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起脚尖,伸长胳膊,袁晴遥按响了门铃,片晌,系着围裙的蒋玲给她开了门。
她有多久没见过林柏楠,就有多久没踏进过他家。
这里曾经是她除了自家以外最熟悉的小天地,如今再次置于其中,除了久违的亲切感之外,也夹杂着几分素昧的气息——
高高低低的门槛全部被铲平了,所有门把上都系了拉绳,家具的棱棱角角都套了保护套。
入户花园里,原本属于盆栽和绿植的空间,现在换成了几件类似于健身器械的东西,玄关处还停放着一辆轮椅。
问了蒋阿姨才知道,就跟她回家要换拖鞋一样,林柏楠回家也要换轮椅,从运动型的换成轻便型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辆洗澡专用的简便轮椅和一辆充电的电动轮椅。
蒋玲扎进厨房忙活晚饭去了。
袁晴遥探头探脑地来到餐厅。
餐桌上放着两个篮子,一个里面盛着许多粗细不一的泡沫棒,另一个里只放着零星几条。
林柏楠坐在餐桌旁,他右手戴着个黑色的半截手套,正在用右手从泡沫棒多的篮子里拿出一条,再放到另一个篮子中……
机械性地重复动作,看不出来在玩什么。
“你在玩什么呀?”袁晴遥走了过去。
“这不是玩具。”林柏楠抬起眼皮瞥她一眼。
“那是什么?”
“看着就行了,别说话。”
袁晴遥努了努嘴巴,双膝跪在座椅上,手臂叠放在一起,胳膊肘撑着餐桌,听话地开启了“静音模式”。
这些泡沫棒其实是手部复健用具,用来锻炼手指的抓握能力,加快手功能恢复的。
泡沫棒有五种尺寸,最粗的大概有袁晴遥的手腕那么粗,最细的和她的拇指差不多粗细。而林柏楠戴着的半截手套,也是康复训练的专用辅具。
从最大号的泡沫棒开始,林柏楠一个一个的,将泡沫棒握在右手中,抬起胳膊,搬运过去。
拿完了最大号,再拿次大号……
他熟练又有序地进行着训练。
一切看似顺利,直到轮到了最小号的泡沫棒,只见他吃力地抓起一根,还没来得及移动,泡沫棒便从他的手掌空隙中漏了出去。
他又试了试……
结果跟第一次一样,跟昨天一样,每天都一样。
他尽力了,却仍然握不住它。
挫败感和灰心写在了他微微下垂的嘴角里,他放弃了最小号的泡沫棒,转而拿起了最大号的,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练习。
一旁的袁晴遥将一切尽收眼底,她恍然明白:写字课林柏楠为什么不肯用右手写字?因为泡沫棒再细也比铅笔粗得多,他连泡沫棒都握不住,又怎么握得住铅笔?
“你的手怎么了?”
小女孩真诚的发问,令小男孩的呼吸停滞了一拍。
他快速地眨眨眼睛,想驱赶走瞳孔里铺陈开来的悲伤,他直了直背,佯装无关痛痒地丢出两个字:“坏了。”
“那你的腿呢?”
“也坏了。”
“不能动吗?”
“嗯。”
“什么时候才会好呀?”
“有些东西坏了,是不会再变好的。”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他动了动右手手指,用指甲去划擦指腹,本应该对外界刺激敏感的娇嫩肌肤,只模糊地感知到了一丝麻木。
双腿和双脚更是死寂得可怕,仿佛不属于自己。
尽管小小年纪已然懂得很多知识了,可是那年的他毕竟只有八岁,他不懂为什么医生叔叔口中的脊髓神经那么重要?为什么神经断了不能像电线一样重新接好?
