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细致入微,恬淡的语调和嗓音,像蜜一样灌满了他的心。
他的无措被她看出来了,其实很有些尴尬,但又不便说什么,居然真的照着她的意思,把茶盏放了下来。
她伸出手,白洁细长的手指紧紧地并着,在杯盏边上轻扇。不知什么缘故,眉头轻轻皱了皱,左手很快追过来,抓住了右手的袖口。
“万岁爷,您再尝尝,这回指定不烫了。”她说着,唇角隐隐含着笑意,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皇帝咬了咬牙,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才下定决心问她:“金氏拿你换她父亲的命,草草把你许给了余大人,你恨不恨她?恨不恨朕?”
如约微沉默了下,笑容显见地消失了,但须臾又回到脸上,照着标准的回答,字斟句酌道:“这是万岁爷和贵嫔娘娘的恩典,臣妇感激都来不及,怎么敢心生怨恨呢。贵嫔娘娘有时候办事匆忙,但未必不是为臣妇着想,臣妇出身低微,就算当差当到二十五岁出宫,姻缘未必能比现在更好。臣妇嫁了余指挥……已是好大的造化,没有别的所求了。”
可她那短暂的一顿,却让他心头一趔趄。
皇帝道:“朕在潜邸时,就和余指挥有往来,他这人有大志,对朕忠心耿耿,但有一点不好,过于独断专横,也不解什么风情。朕只是怕,你碍于这门婚事是恪嫔促成的,一味地忍让委屈。余崖岸是朕心腹不错,但你也是从宫里出去的,朕不能不过问你的悲喜,你……懂得朕的意思吗?”
如约说是,“万岁爷慈悲心肠, 臣妇感念万岁爷体恤。臣妇婚后,实在过得很好,也请万岁爷和贵嫔娘娘放心。我们大人脾气急躁是有的,但对待家里人还算宽和,臣妇仔细侍奉着,人心总是肉长的么,我们大人自会明白我的好处。”
然而这番话里,果真没有隐晦的委屈吗?
皇帝终于下决心端详她的神色,见她半垂着眼,分辨不出喜怒。但没有言之凿凿,更没有提起新婚丈夫的喜悦,那么这场婚姻必定是有不足的。
他忽然感到一阵释怀,那是卑劣的、阴暗的欢喜,就因为余崖岸不值得她深爱,他隐约窥见了一线天光,仿佛她不爱余崖岸,就会来爱他似的。
沉重了许久的心,终于得到了片刻安宁,他顺势询问:“他是不是还惦记着以前的夫人?”
所以一旦一个男人对你有了几分意思,不用你过多解释,他自己便会替你找到合适的借口。
如约偏头想了想,“他和我说起过,说以前的夫人和孩子是枉死的,他心里迈不过这道坎儿,我也不能怨他。他们是少年夫妻,感情自是非比寻常,我一个后来者,无非替他惋惜罢了。要是先头夫人和孩子还在,或者他的心境会开阔许多吧。”
就是那种哀而不怨,恰到好处地让人产生怀疑,她所谓的婚后幸福,究竟有几分真。
只是她还不愿意对他说实话,这也无可厚非。他的私心是见不得光的,臣子的婚姻,没有他插手的余地,只要她不来向他哭诉求助,他就只能继续干看着。
“嗐,不说我们了。” 她复又温和地笑了笑,半站起身,替他添了一盏茶,“这一路怪不容易的,走在六月心儿里。臣妇常见万岁爷忙碌,那么多的事压在您一身,您千万要保重龙体。”
她软语温存,皇帝那自矜自重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
他才发现和她独处,连时光都是温软从容的。她不疾不徐的语调,毫无锋棱的笑容,都让他内心空前平静。以前走过惊涛骇浪,满载而归后,忽然又向往起平实的生活来。他生于帝王家,从小识不得亲情,先帝大多时候不闻不问,偶尔传到面前来,也是创造条件让兄弟们明争暗斗。至于太后,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长子身上,连兄弟两个一齐得病,他都是可以托付给别人照顾的那一个……
他长到这么大,鲜少体会过的一点温情,还是从宜安太妃那里获得的。他的后宫嫔妃众多,但又有几个真心待他?不过各有算盘,各取所需,也许他本就不值得吧,所以也从未强求过她们什么。
她一递一声说着话,连一呼一吸他都听得很清楚。不时抬眼看看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满心都是懵懂炽热的深情。
喜欢上一个人,自然要替她考虑,虽然和她独处很让他高兴,但也不愿意让她裹着一身湿,干坐在这里。
