的珠宝盒。
但实际上,这块冷玉并不只有被娇惯出来的莹润无暇的透色,也并不完全是生人勿近的矜贵,相反,她有着温暖的、坚密的、真实如大地的掌心。
这是闻钰身上的矛盾。
潭扬为这种矛盾着迷,而且他不需要一定去追问原因。
“有点痒。”
闻钰低头看他们交错着的指节。
潭扬不敢太用力,他怕她反感,只是很松地扣住她的手背。
“是吗?”
他正要松开,闻钰却更紧地回握住了他。
她淡淡的:“这样就好了。”
“……”
心跳漏掉半拍。
一种他们密不可分的错觉侵占了脑海。
潭扬的心脏被她揉成很软很软的一团棉花糖。
他的胸腔迅速发烫,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说不清道不明,有人说过,死欲和爱欲最强烈的时候是一致的,这话应该不假。
下一秒,他压过去,将闻钰抵在沙发的靠背,然后严丝合缝地吻住了她。
“唔——”
这是第一次他完全主动的吻,像场心甘情愿的坠崖。
闻钰也没觉得腻,她从善如流地勾上他的脖颈。
片尾,这个吻结束了。
闻钰的头有点晕眩,她在这种晕眩种睁开眼,看到潭扬眼角的湿润,应该也不是泪,只是生理上的液体。
他整个人的肌肤都泛着薄红。
那是羞涩的红色。
闻钰有点想笑,“不是你亲的我吗?怎么红成这样?”
潭扬躲开她的视线,“有点,有点热。”
有人嘴硬会显得很讨厌,但他嘴硬得很可爱。
他们的手仍旧牵着。
闻钰低头看了看,把自己手腕上的皮筋拖到他的手腕上。
淡粉色的,发圈中间还有个小巧的珍珠。
在他身上显得有点突兀。
现在很多女生确定关系后给自己男朋友戴小皮筋,跟宣示主权一样。
闻钰没谈过那样的恋爱,她完全不知道这层,不知道这样做代表着“潭扬有女朋友了,并且感情还很好”,她只是想这样做,就这样做了。
潭扬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他更不知道戴小皮筋的意思。
闻钰给他戴了,他就戴了。
他理解成,她给他的礼物。
潭扬不会在她家过夜,他知道把握分寸,不用闻钰赶他,他很自觉的,没呆到晚上就走了。
隔天下午六点多,他在工作室修复好一件景泰蓝花瓶,然后就戴着他的粉色珍珠小皮筋去了考古所。
潭扬一点儿不觉得这东西过于可爱,会显得他没有男子气概,闻钰给他的,他肯定要一直戴着。
所以从他和门口的保安大爷打完招呼,再从正门走到闻钰办公室跟前的这段一百米左右的路段里,已经有个眼尖的文物修复室的学生注意到了小皮筋的存在。
他马上告诉了他的好朋友,然后他的好朋友又告诉了其他人。
潭扬的人缘太好了,考古所里没有人不喜欢他,他的感情生活当然一直也受到很大关注。
十分钟内,整个考古所上到林惊莹,下到大橘猫,全都知道了,知道什么呢?
已知:潭老师在追闻教授,而且,淡粉色,珍珠装饰,是闻教授经常戴的那个皮筋无误。
现在那个皮筋光明正大地戴在了潭扬身上,一点儿不遮掩。
所以他们都知道—— 潭老师和闻教授终于在一起了!
这俩人无知无觉,潭扬敲了门,得到许可后进去,他给她带了自己做的提拉米苏,还是个猫猫头形状的。
闻钰尝了一口,说实话,提拉米苏的味道就是那样,做不出什么新意,和裴砚青之前给她吃的的那个差不多。
但由于这个是潭扬做的,还是猫猫头形状。
于是她没有吝啬自己的认可:“很好吃。”
吃着吃着,她想起来:“你今天不是有实习生的课吗?”
“不急,等你吃完,我再上楼。”
“你现在都这么黏人。”
闻钰说的意思是,那真的谈恋爱之后不是要更黏人了。
潭扬笑,“看你吃东西,心情好。”
裴砚青来给闻钰送万槿城的施工建议,结合例会上讨论的东西生成的,其实这东西不用他亲自来送个纸质版,他直接微信上给她传个文件就够了。
但这是裴砚青,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见到她的机会。
他进大门的时候,潭扬正在办公室看着闻钰吃提拉米苏,闻钰的办公室外面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学生,趴在门板上,听里面人交谈。
他们背对着裴砚青,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男人。
“我靠,你听到没,潭老师说等你吃完再上楼……啊啊啊我要被甜死了。”
“嘘嘘嘘——小声点。”
“呜呜,虽然没有说情话,但真的好甜蜜。”
有个女生比较冷静地评价:“太夸张了,怎么一分一秒都分不开的感觉。”
另一个男生反驳她:“谈恋爱就是这样啊,你懂个屁。”
等听到潭扬那句“看你吃东西,心情好”,几个人不约而同从喉咙里发出了气音版的鸡叫。
“啊啊啊——”
“我要死了——”
“啊啊这就是爱情——”
“绝对谈上了,没谈上我把头割掉。”
“哎呀,百分百谈上了,他俩说话都快夹子音了。”
“但我总觉得,以闻教授的性格,她不会搞这种给他戴个小皮筋的事啊。”
“刚恋爱嘛,正火热,可以理解。”
裴砚青静静听了两分钟。
他其实想过有这一天,闻钰和潭扬在一起。
但他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
闻钰很难真的爱上一个人,他一直都这样安慰自己,一直都必须这样安慰自己。
他骨节绷成青白色,指尖狠狠攥进自己的掌心,快把自己掐破了,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痛,另一边手里的文件夹发出了不堪其重的断裂声。
裴砚青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多吓人,有个男生的余光看到他,猛地转过身之后看见他的脸色,吓得往旁边踉跄了一步。
“裴总。”
他颤颤巍巍,打了个招呼。
裴砚青盯着办公室的门,没有看他,也没说话。
其他几个人也发现他的存在,不知道他站这里要干嘛,于是赶紧你推我我推你的,全都溜上楼了。
就剩他一个人伫立在原地。
入冬后天黑得很快,刚进大门还有些许阳光,现在已经完全黑下来。
院子里的落叶在地面上盘旋,叶片太脆了,风裹挟着跟地面接触后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像是某种痛苦的尖叫。
裴砚青在黑暗里慢慢垂下头。
他没有哭,在院里空荡的死寂里,麻木地看着地面。
和门隔着点距离,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具体的内容,但能听见里面有间续的笑声。
有暖白色的光从门下的缝隙里泻出来。
光的形状是细细一长条。
鲜明的一道杠,划开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叫做爱的得与不得。
潭扬在考古所里,在她办公室里,都是恰如其分,因为相似的职业,他和她的生活有那么多重合,他和闻钰谈恋爱,一堆人觉得他们相配,觉得他们是天造之合。
他是属于这里的。
裴砚青从没有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其实太多余了。
一直以来,他都在强求。
从前结婚是强求,现在明明没有什么交集,硬要制造交集,也是强求,他找借口来见她,为的也就是能和她多说两句话,让她别忘记自己的存在。
可闻钰从来没要过这些。
他却一直硬塞给她。
活该总是失恋。
总是这样,闻钰和其他人上床、约会、谈恋爱,然后他碰巧知道了或者撞见了,开始独自心碎。
而她甚至都不清楚他为什么心碎。
她无辜、清白、问心无愧。
如果生活里突然没有裴砚青这个人了,她可能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早就无关了。
没有婚姻,他们早就无关了。
强求不来。
裴砚青没有勇气抬起手敲门。
他是个多余的局外人,除了讨人嫌之外没有什么作用。
林惊莹这时也来找闻钰,她和考古所其他人一样,不清楚裴砚青和闻钰之间的事。
她很奇怪,裴砚青这样站在办公室外面,“裴总,你怎么亲自送文件来?怎么不进去,站这里吹着多冷啊。”
没有等他反应,她已经拧开闻钰办公室的门,把他拉进去。
裴砚青站定后,心里有预料的场景,其实是不敢看的。
他睫毛颤抖,逼自己非常缓慢地抬起眼。
潭扬很近地坐在她旁边,半包围的姿势,圈着她,那么近的距离,转头就能接吻,闻钰脸上还有未尽的笑意,是堪称温柔的,两人的手是很自然地牵着的,正如那群学生说的那样,他手腕上戴着闻钰的皮筋,像是她的所有物。
闻钰桌上有快吃完的提拉米苏。
可她之前明明说,提拉米苏太甜,他做的那个,求着她吃了一小口就都扔掉了。
眼前这整个画面非常之简单。
太简单了。
每个细节,甚至连他们周围的空气,都极其具象地传达出一个确凿的事实。
那就是——闻钰不爱他。
她喜欢潭扬,并且不是玩玩而已,也不是那种只上床的关系,她喜欢到要他成为自己的男朋友。
她爱他。
裴砚青呼吸不上来,有根无形的绳子要把他勒死,体内不知道什么地方在绞痛,痛得直不起腰。
他的眼眶发烫。
对上闻钰的视线,狼狈地低下了头。
“你怎么来了?”
