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当真
流筝醒来的时候, 天色微微亮,身旁已不见了人。
她睁眼望着帐顶, 发呆许久,想起昨夜的事情,情不自禁地扯起衾被将整个人蒙住,渐渐面红耳赤,呼吸绵软。
过了一会儿,又偷偷撩帐往外瞧,见屏风后隐约有个人影。心中不由得纳罕:这个时辰不睡觉,又在憋什么坏水?
于是她蹑手蹑脚起身,鞋子也不穿, 静悄悄走过去,攀着屏风边缘往外探头。
却见季应玄跽坐在案几边, 乌发披散, 遮掩着神色看不分明,他抬起右手手腕,腕间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一支业火红莲正攀在他腕上吸血, 颜色逐渐变成鲜艳的金赭色。
吸饱血的业火红莲灵力大盛,凌空兜了一个圈, 仿佛十分高兴,待看见躲在屏风后的流筝, 又悚然抖了抖,受惊似的钻进了季应玄的袖间。
季应玄也看见了她,匆忙垂下手腕, 落下的宽袖遮住了腕间的伤口。
流筝抿着嘴唇不说话,脸色微微发白。
“怎么醒得这样早, 是渴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季应玄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她走来,却又在流筝要抓他手腕时抬手避开。
流筝瞪着他半晌,对他说:“我做噩梦了。”
季应玄说:“只是个梦,醒来就好了,你昨晚累得很,不妨再去睡会儿。”
流筝说:“你都不问问我梦见了什么吗?”
季应玄不语,乌黑的瞳眸望着她,含着浅浅的温柔,却又平和坚固,仿佛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令他心神动摇。
“我梦见你又骗我……剑骨于你并非可有可无,你所拥有的业火红莲的力量已经竭尽,若是没有剑骨为你续命,你会死。”流筝抓着他的袖子不让他避开。
季应玄叹息道:“没有的事,不要杞人忧天。”
“我杞人忧天吗?”
流筝抓起他的右腕,被利刃划破的皮肉外翻,虽然止住了血,却没有愈合的迹象。
流筝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她说:“在止善塔的时候,我和哥哥联手也不能奈何那位莲生真君,哥哥想与他同归于尽,其实也没有多少胜算,但莲生真君突然失去了力量,这才让哥哥得手,我一直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表哥他提醒我。”
墨问津嘴漏得像个瓢,流筝想打听什么,三言两语就能诈出来。
“你和莲生真君都能操控业火,力量同源于掣雷城中莲花境,若你毁掉莲花境,莲生真君的力量当然会受影响,哥哥才能将他一起拖进伏火阵中,可是你……应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为何从来不说?”
季应玄不想提这些事,揽住她的腰,将她抵在屏风上,低下头亲吻她。
本就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的衣衫,如流水般滑落到地上,灯烛轻轻跳跃,将交织的人影映到花鸟热闹的屏风间。
悬空的一瞬间,流筝在他耳边说:“我害怕。”
没有安慰,没有欺骗,他攥着她的动作更紧,许久,才轻声回应她:“多几次就习惯了。”
流筝鼻尖一酸,低头咬在他肩上。他的谎言一次次被戳破,如今他连敷衍的欺骗都不肯了,理直气壮地让她忧惧,让她不安。
温柔的动作下,藏着一颗好狠的心。
***
季应玄又是接连几天不见人影。
墨问津刚受了教训,不敢再向流筝说三道四,这回就连墨缘溪也不肯帮她,还要反过来同她算账。
“你什么时候同莲主暗度陈仓,来撬我的墙角,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墨缘溪堵着流筝的路,一副气闷的模样,不肯放她出门。
“此事说起来……”流筝心里转了几转,将锅甩在季应玄身上,“说起来都是季应玄的错,他说不能告诉你,免得你知道后再不肯帮他,还要反过来拆他的台。”
墨缘溪听罢十分无语:“我是那样小器的人吗?”
流筝满面真诚:“表姐当然不是,都怪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哼!怪我瞎了眼!”
“那表姐何必再帮他隐瞒,”流筝撺掇她,“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抓他回来,给你出口气,怎么样?”
墨缘溪眼泪汪汪:“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罢就甩手走了,流筝忧虑地望着墨缘溪离开的背影,心中隐隐感到愧疚。
直到天黑,墨缘溪还是不见人影,流筝心中不安,于是去见了族长夫人,也就是她的长姨母李稚颜。
她将三人的关系向李稚颜和盘托出,欲行大礼赔罪,却被李稚颜搀起。
青春不再的长姨母握着她的手,长长叹息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白讹的诅咒,原来是要应验在你和缘溪身上。”
白讹说:双雀夺枝,二女争夫,必阋墙而亡。
流筝心头遽然一跳,说:“不会的,姨母与娘亲能躲开此谶言,我和缘溪姐姐也必不会应谶。”
姨母和蔼地问她:“那你愿意将莲主,让给缘溪吗?”
这一问直击流筝的软肋,她久久不语,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许久,方低低开口:“我……”
“她不愿意。”
身后传来清冷的男声,流筝转头,看见风尘仆仆、一脸寒意的季应玄,跟在他身后进门的,是神色犹带不情愿的墨缘溪,和一脸看热闹的墨问津。
季应玄握住流筝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对李稚颜说道:“上一辈的恩怨,不要往她们小辈身上引,我知道族长夫人因旧情而意难平,你觉得是自己作出牺牲,才成全了流筝的母亲与雁宫主,所以今日想说服流筝,叫她还恩于二小姐,是吗?”
李稚颜闻言变了脸色,目光躲闪地否认道:“不是,莲主大人不要妄言。”
季应玄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是我妄言,还是夫人你心中藏私?”
迟钝如墨问津,也听出了季应玄话里有话。墨缘溪走上前质问季应玄:“为何说我母亲心中藏私,请莲主大人明言。”
季应玄要开口,却被流筝狠狠掐了一下,只听她插话道:“今日只说你我之事,不要议论无关的人,尤其是长辈。”
李稚颜目光复杂地望着流筝。
“好,那就只说你我。”季应玄从善如流:“还请族长夫人知晓,孤不是可随便易手的死物,旁人让不得,也取不得,就算没有流筝,也不会有旁人。”
李稚颜尚未接话,墨缘溪忙应道:“莲主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了,请不要将我娘的话放在心上,有冒犯的地方,我代娘亲向莲主大人和流筝妹妹赔礼。”
她要作揖行礼,却被流筝拦住,两人的目光交错,或落寞或隐愧,皆是无言。
季应玄打破了她们之间的沉默,握着流筝的手往外走:“跟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离开李稚颜的住处,两人沿着石径,来到墨族聚落中央的圆台处,这里地势高耸,可以望见天上的繁星,也能远眺整个聚落的灯火。
习习凉风抚过面颊,眼前人双眸如星,即使是神情恼怒,也显得十分动人。
对视久了,很难不心软,流筝连忙垂下了目光,问他道:“方才你说长姨母因旧情而意难平,是怎么一回事?”
季应玄语气犹冷:“你先说你不愿意。”
流筝不解:“不愿意什么?”
“不愿意将我拱手相让。”
方才他在李稚颜面前打断了她的话,是不想令她为难,但是私下里,他一定要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
流筝偏不说话,季应玄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渐渐收紧,直至她蹙眉,带着几分蛮横地要求她:“说你不愿意。”
流筝抬目与他对视:“那你先告诉我,你这些日子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是掣雷城——”
“应玄,我很好骗,是吗?”
流筝打断他,听她的语调,显然是真的动了气。
季应玄松开她:“罢了,你不必说,我也不必说。”
“季应玄!”流筝抓住他的袖子,气得声调都扬高了一度:“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却要我事事听你的摆布,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想起这些日子的担忧,流筝气得眼睛都红了。
“哥哥这样,你也这样,你们一个两个,从来当我是个娇弱的孩子,我真是受够了。好,你不说,我也不问,只是从此之后,你也别再来过问我的去向,我要与你一刀两——”
“断”字没有说出口,被季应玄的掌心捂了回去。他另一只手擒着流筝挣扎的手腕,将她锁在怀里,两人拉扯半天,到底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流筝,别轻易说这样的绝情的话,”他低低叹息一声,“我告诉你就是了。”
据季应玄所说,如今外面的业火日益泛滥,隐约有滔天灭世的迹象。他这些日子正忙着到处用红莲收拢业火,做事急了些,所以之前流筝才会撞见他用自己的血温养红莲。
季应玄安慰她道:“其实你不必担心,红莲吸收的业火都能化为我自身的力量,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流筝说:“过犹不及,只凭你自己,如何顾得了全部,何况仙门百家未必愿意领受你的好意。”
季应玄:“怎么,你想帮我?”
流筝说:“听说姜怀阔出事以后,太羲宫正群龙无首,眼下我已安顿好母亲,正该回去重整太羲宫,也不全是为了帮你。”
跟某些人混迹久了,也开始染上口不对心的坏毛病。
季应玄倒也不戳穿她,只笑了笑,叮嘱她道:“只要你记得用命剑,别让我担心就好。”
此事便算是说定,两人往回走,路过墨缘溪的住处时,发现她院中没有亮灯,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
季应玄宽解她道:“墨二姑娘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也不是你的错处。”
流筝说:“当然不是我的错处,是你的错处。”
她问起季应玄对李稚颜说的那番话是何意,季应玄的目光似不经意间掠过她身后黑漆漆的树丛。
他说:“关于白讹的传说,你母亲告诉你的,并非全部实情。”
“表面上,姐妹二人与墨族族长墨源皆是青梅竹马,妹妹为了成全姐姐而跟随雁宫主离开墨族,实际上,姐姐心里喜欢的人,是将妹妹救回来的雁宫主。”
流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季应玄说道:“所以,并非是妹妹成全了姐姐,而是姐姐成全了妹妹,白讹的诅咒被破开,不是因为她们想开了,而是因为雁宫主过世了。”
流筝心中五味杂陈:“长姨母她……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人心幽微,不可洞烛。”季应玄说:“也许她很遗憾,也许她已经放下,这些心事,若非曾听她亲口说出,只怕连你母亲也觉察不到,百年的时间,谁又能说她对墨族长没有几分真心呢?毕竟有些戏,演着演着,自己先当了真。”
最后一句,倒像是在说他自己。
流筝握住他的手:“能假戏真做,未尝不是一种缘分,是不是?”
季应玄含笑应了声是。
第62章 隐瞒
季应玄似乎真的说到做到, 此后外出镇灭业火,必然会带上流筝一起。
金赭色的业火烈焰覆灭于不悔剑的剑光之下, 露出火焰燃烧后的灰白色地面,流筝御剑落地,走向一旁抱臂看热闹的季应玄,向他伸出手。
季应玄将早已备好的糖水冰饮递给她,看她品尝后心满意足地眯起了双眼。
“向云郡的吃食,做的就是比北安郡好,这家糖水更是一绝,我回回来都要买一碗,你也尝尝。”
流筝将勺子递到季应玄嘴边, 勺子里还有半枚被她咬开的糖渍杨梅。
流筝饮过了糖水,又找他要梅子饼, 翻来翻去却没找到, 季应玄将嘴里的杨梅核吐掉,笑她道:“我看你是耐不住周坨山里无聊,灭业火只是顺路, 吃喝玩乐才是主要。”
流筝朝他伸手:“把我的梅子饼交出来。”
季应玄说:“忘了买。”
流筝恼得拍了他一下, 拽起他的手就要往城里的方向走:“现在陪我去买。”
季应玄想说什么,奈何她铁了心要吃到这一口, 不等他开口已御剑而起,待季应玄追过去时, 流筝正对着卖梅子饼的铺子发呆。
铺子已经关门许久,“吉铺转让”的糊纸被风撕开,一半被雨水浸得字迹模糊, 一半在风里摇摇欲坠。不仅是梅子饼,周遭几家商铺也是关门的关门, 歇业的歇业,方才季应玄买杨梅糖水铺子,老板正慢吞吞地将门闩上。
流筝连忙拦住他:“老板,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老板尚认得她是个熟客,正要说什么,看到她身后的季应玄,悻悻闭上了嘴。
方才就是他强逼自己开门,用一张护身符换走了一碗梅子糖水。
老板说:“快跑吧,殷王的军队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流筝颇为惊讶:“他两个月前尚在北安郡,怎么动作这样快?”