无助和难过不请自来,他深觉自己是个废物……
从前,他最喜欢的人是自己,现在,他最不喜欢的人也是自己。
就在负面情绪即将踏破林柏楠的心理防线之即,一双小小的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小手拉着他的轮椅转了九十度,与他面对面,小手又轻轻地拍他的大腿,稚气的声音随着拍打悠悠传入他的耳畔:“腿腿快点好起来,要听话,不要让你的主人难过了。”
林柏楠一头雾水,带着薄怒开口:“你干什么?”
袁晴嘿嘿笑了两声,一脸无邪:“修理你的腿呀!我奶奶家的电视机坏了就是这样修好的。”
“我又不是电视机!”
“对哦!”她惊觉他的话很有道理。
忽地灵光一闪,她将手掌贴在他的大腿上,左三圈右三圈地“作法”,嘀嘀咕咕着不知道是在哪个电视频道学来的,还是自己瞎编的“咒语”。
“又干嘛?”
“我把我的内力和真气都传给你了,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袁晴遥自以为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得意的眸子闪闪发亮,而她的触碰还真让林柏楠的一条腿“动”了起来!
“哇哇!我好厉害!”她兴奋地大叫。
“笨蛋,这叫痉挛!”他一脸无语地望着她。
“痉挛是什么呀?”她头一次听说这个词。
“就是一个姿势坐久了,肢体会不自主地抽动,像抽筋一样。我的腿动了是因为你碰了我的腿,并不是我能控制的,而且我也感觉不到腿在动……懂了吗!”
“哦……”她似懂非懂,呲牙一笑,开始胡乱戳起了他的腿,戳得他的两条腿一上一下交叉弹起,“林柏楠,那你多用手碰一碰腿嘛,你看,这不是动得好好的嘛!”
“袁晴遥!很痛!”他咬着牙吼她。
他不是吓唬她才这么说的。
双腿虽然没有知觉,但痉挛的时候会痛,小小的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就好像有只大手要把他的腿筋抽出来,连带着整个脊柱都痛。
她闻言乖乖收回了手,又突然反应了过来,嗫喏一句:“你不是不会痛吗?”
袁晴遥不理解为什么林柏楠的腿撞上金属栏杆没感觉,反而跳动的时候会痛呢?
林柏楠则瘪了瘪嘴巴,沉默以对,反正说了她也听不懂,他懒得跟她解释。
不解释的代价便是——
袁晴遥在林柏楠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掐住了他大腿上的肉!
“袁、晴、遥!”他眯着眼睛瞪她。
“痛吗?痛吗?”她沉浸在探索当中,神色中透着些许的期待与兴奋。她没有恶意,她只是想起了大人们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林柏楠气得咬牙切齿。
袁晴遥不敢再惹他了,搞了半天她的求知欲还是没得到满足。
虽然她下手很轻,但掐人总归是不对的,于是,她用讨好的眼神看着他,小手揉了揉刚才掐过的地方。
见他的裤管因为痉挛而卷到了小腿肚,她又蹲下来替他整理好裤子,还把他的两只脚丫在轮椅踏板上摆整齐,然后,她闪着懵懂的大眼睛,殷殷望着他,像在等原谅。
他白了她一眼,不吭声。
她眼珠骨碌碌地转,想出了一个求和的办法,抬起腿,伸到了他的左手边:“喏,我的腿给你掐一下好了!”
他甩给她一个“你别后悔”的眼神,左手用力地掐了一下她的大腿。
这下他们扯平了!
袁晴遥吃痛地撅起了嘴巴,但林柏楠舒展开来的表情让她放心下来。
她小手拍拍他的发顶,奶声奶气的鼓励没头没脑的,却宛若温泉水氤氲着缕缕暖意:“林柏楠,你别难过啦,你会好起来的!因为林叔叔是世界上最棒的医生,林叔叔一定能治好你的腿!你看,牙齿掉了能长出新的来,你的腿坏了也一定能长好的呀。现在还没长好是因为你的腿它睡着了,等它醒来后,你就又能蹦蹦跳跳了!”