闻钰问他。
裴砚青想,他幸亏有个理由。
幸亏他没有空手来。
他垂着眼,把手里的文件夹放在提拉米苏旁边,很艰难地压住嗓子里的哽咽,想提起一个笑,但没成功,哑声说:“……送这个。”
闻钰还想说什么。
但裴砚青已经没办法支撑住自己了。
心上密密麻麻的刺痛,他不敢多看这场面一眼,也不能在这样的空间里呆下去,感觉到自己要哭出来的时候,他急忙转身,落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那扇门的,完全是逃跑。
出去之后也找不到方向。
他需要立刻把自己藏起来。
跌跌撞撞地走过了几个走廊,找到一个隐蔽的拐角,然后他躲在了一那颗无比粗壮的榕树后面开始哭。
裴砚青靠在树的背面,抬起胳膊捂着眼睛,边哭边抽搐。
止不住。
他预料过,他以为自己可以面对。
但其实亲眼看见她和其他人恋爱,还是难过到连装都没办法装。
可以不爱他,可以冷淡地对他,但是能不能,不要和其他人谈恋爱啊?
裴砚青后悔今天来这里。
他要是不知道就好了,他宁可愚蠢地继续像只狗一样讨好她,浑然不觉她和其他人恋爱。
他宁可是傻的,宁可是瞎的,是聋的。
怎样都好,别让他知道,别这样血淋淋地给他看。
裴砚青眼前看不清东西,大脑缺氧,泪水滚烫,流到他身上,又滴到地上。
他哭到站不住,脱力地滑坐到了泥里。
泥土又腥又凉。
树后有墙壁,中间的空间和狭窄,裴砚青只能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膝盖。
他思绪模模糊糊的。
之前还想着把改良版的提拉米苏做给她吃,现在裴砚青明白了,什么东西不重要,是不是太甜了也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
人才重要。
裴砚青这个人,不行,不好,做什么都不能让她开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已经两个小时了,反正他眼睛哭肿了,睁开都困难。
裴砚青眼睛好痛,流不出液体,揉上去更痛,他精疲力尽,埋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腿伸不开,也酸疼。
坐太久了,屁股疼。
哪都疼,他终于忍受不了,扶着墙把自己支起来。
闭着眼呆滞了很久,抱着一丝侥幸,一丝非常渺茫的希望,裴砚青勉强掏出自己的手机,在百度里输入:“手上戴小皮筋”
都不用他继续打字,第一个搜索框里就补全了:“手上戴小皮筋意味着什么”
裴砚青眼睛肿痛,他的视野也受限,要很努力地聚焦,才看得清字。
指间在颤抖,点了几次才点对位置,点进去就是 AI 智能回答,一秒钟他就得到了答案。
加粗黑体字——“手上戴小皮筋通常意味着这个男生有女朋友了。”
后面的小字解释:“女生送男生小皮筋通常作为一种确定关系的方式。”
尘埃落定。
裴砚青想,他也有闻钰的皮筋。
家里有很多,他都没扔过,潭扬只有一个,他有一堆。
他靠这样的想法支撑着,回到家,钻进闻钰的卧室,戴了几十个皮筋在自己的手腕上,箍得他手指全麻了,他不取。
他看着自己的手腕喝酒。
喝醉了就不难受了。
等到真醉了,裴砚青晃着自己的胳膊,看到那么多皮筋的重影,五颜六色的,像彩虹,一道巨大的彩虹。
漂亮的彩虹。
雨过天晴才能出现的彩虹。
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彩虹。
他醉得口齿不清,从闻钰卧室里的床上滚到地上,自言自语:“我也有……我,我也有。”
第74章 宾馆
裴砚青陷入持续的消沉。
他什么都不管, 有点像闻钰从前刚结婚那阵的状态,觉得干什么都没意义。
没有人能联系到他。
最急的是陈才,他不知道裴砚青又在发什么颠, 裴氏一堆事情, 多少个合同还没敲定细节, 多少人等着他决策, 他一句交代都没有,直接罢工了。
陈才打了几百个电话, 裴砚青不接, 问庄唯, 他说裴砚青失恋了,让他别去烦他,问闻钰,她说我怎么知道, 现在很忙, 别烦我。
三天后, 实在不行了, 他只能跑去他家。
陈才带了个撬锁的人。
没用上, 虽然裴砚青慢腾腾的, 但还是给他开门了。
他没穿上衣, 胸膛起伏得有点急促。
好像是醉的。
陈才注意到什么液体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滴,是血,鲜红色的,地板上有个小血泊。
他倒吸一口冷气,“裴总, 你自残了?!!”
裴砚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臂上那道口子,声音嘶哑, 没什么情绪:“刚削苹果,不小心。”
“削苹果能有这么长个口子?!!”
陈才感觉照这个速度流下去会出人命,起恶羣把衣似扒衣6酒六3更.新本.文“不行,裴总,上车,赶紧去医院。”
裴砚青没动,懒懒散散的:“死不了。”
陈才:“真的会死的。”
裴砚青扯了下嘴角,“……死了算了。”
陈才:“……”
他盯了他一会儿,拿出杀手锏:“万槿城那边的人说,闻小姐过几天要出差,还是我帮忙定的宾馆,而且据我知道的消息,考古所里的几个老师也会跟去,包括潭扬。”
“您再不努力,闻小姐真的要和您的头号情敌在一起了。”
裴砚青笑起来,“他俩早在一起了,我努力什么,当小三吗?我连当小三都没机会。”
蒋则权当年能成功,是他那张初恋脸。
他什么都没有。
陈才打开手机,翻出宾馆的安排。
“你看,十个人,有几个女生害怕一个人住,所以定的双人间,闻小姐是一个人一间房,潭扬也是,这俩房间还不是在同一楼,他们肯定没在一起,不然干嘛硬是隔这么远。”
“如果是男女朋友关系的话,就算不睡一张床,起码也会在一个屋子吧?这可不是我做的决定,他们自己要这样。”
裴砚青盯着手机屏幕,很缓慢地眨了眨眼。
“……真的吗?”
陈才:“真的,我保证,而且如果闻小姐真的已经谈恋爱了,她去万槿城的话,潭扬应该要每天送她的,但实际上没有,而且她工作的时候从来没听说有潭扬这种不相干的人在场。”
“我确信,这俩绝对没到男女朋友的地步。”
裴砚青的胳膊还在流血。
他眼里终于有了点情绪,看起来不像尸体了,直接丢下手里的酒瓶,套了个衣服,“去医院。”
“宾馆给我定一个,我要住她旁边。”
“旁边有人了……”
裴砚青甩过去一个眼刀,一字一顿,也不像刚才那样懒散,几乎是恶狠狠的:“换、成、我。”
他有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场。
倒也不是针对陈才,而是对潭扬。
第75章 主场
按理说, 考古所目前不该有比万槿城更重要的发掘项目。
这次是因为出了四条人命。
12 月 3 日,大云县,白鹭山。
一个多达二十余人的盗墓团伙已经聚集在这里一年了, 自从发现白鹭山的山顶有个大型古代墓葬以后, 他们已经偷摸干了一年, 他们费劲打了极长的盗洞, 只要再添最后一把火,就能挖穿墓室。
看起来要大功告成, 但这座墓葬与其他的有很大不同。一般的墓上面都有封土堆, 这个墓上面有个“龙塘”。这帮人没有耐心排干快一千多平米“龙塘”里的水, 然后再垂直挖盗洞,于是他们从水塘边缘垂直挖下去,挖到与地下墓室齐平的位置,他们再水平地挖过去, 这个盗洞变成个“L”型。
“L”型的盗洞通风非常差, 他们又使用了炸药, 炸完之后盗洞坍塌, 加上缺氧, 一氧化碳中毒, 死了四个。
墓已经被炸开了, 韦局长让闻钰两周内拿出抢救性发掘的方案。
自从万槿城那边的遗址被发现,闻钰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差了,万槿城就算在郊区,基础设施也都完善,但这次去的地方是在非常偏远的山村, 和城市不同,条件可想而知的艰苦。
没有急着出发, 他们要准备这次要带的各种设备,闻钰也还在搜集相关资料。
结果最后,考古队一个人都还没到,裴砚青先到了,他想先熟悉这里的情况,把这里变成他的主场。
不管是商业谈判还是讨闻钰欢心,主场都有优势。
陈才亲自开的车。
再豪的车,爬上这种土路,最后也都要歇菜,没有路可开,他们只能下车走。
等他们艰难地穿过森林,裤子被刮破,都添了几道血痕,又在无比泥泞的石子路上直直地摔了十几次,爬了六个多小时,白鹭山的山顶终于到了。
别说裴砚青了,陈才这辈子都没这么受苦过。
他开着手机的离线地图,终于找了个他们的落脚地。
“就是这里了。”
陈才哀嚎了一声,气喘吁吁的坐在地上。
裴砚青体力上倒还好,就是膝盖磕得严重,还在流血,他抬头看了眼这破木门上的牌匾,上面的字已经差不多要被风化,零零散散的。
他在昏暗的天光里辨认了一会儿。
“陈才……不是宾馆吗?怎么变成道观了?”
陈才“啊?”了一声,心想不可能啊,努力把自己撑起来,仰头看过去。
还真是道观。
不只是道观,还是废弃的那种,门上都是蜘蛛网。
裴砚青脸色有点黑,“你怎么搞的,定个好点的宾馆不行吗?难道你让闻钰住这?”