老板说:“听说殷王军队里招募了许多会吃人的妖怪,所以威力无穷,最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了,快跑吧!”
说罢再不管他俩,自顾自地锁上门跑了。
见流筝蹙眉沉思,季应玄宽慰她道:“朝代兴替是凡界的规律,此事你不方便插手,也管不过来。”
“我明白,大道无情,只是身在其间,亲眼所见,难免唏嘘,”流筝说,“而且方才那老板说,殷王的军队里有会吃人的妖怪,所以才能势如破竹,短短两个月就从北安郡打到向云郡,这再往前,可就是皇城了。”
季应玄听出了她的话外音:“你觉得殷王借了世外力,有违天道。”
流筝点点头:“我管不过来,但有人能帮得上忙,至少保住一些百姓免遭妖魔屠戮,应玄,你在祝仲远面前,总有几分薄面吧?”
祝锦行死后,祝仲远露面接管了听危楼,又经过几个月的整治,算来已经是听危楼的楼主了。
季应玄说:“好,此事我去与他说。”
待他传完信,两人没有在向云郡久留,又赶往下一处爆发业火的地方。
时光飞逝,很快到了年底。
虽然流筝与季应玄在外镇灭业火忙了大半年,所做努力不过杯水车薪,地底的业火仿佛重开了束缚,从各处薄弱的地隙中钻出,短短半年时间,曾经走过的许多名山盛景都被烧成了灰。
唯有周坨山尚算一片净土。
十数年前,周坨山曾爆发过一次业火,幸得季应玄相救,之后季应玄在周坨山地隙处设下莲花阵,以抵御业火的再次出世,是以时至今日,周坨山再未被业火侵袭,这也是流筝能安心将母亲和师姐安置于此的原因。
然而,天灾可避,人祸难免,得知周坨山可避业火,越来越多的难民向周坨山涌来。
宜楣师姐同墨家兄妹一起安置流民,借用墨族的机括术为他们建造临时安身的房子,又将族中储存的大半粮食拿出来养活他们。然而这种日子毕竟不能长久,几人正商讨着该怎么办时,仙门各派又推举出几位使者,前来周坨山拜访。
拜访的目的只有一个:请墨族让出周坨山,举族迁走。
仙使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业火肆虐,仙门百家有救世之责,余众亦有协助之任。然而仙门因受业火侵扰,无暇他顾,须你们墨族让周坨山相让,令各派掌门、长老休养生息,于此地共商灭火大计,待平定业火后,或可于仙门中为墨族留一席之地。”
墨缘溪本就焦头烂额,心情烦躁,听了这话,当场对其破口大骂。
来使骂她不识好歹,说要给墨族这群凡夫俗子一点颜色瞧瞧,祭剑的祭剑、召法器的召法器,墨缘溪也亮出机括,几人在周坨山山头打得不可开交。墨缘溪虽倚仗地势之利,可她毕竟身无灵力,几个回合过后,仙门这些人摸清了她的出招路数,很快占了上风,围着她教训。
宜楣与李稚心赶过来帮她,见势不好,连忙催动玉符联络流筝。
饶是流筝这般好脾气,听罢缘由也气得拍案:“这哪里是借,分明是抢!”
季应玄倒是见怪不怪,说道:“自从凡人修仙之风渐偃,仙门生就是仙门,一向自视与凡人有云泥之别,弱肉强食,看中便抢,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他这话令流筝想到了剑骨一事,她不免有些尴尬,收敛了脾气道:“如此有违背仙道天理,至少被我碰上了,我不能坐视不管。”
季应玄问她:“你想怎么管,帮墨缘溪打架么,你赢得了这一回,未必赢得了下一回。”
流筝道:“先把这回赢了再说。”
季应玄含笑盯着她,半晌道:“去吧。”
流筝问他:“你不同我一起回去么?”
季应玄说:“仙门百家都知道墨族与掣雷城交好,他们敢为难墨族,想必也会对掣雷城出手。虽说群聚蝼蚁难成大事,但我也该回掣雷城看看。”
流筝挽住他说:“不如解决了墨族,我再陪你去掣雷城?很快的。”
季应玄问她:“你是舍不得与我分开吗?”
他问得如此直白,流筝有些不好意思,细若蚊蚋地“嗯”了一声,又忙为自己找补:“主要是怕你出事,我知道你又偷偷以血饲花,实力比不得从前,你的剑骨还在我身上,同我一起行动,总归安全一些。”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是不容他拒绝。
其实流筝本不是粘人的性格,只是前几次同季应玄分离,总会发生点意料之外的事情,何况季应玄近来鬼鬼祟祟,不知又在琢磨什么不敢告诉她的主意。
有一种直觉,似有还无,笼在她心头,隐隐让人感觉不安。
流筝又说:“咱们现在就走吧,再耽搁一会儿,缘溪姐姐要受人欺负了。”
季应玄灵机一动,故意冷淡了几分脸色,说道:“你知道我不想见她。”
“谁?缘溪姐姐吗?”
“为了你这位交浅言深的好表姐,你险些在李稚颜面前说出要将我让出的话来。”
“我不是没说么?”
“犹豫也算!”
听他翻旧账,流筝又开始一个头两个大,她真没那个意思,所谓犹豫,也不过是想把拒绝的话说得委婉些。奈何每每提到这事,季应玄总像是被踩了尾巴,无理取闹,吵得她只能举手投降。
“好了好了,应玄,咱们先不说这事了,救人如救火,我得赶快回去。”
季应玄一副冷淡的表情:“你自己去,我看见墨缘溪心里不舒坦。”
“那行吧……那你在客栈等我,我很快就赶回来,咱俩一起去掣雷城。”流筝说。
季应玄勉强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他望着流筝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一道剑光远去天际,黄昏暮影,夕阳暗金色的光芒斜斜照进菱花窗中。
客栈里外都空荡荡的,因业火肆虐、殷王作乱,人都不知跑到哪里逃难去了。
季应玄起身走进内室,绕过屏风,看见榻上尚未来得及收拾的凌乱衾被,两个竹枕交叠在一处,流筝遗落下一枝珠钗,勾丝挂在半落的红帐上。
他小心将发钗从红帐下摘下,指腹轻轻摹过浓情欢愉后的遗痕,脑海中浮现出某个场景,瞳色渐渐加深,忽又浮出一点难见的温柔笑意。
流筝她的胆量和热情,总是会超过他的想象。
他将发钗上缠着的发丝小心收起,响指点出一支业火红莲,红莲凌空化镜,镜子对面露出了墨问津的脸。
“呦,莲主大人。”
墨问津依然是一副花里胡哨的腔调,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客栈里,听上去也没那么讨厌了。
“小半年没给消息,我还当你是心软了,打消念头了呢。”
“之前没到时候,眼下却是不能再拖了,”季应玄说,“莲生真君他终于露面了。”
墨问津拔高了声音:“这祸害果然没死?”
季应玄说:“他的修为远在雁濯尘之上,雁濯尘都能捡回一条狗命,遑论他。”
“啧,看来这业火,还有太羲神女留下的那什么法阵,也不过如此。”
墨问津不爽地嘟囔了一句,又问他:“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季应玄说:“流筝已经赶回周坨山,你要想办法帮我拖住她。”
墨问津问:“多久?”
“最少半个月。”
这确实有些难为墨问津,他从前满嘴跑马车,导致流筝对他的话总是不采信,只怕他越要留下流筝,流筝就越要往外跑。
季应玄激他:“怎么,你连你人美心善好骗的表妹都搞不定,还想去跟雁濯尘打架?你若是将此事办砸了,我马上告诉宜楣师姐雁濯尘还活着的消息,听说这大半年过去了,她还是对你不冷不热的。”
“哎哎哎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没人比季应玄更懂如何诛心,墨问津不管想没想到办法,先一口应承:“我答应你就是了!保证拖住表妹半个月!只是……半个月以后呢?”
季应玄说:“那时一切已成定局,她要做什么,都随她去吧。”
他声音平和寻常,然而墨问津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心中不太好受。
他骂骂咧咧说道:“我是问,半个月以后,去哪里给你收尸。”
季应玄笑了笑:“业火之中,无尸可收。”
第63章 斗狠
剑光织成笼, 墨缘溪被困于其中,四壁皆没有生路, 渐渐收拢。
“压不住业火,治不了妖兽,只有凡胎好欺负,是吗?”
墨缘溪双手交握着卷刃的机括剑,剑身光芒渐渐孱弱,已是力量衰微。
她想起来,流筝曾与她讲过在太羲宫时如何逃脱祝锦行和姜怀阔钳制的经历,将爆炸丸药嵌入机括匕首中,利用匕首破碎时外泄的储藏灵力引爆丸药, 其威力无穷,仙门难避, 有同归于尽的威力。
爆炸丸药, 流筝给了她一些,本来她要拿去开山夷地,用以安置流民, 恰好带在身上。
墨缘溪望着半空中那几个仙门使者得意且轻慢的嘴脸, 恨得咬紧了牙根:“想抢我墨族的地盘,且看你们有没有福气埋在这里!”
说罢拼着最后的力气凌空, 机括剑挥出的瞬间,外逸的灵力引爆了爆炸丸药。
“轰隆——”
墨问津与宜楣赶过来时, 远远只见蓝焰炸开,凌空腾起一阵暗灰色的尘烟。
墨问津吓得一趔趄,目眦欲裂:“二妹——!”
“咳!咳咳咳!”
流筝只觉得一副身躯碎成了一百零八块, 踉跄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挥开面前尘烟, 对被她铺在身下的墨缘溪道了句:“真是抱歉,来晚了一步。”
墨缘溪朝她摆摆手。
方才爆炸的一瞬间,流筝御剑瞬移到她面前,连人带剑,为她挡下了爆炸的冲击。如今她还躺在地上,有三分是因为方才挨揍太狠,有七分是被流筝砸的。
“我谢谢你……”
话音落,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围攻墨缘溪的仙使死的死,残的残,还剩几个外围的幸运儿,目瞪口呆地持剑对着流筝,一时间打也不是,跑也不是。
流筝抬手,不悔剑抖落尘烟,飞进她掌中,冷刃森森对准那几人。
她说:“从前没杀你们,是念同袍之谊,可你们恃强凌弱,有违仙门正道,当逐出仙门,视同妖魔锄之!”
仙使嘴硬道:“你早已被逐出太羲宫,如今的太羲宫也不再是仙门之首,你凭什么!”
流筝冷笑道:“很快就是了。”
话音落,剑光起,对面那几人犹自战战兢兢、瞋目怒视,已被剑光削落了头颅,几张纸符落在尸身上,他们的遗骸慢慢化为飞灰。
墨问津从地上抱起墨缘溪,大松一口气,宜楣则跑来检查流筝有没有受伤。
“凭他们几个小贼,还不够不悔剑一砍——咳咳咳——”
流筝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对满面嗔怪的宜楣解释道:“这是表姐炸的。”
流筝随宜楣等人回村子,但见山坳野地里挤满了来逃难的凡人,幕天席地、不避风雨地挤在一起。
宜楣叹气道:“除了业火,仙门百家竟也在四处掠夺,他们挑选不易受业火侵扰的地方,将寻常百姓赶得流离失所,实在太可恨了!”
流筝说:“也是太羲宫如今无力再掣肘他们之故。”
宜楣停下脚步,看了抱着墨缘溪走在前面的墨问津一眼,低声对流筝说道:“师妹,我打算离开周坨山,回太羲宫。”
流筝惊讶:“回去做什么?”
宜楣说:“自然是重振太羲宫门楣,掣肘仙门行事,这样才能助你镇灭业火,否则留在这里,我能做的事情实在太有限了。”
听闻此言,流筝心中微动。
她本打算待业火势头稍缓后再料理太羲宫的事,奈何大半年了也未能抽出身,如果让宜楣师姐去,她从前在太羲宫里素有令名,又是爹娘的亲传弟子,简直再合适不过。
她紧紧握住宜楣的手:“师姐,万事小心,若遇惊险,千万要玉符联系我。”
宜楣说:“你不妨随我一同回去,你是师父的血脉,太羲宫宫主之位,如今只有你能继承。”
“我……”流筝叹了口气,“我要与应玄先去趟掣雷城。”
走在前面的墨问津突然回过头来对她说道:“表妹放心去,料想那姓季的小子也不敢管束你。”
流筝笑道:“怎么,表哥要为我出头?”