袁晴遥呲开嘴,给林柏楠展示自己新长出的半颗门牙,以证明自己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只有换牙期的小孩才能长出新的牙齿,林柏楠懂得这个常识,所以他不信袁晴遥的傻话。
可是,从受伤至今他还没想过,他不能走路,不是因为腿坏了,而是因为腿睡着了。
损坏的无法修复,沉睡的尚能唤醒。
她总能说出让他如沐阳光般的话,不管是当下,还是未来。
他这下不生气了,还重拾了期冀与勇气,却佯装没被打动到,绷起眉眼淡淡地说:“你是笨蛋,我才不信你。”
跟爸爸妈妈打了声招呼,袁晴遥留在林家吃晚饭。
林平尧今晚值夜班,不回来吃饭,餐桌前只坐着蒋玲和两个孩子。
实不相瞒,袁晴遥非常喜欢来林家。林柏楠受伤之前她就隔三差五跑来楼上作客,哪怕林柏楠不给她好脸色看,也阻挡不了她的热情。
原因很简单——
就是她觉得蒋阿姨做的饭比自家妈妈做的饭好吃,所以她时常在饭点前来,留下来等着蹭饭。
太久没吃过蒋阿姨做的菜了,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味,袁晴遥狼吞虎咽地消灭了两碗饭。
吃饱了,她满足地拍了拍肚皮:“蒋阿姨,你能不能教教我妈妈做饭呀?我妈妈做的饭比学校食堂的饭还难吃!”
蒋玲忍俊不禁:“遥遥喜欢吃,以后就天天来阿姨家吃饭。”
“嘿嘿,我好喜欢蒋阿姨做的饭,也好喜欢蒋阿姨!”袁晴遥靠在椅背上,耸了耸肩膀,冲着蒋玲娇滴滴地撒娇。
一记没好气的眼神甩了过去,林柏楠盯着袁晴遥,不高兴地用勺子戳碗里的米饭,心里暗忖:她怎么这么喜欢来蹭饭?偶尔一两次就算了,他可不想天天和她共桌吃饭,她还差点把学校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妈妈……
麻烦的家伙。
他得想个办法封住她的嘴。
沉浸在对美食无尽回味中的袁晴遥,完全没察觉到林柏楠正暗自琢磨着什么。
吃完饭,蒋玲拿出了蛋糕,特意嘱咐林柏楠用右手拿叉子吃,不许偷懒换左手拿,然后去厨房洗碗筷了。
甜甜的香气丝丝入鼻,袁晴遥叉了一大块蛋糕送入口中,蛋糕胚和奶油混合在一起,牙齿都快要在口腔中起舞了。
又吃了一大口,她的视线驻足在了林柏楠的蛋糕上。
纠结了半天,她最终选了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口味,而他买了奶油的。奶油蛋糕同样诱人,她舔着叉子,忍不住想象奶油蛋糕是什么滋味……
好想尝一口!
对面的林柏楠右手带着辅助器,手里虚握着一把叉子。他掌握不好力度,轻了,叉不起来蛋糕,重了,蛋糕又被叉成碎渣,从盘子里撒出来……
袁晴遥快吃一半了,他连一口都没吃到,他不耐烦地把叉子换到了左手。
“蒋阿姨说了,你要用右手吃!”
“小点声!”
林柏楠慌忙朝厨房探了一眼,水龙头的流水声盖过了袁晴遥的声音,蒋玲什么都没听到。
回过头,他一脸愠怒。
他眸子中的小女孩咬着叉子,委屈兮兮地来回看着他和他的蛋糕,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蛋糕上,垂涎欲滴,似乎再也舍不得移开。
“你想吃吗?”林柏楠指了指面前的蛋糕。
“想。”袁晴遥如实回答。
“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对我爸妈保密,也不跟你爸妈讲,这块蛋糕就给你吃。”他微微扬起下巴,将蛋糕推向她眼前,试着跟她谈条件。
“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
“不为什么。”
“帮你保密就能吃蛋糕吗?”