陈才冤枉,“他们出差的经费都是要按规定的,而且网上说这个是最好的住处了,估计是道观改造的,应该进去也跟宾馆差不多啦。”
裴砚青:“你又不是考古所的,合什么规,直接建个新楼不行吗?”
陈才:“……”
一天平地起高楼?秦始皇来了也不带这么搞。
裴砚青在门板上叩了两下,过了会儿,一个驼背小老头开的门,他穿得像个道士,但是道袍是个无袖的,看起来不太正经,满手臂的青龙纹身,嘴里钓着一根老式烟斗,弥漫出很烈的烟草味。
裴砚青不习惯这种味道,被熏得有点眼睛发热,但他保持了尊敬:“……您好,我们是来住宿的。”
小老头从上到下审视了一遍裴砚青。
是个有钱的老实人。
他吐了口浓烟,“没房。”
明明里面好像没有其他人住。
裴砚青玩商战是狠的,那属于是他专业领域,但他没被人这样讹过,也没人敢讹他,他没读出这俩字里的意思,还是耐心的:“我们已经提前定过了,应该之前就有人联系过您。”
小老头摆了摆手,“那个不算,我们这里要捐香火钱了才能进。”
“香火钱?”
“对,祛邪,交了香火钱,我给你祛祛邪,然后你们再进门,懂了吧?不要污染我们这的风水。”
旁边的陈才已经看清一切。
裴砚青没太明白为什么这老头说他们身上有邪气,但他捕捉到关键就是香火钱,于是很快点了点头。
交钱,这很简单。
“好。”
他顿了顿,“但我们身上没现金——”
小老头从裤兜里掏出 pos 机,笑出八颗牙,“哎呀!什么玩意儿还现金,那老黄历了!咱们这里几年前就支持刷卡交香火钱了。”
陈才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看见这离谱的pos 机终于忍不住了,把裴砚青拽到一边,低声道:“裴总,这是个假道士,你没看出来?讹钱的!”
裴砚青皱了下眉,反问他:“你怎么知道?”
陈才一口气堵在胸口,“……这还不明显吗??”
裴砚青沉默半晌,“我感觉是该交香火钱啊,这不是人家的道观吗?虽然我不懂风水,但他这样说,我不给好像有点不尊重。”
陈才放弃了。
裴砚青回去刷卡,他连多少钱都没问,陈才无奈地拦了一下,问小老头:“你这香火钱多少?”
小老头伸出五个指头。
陈才舒了口气,还好,五百块,没事,讹了就讹了吧。
结果听见小老头淡淡道:“五十万。”
“夺少????五十万?!!”
陈才两三个月工资加起来才五十万,他竟然敢一口气要五十万!
他无法忍受了,“糟老头子你信不信我报警抓你?!你这样诈骗是要坐牢的你知不知——”
裴砚青抬手按住陈才的肩膀,“别这么大声说话,人家年龄大了。”
“给。”他翻出自己包里的某张卡。
“不能给!!还有没有王法了!”陈才要去抢,没抢到,小老头已经眼疾手快地把卡竖着塞进了凹槽,然后空气里响起了熟悉的女生机械音:“支付宝到账五万元。”
他这个pos 机限额单笔交易五万元,之前没遇到过裴砚青这种人傻钱多的,“老总,要刷十次哈,还差四十五万。”
裴砚青从善如流:“好。”
陈才:“……”
行,行。
他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老板的钱不是我的钱,心疼少了一些。
“叫我李道长就行。”
小老头装模作样地拿了个鸡毛掸子,把他俩拍了一遍,就祛邪了。
祛邪了照惯例,走到院子里,要每人拿两柱香去上供。
“一定要等到香燃尽,才能走开。”
李道长站在后面嘱咐。
裴砚青交了香火钱,又祛了邪上了香,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悟了点这个道教意识,接了句:“因为要虔诚吗?”
李道长有点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香火没人看着,容易出消防问题,山火起得快哟。”
他几个月没开张,本来知道那伙考古队的人要来,他也不敢讹,现在虽然嫌弃他傻,但总体看裴砚青还是特别顺眼的,“咱们这里房间里有热水,可以先去洗澡休息一下。”
“你们住在二楼,走廊尽头,晚饭等会儿下来吃,今天白菜包子。”
裴砚青点点头。
他没去自己的房间,先去看了眼闻钰的,很小,大约三十平米,除了洗澡间,就一张木桌子,一张单人床,一个小板凳,家徒四壁。
裴砚青对比了一下这堆房间,发现他那个房间矮子里拔高个,算是最大的,于是他想把那个让给闻钰,所以自己搬进了她原先那个。
闻钰还要几天才来,在那之前,他可以给她铺好一个舒适的小窝,先全部大扫除一下,杀毒消菌,再把该有的台灯、衣架、床上用品都布置好。
裴砚青洗完澡,又转回那个大点的房间,满脑子都是给闻钰铺小窝,在脑海里规划了很长时间,已经细致到在哪个位置放个香薰,放几个玩偶在床头,他的邦尼兔要坐到哪个位置,也许还需要在门背后安一面落地镜,最后李道长让他下去吃饭,他才下楼。
白菜包子吃了四个,有点难吃。
陈才吃得很痛苦,全程黑脸皱眉,裴砚青陷在自己的思维里,没说话,他想着还缺哪些东西,明天让人尽快送来。
吃完饭,李道长坐在摇椅上抽烟,突然指着他的眉心,斩钉截铁的:“你这眉心郁结阴气,我一看,就是为情所困。”
他其实是已经注意到裴砚青和闻钰换了房间,也注意到他对闻钰房间的格外上心。
陈才正在喝茶,闻言一口茶喷出来。
还来??
裴砚青一听,连连点头,“您说的对。”
李道长拿出木筒。
“来,抽个签,情劫可以化解。”
“关帝灵签,指导迷津,抽一个默念自己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懂没有?心要诚。”
“一事一签,这签求问什么?”
裴砚青想了一下,“……我想问问,我能不能跟她重新在一起。”
说完,他又改了:“也不是一定要在一起,就是她会不会再喜欢我。”
“行,就是求复合呗,懂了。”
裴砚青很认真地按他的要求照做了,小心翼翼挑了一个签。
中签卯宫,不好不坏。
李道长说这签的意思就是:“既然离,宛如仙鹤出樊笼,摆脱苦恼束缚,任你挥洒西东,再觅新缘。”
“大白话说,就是她克你。”
“赶紧拜拜了,下一个更好。”
裴砚青顿时绝望了,“我不想找下一个,我就要她。”
李道长笑了,把这根签又塞回木筒,“简单,重抽!”
陈才太阳穴跳得疼,这不满意了,还能重抽??
裴砚青没想那么多,伸手又要去抽。
李道长按住他的胳膊,“哎——等等,刚那次是天命,你这接下来再抽的签,属于是逆天改命,懂不懂?”
裴砚青呆住,“那——”
“一签一万,我耗费自己的修行,给你逆天改命。”
裴砚青重重地点头,“好。”
木筒里大约有一百个签,他接连又抽了十个签。
三个中签,两个下签,五个下下签。
所有的签都指向——
李道长也没见过有人能这么倒霉,他本来只是想多坑一点就够了,但裴砚青竟然抽不出一个好的签。
他叹了口气,“没办法,这女人真的克你。”
第76章 论迹
裴砚青对着桌上一堆签, 陷入沉默。
他没觉得闻钰克他,那些东西无所谓,但没一个签说他们能有好结局。
就连玄学也不愿意成全他。
陈才看不过去了, “啧”了一声, 放下茶杯, 夺过木筒, 对着白炽灯,直接找了个上上签出来。
“给, 就这个了。”
“天作之合, 珍惜善缘, 永浴爱河,百年偕老。”
裴砚青没接,他的脸在苍白的灯光下显得很落寞,摇了下头, 低声说:“……这样不灵。”
陈才不明白他干嘛要较真。
他仰头靠在自己的木凳子上看天, 也不避着李道长了, 声音拖得很长:“裴总啊。”
“他真的是个假道士, 你真要问姻缘, 改天回去找个正经道观, 不好吗?”
李道长也没反驳。
裴砚青没说话, 把木筒里的上上签都挑出来,边挑边说:“道士真的假的,论心不论迹。”
就算李道长真的只是讹他,也不代表他就完全不信道。
裴砚青其实不信命,如果不是碰到了这个道长, 他估计也想不起来去某个道观求问姻缘。
但他碰上了,并且在有关闻钰的问题上, 在有关她会不会再爱他这个问题上,他确信,他想要个好命。
他怕那些下下签一语成谶。
万一真的有不好的结局,到时候他肯定后悔自己没有坚持抽到上上签。
何况这些钱都根本不算什么代价。
他图个安心,即使知道这种安心其实很可笑。
关帝灵签总共有一百支,八个上上签。
裴砚青握着手里数出来的八根,问:“李道长,这些签能都给我吗?”