墨问津笑笑不说话,不知为何,流筝总觉得他这一笑似有怅然。
她陪墨问津回村中安置好墨缘溪,经过这一夜的折腾,天色已经快亮了。流筝等不及早晨去向母亲辞别,正要提剑赶往季应玄身边,却见墨问津急色匆匆推门进来。
“表妹!不好了,求你快去瞧瞧缘溪吧!”
流筝被他拽着一口气跑到墨缘溪住处,但见她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浑身冰凉,气若游丝,竟然是一副伤重垂死之兆。
流筝吓了一跳:“表姐这是怎么了?”
机括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除墨问津外,流筝的母亲李稚心和墨缘溪的母亲李稚颜竟也在场,李稚心与流筝对视一眼,似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安慰李稚颜道:“流筝来了,姐姐莫要担心。”
墨问津说:“方才缘溪醒了一会儿,她说在引爆爆炸丸药之前,有个仙使往她的灵府中打入了一缕灵识,企图逼她屈服。她本勉力相抗,如今受伤虚弱,致使那灵识在她灵府中占了上风,正四处翻搅着折磨她……表妹,你可有办法让二妹压过那灵识去?”
流筝闻言心头沉重,并指靠在墨缘溪的太阳穴处,果然感觉到两股力量在跳动,一强一弱,拼争不休。
李稚心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说道:“宜楣刚离开,眼下只有你能应付此事,你试试能不能催醒剑骨,为你表姐渡些真气。”
流筝叹息一声:“我试试吧。”
众人扶墨缘溪起身,流筝在她身后结莲花坐,阖目默念祭剑诀,催动剑骨,汇集命剑不悔的力量于掌间,试着抵住墨缘溪两侧的太阳穴,徐徐为她输渡真气。
灵识在内阻拦真气的输入,两方僵持许久,折磨墨缘溪的灵识忽然狡猾地撤走,藏匿在墨缘溪的灵府中不知踪迹。
流筝不敢在墨缘溪虚弱时搜刮她的灵府,只好也跟着停下。
“有用是有用,但并非一时之功。”流筝检查过墨缘溪的气息后说道:“恐怕要多费些时日,守在表姐身旁,待那灵识再出来作乱时,重复以真气从外对抗。”
她环视屋里人,可是除了她之外,没有能做到这件事。
李稚颜欲言又止,李稚心不忍叹气,半晌,墨问津试探着问流筝:“表妹,你真的急着离开吗,能不能稍微多留几天?莲主要是敢生你的气,这回我替你撑腰。”
流筝垂目,温声道:“他不会的。”
话音落,远天夜色将阑的一线鱼白处传来一声尖锐空灵的啸唳,一个硕大的黑影飞近,避开机括天网的攻击,收拢如轮的双翅,落在墨族村落里。
墨问津出去看了一眼,旋即便回,站在外面嚷嚷道:“表妹,表妹,帘艮带信来了,你快出来!”
流筝闻言走了出去,见来者果然是帘艮,他朝流筝行礼后,将护在掌心里的一枚红莲花瓣献给流筝,花瓣上写了几行字,正是季应玄的笔记。
“吾已听闻墨二小姐之祸,知卿为难,不妨暂留山中,不必牵挂,吾已前往掣雷城,待此间事了,再往周坨山寻你。——玄。”
流筝心中有些微失落:“怎么走得这样着急。”
帘艮说:“掣雷城的妖魔都不是省油的灯,见缝插针地出来作乱也是常事,莲主从来都是轻松应对,还请雁姑娘不必担心。”
从前的季应玄有毁天灭地之力,仙门百家联手尚奈何不得他,众人对他敬且畏,并坚信他会一直这样厉害。
可是只有流筝知道,自从莲花境被毁过一次后,应玄他的实力大不如从前,须得以血养红莲,才能使外界瞧不出端倪。
奈何他又心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从她身上取回剑骨,尤其是八月十五那夜,两人行过鱼水之欢后,他真是越发硬气,每次流筝一提还剑骨的事,两人总要吵架。
“你是觉得我现在不中用了,来可怜我么?”
“还是说,你后悔了,厌烦了我,宁死都要甩开我,要让我从此鳏寡孤独——不是?呵,那你难道不清楚,剖了剑骨,你会死吗?”
“我本身无长物,若取回剑骨,该以何与你定情,我的心吗?”
说着便并指为刃,要刺进胸腔中剖心,流筝尖叫着拦下他,心疼苍白的肌肤上留下的血痕,一抬头,望进他平静近乎冷酷的眼睛里,浅浅的笑,暗藏着恃宠而骄的得意。
比勇斗狠,流筝永远是他的手下败将。
因此流筝暂不敢再提还剑骨的事,只能慢慢想办法,同时跟在他身边,无论他是要镇灭业火,还是收服从掣雷城里跑出来的妖怪,都尽可能地先于他出手,不让他浪费那些用自己的血肉养出来的业火红莲。
可是如今她不在他身边,他还能应付过来吗?
流筝捏着信怔忪,帘艮又宽慰了她几句,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墨缘溪痛苦的嘶喊声,流筝忙转身回去,没有看到在她身后,墨问津与帘艮交换了一个眼色。
半个月,只要半个月就好。为了能把流筝拖住半个月,几乎所有人都被季应玄遣来演上这一场。
比勇斗狠,流筝确实斗不过他。
第64章 第 64 章
不知过了多久, 墨缘溪苏醒的时候,隐隐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是流筝和墨问津。
“……从前是表姐在照看这些逃难的凡人, 她这一病,这些人的吃住也成了问题。”
“二妹她虽然聪敏能干,不过也只有一双手,纵使她没事,每天奔来的凡人这样多,恐怕也难以支应。”
“从明天起,我帮表哥一起照看他们吧。”
“不必,你安心守着二妹,自己也要好好休息。”
“我休息不了, ”远远传来流筝的叹息声,“闲下来时, 我心里总挂念一个人, 十分煎熬。”
墨缘溪仰目望着帐顶,直到墨问津告辞离开,她抬手敲了敲床缘。
流筝推门而入, 擎着灯走进来, 柔白的机括灯照亮她鲜活的眉眼,只听她高兴道:“能清醒便已去七分险, 表姐这是大好了。”
墨缘溪语气淡淡:“说不上什么大好。”
流筝将灯搁在床头小几上,说:“那你坐好, 我趁热帮你再渡一回真气。”
她并指按在墨缘溪太阳穴处,却被她抓住了手指。墨缘溪示意她坐下,不必再忙, 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看。
流筝不明所以:“为何这样看着我,可是哪里不舒服?”
墨缘溪突然说:“他们在骗你。”
“他们……谁?”流筝愕然, 心中隐约生出不妙的预感。
“表妹,你知道的,墨族听命于莲主大人,他的要求,于情于理,我们都不会违抗。”墨缘溪抚着胸口,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即便他要去送死,我们也只得配合。”
流筝倏然站起身,紧抿的唇色渐渐苍白,不可置信地盯着墨缘溪。
“是应玄让你们——你,表哥,甚至还有我娘和姨母,让你们起来拖住我,不让我去寻他,是吗?”
墨缘溪点点头:“我灵府里的神识,是你娘打进来的,纵使你不管我,我也死不了。”
流筝喃喃问了句“为什么”,却不待她回答,转身就要往外走。
“流筝!”墨缘溪喊住她,“你这样是走不掉的,即使走掉了,也找找不到他……他会躲着你。”
流筝沉默不语地背对着她,肩头微微耸动,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恐惧。
一次又一次……他欺骗她,这样一次又一次。
流筝问墨缘溪:“为何要告诉我?”
墨缘溪回答道:“原因有很多,一则我有正事要干,不想仅为了做戏拦住你便整日装病躺在床上,二则……”
她顿了顿,忽而自嘲轻笑道:“不过是将心比心,倘若我是你,也绝不希望此时遭人欺骗,酿成一生的痛苦和遗憾罢了。”
流筝转身奔至榻前,紧紧攥住墨缘溪的手,秀目里满是仓惶的泪水,咽声对墨缘溪道:“求表姐帮我,我想见他。”
***
凡界皇城鄞州,如今也是一片烽火狼烟的景象。
旗幡委地,尸骨泥尘,烈火中楼阁倾颓,妖魔横行于青天白日间。
许多都是掣雷城里逃出来的妖魔,与不容于天道的魔修们一起,簇拥着殷王殿下的仪銮,浩浩荡荡涌进鄞州城中。
殷王坐在密不透风的鸦色长辇里,像抬了一副棺材。
一个奇形怪状的妖物跑来报信,跪伏在长辇一侧说道:“启禀殿下,东宫太子府着火了,是业火!”
轿辇微顿,沙哑散漫的声音穿透轿帘:“里面的人呢?”
“还活着。”
“宫里的皇上呢?”
“也还活着,”妖物暗暗透出几分得意,“殿下说要亲取他们的性命,阎王爷也不敢越俎代庖。”
帘中透出几声低笑:“让火先烧着,去皇宫。”
皇宫与东宫相邻,皇帝起居的寝宫与太子的主院以飞桥相连,可见皇帝曾经对这位皇太子的爱重。曾几何时,父慈子孝,曾是凡界皇室里流传的一段佳话。
而今皇帝却被绳索捆缚,被几个畸形的魔物押着,像待宰的牲畜一般扔在鸦色长辇前。
灰白头发的老皇帝喉中发出“嗬嗬”的笑,高声道:“殷王,你与妖魔同道,失德至此,凭你也配得享天下?此天亡我!”
“父皇,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轿帘被挑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苍白的面容,老皇帝蓦然瞪大了眼睛,惊声如尖叫:“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轿辇中人得意道:“难道只许你骗我十八载,趁我病重要废了我,不许我也骗你一回吗?”
他起身走下轿辇,长袍遮着他的嶙峋瘦骨,他抬脚踩在老皇帝的侧脸上,脚下一碾,即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对老皇帝说道:“也许你还不清楚,吾道号莲生,世外之人见了吾,要恭恭敬敬称一声真君。并非是你择吾立为太子,而是吾择你立为皇帝,吾能立你,同样也能废你……你瞧瞧,你瞧瞧,你这副愚蠢的样子,大概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吾吧?”
“你忌恨吾得臣民爱重,一向想要废吾另立,凡人眼皮浅,爱争这方寸的权势,吾可以理解,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派人推了城外的神女庙——你敢推我师姐的庙,才是真的活腻歪了。”
城外的太羲神女庙……老皇帝想起来了。
民间拜财神、拜灶神、拜武神,曾经也供奉过一位太羲神女,据说她数千年前因救世而陨落。陨落的神女无法给凡人带来任何好处,当感激之情殆尽,各地的神女庙逐渐冷落破败。
鄞州城外也有一座神女庙,老皇帝年轻时就想将其推倒,为自己立生祠,不料皇后遭歹人劫持,于神女庙中获救,受神女娘娘保佑,诞下了皇太子萧似无。
皇太子常来神女庙祭拜,近两年拜访得愈发频繁,去年从神女庙中消失,数月后归来,俨然已是一副痴傻的模样。
老皇帝趁机夺回东宫权柄,推倒了神女庙,为自己建了一座生祠。
“近来受你监视和折磨的那个傀儡,是你的殷王好儿子,而吾顶替了殷王的身份,来毁掉属于你的一切。”
老皇帝的脖子被踩断之前,听清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立生祠?吾要让你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入不了。”
与此同时,东宫太子府中,季应玄拂袖收拢业火,将病榻上的“萧似无”拽起身。
只见那“萧似无”双目无神,喘息微弱,似堪堪吊着一口气,随时都可能断绝。
“原来是将生人魂魄拘住,做了具活傀儡。”
一线红莲灵力穿进傀儡的灵府,傀儡的眼珠动了动,瞬间蓄满了眼泪。
季应玄问他:“你不是太子,你是殷王?”