他开始频频朝外看,嘀咕章回为什么还没回来。等了良久,还是放下茶盏扬声唤“来人”,进来回话的正是章回,托着鞋袜和孝服到跟前,一副急匆匆回来复命的模样,“万岁爷,奴婢在内造处耽搁了时候,找了好半晌,才找到一双合适的鞋。” 说着朝如约递了递,“夫人快换上吧,没的着了凉。”
如约把一叠东西接过来,站起身道了谢,“外头还在下雨呢,路上照旧会弄脏,倒不如带回去,留着明天用吧。”
皇帝明白过来,她是觉得在这里更换多有不便,转身对章回道:“朕上外头转转去,你替余夫人守门。”
如约忙说不,“臣妇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万岁爷回避。”
“那你为什么不换?”皇帝道,“成服都是一样的,换上十身也没人看得出来,不必担心。”
她怔怔地托着手上的鞋服,看样子万岁爷这忽来的体恤让她难以适应了。章回掖着手开解:“夫人用不着觉得为难,您是替万岁爷织补便服,才冒着雨上行在里来的。既弄脏了衣裳鞋袜,理当更换,我叫两个女官进来伺候您。您放心,御前的人口风紧着呢,没人敢上外头多说一个字。您这里换着,我再传个二人抬来,一会儿送您回去,就不怕再把衣裙弄脏了。”
如约犹豫了片刻,最后只得应承,“那臣妇就谢万岁爷恩典了。总管不必传人伺候我,我自己能换。”
能多留她一阵子都是值得欢喜的,但女眷要借地方换衣裳,皇帝不便再在帐子里待着,便自己负着手,漫步踱到抱厦里去了。
如约觉得有些可笑,那位不可一世的万岁爷,执拗地表达起善意来,简直是不合常理。哪有强留有夫之妇换衣裳的,这消息要是传进余崖岸耳朵里,大概犹如晴天霹雳吧!自己原先是计划着, 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显露小臂上的伤,试探一下他的反应,结果他们非要让她更换成服,那就只好勉为其难接受了。
她站在千里江山的屏风后,把麻裙脱下来,换上了干爽的孝服鞋袜。然后卷起袖子握紧拳,在堪堪愈合的伤口上,用力撕扯了一下。
只一下,血就汩汩奔涌而出。她忍着剧痛轻喘了口气,然后装得没事人一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皇帝负着手,背身在抱厦里站着,那背影看上去孤高一如既往,只是这份骄傲,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她脚下走得缓慢,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要把这身影深深刻进脑子里去。忽然听见章回招呼了一身,她立刻整顿起精神,客气地向皇帝谢恩,“臣妇给万岁爷平添了许多麻烦,多谢万岁爷。外头夜深了,臣妇交了差事,该回去了。请万岁爷早些安置,臣妇告退了。”
她福身行礼,两手端正地交叠在膝头,欠身向下俯了俯。
皇帝的视线落在她手背蜿蜒的血迹上,脸色顿时变了变。
一旁的章回留意着皇帝的一举一动,见状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讶然道:“夫人这是怎么了?伤着了吗?”
如约经他一喊,才匆忙作势遮掩,含糊道:“没什么,不留神碰了一下而已。”
仅仅碰一下,就流了这么多血吗?皇帝想起她掩袖皱眉的样子,心下什么都明白了,寒声扔了句“进来”,自己已经转身进帐了。
如约无奈地望了望章回。
章回龇牙咧嘴,“血都快流干了, 了不得。快快,夫人快进去,该传御医就传御医吧。”
不由分说把她搀进帐内,顺顺溜溜又把她推到皇帝面前。
灯树上成排的蜡烛,照亮了皇帝的脸,他脸色不豫,“究竟怎么回事?”
如约嗫嚅着,说不出话。
还想再躲避,手却被拽了过去。皇帝轻轻揭开她的衣袖,赫然见一道三寸来长的伤口纵向卧在小臂上,还在不住往外渗血。他抬眼看她,眼眸幽深,显然对她的话半点也不相信,“不留神碰了一下,碰成这样?”
章回手忙脚乱找了巾帕来,双手承托上去,“先止了血再说吧,奴婢这就去找御医。”
可还没等他迈步,如约就忙叫住了他,“总管,别……别传御医。其实没什么要紧的,止了血,长两天就好了。”
受了伤不看大夫,太过不合常理,皇帝几乎一瞬就认定了罪魁祸首,“是余崖岸干的吗?你不愿意传御医,是怕宣扬出去?”