“对。”
“我不说!我不说!”她没多想便点头答应了,等不及了似的伸手拿过蛋糕大口朵颐起来,“嘿嘿,这块也好好吃!”
一弧得意地笑容在林柏楠嘴边勾起,他略微松了口气。
其实他并不想吃蛋糕。他在路上那么说,只是想堵住袁晴遥的嘴。
他不想让爸妈知道他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不想再让爸妈为他担心和难过。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被无关紧要的人说两句难听的话,从前他不在乎其他小朋友对他的嫉妒和酸葡萄话,现在,他也可以不在乎同学的欺辱和嘲笑。
“林柏楠,你人真好!”袁晴遥小嘴装得鼓囊,她傻傻的因为林柏楠愿意把蛋糕分给她而感动不已,“以后在学校我保护你,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你放心吧!”
“我才不需要你保护。”
“吃了你的蛋糕当然要保护你啦!”
“……嘁,甜食吃多了会变笨蛋。”他故意吓唬她。
“那你以后的蛋糕都给我吃吧,我愿意替你变笨!”她丝毫没被吓到,还非常认真地想要替他解决“负担”。
想得美,就这一次!
他默默在心里回应。
林柏楠没想到,这是他第一次把吃的让给袁晴遥,但不是最后一次,之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次又一次,直至无数次。
只要她想要,只要他有,他什么都愿意给她。
*
“请家长警告”奏效了。
冯胤懿一伙人在那日之后收敛了不少,明目张胆的的欺凌行为停止了。他们偶尔还是会暗戳戳地对林柏楠使点小坏,不过在袁晴遥的冲锋陷阵中,林柏楠的日子不算太难过。
“帮助林柏楠”这件事,给了袁晴遥莫大的成就感。保护弱势群体,助人为乐,她觉得自己能和电影里的超级英雄比肩。
最重要的是,林柏楠对她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远谈不上热情,可是他会主动和她说话了,而且只和她说话,她是全班唯一享有这个特权的人。
当一个人感受到阶段性成果带来的愉悦与成就感时,就会“成就上瘾”,就像现在的袁晴遥——
她不断地想对林柏楠好。
说实话,并不是真的有多么爱护他,她只不过想得到父母和老师的表扬,以及让内心获取满足罢了。
“林柏楠,我有一样好东西要给你!”
一大早来到教室,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袁晴遥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神神秘秘地攥在手心里,卖起了关子:“你猜猜看是什么?我提示一下哦,是写字的时候用的。”
林柏楠对此毫无兴趣,他专注地看着书,连半个眼神都不分给她。
“铛铛!”热情不减,她兴冲冲地把东西递到了他眼前,“是握笔器,我奶奶做的,你带着它就能用右手写字了!”
随着她的手掌摊开,一个灰色的橡胶软套映入眼帘,软套很厚实,是两端开口的圆筒形状,长度大约五厘米。
那天在林家吃完晚饭后,回到家,袁晴遥按照惯例把一整天的所见所闻一一分享给了家人听,当然,她信守承诺地隐瞒了林柏楠被欺负的事。
当时奶奶也在场。奶奶那日做了甑糕,还没等甑糕放凉,就心急地给馋猫孙女送来了。袁晴遥的胃里仿佛藏着黑洞,她在吃了两碗饭、两块蛋糕后,又吃了一小块甄糕。
听了孙女的描述,奶奶回家翻出了不用的老式暖水袋,将暖水袋沿边线拆开。量了量铅笔的直径,又估摸着合适的粗细,她剪下一条卷成了环状,斜纹面在外,光滑面在内,最后,用万能胶将两端牢牢地粘在一起……
一个简易握笔器便成型了!
只要把握笔器套在铅笔上,铅笔就变粗了,这样林柏楠的右手就能握得住铅笔了!