“就算我全部抽了一遍。”
李道长顿了顿,“那要一百万。”
裴砚青:“没关系。”
李道长想,这位裴总刚自己说,道士真的假的,论心不论迹,就是看这人心里想着什么,不看他做了什么。
但他自己的行动却是论迹不论心。
他要实在的上上签,要这些上上签背后所谓的好命,这样似乎就能更接近安稳的好结局,对比起来,他更不相信自己的心。
现在这年头,这种人很少了。
李道长摆了摆手,“给你了,不用钱。”
那八个上上签,当晚,就被垫到了裴砚青枕头下面。
第二天早晨,李道长在院子里喂鸡,陈才暂时没什么事干,还在睡懒觉,裴砚青一大早起来给闻钰的房间搞装修,把所有地方扫完拖完擦完了,吃了个午饭,差人搬上山的东西差不多都到了,又开始置办她的床上三件套,是布满小兔头的款式,淡粉色的,他又贴了个米白色的墙纸,天花板都贴了,地上也铺了毛茸茸的毯子,这间小屋子终于从死气沉沉变为温馨可爱的样子。
那个原本的木凳子没有靠背,被换掉了,但裴砚青试了一下,靠起来还是不够舒服,所以还另外加上了个半身的靠枕。
桌子上有收纳盒,书立,梳妆镜,护眼台灯,裴砚青不知道她现在还会不会失眠,另外放了个褪黑素,这个牌子他试过,没有什么副作用。考虑到她偶尔犯低血糖,他还放了个小糖罐在旁边。
他其实买了一对毛绒拖鞋,是情侣款,但显然他现在是没资格和闻钰穿,所以他只把那个女款的拿出来了,在门口的地毯上摆正。
墙角放了个小箱子,里面是一些常用药,消炎药,感冒药,布洛芬,还有生理期要用的一切。
洗澡间里加装了个可以合上的收纳架,可以放她的换洗衣物和浴巾,不会让她着凉,不然她又要裸着出去穿——
裴砚青打住自己脱缰的思绪。
但他又想,闻钰洗澡的时候会不会又忘记关门,这里不是在家,也不是八年前只和他住一起,闲杂人等这么多,这个木门看着就不太牢靠的样子。
他当即决定要给她换个门,密码锁的。
剩下几天,裴砚青还去道观周围的地方转了转,白鹭山虽然地方偏僻了点,破木屋很多,但有些地方的景色望下山去,淡薄雾气里,可以看到像裙边爬满山的,断断续续的雪线,还有光秃到有些肃穆的树林,在初阳里堪称绝胜。
裴砚青不是赏景,他只是觉得说不定闻钰有空的时候会想散散步,那他也许可以和她一起,毕竟他都已经走过一遍了,认路。
他自己走了两遍上下山的路,记住了最好的路线,也记住了会容易摔倒的地点。
裴砚青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的一切。
但这依旧不妨碍,真的到了闻钰要来的那天,他拿着茉莉花束在白鹭山的山脚等待的时候,看见她睡眼朦胧,脸埋在白色羽绒服的毛领里,像颗快化掉的小汤圆,被潭扬从车上抱下来,那一刻的心脏坠痛。
从前这件事应该是他来干。
冬日的茉莉很少,很多都被冻死了,又有很多在很滑腻的路段,不好走,他一个人在山间找了很久很久,整整三天,才攒够一整个花束。
他用雪擦掉了茉莉花瓣上的灰尘。
他确定每一朵都是最洁白的茉莉。
茉莉的花语是忠贞的爱。
裴砚青当然是想要送给她的,在脑海里幻想了很多次她收到的笑容。
但是直到被置于现在这个场景面前,裴砚青惊觉,她身边有她的同事,有她的学生,最重要的是,有个能光明正大的,抱着她的潭扬。
闻钰允许他抱,她在众人面前都不避嫌。
也许在所有人眼里,她都是潭扬的女朋友。
如果他现在上去,把这束也许是浪漫的茉莉花捧到她面前,说要送给她,闻钰会被他置于一个很尴尬的处境,万一她不想要收,她还要想怎样拒绝。
裴砚青想,他不可以自私的,让她处于这种处境。
两秒后——在这群人发现他之前,他把花扔了。
那束洁白的茉莉花一头栽进了纯黑的泥泞里,远看像是一个个小雪球融化了,雪化无声,仿佛没有存在过。
闻钰没有一直在潭扬怀里呆着,她稍微清醒了点,发现潭扬抱着她,就示意他放他下来。
她其实不习惯在这种应该是工作氛围的场合,和潭扬有亲密接触。
毕竟他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她睡得腿有点麻,站稳之后伸了个懒腰,转头看见孤零零站在路边的裴砚青。
天空在飘小雪。
闻钰是才意识到的,因为她看见裴砚青肩上有一层白,那是等了很久,才积累起来的白。
他没有迎过来,只是在原地静静站着,站成一座枯山,向她投来目光。
那目光里有很淡薄的隐痛,好像比整山的积雪还要重,又好像比一缕流淌的山风还要轻。
“……”
闻钰怔了片刻,向他走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
裴砚青垂着眸,眼睫极轻微地抖动着,上面的雪粒开始被带着热度的水汽融化。
上次在她的办公室,她也是这样问他。
为什么在这儿。
裴砚青,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一遍遍的,预料不及的,乐此不疲的。
哪怕总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哪怕明知自己不被需要,哪怕得到爱的希望如此渺茫,也要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呢?
为什么你一定要出现在她周围,像颗以她为银河系中心而不停旋转的恒星。
明知那距离也许是永恒的,这辈子无法靠近了,但你又这么,这么不舍得离去?
为什么?
因为喜欢啊。
因为很喜欢,喜欢到没办法不这样做。
因为这是闻钰。
哪怕有时候会痛,也觉得痛得死得其所了。
裴砚青张口,吐出的热气化为一小团白雾,他动作有点缓慢地伸手,系上她的衣领的小扣子,很小心地,确保自己没有把自己冰冷的指节触碰到她的脸颊。
他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音量,嗓音低哑到沉闷。
他说:“我一直都会在这儿。”
一直都会。
这样不识趣的,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不重要。
“这里”,在他的字典里,唯一的注释是,闻钰身边。
这话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裴砚青不可能这辈子都呆在白鹭山的山脚。
他的双关,一层是悖论,一层是告白。
想要她能懂,又怕她真的懂了之后,假装自己不懂。
闻钰听到这个回答,有点仓促地眨了两下眼,随即移开了视线,没有再说话,她拽着裴砚青的衣袖朝众人走去,回归到他们的队伍中。
裴砚青知道,她是后者。
但他没有挣扎,一分钟后,任由闻钰将他短暂地,生硬地,仅仅是为了结束他们之间的对话而迅速地,塞进了属于她的世界。
没有介绍。
闻钰不需要介绍他,她也没一套精准又合适的话去介绍他。
裴砚青好像是个背景。
他是跟着闻钰的一块儿背景。
闻钰对他的存在只投去一点点的目光和肯定,然后就保持缄默,众人跟着闻钰的态度好像是中立地旁观,但他们其实都有自己的偏向,维持表面的和谐,不予置评,于是也都对他的存在保持了缄默。
闻钰很快松开他,她接过潭扬手里的热水喝了两口。
裴砚青充当指路人。
有过很多提醒,但闻钰中途还是摔了两次,两次都精准地落在他怀里。
这不是他故意的。
但这是他能预判到的,可能的亲密的时刻。
裴砚青不会放过,他每次都从背后及时捞起她,再很紧地圈住她,那一刻,闻钰的心跳漏掉两拍,他们很近,近到能闻到她额头温热的汗意。
“谢谢。”
她惊慌过后,小声地,在他怀里这样说。
裴砚青不动声色,“……不客气。”
第77章 动摇
在闻钰两次摔到裴砚青怀里之后, 路程已经走了大半。
裴砚青有意无意地隔开她和潭扬,潭扬当然察觉的到,他还察觉到闻钰有时候和其他人说话, 扭头朝后看时, 目光相接的时候, 她并不那么久地和他对视, 随即像不可自控似的,即使很短暂, 也要掠过裴砚青。
潭扬的心思那么细腻, 他看得出, 她在乎。
她也许对裴砚青的旧情很少了,也许算不上喜欢,但最本能的反应不会骗人,她依旧在乎他。
他们有过婚姻。
潭扬之前对此没有过很深的认知, 他不太明白经历过婚姻的两人会有怎样的羁绊, 他只是很简单地把裴砚青归为她的过去时。
但他现在明白了, 那种羁绊是藕断丝连。
藕断丝连的意思是就算他们已经脱离彼此的世界许多年, 就算他们对彼此讲话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 就算他们现在对彼此的了解已经很浅薄, 连彼此过去分开的日子里, 各自在干什么,这种事都没有过交流,他们之间依旧流淌着丝丝缕缕的情网。
就算疏离客气,也像情人。
潭扬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自己酸涩的心,一颗柠檬放在他心口, 蜷缩着阵痛。
他知道自己应该比现在这样做得更好,应该坚定地相信闻钰对他是认真的, 应该平静地保持风度,他非常想,但他做不到。
脸上是惯常的笑意,但那种如沐春风的笑意后来久变得公式化,他不会很激烈地突然对闻钰做些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在大家休息的间隙,当着裴砚青的面,把自己手里的矿泉水瓶给她。
“喝点吧。”
潭扬站在风口,几乎要罩住她,给她拧开瓶盖。
那杯矿泉水是他喝过的,考虑到闻钰之前和他舌吻过的亲密程度,她不会拒绝。
闻钰伸手去接的那一刻,裴砚青本来站在她另一侧,突然伸了个手去够闻钰面前的浆果丛,他的指骨狠狠撞到潭扬的手背。
“啪嗒”一声,矿泉水瓶掉在地上,水全洒了。
潭扬没笑了,他眉心微皱着,看向裴砚青,面无表情的问:“你搞什么?”