傀儡点点头,眼泪落下。
“原来如此。”季应玄说。
怪不得他让祝仲远监视皇城的动向,祝仲远说皇太子闭府养病,从未露面,更不曾与妖物交游,原来是使了一记金蝉脱壳,捏了个病怏怏的模子,把殷王的生魂拘了进来。
真正的殷王殿下替萧似无受了不少虐待,四肢碎了好几块骨头。
他目光恳切地望着季应玄,似悲似哀,季应玄救不了他,只能在他的魂魄被折磨得消散之前给他个痛快,让他的魂魄尚有气力归入地府,投进轮回。
季应玄离开东宫,赶往皇宫,看见了惨死的老皇帝的尸体。
那些从掣雷城逃跑的妖魔仍然惧怕他,却又想在新主子面前表现一番,借着新主子的威势,成百上千的妖魔与魔修一同攻击季应玄,如遮天蔽日的蚂蟥扑过来,尚未近得季应玄的身,又被业火红莲的灵力弹开。
红莲花瓣锋利如刃,割下妖魔首级如砍瓜切菜,霎时只见凌空血肉横飞,金赭色的红莲延长花瓣,将季应玄罩住,未曾有一点血污溅落在他身上。
萧似无仍坐在鸦色轿辇里,目光幽暗地望着这一幕,枯爪般惨白的手指几乎勒进长椅扶手中。
若非季应玄毁了莲花境,他怎会遭雁濯尘的暗算,跌入伏火阵下的封印中,毁伤一身骨肉,致使如今经不得风、受不得晒?
他每日用花露沐浴,以珍珠敷面,就是为了保持容颜不老,希望将来再见到师姐时,他仍是她印象里需要经她照拂的年幼师弟。
可是季应玄都做了什么……他这一身骨肉,几乎已见不得人了。
更可气的是,分明两人的力量同源于莲花境,凭什么自己险些变成废人,而季应玄却瞧着毫发无伤,竟敢在他面前用业火红莲伤人,这简直是在挑衅,是在嘲讽!
见证了同伴死状的妖魔们不敢再莽撞上前,随着季应玄步步走近,连忙步步后退,生怕被红莲缭绕的业火灼得体无完肤。
萧似无挑开轿帘,踩着伴轿魔修的头与季应玄交手,只见金赭色的业火红莲与墨青色的灵力相撞,瞬间天地变色,力量波及之处,砖掀瓦飞。
两人各自后退数步,堪堪站稳。
萧似无已失去了对业火红莲的控制,如今他的力量是靠吸食手底下的妖魔维持,灵力浑浊而含毒。季应玄着实被他恶心了一把,并指在手腕间一划,血液从伤口中涌出,红莲吸食他的血液后生长,重又变得神采奕奕,气焰嚣张。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萧似无抚掌而叹,“你毁坏莲花境后,重又用自己的鲜血浇养红莲,所以如今红莲只听你差遣,竟连吾也指使不动了。”
季应玄不是流筝,懒得与他讲什么“太羲神女在忧怖崖留下红莲种的初心就是灭火救世”这种废话,云淡风轻道:“是啊,可见时移世易,莲生真君已算不得什么东西了。”
萧似无被他噎了一句,恨得牙根发痒,可惜又奈何不得他。
萧似无打算对季应玄好言相劝:“吾算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莲主你,身负如此灭世之力,怎么迄今还是孤零零一人?掣雷城里的妖魔不服你,仙门百家看不起你,就连凡人蝼蚁也敢轻看你的名号。莲主,不如我们合作,你想要什么,吾可以帮你。”
季应玄望着萧似无瘦削的身形,为他如今还能撑出这样的做派感到好笑。
他说:“孤想要你死。”
第65章 同尽
这是莲生真君与西境莲主第一次交手。
尚未被业火红莲削干净的妖魔聚集在萧似无身后, 希望借莲生真君的力量保护自己,不料莲生真君挥袖凌空, 却将它们当成灵力的来源,片刻间便吸瘪了五六人。
干尸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剩下的妖魔四散奔逃,莲生真君借着这骤然强大的力量向季应玄攻击,季应玄翻身后撤,避其锋芒,掌间红莲绽成数丈高的屏障,硬生生接下萧似无这一掌。
“轰隆——”
如天雷响彻,大地开裂, 四方震动。
季应玄受了伤,萧似无也没有讨到好处, 他扶着鸦色长辇站稳, 仍希望与季应玄达成合作。
“莲主大人,你这样与吾为难,仙门百家只从旁看热闹, 你输了, 他们不会同情你,你赢了, 他们也不会感激你,然而好处却尽让他们得了。”
季应玄不应, 目光幽冷平静,只当他是跳梁小丑。
“真将吾逼急了,吾引丹自爆,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见他如此,萧似无耐心渐失, “你总得让吾明白,你为了什么。”
季应玄轻笑道:“为了你嘴里不干不净的一句‘师姐’。”
萧似无先是愕然,继而恼怒:“我与师姐相识数千年,凭你也配置喙?”
至此,他彻底打消了与季应玄化干戈为玉帛的念头,抓住几个尚未来得及逃走的妖魔吸取灵力,几乎是不留退路地朝季应玄攻去。一红一玄如两道凌厉的电光凌空交手,转瞬之间已是数十招,萧似无惊讶地发现,季应玄步步都是死招,真正想同归于尽的人其实是他。
萧似无退开数步,抹去嘴角血痕,忽然又一笑:“吾明白了,你是本就命不久矣,所以才舍得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你想拉上吾垫背。”
被他猜对了,季应玄不再同他废话,割腕放血,霎时业火红莲大盛,向萧似无攻去。
萧似无已经讨教了他的狠辣与疯狂,不想恋战,抓起几个妖魔抛向季应玄,只见一阵幕天卷地的黑雾,雾气散后,萧似无已经连人带轿辇一起消失了。
***
墨缘溪的房门紧闭着,墨问津来看过几回,墨缘溪总是隔着房门说:“别来搅扰,流筝表妹正帮我渡真气呢!”
这样过了小一旬,始终不见流筝出来,墨问津终于觉出不对,请来族长夫人破门,屋里只见墨缘溪一人,正优哉游哉地摆弄一柄机括剑。
墨问津认栽地拍了下脑门:“表妹她走了多久?”
墨缘溪说:“记不清,但你肯定追不上。”
墨问津叹气道:“你可知这样未必会帮她,反而会害她!莲主那样自大的人,此去尚未抱生念,他不让表妹相随,并非怕她伤心,而是怕她卷进去。”
“表妹她从来也未置身事外,”墨缘溪轻笑道,“哥哥,你别忘了,表妹她身负太清剑骨,是她要去保护别人,而非别人来保护她。”
人都走了,再争辩这些也没有意思,墨问津长吁短叹一番,失魂落魄地走了。
流筝在墨缘溪的帮助下悄悄离开周坨山,先御剑赶往掣雷城,在城外徘徊许久,遇见夜罗刹帘艮,向他打听后才知道,季应玄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流筝气得跺脚,揪住帘艮的袖子不放:“亏我把你当朋友,你竟然帮着季应玄一起骗我!”
帘艮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也视雁姑娘为好友,但莲主可是我主上。”
“你上回因忠忘义,眼下要补回来,帮我个忙,”流筝说,“带我到莲花境去一趟。”
帘艮有些为难:“这……”
莲花境是莲主的灵力渊源,只有莲主本人才能打开前往莲花境的密门。
可是一旬之前,莲主突然秘密召见帘艮,在他额心打入一枚莲花印,给了他打开莲花境密门的权限。
莲主大人吩咐他,倘若半个月后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就用他教的方法毁掉莲花境。
若说第一次毁掉莲花境是毁掉了莲主与莲生真君共同的灵力渊源,第二次毁掉莲花境,就是彻底毁掉莲主的性命。
那是他用自己的血肉培养的、与他的性命息息相关的一池业火红莲。
莲主没有向帘艮解释这样做的原因,只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和颜悦色又意味深长的态度对他说:“帘艮,这是最重要的事,孤只放心交予你去做,它关乎比孤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你听他的鬼扯!”
流筝听罢,态度愈发焦急:“莲主看重的东西,他自会去保护,帘艮,帘大哥,你也知道毁掉莲花境的后果,难道你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消亡吗?”
帘艮紧抿嘴唇,脸色阴沉得有些吓人,眼里却满是迷茫和呆滞。
还有隐约的动摇和犹豫。
“我希望他好好活着,绝不会伤害他,帘大哥,你最该理解的是我的心情。”
流筝抓着他的袖子,眼中蓄泪,声音哽咽,瞧着单薄又可怜。夜罗刹虽是魔族,也见不得她这般小姑娘无助彷徨的样子,许久,帘艮一跺脚:“也罢!我可以带你去莲花境,但你要跟紧我,不能做伤害莲主的事。”
流筝郑重点头:“我愿以性命起誓,与他同生共死。”
再次踏入莲花境,流筝险些认不出这里。
上次跟随季应玄来莲花境中学习神女剑法时,莲花境中煞气逼人,业火缭绕剑冢,莲心里的火焰蠢蠢欲动,想要挣脱红莲的束缚,吞噬陌生的来者,乃至闯出莲花境去。
漫天都是金赭色,火海里热浪如流,瞬间可吞金噬铁销骨。
此时的莲花境却变得十分温顺,曲折小径通往剑冢残壁,径旁红莲笼在薄雾般柔和的金赭色微光里,感受到流筝的气息,先是向两侧为她分开一条小路,又亲昵地凑过来蹭她的裙摆。
流筝蹲下身,试探着触碰红莲花瓣。
帘艮忍不住从旁提醒:“雁姑娘,小心!”
流筝含笑道:“它们很乖。”
红莲收拢莲心,不让莲蕊的业火烫到她,流筝触碰到温暖的花瓣,仿佛是活生生的精灵。
她拂开红莲,看到了底下的焰海,亦是十分温驯,仿佛涓涓水流。
流筝说:“在姜国塔的梦境里,太羲神女曾赠与姜国国君姒追雪雾圣莲,圣莲的种子在忧怖崖下生根发芽,最初与地隙下的业火相克相抗,后来渐渐发生了变化,能与业火相伴相生,甚至控制业火,这是圣莲的第一次异变,也许连太羲神女都未曾预料到。”
“圣莲的第二次异变,是莲花境的毁坏与重建。如今的业火红莲不止是灭世的利器,不再依附于业火而生存。”
帘艮问:“那它们靠什么活着?”
“血液,”流筝轻声叹息,“靠莲主的血液。”
说罢,她从发间拔下一支钗子,狠心在腕间一划,鲜红色的血液流出,随着她倾斜手腕,滴进红莲的焰心中。
帘艮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流筝道:“别担心,我身上有莲主的剑骨,我的血,它们也是认的。”
果然,饮血后的红莲倏然长高,花瓣亭亭舒展,色如丹砂而丝络如金,浓艳得几乎要滴落。
流筝起身,将自己的血液一路洒进莲花池中。原本姿态恹恹的红莲次第开成一片,映得整座莲花境里红光弥漫,生机勃勃。
流筝靠在曾习过剑法的残垣边休息,随意将手腕上的伤口缠住。
她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手指抚过长壁,神情温柔而沉浸,仿佛忆起了当初他教她剑法的时候。
“可惜我太笨,那时尚未参透与他的因果。”流筝轻声叹息。
***
季应玄与萧似无一路从皇城鄞州打到听危楼附近,两人凌空斗法,碧穹时而墨黑如渊,时而金红如血。
祝仲远带着听危楼中子弟赶来,清剿追随萧似无的妖魔,萧似无则不停地吸食它们化作煞气,一波又一波地朝季应玄攻来。
“追随吾的蝼蚁无穷尽,你用血肉养出的红莲总有耗光的时候。”刚挨了季应玄一掌的萧似无抹掉嘴角的血痕,阴声道:“今日吾必然将你耗死在这里。”
季应玄面不改色:“不妨一试。”
话音落,缠绕在他腕间,本已因过度耗竭而萎靡黯淡的业火红莲突然焰光大振,季应玄周身腾出业火热浪,瞬间将靠近他的妖魔小怪烧成了齑粉。
萧似无一惊:“这是?!”