话全让他说了,她就没什么可赘述的了,勉强笑着周全,“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划伤的。”
皇帝便不再追问了,沉默着用巾帕包住她的伤口,转头吩咐章回:“去找金疮药来。”
章回忙不迭去承办,大帐里幽幽弥漫起浓稠的静谧,他就站在她对面,金色的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线条,冷而硬。
如约悄悄抬了抬眼,见他眉目深邃如幽潭,也许发现她在偷觑他,却忍住没有回望,只道:“都弄成这样了,就不要强颜欢笑了。你不疼吗?”
唇角上仰的银钩终于消失了, 她耷拉下眉眼,轻声道:“疼啊,但是疼得久了,习惯了。只要掩在袖子底下,就没人看得见。”
她轻描淡写的话,在他心头狠抓了一把。有些感情很难自持,他还是泄露了天机,“是朕的错,那天应该把你追回来的。现在后悔,好像来不及了。”
如约听他这么说,一直悬浮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膛里。
紧紧咬住唇,她知道自己看见希望了。她孤身一人在这世上讨公道,没有动刀动枪的本事,也没有推翻皇帝的手段,她唯一的本钱,就是她自己。利用感情,或许听上去不光彩,但只要能达到目的,光彩值几个钱!世事轮转,一切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就像枝头的果子随时令成熟,时间没到,你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它。
早前她也有些遗憾,就这么狼狈地出宫了,但现在看来,一切仍是最好的安排。
回旋的余地变大,反倒可以一箭双雕。
但她懂得,一团火般扑向他,很快便会让他厌倦。须得轻重得宜、循序渐进,才是钓鱼的最好方法。
遂按捺住住起伏的心潮,卑微地说:“万岁爷和娘娘都是为臣妇好,原本这姻缘,任谁看来都是很稳妥的……”忽而又转了话风,“万岁爷,臣妇听说贵嫔娘娘眼下不在宫里了?请万岁爷息怒,母家不成器,不该牵连娘娘……”
皇帝哼笑,“你自身难保,还惦记她?要不是她,你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嘴里说着,手上放轻柔,揭开压制了半天的巾帕, 查看伤口是否还在渗血,一面又道,“你早不是她宫里的宫女了,用不着低声下气替她哀求。人要学会先保全自己,再顾念他人。余夫人,朕想听你一句真话,这伤是不是他弄出来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火候差不多了,要是继续敷衍,就不讨人喜欢了。她踟蹰了下,终于向他坦言:“万岁爷跟前,臣妇不该扯谎隐瞒,原本想着家务事上不得台面,何必惊扰圣驾,但这伤口不争气,不知怎么崩开了……余大人那脾气,确实难琢磨,昨晚上他来瞧我,看见我正绣御前的活计,脸色就不大好,责问我招揽这个,是不是还想回宫里去。”她说着,眼泪莹莹挂在眼睫上,略稳稳声气儿才又道,“我哪儿能有这个心思,无非做惯了这些活计,愿意替御前分分忧罢了。可他不依不饶,提起早前贵嫔娘娘干的糊涂事,越说越恼火,就上来抢我手里的剪子。结果一不留神,划破了我的胳膊,倒也不是成心的,更不是对万岁爷有什么不满,还请万岁爷别误会。”
她到这个时候还尽力维护着余崖岸,让人听出了满心的惆怅。
皇帝没想到,在他不曾察觉的角落里,有个女人因他受了这些委屈。先前不知道就罢了,一旦知情,心里的愧疚便不断壮大,到最后实在觉得很对不起她。
至于那个余崖岸,曾经倚重的利刃,早晚会有不趁手的时候,他并不对此感到意外。心里生出些许鄙薄,只是看在他以前的功勋上,暂且不去动他罢了。
但眼下的事要解决,他沉声道:“朕回头召见他,找机会向他澄清,让他好生对你。”
如约惶然说不,那种恐惧看上去是发自内心的,颤声道:“您这时候千万不能同他提起,万一他恨我向您告状,回来又不太平。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吧,反正不是什么大伤,养养就好了。”
可是伤口看上去很深,对她来说是小伤吗?