这个问句极其不君子。
“我不小心的。”
裴砚青没有退缩,不偏不倚对上他的视线,嘴角的弧度皮笑肉不笑的。
他没有和潭扬僵持太长时间,低头对闻钰说:“喝这个吧,新的。”
“没人喝过的。“
闻钰顿了顿,还是接了,她隐约觉得他是故意的,但她对裴砚青的刻板印象里,他做不出这种事,于是她很快忽略掉这个小插曲。
到道观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
陈才终于等到这帮人,带着大家去找各自的房间,潭扬没有要去放行李的意思,他似乎还要跟着闻钰,陈才看了自家老板一眼,心领神会,胳膊揽着潭扬的肩,管他三七二十一的连拉带拽,“来来来,你的房间在这边,不用上楼。”
潭扬挣扎了一下,眼神还在追着闻钰的背影,陈才掰过他的头,更大嗓门:“你傻啦?这边这边!”
他几乎是把潭扬塞进门里,然后陈才发挥了他的口才,激情四射的从风水、窗户朝向、木材卯榫结构等各个角度介绍了半天这家徒四壁的破屋,潭扬心里开始产生一点儿厌烦,但他才刚来,不可能一上来就不礼貌,于是只能静静听着。
裴砚青领着闻钰上了二楼。
她停在那扇与其他房间都不太一样的门前,还在疑惑,裴砚青输入了她的生日,轻声说:“这是密码。”
闻钰有点愣,眨了眨眼,迟钝地意识到这就是她的房间。
下一秒,门打开。
柔和的黄色灯光包裹着整间屋子,这极其用心装扮过的粉白色的小窝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灯光镶了一层毛边,看起来那么温柔,一堆玩偶挤在床头,邦尼兔最规矩地摆在中间,在对着她笑。
空气里是微甜的桃子味,是她自己卧室里用的那款香薰。
闻钰不用问,她知道这全部都是出自裴砚青之手。
大约是难以言说的默契。
闻钰自从重逢后多次强调她不是八年前那个女孩,她力图把自己和那个更懦弱的人之间的联系斩断,她也确实蜕掉了那层壳,有时尖锐,不容易被收买和讨好。裴砚青在某种程度上,当然不够了解现在的她,因为闻钰没给他这个机会。
但这种默契毫无道理,如果他来做这件事,那他就是会把一切都精准地踩在她的喜好上,这好像是裴砚青的某种天赋。
闻钰看着她的小窝,沉默了半晌。
她出差,和裴砚青完全无关,但他提前来,为了给她一个舒适顺心的安身处。
裴砚青有点紧张地观察她的表情。
闻钰想了几种她现在可以说的话,比如明知故问:“是你帮我布置的?”得到肯定回答后,她就可以平淡地说声谢谢,这样可以不把那种默契摆到明面上来,但她也可以给他一点所谓的奖赏,所以她还可以象征性地夸一下:“看起来很漂亮,我很喜欢。”
但她沉默的那几秒,她又在想,裴砚青也是人,他有心,他是那种伤心了会躲着她哭的人,她不该一直挥霍他的爱。
所以最后,她两种都没选。
她很平静地转身,和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些要比预想的艰难,“……裴砚青,虽然我目前单身,但我和潭扬接过吻了,不止一次。”
“最近的那次在闻书然的祭日,如果不是因为那天比较特殊,潭扬应该会说让我当她女朋友。”
“如果他说了,我会答应。”
“我不想瞒着你,但如果你想要我爱你,我现在可能做不到。”
这像个恶性循环,裴砚青应该熟悉这个循环了,他这辈子都在这个循环里,下一秒照流程,他该心碎了,哭着说“别爱他,来爱我一点吧,求求你了。”
但这次,循环结束了。
他听完,并不意外,接吻而已,在潭扬递给她那个喝过的矿泉水瓶的时候,他就大约知道。
裴砚青很轻地勾了下嘴角,没有那么苦,那笑意是溺爱,是觉得值得,太值得了,因为闻钰起码对他坦诚。
他走过去牵住她的手腕。
“闻钰,如果你真的特别爱他,你应该早就要他成为你的东西了。”
“现在还不够,对不对?”
“如果还不够的话,我不会放弃,我会争取在那之前——让你动摇。”
第78章 三清殿
闻钰呆滞了片刻, 没说出话。
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情景,她习惯了裴砚青在她面前一直被动的状态,那种战战兢兢的, 等待她垂青的状态。
思绪很混乱, 无法处理这突然转变的走向。
裴砚青说要让她动摇, 并且贴心地做了个预告。
这不是他的风格。
其实裴砚青自己也不习惯这样, 他根本没有底气,他自己都没有什么把握让她动摇, 但他必须逼自己这样说, 来试图掌控局面, 因为他没有东西可输。悲观消极不是上策,他不会再去纠结什么接吻不接吻,只要闻钰和潭扬还没有在一起,他就必须要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他也不确定, 闻钰到底是不是因为还不够爱, 所以没有和潭扬确定关系, 所以说完之后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闻钰看起来默认了, 她也没有立即否认, 说自己不会动摇, 让他省省力气。
这样是不是代表, 她会给他机会?
裴砚青没有要她给出具体的回应,现在这样已经是足够好的开始。
他牵着她的手腕,掌心从那节突出的腕骨下滑到她的手背,轻柔地包裹住,仅仅是这样, 裴砚青已经听见自己乱糟糟的心跳。
很久没有敢这样,在她清醒的时刻, 牵她的手。
他的体温开始发烫,但极力维持着自己平和的面目,在满室沉默和她茫然的表情里,略显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总是不记得擦护手霜。”
裴砚青过于紧张,尾音有极细微的颤抖,闻钰没有听出来,她低头,看着裴砚青剥开她的掌心,拇指的指腹珍重地抚过那些略显干燥的纹理。
他说得没错,闻钰没有反驳。
“我帮你涂。”
裴砚青从旁边的桌子上拿出一管洋甘菊护手霜,挤出一小段,用食指转着圈在她手心里化开,他微微弯着腰,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腕,另外一只手缓慢又细致地把护手霜涂匀,他像在做什么极其精密的工作,每一处都有好好照顾到。
因为有护手霜的存在,肌肤之间像隔着一层薄膜,隔开彼此的体温,只剩下时而滑时而涩的触觉。
这个空间足够使人安心,足够使人放下防备。
闻钰能感受到裴砚青克制的动作里,是对她的痴迷,他一定在忍住自己想要亲吻她指尖的念头,所以才会有愈加紊乱的呼吸扑在她的手背。
她感受到自己对他的掌控。
即使此时她是被动的,她依旧在处于可以掌控的地位。
这种掌控的微妙之处在于,裴砚青并没有知觉,他以为自己是在试图掌控局面的过程中,实际上他越试图掌控,他就越多的交出自己的主权。
他付出了独自沦陷地更深的代价,换她一次或许会,或许不会的回眸。
闻钰意识到,这是所谓动摇的意思。
裴砚青揉上她的虎口,闻钰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弄疼你了吗?”
裴砚青瞬间顿住,抬眸看她,声音有些低哑。
“……没有。”
她躲开他的视线。
裴砚青托着她的手腕,他的拇指压在她静脉旁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脉搏。
——起初平静,现在略微加快跳动的脉搏。
冷淡疏离可以是伪装,但心跳不会骗人。
那是一点点心动吗?
裴砚青并不敢相信,退一万步,就算真的是,他当然不会愚蠢地点破,毕竟闻钰现在喜欢潭扬,所以他斟酌着,假装随意,低声问:“……你在紧张吗?”
“只是有点不习惯。”
她回答的很快,声线很平直。
闻钰还会紧张,说明她对他不是完全没有感觉。
裴砚青庆幸她有颗不会说谎的心脏。
说不定没有晚,这个念头冲得他眼眶发热,面上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把她的指节压在自己的脉搏上,两秒后问:“摸到了吗?”
他的皮肤下那处剧烈震颤那么重,像场局部的八级地震,里面有个小球奋力挣扎着要跳出来。
闻钰摸到了,她短暂失语了一秒,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听到他接下来的话,那种震颤她仅仅是附上去就觉得难以承受,她不明白裴砚青怎么能做到。
她的声音轻到可以飘散,“……什么?”
裴砚青喉结滚了滚,不知道是不是他神经绷得太紧,血腥味都涌上来,他极力抑制住自己下颌的抖,缓慢而清晰地,给出答案:“是……我为你加速的心跳。”
这个过程像把自己上供给她。
“……”
那一刻,闻钰觉得自己好像攥着他的心脏,她呼吸停滞,触电一样抽回手,飞速说:“我先下楼了。”
她在楼梯转角处正好撞上潭扬的胸膛。
他好不容易才从陈才那里抽身。
潭扬低头握住她的肩膀,稳住她,“怎么跑这么快?”
闻钰张了张口,胡乱的冒出句:“……想下楼喝,喝水。”
他越过她,看到走廊上的裴砚青,几步之外,他也正盯着他,眼里的情绪很淡,在潭扬看来,似乎是蔑视和有恃无恐。
闻钰语焉不详,他们两人之间突然有了种共同的气息,秘密的气息。
仅仅是几分钟的独处而已。
“你还喜欢他吗?”