老一辈的人手真的很巧。又过了两天,等胶水完全干透了,奶奶把握笔器交给了袁晴遥,让她拿给林柏楠用,于是,便有了今早的画面。
“快点试一试!”袁晴遥兴奋地催促道。
“不需要。”没有预想中的开心与感动,林柏楠臭着一张脸,冷漠地把握笔器推开了。
他不喜欢这个东西。
首先,他觉得这个叫握笔器还是什么的玩意很丑,非常丑,灰不溜秋的像块老鼠皮;其次,要是被其他同学发现他的右手需要工具辅助才能写字的话,一定会再次招来复杂的目光,到时候,冯胤懿一伙人不知道又会怎么羞辱他……
“试试嘛,很好用的!”
“我说了不需要!”
“你明明就需要。”
“不用!”
“试一试嘛!”
“你好烦!”
小女孩不知放弃的劝说让小男孩不禁心生烦躁,他黑黢黢的眼睛里冒出了几丝火光,眼尾都凶巴巴地吊了起来。
她伤心又委屈地瞪了他一眼,他果然还是那个没礼貌、脾气臭又讨人厌的林柏楠!她哇哇大叫:“你才烦嘞!哼,我再也不要理你啦!”
望着她奶乎乎的脸蛋气得像充了气的气球,他双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地继续翻看起了课本。
4月,午后的阳光脱去了凉意,薄薄的暖阳照耀大地。
下午第二节课是孩子们最爱的体育课。
操场上,孩子们跑来跑去的,欢笑声此起彼伏,那朝气蓬勃的样子,让人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稚嫩的脸庞更似人间芳菲,还是这绿意盎然的春天?
林柏楠独自一人坐在教室。
楼下的阵阵欢闹惹得他心烦,那些声音宛如一块块小石子投入水中,在他的心湖上溅了名叫“落寞”的水花。
读幼儿园时,他最不喜欢上的就是体育课,他不明白那些游戏有什么好玩的?这下好了,他彻底告别体育课了,他现在和以后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翘掉体育课,可是……
他高兴不起来。
书是看不进去了,他缓缓地推着轮椅来到窗前,往操场望去。
体育老师正带着学生们玩“丢手绢”,大家围坐成一个大大的圆圈,大声唱着童谣。
几圈过后,手绢传到了冯胤懿的手中,只见他晃头晃脑地踱步到袁晴遥的身后,丢下手绢,还扯了一下她的马尾辫。
她立马抓起手绢,起身追着他跑。追了两圈也没追上,他故意放慢脚步,在她即将抓住他之际,一头扎进人堆里坐下,还不忘得意洋洋地冲着她扮鬼脸。
然后,袁晴遥被推进了人群中间,不知道表演了什么节目。
林柏楠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想必她很为难吧?
如果不是为了帮他,她也不会被坏学生捉弄。
内疚感浮上心头,他回到座位,静静地注视那枚握笔器。
“林柏楠——”
这时,熟悉的声音从后门传来。
是蒋玲准时来给儿子换纸尿裤了。
那几年的林柏楠是个脆弱易碎的瓷娃娃,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
那几年的他什么都掌控不了,控制不了右手,控制不了身体,甚至无法控制大小便,他需要别人每两节课带他上一次厕所,帮他脱掉湿漉漉的纸尿裤再换上干净的。
目光从握笔器上移开,他滑着轮椅驶向蒋玲:“来了,妈妈。”
他还是没有接受她的好意。
体育课下,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回到教室。
袁晴遥挽着葛冉心的胳膊,两人手里各自拿着半截棒冰。
回到教室时,林柏楠还没有回来,袁晴遥啃着棒冰和葛冉心聊班级里的八卦,两个女孩眉飞色舞的。
快上课了,林柏楠才慢悠悠地回来。
吃完最后一口棒冰,袁晴遥一边抿着嘴唇,一边目光追随着林柏楠移动的身影直到他停在课桌前,她好奇地开口问:“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呀?”