他一想起她流着血,还在替他赶工织补袍子,心下便惨然牵痛。顿了顿问:“这两天还想见到他吗?要是不想,朕替你把他支走。”
如约自然求之不得,手臂上的伤口需要愈合,最好是不要让余崖岸知道。自己走到这个境地,从今往后需要两头敷衍,如果能暂时支开一个,也好抽出工夫来应付另一个。
于是颔首,“我们大人想是还在气头上,这两天不见也好。”说罢又添了一句,“万岁爷替臣妇着想,但臣妇也怕有损君臣之谊,还请万岁爷温和处置。臣妇的针线活计,万不能和我们大人对万岁爷的忠心相提并论。夫妻间一点小小的龃龉,本不该告到御前的,如今惊动了万岁爷,属实是臣妇失仪了。”
她面面俱到,在他看来都是苦难。巾帕下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他把手撤开,亲自打了手巾过来,想替她把手背上的血痂擦了。
然而她诚惶诚恐,却行退了两步,躬身道:“臣妇不敢。”
他伸出的手悬在那里,清瘦的骨节看上去有些可怜相。倒也没有一意孤行,手腕轻轻抬了抬,“你自己擦吧。”
如约方把手巾接过来,低着头把周边的血迹清理干净。那厢章回带着金疮药回来,仔细替她上好,又拿细纱布包裹了两层,切切地叮嘱着:“御医说了,这两日不能沾水,不能叫汗捂着。平时留神别碰着它,只要不出血,过上三五天的就好透了。”
如约感激地欠身,“谢谢总管,顶着大雨为我奔忙,一会儿取孝服,一会儿又讨金疮药的。”
章回“嗐”了声,“夫人在宫里时候,咱们处得多好,不能因您出宫嫁人,就忘了旧情。”
今天的这出戏,到这儿也演得差不多了,她复又向皇帝纳福,“叨扰万岁爷半天,实在不应当。臣妇告退了,万岁爷歇息吧。”
皇帝点了点头,看章回把人引出行在。外面已经预备好了小轿,等她落了座,两个太监稳稳地抬起来,悄然滑进了雨幕里。
小轿逐渐走远,章回才返回大帐里,见皇帝坐在案前,正看着那块带血迹的手巾发呆。小心翼翼上前撤走了,一面道:“余夫人今晚送便袍,难免又要引出些风言风语,传到余指挥耳朵里,话必定不好听,难为夫人又要受委屈了。”
皇帝对那些传言并不在意,他也不在乎奇怪的好名声,若贪图好,就不会从他哥子手里夺江山。如今更让他担心的,是这些传言对如约的影响,万一余崖岸发起疯来,那她的日子恐怕会变得很难熬。
定神思忖了片刻,他吩咐章回:“把余指挥传来。”
章回领了旨,退到帐外打发人上锦衣卫去一趟,余崖岸来得很快,不多时就进了抱厦,仔细拍干净孝服上的水珠,回身解下佩刀才进去聆讯。
皇帝确实半点没有提及他的私事,把人传到御前,是有政事要交代,“再有三天,梓宫就入敬陵了,朕要你先行一步过去安排,确保奉安大典如常举行。”
余崖岸俯身应了声是,“臣连夜便出发。”
皇帝搁在案上的手,慢慢摸索着镇纸如意,略沉吟了下又道:“先帝入陵寝,这么大的事儿,庆王居然称病不出席,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削藩一事,早晚是要实行的,朕一直想拿庆王试刀,只是碍于抓不住他的把柄,不好发作。这回他不敬先帝,不尊今上,正可用来杀鸡儆猴。等奉安大典一完,你点人亲自去陕西一趟,着实搜罗他的罪证。时机一到,不用等朝廷下令,直接把人押进京城再行严审,逼他供出同党。”
如果说皇帝先前对如约有多和风细雨,那么他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们痛下杀手时,便有多冷酷无情。
章回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那些没有温度的话,像流水一样涓涓淌过耳边,余崖岸后面的差事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看来这两个月是不能留在京里,给他夫人添堵了。
上头既然下发了政令,余崖岸只有承办的份儿,锦衣卫本就是供皇帝随意驱策的。
御案后的人,自觉发话时没有掺杂个人情感,待一切都吩咐妥当,才慢悠悠浮起一个笑,“余大人还在新婚中,这一大堆的差事交代下来,倒要害得你们夫妻不能团聚了。”
余崖岸自然不敢有任何不满,拱手道:“为皇上肃清朝纲要紧,我们夫妻团聚有的是时候,不争这一朝一夕。”
皇帝心满意足,含着笑靠向高高的龙椅,话里带上了几分温存,“那就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临走前和家里夫人交代一声,别害人家牵挂,也是你做丈夫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