潭扬一直在忍耐,现在忍耐不住,还是问出来。
“不喜欢。”
几秒钟的东西,不算。
她只是短暂地对那种掌控的感觉上瘾,仅此而已。
闻钰觉得自己没有骗人。
潭扬身上佛手柑的气味已经唤回她的理智,她彻底冷静下来,主动握住潭扬的手,“走吧。”
“你先下去吧。”潭扬应该是被她的回答安抚了,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走慢点,别摔了。”
闻钰走后,潭扬脸上的柔和全数消失,眸里压着怒火,沉着脸,迈腿朝裴砚青走去。
他维持不了自己的君子风度,说话很尖锐,是警告的语气:“听见了吗?”
“她说不喜欢。”
“别再去烦她。”
裴砚青嗤笑了半声,随即也冷了脸,“她经常这样,对自己喜欢的东西说不喜欢。”
“你才认识她多久,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潭扬周遭的气压更低,“你认识得久,还不是变成前夫,裴总不觉得自己太自以为是了吗?”
裴砚青没有回答,把左手不紧不慢插进兜里才抬眸,轻勾了下唇角,“你在害怕?怕我抢走她?”
潭扬沉默下来。
廊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大片的鹅绒,下得那么寂静自得,全然无觉这人间里正上喧嚣的滚滚红尘。
他们在满山皆白的背景里无声对峙了许久。
最后,潭扬平静地说:“我会和她在一起,如果你一定要旁观,我不介意。”
裴砚青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目中无波无澜,侧身接了片雪,在那片雪即将快要化在他手心的时候,他攥紧了拳。
他重新看向潭扬,淡而轻的说:“我只想告诉你,闻钰是我的,不是跟你抢,我只是拿回来而已。”
潭扬逼近他半步,前所未有的凌厉,“你试试。”
裴砚青笑起来,“怎么,想打架?出去打。”
他凑过去,“先说好,都别打脸,我还要用这张脸勾引她。”
话音刚落,潭扬狠狠攥住他的衣领,下一秒拳风已经逼到裴砚青的颧骨,在最后关头又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他不想让闻钰觉得他暴力。
裴砚青连手都没从裤兜里抽出来,他有点遗憾,明明激将法都快成功了。
潭扬松开了他。
裴砚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讥讽道:“对情敌也这么温柔,你这人设立得挺稳。”
“继续保持,别露馅了。”
……
满地的积雪,今天晚餐搬到了室内,不是白菜包子了,非常丰盛,虎皮尖椒酿肉,口蘑汤,糖醋鱼,拔丝地瓜,因为裴砚青找了个厨子来山上做饭,每天都有新鲜的食材送上山。
他没有邀功,但闻钰知道,这些东西都恰好合她的口味。
她埋头吃饭,没有再分给裴砚青目光。
中途潭扬给她夹菜,她也接受了。
饭后众人聊天,闻钰话很少地偶尔接几句,潭扬在桌子底下捉住她的手,给她暖着,裴砚青就算融不进去,他也不走。
李道长吃饱喝醉坐在摇椅上抽烟,视线扫过裴砚青,又看了眼他对面坐一起的闻钰和潭扬,他们的肢体接触那么自然。
他看出这是个三角关系。
虽然考古所的人全部都好像默认潭扬和闻钰才是一对,但李道长说过要给裴砚青逆天改命的。
他咳了两声,大声对众人说:“各位还没敬香,虽然这道观废弃了,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你们来这里办事也会更顺的。”
说完他指着裴砚青,“你去三清殿多拿几柱香来。”
然后指着闻钰,“你也去,把殿里新的香炉灰搬来。”
三清殿,从前这道观还启用的时候,是供奉道教里至高无上的三位尊神的地方,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每个地方的道观都必须有个三清殿。
现在这废道观里的三清殿,奉神的位置已经没有神像了。
最主要的是,那门年久失修,锈得很,进去了就不好出来了。
他们都起身了,潭扬也跟着站起身,结果被李道长的话又按住,“那么多人去会打扰到尊神,你不用去。”
裴砚青不知道李道长是什么打算,他安安静静和闻钰并肩走着,给她撑伞,大半都在她头顶上,自己淋着半边雪。
月光清冷,积雪表面发出微亮的光泽,踩下去很松软,咯吱咯吱的。
路上,他问:“冷吗?”
闻钰摇了摇头。
三清殿在道观的中轴线上,走过另外两个院子,上了十几级阶梯,他们找到了那块歪斜的牌匾。
“应该是这里。”
裴砚青收伞,拿起门上的锁,推开这扇道观里最恢宏的门。
里面很黑,裴砚青先用放在进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两盏烛火,然后才示意她进来。
闻钰进门的时候没有注意抵着门,她刚踏进去,背后的门已经被风吹合。
两分钟后,他们找齐了香和香灰。
再去推那扇门的时候,无论怎么推,大门都纹丝不动,门里面的锈太严重,锈到门缝都不透一丝光。
“怎么办?”
裴砚青说:“等会儿吧,他们应该会找来。”
他眼里映着一颗很小的的烛火,落在她侧脸的目光专注,好似有温度。
闻钰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她现在在他面前格外矜持。
“站着累,你可以去那坐着等。”
裴砚青指的是原本神像所坐落的台面。
闻钰扭头看了眼,“太高了,上不去。”
之前的神像本身就高大,台面当然也是比一般的更高,有一米多点。
裴砚青拿了个香蒲团,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放到台上。
“过来。”
闻钰刚走过去,裴砚青握住了她的腰,往上提了一下,下一秒她就稳稳地坐在香蒲团上了。
“……”
闻钰愣了愣,两秒之后问:“那你呢?”
“我站着就行。”
裴砚青站到她旁边,距离她很近,然后闻钰就不说话了。
真是很奇怪,现在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连对视都没有,也会被那种若有若无的暧昧氛围裹挟。
门口那两盏烛火烧着烧着,就缠到一起。
裴砚青打破沉默,“晚饭吃饱了吗?”
“嗯。”
“明天早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不用麻烦你了。”
裴砚青自动忽略掉她这句话,“一碗米酒小汤圆,加上甜甜的紫薯丸子,再喝点牛奶吧?”
闻钰:“……你都想好了还问我做什么?”
裴砚青笑,“如果你想吃别的也可以,我给你的是备选项,只是我觉得你想吃的。”
闻钰顿了顿,“不太好,我吃你做的早餐,潭扬肯定不开心。”
裴砚青凑过去,他现在的高度需要稍微仰着头看她,“那我给所有人都做一份,偷偷的,没人知道原本只是你的早餐。”
偷偷的。
这个词非常有蛊惑力。
闻钰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裴砚青勾住她的小拇指晃了晃,承诺说:“绝对不会让他知道。”
她躲过他的触碰,很小幅度的点了头。
过了会儿,裴砚青突然仰头问:“他给你舔过吗?”
闻钰有点错愕,“你要干嘛?”
裴砚青的脸被烛火勾出暖融融的金色轮廓,他接着说:“反正你现在无聊。”
“……?”闻钰呆了半晌,裴砚青以为这是默许,她慌乱了,赶紧伸手抓住他要埋下去的脑袋,“不行!我还没洗澡!”
这话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所以她其实心底是想要的,只是因为现在没洗澡。
裴砚青抬起头,露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他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第79章 欺负
潭扬第二次看时间, 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
他没有耐性再等,起身要去找。
李道长喝了两碗黄酒,从摇椅上站起来, 叼着烟嘴晃晃悠悠, 朝他摆摆手, 说:“我去吧, 你也不熟悉路,别跟他们一样迷路了。“
“我跟你一起。”
潭扬坚持。
李道长瞅了他一眼, “也行。”
他领他走向偏离中轴线的那条狭窄的小路, 那条路通向后山, 走到后山再绕个大路回三清殿,大约需要半个小时。
李道长醉醺醺的想,半个小时应该够了。
“这是到三清殿的路吗?”
潭扬隐约觉得这路的走向不太对。
李道长心虚,提高音量:”怎么不是?我在这呆了一辈子还能搞错不成?!”
不好继续问, 怕真惹他生气。
于是潭扬就闭嘴了。
……
三清殿内, 有人循循诱导, 在寂静里眉眼低垂, 摩挲她腕骨, 轻哄着说:“从前不是经常这样吗?没关系的。”
“不喜欢的话可以让我停下, 我会听你的。”
“我保证不会有人知道的, 你是单身,闻钰,只要快乐就好了,和对错无关。”
“……可以吗?”
昏暗的烛火摇曳,良久, 火苗的尖尖被默许后,缓缓舔上墙壁。
麝香与檀木的气味混杂, 空荡的三清殿内,闻钰坐在供神的台面上,眼角的湿润潋滟,被火染上金黄色,像在燃烧的露水,这烛火愈烈,蒸腾着水汽,烘得她脸颊绯红。
她虔诚的信徒跪在地上,这个姿势最恰如其分,最方便,也不管自己的西装裤被地上久积的尘土弄脏,仰头尽数奉上他最诚挚的供品。这件事别人也做过,但没有人像他,完全是为了取悦神,对自己的欲念置之不理。她咬着自己的下唇,视线模糊,在止不住的颤抖里,将手臂紧紧蛇上他的脖颈。
他后脖颈上方的短茬摸起来硬的,可能是新剃过,滑过的时候又痒又酥麻。闻钰的指尖用力掐进去再松开,那是失控到近乎暴力的抚摸和鼓励。
闻钰的思绪迷路,恍惚中看见空中的横梁开始重影,最后一刻狠狠闭上眼,像是要把睫毛硬生生折断,她一瞬间害怕,怕被拽进更深的漩涡,这种本能让她推拒,挣扎着腿似乎不小心踢到他,随即她的脚腕被攥住,裴砚青的动作不容置疑,直到他听见神最愉悦的喘息。
滚烫的泪流出来,她的睫毛变得湿漉漉的,有股沉重之意。
这时,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门被叩响。
是潭扬,他有点急切地叫她的名字:“闻钰?”