业火红莲突然无来由地盛开变大,澎湃的灵力和炎气压得人难以喘息。
季应玄心中亦是一惊,但他很快猜到了缘由,必是有人用自己的鲜血喂养了莲花境中的红莲,它们才会突然迸发力量。
莲花境中的红莲只认他为主,除非……
“剑骨……是流筝。”
那她必然也知晓了他的欺骗,恐怕很会就会找到他的下落。
季应玄心中暗道糟糕,不敢再恋战,将红莲灵力汇于指间,漫天花瓣凝成一把无形的剑,凌厉的莲瓣是锋利的剑刃,随着季应玄突现在萧似无面前,他将剑狠狠刺穿了萧似无的心脏。
红莲灵力在萧似无体内爆开,满天花板与殷红的鲜血纷纷扬扬落下。
而季应玄也因收到反噬,从半空摔落,听见身体里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一招名为“万芳同枯”,与剑修们的命招类似,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乃至于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招式。
幸而在萧似无炸开的一瞬间,红莲似有感应,竟不惜粉身碎骨,将季应玄包裹住,使他不至于与萧似无同归于尽。
众妖魔见莲生真君已经消亡,纷纷作鸟兽散,听危楼的弟子们去追,祝仲远则连忙将季应玄扶起。
“莲主大人……”
断裂的骨头几乎刺穿了季应玄的身体,他仍然清醒着,额角冷汗涔涔。
他没有在祝仲远面前露出怯色,只简单低声道:“快帮我接骨,然后……吩咐下去,不要将我的行踪透露给雁流筝。”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业火肆虐,生灵流荡,这并非流筝希望身处的世间。
可是让流筝以剑骨之躯相祭,他舍不得。
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一件比杀死萧似无远远更重要的事情。
第66章 缈缈
待流筝循迹赶到听危楼时, 战乱后的痕迹已被打扫干净,唯余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 以及地面上一团深黑如墨的血液。
这是萧似无的血,因为吸收了太多魔性而与常人不同,流经之处在岩石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腐蚀痕迹。
有听危楼的弟子贸然上前,被其灼伤,众人正不知该如何处理,忽听身后一女子道:“我来。”
有几个资历老的弟子认得这位曾劈开过三十三重听危楼的紫衣女剑修,忙去禀报现任楼主祝仲远,待祝仲远匆匆赶来时,流筝已将地上的残血处理干净, 抬手将不悔剑的剑光笼回袖中。
祝仲远向她作揖:“多谢雁姑娘相助。”
流筝说:“你若真谢我,就告诉我莲主的下落。”
祝仲远道:“不曾见过莲主。”
“是么?”流筝凉凉一笑:“不悔剑认得这血, 这是莲生真君的血, 若是你不曾见过莲主,难道是凭自己就能将活了两千年的莲生真君杀死吗?倘若如此,我倒要向祝楼主讨教几招了。”
说着便亮出了不悔剑, 无色剑身周围缭绕着冰寒灵气, 因主人的恼怒而显得愈发凌厉。
她正因焦灼和绝望而渐失耐心,不惜以逼迫的方式来得到季应玄的下落。
祝仲远抿唇看着她不言, 正僵持之际,有人赶来斡旋, 是苏如茵与苏啼兰姐妹二人。
当年流筝破开听危楼,救下被祝伯高囚禁的众多姑娘,苏家姐妹一直感念流筝的恩义。
“仲远, 雁姑娘对你我有恩,我曾承诺过她, 只要她需要我的帮助,我绝不会拒绝。”苏如茵挡在祝仲远身前,一面是保护他,一面是同他商量。
祝仲远低声对她道:“可我答应了莲主,绝不透露他的行踪……”
流筝心头一跳:“你果然见过他,什么时候的事?”
祝仲远:“我不能说。”
苏如茵柔婉笑道:“你答应莲主,是盼着莲主好,雁姑娘待莲主的心绝不会轻于你。何况她问的并非行踪,而是时辰,纵使告诉她又何妨?”
祝仲远回握着苏如茵的手,因她的请求而愈发纠结,目光落在流筝脸上,看见她眼中焦灼的神色,以及隐蓄的泪光,又低头看了看苏如茵,忽然对流筝感同身受。
半晌,他叹息一声说道:“罢了……半个时辰前,莲主杀了莲生真君,自己也身受重伤。”
身受重伤,那就是跑不远。
流筝追问:“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祝仲远不说话,却看向南边的方向。
流筝道了声谢,当即御剑向南面追去。
听危楼向南不远是云白山,是流筝曾经为季应玄取得万年灵参的地方,此地因曾受红莲灵力影响,致使灵参一族化为精怪,如今蓊郁的山林中仍然灵力充沛,是个隐蔽气息、修养重伤的好地方。
森林深处,绿浓如墨,却衬得红衣愈红,仿佛坠落林间的凤鸟赤羽,依然燃烧着灼眼的烈火。
“莲主大人,小心脚下,请这边走。”
佝偻的老灵参族长怪拄着一条参须做成的拐杖为季应玄领路:“前面穿过瀑布就是秘境了,请莲主放心,此地十分隐蔽,莲生真君每年都要来取我许多灵参子孙用作修炼的药材,却也从来没发现过这里。莲主消灭了那邪道的真君,是救了我们灵参一族成千上万的性命,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一定会让子孙们好好照料大人,招待大人……”
老族长说话又慢又啰嗦,季应玄忽然抬手,示意他噤声。
身后追来一枚红莲花瓣,停在季应玄面前急切地跳了跳,将流筝向祝仲远逼问他下落的一幕展现在他面前。
“果然……连仲远如今也偏帮她了。”
为了拖住流筝,他先后安排了墨家兄妹、帘艮、祝仲远,结果他们一个个都背叛了他,投向流筝。
季应玄垂目苦笑一瞬,说:“也是件好事,我离开后,也不怕她再受人欺负。”
老灵参知道他们这些大人物最恨背叛,连忙擎着胡须发誓:“当初就是她把我从土里拔出来,还要拿我当药材,莲主放心,我们灵参一族是决不会为了这小妮子背叛莲主的,否则就叫我们——”
季应玄打断他的话:“快走吧,别被追上了。”
二人穿过高崖瀑布,发现瀑布后有条一人多高的隧道,沿着隧道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葱茏静谧的秘境,正是灵参一族藏身的地方。
老灵参正要呼儿唤孙前来迎接贵客,忽然隐约听见一声高昂的虎啸。
老灵参变了脸色:“不好!那虎妖又带着伥鬼来抢我族的宝贝了!”
季应玄听见“伥鬼”,心中微动,随老灵参一同沿着虎啸的方向寻去,果然见一只高大威风的银纹碧瞳虎——神兽陆吾,正叼着一只灵参精怪,扭头甩进了湖里。
小灵参湿淋淋地爬上岸,狼狈地坐地大哭,其余灵参见状十分愤怒,纷纷摘下头顶得腥臭浆果砸向陆吾。
陆吾气得动了杀意,亮出锋利的爪子,正要将面前的灵参精怪拍成烂泥,忽然被一缕红线缠住,那红线沿着它的爪子将它五花大绑,线上的红莲灵力烫得陆吾叫了一声,摔在地上,愤怒地瞪着缓步而前地季应玄。
季应玄垂目道:“你这样欺负人,被流筝知道,是要伤心的。”
陆吾化作人形,以为窈窕的姑娘可以逃脱红线的束缚,不料那红线随之收紧,气得她重重蹦了两下。
她银色的长发略显凌乱,半遮着碧蓝色的瞳孔,两颊各三道金纹,头顶还有一双没来得及收起的耳朵,是神性未泯、极讨人喜欢的长相,然而瞪向季应玄的目光却透着几分难以驯化的凶险狡恶。
“你欺负流筝姐姐,”陆吾缈缈说,“我要嚼碎你的骨头。”
季应玄颇觉好笑:“是么,当心你的牙。”
话音落,凌厉的剑风自背后袭来,季应玄迅速侧身,剑风贴着他的脸颊擦过,削落下一绺长发。
季应玄单手押着缈缈,转身望向那被黑色斗篷罩住的身形。
他嘲讽道:“有些日子没见,少宫主的行事作风真是越发见不得人了。”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寻常一道剑光也能近你的身。”
那人摘下斗篷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秀逸的脸,眉骨如刀,薄唇轻抿,深琥珀色的瞳孔冷淡地落在季应玄身上。
“濯尘!小伥鬼!他欺负我,快些帮我打回来!”缈缈气得直跳脚。
雁濯尘对季应玄说:“放开她,我同你去外面动手。”
季应玄说:“今日我不想打架。”
他松开缈缈,收了束缚她的红线,任她跑到雁濯尘身后躲起来。他对雁濯尘说道:“少宫主死里逃生这几年,从未在流筝面前露面,想必有不能见她的理由,但她此刻就在秘境之外,想必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雁濯尘冷眼相对:“你威胁我?”
季应玄:“不,我想与你合作。”
能让这相见分外眼红的宿仇提起“合作”,必然是与流筝有关。两人默契地收起对峙的姿态,在湖边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谈。
雁濯尘讲述他这几年的经历,还有他不能见流筝的苦衷。
“我与莲生真君同坠伏火阵,并非毫发无损,我的躯体已经被业火焚毁,仅凭着你给我的圣莲剑穗护住一缕残魂,在即将消散的时候,是缈缈救了我。”
他看向不远处正在揪老灵参胡须的陆缈缈,目光下意识地柔和了几分。
季应玄心下了然:“你是说,做了她的伥鬼?”
“算是吧,她是上古陆吾最后的血脉,天道诛神的时候,她灵智未开,所以躲过死劫,被太羲神女养育了两千年,在神女死后才开启神智……说是伥鬼,其实是她将最后的一点神髓渡给我,给我做了一副临时的躯壳,让我魂魄可以安身。”
雁濯尘说:“我不能离开她,否则她失去神力,必不长久,可神髓日渐消磨,我已不剩多少时日了。缈缈听说灵参族的至宝可以救我一命,所以才会数番前来搅扰,今日我错神没看住她,才叫她又跑过来吵闹。”
说来真是造化弄人,二十年前他抢走季应玄的剑骨时,心安理得地认为世间的好物都该为他们兄妹所享有。如今他占了缈缈的神髓,苟存一条性命,却日夜不安,饱受愧疚与怜惜的折磨。
“缈缈她……”雁濯尘叹息一声,“神女离世时她还太小,这些年无人教导,她活得并不容易。”
季应玄对此无感。
他说:“灵参族身上长着一种浆果,每年都会收集起来熬成浆,经近千年的月照日晒,碾成粉末,经过九九八十一次灵泉漂洗与过筛,与东海龙泪、西山玉髓一起团成丸,数千年仅得九颗,说是灵参族的至宝并不为过。”
雁濯尘道:“原来如此。”
季应玄说:“我可以帮你求一颗药丸,也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雁濯尘说:“对不住流筝的事我不做。”
季应玄声音轻淡:“何谓对得住,何谓对不住?若说伤她害她,你从未做过,可说说欺她瞒她,你也不是第一回,想必轻车熟路了。”
雁濯尘心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好,那就直说。”
湖畔凉风轻轻拂动季应玄的宽袖,他的衣上沾了草木清露,眉眼也仿佛被湖风吹湿,显出难得的温和神色。
“我死后,你要让流筝知道你还活着,你要让她有牵挂,要救她,让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第67章 现身
从听危楼到云白山, 从掣雷城到太羲宫,流筝找了季应玄许久。
许多人都曾见过他, 可是谁也不曾留住他。
又入冬了,终日白雪纷纷,雪花尚未落地,便被地表上涌的业火炎气蒸成一缕轻烟,街上稀稀落落的路人都打着赤膊,高举着瓦罐,想要储存一些雪水。
流筝靠在茶馆二楼的阑干上抱剑发呆,直到有脚步声走近,才慢慢回神。
“师姐。”
“打听过了, ”宜楣拉开凳子坐下,拎起茶壶倒了杯茶, “两天前山上爆发业火, 吞噬了半个村庄,西境莲主现身,借红莲收拢了业火。”
流筝问:“只是这样吗?”
宜楣点头:“只是这样。”
流筝说:“镇灭业火, 我可以同他一起, 若只是如此,他不必躲我如洪水猛兽, 又或者……”
“或者什么?”
“或是生我的气,或是厌烦了我。”
宜楣嘴唇动了动, 像是在考虑该如何安慰她。
流筝却自顾自笑了:“可是我不信,师姐。如此拙劣的谎言,我不信。”
“那你之后如何打算?”宜楣问她, “你已经追着他跑了两个月,还要再继续下去吗?”