话音刚落,她想起了什么,扭过脸去,晴朗的表情忽地挂起了几朵“人造乌云”,懊恼地拍大腿:哎呀,不该跟林柏楠说话的!她居然忘光光了,她正在和他冷战!
他思索几秒,探身向前:“我在教室……看书。下节什么课?”
知道下节课是科学课的他装作不知道。
他不想和她冷战了。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袁晴遥得意地扬起下巴,接收到了和好的信号。她手指指着粘在课桌右上角的课程表,“下节是……科学课。不用谢!”
他撇了撇嘴。
他还没说谢谢呢……
“我们和好了吗?”她凑了过来,眨巴着大眼睛。
“……是你自己要生气的,我没想和你吵架。”他装大人似的板着脸,一副傲娇的样子。
“什么意思呀?是和好了还是没和好?”
“笨死了,自己想去。”
“你说嘛!”
“不说。”
“说嘛说嘛!”
“不说不说。”
“说嘛说嘛说嘛!”
“不说不说不说。”
……
对话陷入了死循环,两人掰着手指头数个数,直到上课铃声叮铃作响,这场无意义且幼稚的对话才停了下来。
难得林柏楠愿意陪她玩,袁晴遥的心情如春风拂面般舒畅。
老师站上讲台开始上课了,她打开文具盒拿出铅笔和橡皮,要快点进入学习状态了。
然而,在打开文具盒的一霎,她晴朗的好心情瞬间被眼前的景象一扫而空——
所有的铅笔都被折断了笔头,上演了“头身分离”的惨状,文具盒内部被铅笔屑和木渣滓糊得脏兮兮。
她惊愕地看向林柏楠,竟发现他的文具盒也是一片惨淡。
小拳头一拳锤在了课桌上,她咬牙切齿地噔视前方,一定是冯胤懿那帮人干的!
而相比较袁晴遥的反应,林柏楠则淡定得不可思议,他面不改色地从抽屉里拿出卷笔刀默默地削起了铅笔。
将铅笔插进笔孔,他右手压着机身,左手转着摇把,奈何右手使不上力气,卷笔刀在他手下不听话地打着圈。
他试着换了手,结果更不好操作了,他的右手根本握不住摇把。
终于,一抹不悦之色攀上了男孩的眉梢。
“我帮你削吧。”袁晴遥伸手去拿卷笔刀,却被林柏楠躲开了,他微微抬眸给她一个眼神。
不要多管闲事!
他没说话,但她仿佛听到他这样说了。
她怏怏地收回手,不忍心地注视着他和卷笔刀“搏斗”。
卷笔刀已经不是袁晴遥非常喜欢的那个“红色火车头”了,林柏楠换了新的。虽然新的卷笔刀也很好看,但还是无法超越“红色火车头”在袁晴遥心中的地位。
想一想,她以前还常常借用呢!
……以前?
眨眼间,她灵光乍现。
趁着老师背过身子在黑板上写字的空档,袁晴遥用手指戳了戳林柏楠的胳膊,声音跟蚊子叫一样细:“你的卷笔刀能不能借我用用?我的没带。”
她眼底满是真诚而恳切的光。
他把卷笔刀推向她:“你用吧。”
袁晴遥三下五除二削完了自己的铅笔。但她没有马上把卷笔刀还给林柏楠,而是自然地将他的文具盒拿过来,一根根的,削起了他的铅笔……
就像以前被他使唤时一样。
只不过这次,她是主动被使唤的。
把削好的铅笔排列得齐齐整整,她还帮他擦干净了文具盒,还回卷笔刀,不忘对他说声:“非常感谢!”
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别扭:“哦……”
小心思没被识破,她笑盈盈的,指了指在“三八线”上躺了快一整天的握笔器,眸子里流转着毫不掩饰的期待,而这份期待又在他忽然转变成臭脸的表情中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