闻钰心脏一颤,差点从台上摔下去,在清醒和迷乱的缝隙,匆忙捂住自己刚还带着哭腔的嘴。
裴砚青声音很哑,低沉的:“怎么办?他要进来了。”
“要不要我帮你整理一下。”
闻钰没力气,点点头,裴砚青知道她不想被潭扬知道,利落地收拾好她,把她抱起来,扣紧了腰上的纽扣,“能走吗,要不我直接抱你出去?”
“不要,放我下来。”
闻钰推他。
她刚站定,门就被推开了。
月光洒进去,潭扬一眼就看到闻钰脸上的泪痕的反光,湿红的眼眶旁还有未干的水渍,像是刚哭狠了。
他火气上涌,瞥了旁边的裴砚青一眼,三两步走进去,把闻钰拽进自己怀里,问:“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裴砚青垂眸盯着闻钰。
闻钰低着头,“……”
潭扬追问:“是不是?”
没办法解释,如果说不是,那就更难说清这眼泪的来源。
她不喜欢这样的局面,现在只想赶紧撇清和裴砚青之间的关系。
闻钰一咬牙,说:“嗯。”
裴砚青闻言挑了下眉,“我怎么欺负你——”
了?
他话没有说完。
潭扬冲过去朝他脸上重重砸了一拳,这拳用了全力,一点儿不带手软的,皮肉间的撞击声清清楚楚。
裴砚青没躲,被锤得脸侧过去,血瞬间从他的嘴角冒出来,他疼得微眯起眼,用手背擦掉血,舔了舔嘴唇,还没来得及正过头,潭扬攥着他的衣领,把他推到墙壁边,从来没见闻钰能哭成那样,气得眼睛红,罕见地怒吼出来:“我让你离她远点,你听不懂人话吗?!!”
裴砚青没理他,还不死心,试图去看潭扬身后在装死的闻钰。
闻钰低头看地上的蒲团,根本没有要拦的意思,她甚至都没抬头看过他。
潭扬觉得裴砚青简直死不悔改,更生气了,又把他按在墙上揍了两拳,拳拳到肉,裴砚青颧骨已经破了皮,血珠你追我赶地往外涌。
“她不喜欢你,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死心?!”
裴砚青没还手。
接下来几拳不假思索落在他腹部。
裴砚青此前都没出声,现在终于闷哼了声,胃开始蜷缩痉挛,他喘息着弓起了腰,喉咙里升起一股浓稠的铁锈腥味。
“……”
“不知廉耻。”潭扬甩下这四个字,终于松开了他,裴砚青强撑着自己站着,余光里,潭扬动作温柔,给闻钰擦掉眼角的水渍,紧紧牵着她走了。
他侧身,仍在用目光追逐她的背影,和曾经许多次一样,闻钰没有回头。
八年,她变了很多,但有样东西没变。
她一向不管他是否受伤,她不在乎他疼不疼。
裴砚青没有那么多奢望,他没有指望闻钰挡在他面前,也没有指望她上来劝潭扬,他只是想,刚才那些亲密,能不能换来一点点、一点点的关心,她只需要看他两眼,一眼也可以。
但她没有。
裴砚青咳出一口血水,滑坐在地。
他的呼吸声沉重,三清殿里没有神能听到。
蜡烛燃尽,烛火灭掉了。
没有闻钰,这三清殿里是满屋的暗与阴潮,唯有吝啬的一点月光。
裴砚青想起刚才潭扬说的话,她不喜欢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死心。
他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很多次。
他从来没得到答案。
良久之后,裴砚青捂着自己的腹部,慢慢站起来,走出殿门,疼痛愈发明显,每一步都更痛,像有几斤铅水坠在胃里。
脸颊被寒风一吹,火辣辣的疼,有滚热的血从他的下巴滴落到雪地里,把干净的雪地砸出一溜窟窿。
到底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让她动摇?
闻钰的心脏会说谎,其实她清晰地知道自己要选谁,对他只是偶尔的消遣,不算数。
只要潭扬一出现,她就会立马站在他那边,哪怕前一秒她还勾着他的脖颈不放手。
她永远都不会偏心他。
她偏心过很多人,但从来没有偏心过他。
为什么只有他不行?
为什么只有他裴砚青不行?
哪怕一点点的维护,哪怕是装模作样的维护,哪怕很少很少,一点点的目光,都不能给吗?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解,心痛是最真实的。
闻钰连路边随便一只脏兮兮的丧家犬都要回眸看两眼,但她可以做到对到处都在流血的他视而不见。
裴砚青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了。
他想,闻钰应该是真的不喜欢。
眼眶酸涩到极点,泪水不要命地涌出来,混着他的血,一股一股的滑落过他的伤口,然后将脚边的雪融化。
回去的路像走不完。
这条路来得时候明明觉得很短的。
……
闻钰走得很慢,越走越慢。
潭扬看出她心不在焉,捏了捏她的手心,“怎么了?不开心?”
闻钰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想回去。
“……”
潭扬拽住她的胳膊,让她站定。
他欲言又止,因为闻钰的心事绝对和裴砚青有关,她现在和他之间的秘密似乎越来越多了,这让他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并且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虽然内心有股燥意,但语气还是很温柔的,轻声问:“裴砚青真的欺负你了吗?”
闻钰盯着地上的雪很慢地眨眼,沉默后,她说:“没有。”
“那为什么哭?”
潭扬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我不会怪你,闻钰,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可以接受。”
“我们是朝男女朋友的方向发展的,对不对?”
“我都可以接受,只要你对我坦诚。”
“别瞒着我,可以吗?”
闻钰抿了抿唇。
这件事她做得不好,她好像是跟随了自己的心,好像无关对错,结果是两个人都会因为她受伤。
她越沉默,潭扬就越难捱。
他已经察觉到,所谓的欺负是什么,他们刚才有亲密的举动,所以闻钰现在会这样。
“……你还喜欢他,是吗?”
潭扬没有发觉他哭了。
他的尾音在颤抖,似乎是恐惧接下来她的回答。
“闻钰,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闻钰垂着眼,“现在,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潭扬的呼吸紊乱了,艰涩地问:“……那我呢?你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闻钰朝后退了一步。
她的脸在黑暗里看不清楚表情,双手在侧边攥着拳,有隐隐的颤抖。
“潭扬。”
“我觉得,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潭扬愣了一下,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冷静是什么意思?”
闻钰说:“……我以前觉得,和你谈恋爱应该是件顺其自然,必然会发生的事。”
“和你相处很舒服,一切都很好。”
“但是其实……总是差一点,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如果你现在要和我确定关系,我没有办法给出答案了。”
潭扬的眼泪都快布满了他的脸。
他逼自己苦笑了一下,“……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闻钰摇了摇头。
潭扬的哭腔很重,“肯定是我哪里没做好,对不对?我可以改,你可以不要这么快放弃我吗?我可以改,真的,别这样对我,我受不了。”
“闻钰……我会找到差在哪一点的,你相信我,我可以做到。”
“我们可以不急着确定关系,我会努力让你更喜欢我,求你了——”
闻钰挣开他的手。
“对不起,今晚我很累了,以后再谈吧。”
她转身要走。
潭扬在她身后,声音嘶哑:“……你要回去找他吗?”
第80章 树叶
闻钰顿住了脚步。
刚才转身那一刻, 她绝对是想要回去找裴砚青的,甚至很急切,急切到焦躁, 为此她甚至都不愿意再和潭扬接着谈下去。
她想, 裴砚青肯定还在流血, 她哪怕什么都不安慰, 起码也应该去看一眼。
但是,现在她好像又清醒了。
回头这件事很简单, 她当然可以什么都不管, 就跟着自己的心回去, 但事情不是这样就能解决的。
人不是宠物,家里的狗被另一只咬了,可以赶紧弄纱布包扎一下,捂在怀里安慰一下, 赶紧哄妥贴, 但她如果去找裴砚青, 问他疼不疼, 让他别伤心, 这不是单纯缠纱布, 这是给他希望。
如果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心, 如果她自己都没办法分清这其中有没有爱的存在,她还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裴砚青希望吗?给了希望之后呢?她能承诺他什么?