流筝说:“我一定要一个答案。”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 听说在凡界,这本是个很热闹的节日。
上上个月十五,流筝未提防被人敲晕了过去,醒后觉出嘴里有微甘微涩的血腥气,她便知道是季应玄来过了。上个月十五,她有心提防,季应玄却改了硬来的路子,转而在她的水杯中下药,如此下三滥的办法流筝当然没想到,所以又被他得逞,悄无声息地来去。
这次,流筝做好了准备,一整日都抱着剑提防,不吃不喝地坐在屋里。
她倒要看看季应玄还有什么办法。
入夜雪停,云开见月,清冷的月光照在瓦檐的薄雪上,璨璨流动银辉。
流筝卷着被子卧在榻上,只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动辄又麻又疼,仿佛有银针在她身体里游走。
她知道季应玄就在附近,不仅没有忍耐自己的痛苦,反而刻意夸大痛吟,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偏要他听见,偏要他瞧见,偏要他心疼。
她不怕他不来,毕竟这漫漫长夜,他心里一定比她难熬。
过了片刻,有人敲门,流筝匆忙踩着木屐迎出去,却发现来人是宜楣。
“师姐……”流筝眼神黯然,“你不是要回太羲宫去吗?”
宜楣手里握着一个小瓷瓶:“我是要走,有人悄悄在我屋里放了这个,留字说让我转交给你。”
瓷瓶里是数枚血红色的莲子,透着清苦微甘的气味,与流筝印象里季应玄的血味道一样。
可为什么是莲子?为什么都到了这番田地,他还是不肯露面一见?
流筝气急了,也伤心急了,一把夺过瓷瓶,赤脚跑进院中。
“季应玄!”
“你要么堂堂正正来见我,要么别管我的死活!”
空荡荡的庭院里回荡着流筝的声音,栖息在寒枝上的乌鸦惊起,扑棱棱朝着月亮飞去。
宜楣提着她的木屐走出来,正撞见她把瓷瓶丢出去,撞在石头上,哗啦一声响,几枚鲜红的莲子滚在薄雪中,愈显血色鲜艳。
流筝望着碎瓷片久久不言,突然一弯腰,喷出来一口血雾,而后摔倒在雪地里。
“流筝!”
宜楣心中一紧,赶忙上前,却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将几近昏迷的流筝从雪地里抱了起来。
月光如水,洗润他浸湿在雪雾中的眉眼,红衣胜血,被雪地折射的冷光映衬得更加浓烈。
“心不定而强行运气,轻则岔气吐血,重则当场毙命,流筝——”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季应玄脸上。
说不清是他的脸更疼,还是她的手更疼,流筝只觉胸闷气短,偏头又吐出了一口血,正要说什么,却被人三两下封住了穴道,全身不能动弹。
季应玄轻声叹息道:“我给你顺气,别跟我的力量对抗。”
流筝说:“你为何要救我,是想留着我的命继续折磨我么?”
季应玄不答,并指贴在她的剑骨处,与她额头相触,安抚她道:“静心,放松。”
流筝看见他的皮肤近乎苍白,细碎如霰的雪花落在他睫毛上,没有融化,反而结成一层薄薄的冰花。她望进季应玄的眼睛里,瞳孔幽深如长夜,透着极浅的金赭色莲花纹,还有她泪眼朦胧的影子。
他可以驭使业火,如今身上却冷得厉害,仿佛仅剩的一丝热气儿都渡到了流筝身上,在她的血脉里游走,熨帖她,安抚她。
流筝缓缓闭上眼睛,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积攒了许多狠心的话,见了季应玄的面,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谁叫她本就是容易心软的人,而他这副模样,只会让她更加难过。
她拒绝配合季应玄的渡气,也拒绝接受他的血液。
“我不是你养在焰海中的红莲。”流筝说。
这回是季应玄理亏在先,他摸了摸流筝的脸,数番欲言又止。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占了你的剑骨,欠你的情意难以偿还,所以你就可以不顾我的感受,居高临下地摆布我。”
季应玄落在她鬓边的手指几不可见地一顿:“我没有。”
“要报仇的是你,要在一起的是你,要抛下我的也是你……季应玄,你当我是个什么东西,靠你施恩活着的人偶娃娃吗?”
季应玄的手指抵在她唇边,止住了她更多伤人心的话,声音凉而轻,仿佛触地即融的霰雪:“流筝,你不该这样想我。”
流筝冷笑:“我只该受你的蒙骗。”
十五夜剑骨对她的影响尚未完全褪去,她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默默缓气,温热的气息令她的面容更加鲜艳,像一支拒霜傲雪,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崖之花。
季应玄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悄悄竖着耳朵的宜楣,将流筝拦腰抱起,朝她落脚休憩的屋舍走去。
机括灯应脚步声亮起,素雅的青纱帐落下罩住床榻,季应玄俯身亲吻她,流筝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和,只是木然地面对着他。
直到他感觉到流筝仍然在闭气,故意要让体内灵力紊乱,胡乱冲撞丹田。
季应玄脸色有些难看:“你有什么不痛快,过了今夜再说,不要任性地折磨自己的身体。”
流筝说:“我只身上的剑骨是你的,至于我要死还是要活,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冷漠的语气,对季应玄说过这样绝情的话,以至于令他忽略了,太羲宫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大小姐,虽然性子好,万一动怒也有股不管不顾的绝情劲儿。
剑骨的折磨与她紊乱的气息交织着折磨她,她的确很难受,唇色泛白,额析冷汗。
季应玄同样又气又急,骨节攥着她的双肩,渐渐拢紧又缓缓松弛。
倏然却笑了,似嘲似冷。
他说:“我时常不知该如何待你,怕你痛苦,怕你难过,费尽心思,结果到头来,既没有讨你的欢心,也未能如愿使你更舒心。既然如此……”
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紧紧拥住流筝,在她耳边叹息道:“既然如此,我答应你,遂你的心意,再不会一声不响地丢开你,不会躲着你,不会……顾惜你。”
流筝一时没想明白何为顾惜,但她更在乎的是季应玄的妥协和承诺。
“你说真的?”
“要我起誓么。”
流筝提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顺过来,靠在他的肩头,慢慢回拥着他,心里涌上失而复得的满足感。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将会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
借剑骨的灵力镇灭业火,是治标不治本的缓兵之计。
莲生真君虽死,但地底业火上涌的趋势并未减缓,随时会从地表的薄弱处喷薄,沿着山势与河道向周围蔓延。
为了镇灭业火,流筝奔波各处,席不暇暖,可她没有无穷的精力与分身,越来越难以支应这四面楚歌的情况。
直到季应玄替她来做这件事。
与她镇压剿灭的思路不同,季应玄是将业火收归己用,在地隙处种下业火红莲,红莲会代替他夜以继日地吸纳地底流动的业火。
“如此一来,你才有时间琢磨太羲神女留下的伏火阵和剑法。”季应玄说。
可是看着红莲源源不断地吸收业火,花瓣脉络的颜色逐渐赤红近乎诡异,流筝心头也笼上了一丝不安和忧虑。
“莲生真君曾掌控了业火红莲近两千年,若是单纯让红莲吸收业火,就能将地底业火的力量收归己用,那他何必琢磨旁门左道,又是托胎于皇室太子,又是到处收纳追随他的妖魔呢?”
流筝忧心忡忡地问他:“应玄,你这样做,是不是会很危险?”
若是从前,季应玄一定会将她敷衍过去,使她相信这于他而言并非一件坏事。可是不久前的争吵,她那些脱口而出的、令他感到伤心的话犹在耳畔。
他不想再骗她了,这种自以为是的为她着想,其实让两个人都不好过。
于是他说:“是很危险,可是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不悔剑对业火的克制是对抗,但季应玄是红莲之主,他的方法是驯服。没有人能比他更从容、更熟练地平息业火带来的灾难。
流筝久久不语,迎风靠在他肩头,感受他时而冰凉、时而灼热的体温。
“是我太贪心了,既不愿对业火置之不理,也不愿见你有毫发之损。”
流筝声音轻柔,仿佛吹过耳畔的和煦春风。
“可是无论怎样的危险,我都会陪着你一起,应玄,我会陪着你。”
第68章 容器
春花秋月又一年。
流筝夜以继日地揣摩太羲神女留下的剑法, 有时会让季应玄带她重回莲花境中,面对剑冢残壁, 时而静坐顿悟,时而挥剑起身。
季应玄从旁陪着她,偶尔吹动母亲留给他的陶埙,但大多数时候却只在阖目休息。
剑风撩动满境红莲,金赭色的光影浮绕在他身边,他眉眼沉谧,若无知觉,仿佛也坐化成一支姿态安逸的莲花,抑或是本就缘自红莲化成。
呼吸日渐浅弱, 而剑风日益罡烈。
“我好像悟到了!”
终于,流筝收起剑, 快步走到他身旁摇醒他:“应玄, 应玄,快醒醒,我好像明白了!”
季应玄慢慢睁开眼, 有一刹那他眸中金光骤炽, 如业火袭卷,却又瞬息湮灭, 仿佛只是红莲花瓣飘过余光带来的错觉。
流筝微愣:“你怎么了……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这瞬息的紧张盖过了她悟透剑法的喜悦,而季应玄握住她的手, 顺势倚在她身上,声音散漫道:“无妨,只是做了个梦。你方才说, 悟到了什么?”
仔细检查过他周身无异,流筝悬起的心才慢慢落下。
她说:“我好像悟到了神女剑法的灵之所在, 神女剑法共有七七四十九式,对应人的七情,每七式落下,即斩断一情,忧怖崖处断的是惧,周坨山处断的是怒,太羲宫处断的是欲……”
东西两境曾有许多神女遗迹,都曾是神女剑落下的地方。
“所以太羲神女并非是先练成剑法,然后将业火镇压于地表千尺下,而是每七式便自断一情,抽取她的一部分生命力用以镇压业火,所以在第四十九式完成的那一刻,也就是她生命耗尽、身化为止善山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练成神女剑法。”
流筝顿了顿,声音里暗含几不可闻的轻颤:“所以神女剑法……其实是太羲神女的命招,它贵不在招式,而在于……舍我断情。”
季应玄沉默听罢,半晌开口问她:“即便如此,你还是会效仿神女,对吗?”
流筝黯然神伤,却依然含泪点头。
她说:“太羲宫继传神女遗愿,父兄皆亡故,如今只有我……”
季应玄却不似她那般悲切,反而笑着为她拭去薄泪:“果然如此……无妨,你不必顾念我,我不会怪你,你尽管去便是,我会帮你……处理好身后事。”
流筝想说舍不得他,又怕这句话万一勾起他的偏执,欲言又止了许久,最后竟然只能道一句:“多谢你。”
季应玄笑如朗月:“不客气。”
虽然太羲神女的第一剑落在忧怖崖,但流筝并没有完全与她的痕迹重合,在多番思虑后,季应玄建议她在掣雷城俯鹫宫的姜国塔中挥出第一剑,在太羲宫镇压伏火阵的白塔下落下最后一剑。
他解释说:“姜国塔曾是莲生真君盘踞过的地方,他曾在此处编制梦境,安置执念,所以此地必然是业火最汹涌、最容易泛滥成灾的地方。”
流筝也觉得此话有理,于是两人准备前往姜国塔。
“这雨总是不停。”流筝站在窗前观雨许久,突然转身对季应玄说:“我不喜欢雨天,要么……要么就等天气晴了,咱们再走,好吗?”
她还是没有道一句不舍,季应玄阖目靠在贵妃椅中,没有看见她的神情,只听见她寥寥低柔的话语,却忽然笑了。
“你想让雨什么时候停呢?”季应玄问她。
没有等到回答。
这场大雨连绵数日,待一旬后雨过天晴,已是十月深秋。
流筝清晨练剑,带回一身清露,悄悄推开卧房的门,将一枚朱红色的枫叶覆在季应玄的眉心。
她语气很是高兴:“最近天气凉快了许多,业火的影响似乎在逐渐消弭,也许我们不必着急——”
话音未落,却见枫叶上白霜融为清露,清露蒸为水气,叶脉发出细碎的裂响,似是耐不住烘烫,忽而自燃成一片灰烬。
流筝的话音戛然而止,手指轻轻触碰季应玄的鼻梁,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应玄,应玄……”
他睡得很沉,仿佛沉浸在深深得梦境里,也许梦中是漫天的火光,连他现实中的身体都要被灼化,衣角袖间散发出一种极浅淡的、烈火席卷繁花的哀香艳尘。
流筝唤不醒他,只好召出不悔剑,借至冰至寒的剑气为他降温。她的手抵在他的太阳穴处,瞬间刺痛,被烫得通红,渐渐灼伤皮肤,鲜血直流。
她指尖的血沿着季应玄的侧额流下,淌过他锋利的下颌,滴在衣上,赤红更暗。
季应玄终于醒来,躲开了流筝的手,这次流筝看清了他瞳孔中的赤金色,不像上次那样一闪而过,这次的赤金色更深更亮,像一簇燃烧在身体里的业火,渐渐熄灭,乌黑的瞳孔里重又映出她的面容。
瞳孔中的烈火熄了,他的身体也不再滚烫,捧起流筝被烫伤的手指,眉心深深蹙着。
他说:“你的手还要握剑,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那你呢?”流筝问他,“难道你就该把自己当作盛积业火的容器,让业火在你的身体里折磨你、燃烧你?”
说着又哽咽起来。临别在即,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多愁善感,何况季应玄实在是狠得令人发指。
“怎么又哭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同我朝暮相对,只会让你更伤心,你应该回太羲宫去,或者周坨山。”季应玄叹息道。
流筝偏过头,将眼泪抹去,说道:“我不回太羲宫,也不去周坨山,我明天就去掣雷城姜国塔,太羲神女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因为对他的留恋,也是因为近来业火势态似有平息的侥幸,她迟迟没有动身前往姜国塔,想与他多待一天,再多待一天。
如今才明白,季应玄在业火薄发的地缝处栽满了红莲,红莲夜以继日地吸纳地底的业火焰海,他用自己的躯体做容器,盛放无穷无尽、能滔天灭世的业火。
所以近来天气转凉,人界平和,万物似有复苏之兆。
所以他总是困倦萎靡,梦里浑身滚烫。
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业火,可万一失败,将会爆体而亡……他简直疯了!
流筝说:“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强行替我分担,我已经不明不白地受了你的剑骨。”
季应玄说:“你所谓镇灭业火的责任本就因剑骨而起。”
流筝:“那你要插手此事,先将剑骨取回。”
“再说吧。”季应玄帮她包扎好手上的伤口,抵在唇边含笑道:“不要与我算得这样清楚,流筝,否则会让我觉得你是想摆脱我。”
太阳已经升到屋脊上,烁金流地,秋风清爽。季应玄牵着流筝的手,沿着山径慢慢走,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唯闻耳畔秋风如瑟,脚下落叶沙沙。
他们落脚的山屋曾是一位隐士所建,书屋里有一本落满尘埃的泛黄札记,记载了隐士短暂的一生。
“元熙十九年,余三元及第,鹿鸣宴罢扶醉归,神女如芝立于庭,为余簪花,一笑而去,电光石火不可追。”
“元熙二十二年,红尘樊笼浑噩三载,未有片刻忘怀神女,家母亡葬敛罢,再无牵挂,遂辞官周游,不辞深山远林,盼觅得吉光片羽,得见天幸,足慰此蜉蝣一生。”
“元熙二十四年,神女驾幸。”
流筝与季应玄走到林泉边歇息,流筝又掏出这本札记来翻阅。
“隐士又见到神女,然后呢?”
札记中间有大量得空白,勾起了流筝的兴趣,她将空白的纸张一页页翻过,拾起一枚金黄色与赤红色交驳的枫叶,夹进札记中。
季应玄说:“然后他们度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乐而忘忧,乐而忘墨。”
流筝阖目靠在他肩头,心满意足地笑了:“那样很好……这世间总该有俦侣能结成善果,是不是?”
她不愿去深思,他们刚发现山中屋舍时,其间的摆设宛如昨日,一双碗筷、三两个碟子摆在八仙桌上,针黹盒里有一只未补好的袖子,墙上挂着一双斗笠,仿佛主人片刻即归。
她宁可想象着他们一同悟了道,或是兴起出游,连家当也懒得收拾。
季应玄将札记翻到最后一页,指腹抹过书角,纸页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季”字。
他认得札记上的字迹,小时候,母亲曾教他临摹过。
但也仅此而已,母亲从来没有提那人是谁,去了哪里,也没有教他,该去寻人,还是该去寻仇。
“明天,我们就出发去掣雷城吧。”流筝突然说。
季应玄阖上札记,垂目应了一声“好”。
***
姜国塔的结界曾被季应玄和雁濯尘联手破开,如今更显苍老枯旧,孤零零地立在俯鹫宫里。
流筝本想推门直入,掌心触在铁门上,猛得又弹了回来。
流筝迅速召出不悔剑,警惕道:“里面好像有东西。”
季应玄说:“这姜国塔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它滋养了莲生真君的梦境两千多年,只会认他为主。”
流筝心中一紧:“难道他还没死?”
季应玄说:“今日太晚了,不妨改日再来吧。”
“太晚了?”流筝没想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掌中剑不肯松懈:“不行,此事宜早不宜晚,不能再拖了。”
练成神女剑法,镇压业火,此事迟一天开始,季应玄就会多一分危险,多受一天折磨。
季应玄目不转睛瞧着她,目光似是怅然,似是无奈,轻轻笼住她,将她挡在身后。
他说:“萧似无虽死,但他留在此处的梦境也许尚有残余,我是俯鹫宫的主人,又曾与他交过手,比你更熟悉他,所以让我来推开这扇门。”
“应玄——”
流筝直觉突然感到危险,想要拦住他,奈何他的动作比她更快,流筝只见眼前亮起一片金赭色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姜国塔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第69章 神识
“师姐, 你要去哪里?”
“业火流屠,我要去镇灭业火。”
“我同你一起去!”
“你肉体凡胎, 去不得。”
“那你何时回来看我?”
“待世间业火熄灭,我第一个来寻你。”
姒庑——那时他只是姜国皇子,尚未殿上称君,抱着这样的奢念等了许久。
他夜以继日地在姜国塔顶上眺望,望见青紫交纵的剑光如雷电霹雳,听见风云呼啸、业火咆燃,忧怖崖处的动静惊得栖身的妖魔皆作鸟兽散。
太羲神女的剑落下,心中七情也随之斩断,先是忘惧, 继而忘忧。
也许是天生万物有灵,也许是神女斩断的七情为业火吞噬, 感受到威胁的业火竟也生出神识, 化作一缕红影落在姒庑面前。
它对姒庑说:“吾与天地同生,后土千尺下长燃不熄,纵一时被镇灭, 千百年后亦能重聚出世。而你的师姐, 以她的魂魄为引,七情皆断, 即使能镇灭我,也将丧失性命, 与天地间的飞沙走石同化。”
姒庑伤心至极,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只要你听话,吾愿意助你, 这是交易。”
业火说它愿意暂时偃于神女剑下,休养生息两千年, 但是两千年后,姒庑要将它放出来。
“吾赐你长生,赐你沐业火而不焚的身躯,赐你近神的法术,两千年后,你破开神女的阵法,引吾重现于世。”
姒庑连忙问:“那师姐呢?”
“大道不容吾,必降神女于世以克吾,那就是你的师姐。”
姒庑游移不定地盯着那缕神识:“我怎知你不是骗我放你出来灭世。”
业火神识听罢忽然放声大笑,那是一种不同于人声的桀桀冷笑,立时令人毛骨悚然。
它说:“倘两千年后天地降生的神女是太羲,那你得偿所愿,倘若不是她,这乏味的世间,灭了又如何,你还有什么不舍吗?”
姒庑瞳孔微缩,仿佛被这一句话钳住了咽喉。
他转身看向远天,森寒的剑光在乌霞赤云里穿梭,太羲神女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随时都会天塌地陷。
轰隆隆的霹雳声里,姒庑的声音轻浅却坚定。
他说:“我答应你。”
于是两千年后,蛰伏地底的业火突破太羲伏火阵,重现世间。
“这就能解释地通,为何姒庑一介凡身,能活两千年之久,甚至于操控业火。”
观罢姜国塔里重现的这一幕远古往事,流筝心情复杂。
“也能说得通,莲生真君为何要利用祝锦行进入太羲宫白塔,破坏神女拼尽性命布下的伏火阵。”
季应玄走到她身前,业火红莲从他的袖间涌出,化作金赭色的花影缭绕在他身边。
他说:“小心些,这姜国塔还醒着。”
准确地说,是盘踞在姜国塔里的东西仍有意识,注意到了来人的存在,要将这些沉寂已久的故事告诉他们。
于是姜国塔里又变了一幕,熊熊燃烧的业火中,一个白衣女子伏在地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她右手握着寒气未息的命剑,左手破血,绕周身画了一个圈,又以血为墨,在圈里画下术法文路。
流筝惊讶出声:“这是太羲伏火阵!”
话音落,白衣女子身下阵法已成,突然亮起幽蓝色的寒光,向外扩大了几十倍,径长约有数十步,将周遭嚣张的业火一削干净。
白衣女子微微仰头,流筝看清她的长相,纵然已有心理准备,仍不由得一愣。
蛾眉杏眼,昳丽端方,浅琥珀色的瞳孔仿佛正与流筝对视。
与她有六七分的相似,最大的差异,在于两人迥然不同的气质。
一个清冷端方,一个温柔可亲。
“应玄,我……难道我真与神女有什么关系?”
之前陷入姜国塔中莲生真君的梦境时,流筝见过自己映在泉水中的长相,却怕是有人故意要误导她,不敢深思。如今又见一面,流筝不由得有些动摇。
尚不待季应玄说什么,但见太羲神女合掌结印,念念有词,随着法术生效,她身下的影子竟然慢慢脱离她,站到了她面前。
那影子仿佛一个懵懂出世的婴孩,好奇地四下顾盼,见神女伤重,伤心地跪在她身边哭泣。
“别哭,别哭,”神女安抚她,“此次不能将业火自根源斩灭,我有预感,千百年后,它仍将出世为乱。”
“我已一无所有,留下你,望千百年后,或可化劫……只是我剑骨已碎,恐怕你也……你也……”
神女断断续续叹息,最后一滴泪滴落在影子身上,那影子便化作一缕清风,久久盘旋在伏火阵上空。
仿佛大梦初醒,又仿佛久别重逢,流筝怔愣地望着这一幕,也跟着落下眼泪。
“我好像记起来了,我好像……太羲她……”
原来她与太羲神女之间,真的有因果。
正在她心思恍惚之际,季应玄突然握住她的手,说:“事情有些不对。”
他说:“倘若莲生真君知道你是神女点化的影子,又怎会将你误认成神女的转世,一口一个师姐地喊你。”
经他一提醒,流筝骤然惊觉:“是啊,太羲她点化我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人在场,姒庑更不可能知道,除非……”
“除非这根本不是莲生真君的遗留的梦境。”
话音落,姜国塔内突然响起一阵古怪刻意的桀桀冷笑,似是想表达某种得意和愉悦的心情,然而听上去着实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那声音说道:“西境莲主,你不愧是吾这两千年的筹谋里,唯一的意外。”
果然是业火的神识。
季应玄倒是不惊讶,好整以暇道:“你比我想象中更能忍气吞声,竟躲到这里来了。”
业火神识不以为忤,对季应玄说道:“你比姒庑聪明,能杀死他是你的本事,但你别忘了,你的力量源于吾,只有同吾合作,你才能变得更强大。”
流筝开口道:“更强大,然后呢,业火流溢、混沌不分的世间有什么意思?”
“为何没意思?”神识说:“天地初生之态本就不该遭到破坏,神灵是天地的疾疫,生灵则是天地的私心。”
流筝道:“既然你与世间两不相容,那我们与你讲不通。”
神识讽笑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吾?你妄图吸纳世间的所有业火,马上就要爆体而亡!不与吾合作,只有死路一条!”
流筝蓦然抬眼,看向季应玄,嘴唇动了动。
季应玄云淡风轻一笑:“它骗你呢……它之前寄居在莲生真君身上,莲生真君死后,它想重新归于业火,可是业火已经快被红莲收尽,它没有栖身之地,所以才想骗咱们将业火放出来。”
流筝不为所动:“也就是说,你真的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不会,”季应玄声音温和,“这不是还有你在身边么。”
“我?”