她什么都不能承诺。
下次潭扬再给她暖手,她还是会接受,下次潭扬再抱她, 她还是会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下次疲惫的时候, 她依旧会像倦鸟归巢一样,靠惯性找到潭扬。
潭扬给她安稳的,不用思考的舒适。
她慢热,刚好他身上有细水长流的安定,这是她能想象出爱情的样子。
她对爱这件事有很强的惰性,大多时候她懒得思考要不要谈个恋爱,或者现在该谈个恋爱了。
包括之前跟连江,她靠的是相处时空上的重叠、生活事业之间的重叠,靠对的人,对的时间,长时间的相伴,她不是那种一触即燃,然后爱得要死要活的类型。
她想象不出和裴砚青之间的爱情。
而且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之前他们已经尝试过了,他们是结过婚的,她和裴砚青那时候同居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但那场婚姻最后什么都不是。
她和裴砚青之间失败过,如果再来一次,依旧失败呢?有可能他们本身就不合适。
如果目前没有接受第二次失败的勇气,不如一直保持冷漠。
闻钰没有再向回走。
潭扬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拽住她的袖口,“我刚是不是不该打他?”
“对不起……刚是我冲动了,我可以给他道歉。”
“如果你让我给他道歉,我会做的。”
“对不起。”潭扬哽咽着,“闻,闻钰,别不理我,求你了,真的对不起……”
他明明是受伤的表情,因为闻钰刚说的那些话,因为她的摇摆不定,但他尽管受伤,还是首先反思自己,这种反思不是因为任何是非对错,仅仅是因为他不想失去她。
潭扬可以舍弃他的所有原则和底线。
闻钰抬头,看见他脸上被月光染成莹白色的泪,她很轻地叹息了一声,不知道在为谁叹息。
重新握住他手的时候,能感受到潭扬身体的颤抖。
“不是你的错。”
“你不需要和任何人道歉。”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不找他,我们回去吧。”
潭扬极短促的“嗯”了一声,下一秒用力把她勒进自己怀里,他依旧在流泪,磕磕绊绊的:“别……别不要我。”
“闻钰……别不要我。”
他一直叫她的名字,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我要。”闻钰抱住他的腰,轻轻地哄:“……我要。”
裴砚青回去的时候,众人已经都散了,闻钰回了她的房间,陈才和李道长看见他狼狈的样子,都吓了一跳,问他怎么搞得,他没说话,把自己锁进房间。
吃了两粒胃药,胃依旧在疼,不知道是不是胃出血了。
也可能只是因为胃是情绪器官。
潭扬没把他肋骨打断,但看起来也青紫了,他有格外好好处理自己脸上的伤,总不能真的破相。
其实和闻钰仅仅只是一墙之隔。
按这两间房的布局来说,他的床和她的只是一堵墙的距离。
夜里不出意外地失眠了,裴砚青在黑暗里面对着那堵墙,心里有种十分清醒的悲哀,他们明明靠地这么近、这么近,却好像是这辈子都跨不过去的距离。
怎么都没用。
做什么都没用。
凌晨一点多,裴砚青的指尖在墙壁上慢慢抚过去,再抚回来,重复了无数次,触感是冷硬的,感受不到她的体温。
他幻想出一个特别美好的场景,假如闻钰还有点在乎他的话,她应该会来找他,虽然是别扭的,旁敲侧击的,但大意还是能听出是问他疼不疼。
然后他就可以恃宠而骄的说:“疼。”
说不定还可以央求她帮他揉揉。
想着想着,裴砚青的嘴角就不知不觉地勾起来了。
只是勾起来没几秒,重新意识到面前坚硬的墙,以及整室空荡,那弧度僵了。
他陡然发觉这个场景永远不可能发生。
眼眶一瞬间变热,泪水夺眶而出。
他哭到蜷缩起来,像只小虾米,不确定这里的隔音是否够好,裴砚青赶紧把被子扯起来闷住自己,他咬着牙,混身都在抽搐,除了喉咙里一些破音的呜咽,尽量没有发出声音。
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心碎之夜。
在众多类似的泪水氤氲的夜晚里,在众多他为了闻钰失魂落魄、辗转反侧的夜晚里,算不上什么特别的。
是可以忍受的。
隔天早上,裴砚青眼睛里有点红血丝,但粗略看起来还算正常得体。
今天考古队应该要去白鹭山顶上那个“龙塘”去实地考察,他按照他答应的那样,给所有人做了早餐。
闻钰来得有点晚,她去的时候,他和潭扬身边的位置都是空的,裴砚青其实是特意留着,他抱着极其渺茫的希望,闻钰也许会坐到他旁边。
但她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朝潭扬走过去。
潭扬问她,“睡得好吗?”
闻钰说:“嗯。”
潭扬:“等会儿我帮你背包,那个仪器太重了。”
闻钰看了他一眼,“我能背动,这两天应该没你的事,你可以不跟去。”
潭扬声音变小了:“可我想跟你一起去……”
闻钰还想说什么,但余光里看见裴砚青在,她收住自己的话,“那你要去就去吧。”
潭扬跟她一起,裴砚青应该就不会跟去了。
裴砚青一直觉得她不喜欢黏人的,但闻钰竟然允许潭扬没事干还跟着她,嫉妒一下子冒出头,他手里拿着勺子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低头接着吹那碗米酒小汤圆。
吹得差不多了。
他把碗推到闻钰面前。
开口声音有点哑,是昨天晚上哭的,“……不烫了,可以直接吃。”
闻钰依旧没有看他,她没说话,把那晚小汤圆又推回他面前。
她不要他碰过的,直接吃了潭扬碗里的。
裴砚青终于明白,闻钰不仅没动摇,她甚至还更坚定地要选潭扬。
他的努力毫无作用,唯一的作用似乎是,帮闻钰认清了她内心真正想爱的人。
他眼里的暗淡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裴砚青盯着他面前那碗汤圆发呆,没有哭,只是连其他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直到陈才和他说话。
“裴总……”
他指着他掌心。
裴砚青低头看,勺子断了,断裂处扎在他手心里。
陈才拿来药箱,劝他:“要不我们还是走吧,别在这山上呆着了,除了自取其辱——”
他意识到自己这实话太残忍,中途止住了。
裴砚青不要他包扎,他随意地用另一只手处理了掌心的碎片,伤口不深,就算一晚上不能愈合,最多几天也能愈合。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面容平和,像在自言自语:“还好,能忍。”
还可以继续忍-
“龙塘”已经被警戒线围起来了,实地去看确实是片巨大的湖,面积很大,但水还不算太深。
之前那些盗墓贼挖的盗洞肯定不能用。
闻钰在旁边转了一圈,说要先把水抽干,这个过程大约花了一上午时间。
在塘周发现汉代陶片,可以基本确定是个汉代的墓葬。
然后考古队又花了几天的时间清理塘底的淤泥,这些含水的淤泥清理起来极其耗费体力,闻钰早出晚归,加上刻意躲着,吃饭的时候也保持全程无交流,连着几天都没怎么和裴砚青有交集。
潭扬帮她洗衣服,还提供按摩服务,她也都接受了。
挖到四米多深,考古队确实也有发现,但那些东西都是东汉、唐代的盗墓贼留下的盗墓的铲子,陶器。
这说明这地方已经被历代盗墓贼盗过几轮了。
闻钰意识到,这“龙塘”根本不是个什么湖,它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盗洞,和考古队现在用的方式一样,是已经用“大揭顶”的方式来挖掘过的。
但关键是,古时候盗墓贼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组织性和耐性。
唯一的可能是“官盗”,是官方介入的。
闻钰心凉了大半截,“官盗”过后的墓葬可能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基本都会全部掏空。
她失望了两天,直到一号墓室被清理出来。
那是“黄肠题凑”结构,是最高等级的墓葬,说明这里的墓葬主人起码是个诸侯级别。
如果是诸侯级别,那么底下的墓葬规模应该极其巨大,那么古时候的“官盗”有遗漏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了。
总有些剩下的有价值的东西。
闻钰下到一号墓,密封墓葬的是青膏泥,这种东西只有在贵族墓葬中才会用,质地细腻,有非常强的防腐效果,隔绝空气和水分。
著名的马王堆汉墓里,辛追夫人的尸体保存完好,皮肤甚至还有弹性,依靠的就是青膏泥。
这一号墓里倒是没有某人的尸体,但有两千多年前的树叶。
汉代的树叶。
那树叶苍翠欲滴,绿得饱满,绿得惊人,细白色的经脉都清清楚楚。
这是片完美又珍贵的树叶,藏着穿越时空的生命力。
树叶不算文物,闻钰捡了一片回去当书签。
刚好她之前借给潭扬的书,他看完了就还她了,闻钰就随手把这片树叶夹在那本《寻蜀记》里,但当时急着走,随手放在院子走廊道的桌子上,想晚上回来拿。
结果那天下午,单岭拿起那本书翻了两下,发现里面那片树叶。
裴砚青本来在收拾桌子,听见单岭惊讶地“哇”了一声。
“闻教授还把这叶子拿回来了!”
他和另一个男生开始聊起来,“不过这确实稀有,哪来那么多青膏泥,又刚好空气水分都隔绝掉,把这树叶保存这么好。”
“很少见啊,我弄过这么多墓葬,这次才见到。”
“不愧是两千年前的,你看看这,叶片摸起来都还没脆,里面还有水分。”
“是好神奇。”
潭扬之前下午看这本书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看。
裴砚青不知道,他以为那本《寻蜀记》是潭扬的书。
所以他听了半天。
只得出一个结论。
闻钰送了潭扬一个两千多年前的、汉代的、极其稀有的、举世罕见的、堪称完美的绿色树叶,当作书签。
她送了他一个如此精心、浪漫又珍贵的礼物。
而她只送过他两个东西,都是领带,一个是蒋则权戴过的二手货,一个完全是潭扬代劳去挑的,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