流筝没想明白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业火神识的心思被点破,突然朝她扔出一颗爆裂的火球,被季应玄拂袖挥到塔壁上。
袖间红莲骤然生长,红影如法相,将流筝与季应玄二人护住。
“西境莲主,你以自己为容器,时日无多——”
“同它废什么话。”
季应玄声音低冷,突然飞身上前,业火红莲缠绕他的手臂,花影凝成一支长剑,以移光换影的速度朝神识刺去。
神识体量轻盈,飞快躲闪,流筝召出不悔剑,从另一端堵它的去路,两人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上一下,缠得业火灵识不得脱身,屡屡被命剑刺中。
神识是虚体,剑对它的伤害有限,但不悔剑冰寒,令它觉得浑身难受,何况被多番戏耍,早已惹毛了它。神识一次性甩出十数枚爆裂的火球,趁流筝飞剑去挡的时机,抻成细长的绳索模样,缠住了季应玄的胳膊。
这令它十分得意,它要绞断季应玄的胳膊,钻进他的身体,汲取业火的力量,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还能将季应玄的力量也占为己有。
却不知季应玄故意卖了个破绽,正等着它自投罗网,在神识缠上他手臂的那一刻,他的手臂突然化作满簇红莲,将神识紧紧拢住。
流筝惊得险些拿不稳手中剑。
“应玄!你的胳膊!你——”
最后一枚爆裂火球贴着流筝耳边擦过,业火的罡风削断她的长发,在她侧脸留下细长的伤口。
她却无知觉般,怔怔看着季应玄化作红莲的手臂,枝蔓与花瓣仿佛囚笼,暂时将业火的神识困在其中。
“流筝,你冷静些,仔细听我说。”
他的声音倒是非常冷静,平和地仿佛蓄谋已久。
“业火是与天地同生的力量,我虽能借红莲将其一时吸纳,却不能长久地盛放它,它已经融化了我的骨髓,又觉察到神识的呼唤,恐怕很快就会冲开我的束缚……我会爆体而亡——”
流筝高声打断他:“不,你不会!”
她将不悔剑的剑光合拢成天穹状,想要将季应玄罩在其中,借命剑的冰寒灵力降低他周身的温度,减缓他的痛苦。剑光天穹在逼近季应玄的过程中滋滋作响,变得越来越薄,仿佛与炭同器的冰罩,迅速消融。
“你这样救不了我,只会让我更痛苦,流筝……听话些,把剑收回去。”
季应玄的袍角开始燃烧,他瞳眸里的金赭色的火光渐盛渐亮,乌发扬起,露在外面的皮肤越来越白,仿佛被包裹的业火融化,渐渐形如透明。
他的五脏六腑、七筋八脉,俱是如火中滚过一般鲜红。
和他如今的模样相比,他的声音平和得近乎残忍。
他说:“在业火爆开我的身体,与它的神识相融之前,你要用不悔剑刺穿我的心脏,将我与业火一同镇压——这是唯一的机会,流筝。”
第70章 推开
流筝执剑的手不住地打颤, 眼泪很快模糊了视线。
她固执道:“不可能,一定会有别的办法, 我先保住你,我们——”
“流筝!”
季应玄的声调扬起,凌厉冷沉,一字一字如针尖扎在她心头。
他说:“我从前就警告你离我远些,是你信誓旦旦保证,此后万事无悔,这是你自己答应的。”
流筝含泪道:“我没有答应会亲手取你性命!”
“眼下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季应玄说,“坐视我爆体而亡, 业火与神识相融,以姜国塔为始, 再次流屠人世……或者, 在此之前,你将我与业火一同镇灭。”
业火的神识狂躁地在红莲织就的牢笼里冲撞,为了锁住它, 季应玄将越来越多的血肉化作红莲, 加固对神识的钳制。
如此一来,体内的业火则变得更加难以压制, 透过逐渐消融的血肉,流筝看见他脖颈间的血脉爬满了金赭色的裂痕。
业火在季应玄体内燃烧, 流筝却觉得自己将喘不过气了。
她数次举起不悔剑,又崩溃地落下,咬得唇间鲜血淋漓, 依然难以狠下心来,将剑刃送进自己恋人的心脏中。
季应玄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流筝, 我就要坚持不住了……算我求你,别再让我受此折磨,给我个痛快。”
流筝紧绷的喉咙里几乎难以发声:“这何尝不是在……折磨我?”
整个姜国塔里的空气都变得焦灼,令人无法呼吸,仿佛置身于滚灼的蒸笼中。流筝冷汗与热汗交织,这一会儿的功夫,只觉得眼睛生疼,却是再无眼泪可流。
她不顾火焰的灼伤,想要触碰季应玄,见他要分出红莲来保护她,忙又退回去。
她心里清楚,若是业火冲破季应玄的躯体与神识相融,会有怎样的后果。她既已承继神女遗志,不惜以自身性命镇灭业火,自然在行动之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未曾想,死亡并非是最艰难的抉择。
“流筝。”
季应玄望着她,赤金色的瞳孔依然显出温柔的神色。
他说:“我生于业火,死于业火,这是我的宿命,我无可争抗,可我想死在你的剑下,还想最后能……落在你怀里。”
责任与情感撕扯着流筝的心,季应玄怅然的叹息割断了悬在她心口的利刃。
突然,流筝握紧了不悔剑,其用力之深,剑柄的纹路割进了她的掌心,血液沿着剑柄流向剑刃,又缓缓滴落在脚下。
颈后剑骨铮鸣,至冰至寒的灵气大振,如狂风卷雪过境,与环绕季应玄的业火焰气相撞,两股力量瞬间化成实质,发出清脆的咔嚓碎裂声。
剑起,剑意汇于刃尖,青紫如电。
流筝将不悔剑对准了季应玄,拼尽了所有的狠绝,说:“至少我们要同生共死。”
季应玄忽然笑了,仿佛是心满意足,又似是不置可否。
不悔剑逼近,一路咔嚓咔嚓破开焰气形成的罡风,剑尖抵在季应玄心口的那一刻,他不仅没有抵挡,反而克制着周身红莲想要救他的冲动。
他闭上眼睛,先听见剑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借着听见流筝的啜泣声。
很低,却从未如此伤心过。
哭得他心里也跟着疼。
不悔剑寸寸推进,直到穿胸而过,季应玄感觉到至冰至寒的灵气从他心□□开,在他体内与业火相撞。
冰寒两重天,交织着撕扯他的三魂六魄,七经八脉,这种折磨,竟比当年被剖走剑骨、推下业火深渊中难捱千倍百倍。
他已没有力气睁开眼睛,被剑意抵着,飞速下坠。
却有一双手拢住他,柔软咸湿的触感贴上他的嘴唇,在无穷尽的折磨里,如此轻易地夺走了他的心魄。
流筝伏在他胸口,低声叹息道:“应玄,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就当是一起入睡,好不好?”
“听说姜国塔能保存梦境,应玄,你想做个怎样的梦呢?”
她的声音像一缕轻风,落进他最后的知觉里。
不悔剑带着两人向下坠落,剑意破开地表,大地震颤出裂痕,渐宽渐深,似千尺不可见底,要将他们的身形吞没。
“流筝。”
她以为他睡着了,接近地表之际,却又听见他的呼唤,连忙应声:“我在这儿。”
季应玄说:“我赠你的剑,其名不悔——生离死别皆不悔。”
话音落,他利用体内冰寒交织的气流,凝聚最后的力气,突然将毫无防备的流筝推开了一尺左右的距离——
足够了。
流筝目眦欲裂,慌忙要伸手抓住他,却在即将触碰到地隙之际,听见了身后一声威武悠长的虎啸声。
她的指间与季应玄的发丝擦过,身后一道蓝色的剑光袭来,砍断了她手中的剑柄。
砍断了她与季应玄最后的连结。
蓝色剑光将她拢住,阻滞了她坠落的速度,流筝眼睁睁看着地隙在她面前闭合,吞没了季应玄的身影,连一根发丝也没有留下。
流筝惊愕地伏在地隙闭合的地方,迷惘与恐慌将她攥得透不过气来,她伸出手,颤抖着开始挖地面的石板,想要将地隙重新挖开。
眼泪滴在青石板的裂痕上,隐有血红色晕开。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那人蹲下,握住了她鲜血淋漓的双手。
“流筝,你看看我。”
流筝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朝思夜想的脸,意外使她脸上的神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沉默地盯着他——她的哥哥雁濯尘。
雁濯尘强行将她从地上带起来,接过缈缈抛来的披风将她裹住。
他说:“流筝,我来带你回家了。”
仿佛做梦一样。
季应玄的死亡,与雁濯尘的复活,都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
流筝浑身僵硬,怔然不语许久,雁濯尘担忧焦灼的面容映在她的瞳孔里,像是映在没有知觉的水晶琉璃珠上一般。
“流筝,流筝,你同我说句话,我是哥哥……”
流筝突然偏头喷出了一口血,血珠凌空扬作一面雾扇,纷纷落在她玉白色的披肩上。
她在骤然的悲恸与欢喜中晕了过去。
***
两个月后。
宜楣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走进灵霄院,浓郁的药气让挂在屋脊上午栖的陆缈缈打了个喷嚏,身子一歪,从房顶摔下,忙变作猫形落地。
宜楣被她吓了一跳。
“怎么又要喝药,”缈缈抱怨,“喝了两个月了,流筝姐姐不仅没醒,反而睡得更沉,脸都喝成炭黑色了。”
宜楣正要说什么,见雁濯尘走过来,弯腰将猫形的缈缈捞进怀里。缈缈抗议地“喵”了一声,然后把脸埋进他怀里,没有了动静。
雁濯尘捏了捏缈缈的耳朵,被她咬了一口,反倒笑开,春风似的一瞬。
宜楣心中感慨,垂了眼。
雁濯尘说:“师妹不必担心,你熬的药很好,我每日都给流筝把脉,她的情况正一天天好起来,走吧,我随你一同进去。”
冬日里难得有这样温煦的阳光,照得小径旁的积雪都闪闪发亮,缈缈摘了一支梅花,衔在嘴里,又耐不住寂寞地变作人形,率先推开了流筝卧房的门。
“流筝姐姐,今日的梅花真是漂亮,是五瓣的,简直同我的爪子一样可爱——”
她走得快,率先绕过榻前围屏,雁濯尘与宜楣一进门就听见了她的尖叫声:“啊啊啊啊——”
“怎么了,难道是流筝醒了?!”
“嗯,醒了……”缈缈从屏风后探出一半头,茫然地看向雁濯尘:“而且不见了。”
雁濯尘:“……”
床榻上空荡荡,盖在流筝身上的鲛绡锦被叠得整整齐齐,锦被上留下了一封信。
“吾兄亲启。”
雁濯尘从缈缈手中接过信展开,阅罢长长叹息一声,拧着眉心不语。
宜楣问:“难道流筝又回姜国塔去了?”
雁濯尘回答道:“流筝没说去向,可是除了姜国塔,她也没有别的地方流连。”
宜楣说:“她的命剑已竟镇了业火,如今虚弱可期,只怕路上会遇到危险,不如我下山去追她。”
雁濯尘轻轻摇头:“我与缈缈去追流筝,太羲宫的事就托付给师妹你了。”
说罢转身就走,宜楣追出去一步:“宫主选任在即,师兄——”
雁濯尘说:“我早就失去了执掌太羲宫的资格,姜怀阔之后,是你和流筝把即将倒散的太羲宫撑起来,宫主这个位置,只你与她有资格问鼎,如今看来,倒是非你莫属了。”
他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模样的印信抛给她,宜楣下意识接过,发现是宫主传信令。
持此令者,视同太羲宫宫主。
宜楣攥着传信令,望着雁濯尘离开的方向,心情颇为复杂。
同天生太清剑骨的雁濯尘相比,她的天分实在寻常,再怎么努力练剑,也不过是望他的身后尘。
她羡慕过他的天资,仰慕过他的风采,在听闻师父师娘有意要为他们做媒时,也曾芳心暗许。
她想着……若是追不上他,能与他比肩也是好的。
不料造化弄人,世事翻覆,如今这枚宫主传信令,却交在了自己手中。宜楣怅然地叹了口气,说不清心头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既没有太清剑骨,又没有镇灭业火的旷世功绩,也不知道太羲宫的师弟师妹们会不会服她。
正沉思时,宫内弟子匆匆寻来报信。
“大师姐,周坨山的墨少公子带了人来,可要放行?”
宜楣说:“他这些日子也算是熟客了,放进来便是,怎么今日还要上请。”
弟子有些为难道:“这次来的人比较多,墨族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墨少公子说……”
“他说什么?”
“他听说太羲宫即将选新一任的宫主,他来给您撑场子。”
宜楣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在心头,怎么也咽不下去。半晌,无奈地认命,提剑朝南宫门的方向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