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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1 章 考成法的主要目的

    考成法的主要目的并非只是隐蔽的削弱科道官的独立性和监督权,而是为之后一系列改革做准备。

    因此,对地方官的考核有两个核心内容,一是清丈土地,二十征收赋税。

    这样才能快速充盈国库,拿钱去巩固边防。

    在冯保的影像中,张居正的做法很是激进,考成法的要求也尤为苛刻。

    在前期清丈土地上,一些地方官吏为了达成考核目标,想方设法多丈量土地,给百姓带来极大地负担,迫使他们甚至抛弃自己的土地,去做流民。

    赋税的征收更是严格,甚至达到九成仍要受到降俸的处罚,不到六成就要革职为民。致使有些地方官再次把主意打到老百姓头上。

    还有刑部,考成法甚至给每个省都下了硬性指标,必须有多少例死刑才算达标。

    这些都是考成法中,不太完善的地方,也是这一改革制度的隐患之一,最终在张居正去世之后,申时行任内阁首辅时废止。

    而眼前这一份考成法,却更加详尽和完善,各项指标相对缓和,考核标准也更人性化。这更像是历史上那份考成法的改良版。不至于一上来,就把整个官僚集团全都得罪光,给自己八面树敌。

    冯保心中有诸多疑问,但他早就知道他所在的这个明朝,与他记忆中的那个明朝很不一样,若是以前,他察觉到不同寻常,也不会多想。

    但今天他心中总有一些异样的感觉,这份考成法,就像是有人预料到了后果,刻意改过一样。

    冯保趁着休息这天,私底下找了个相熟的吏部官员,向他打听两个人,一个是刘台,一个是傅应祯。

    那吏部官员愣了片刻,竟是想不起这两个人是谁,又不知司礼监掌印为何提起这二人,也不知是冯保的亲戚还是得罪过冯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只说要回去查一查。

    冯保见他这反应,心中就大抵知道了答案。没多久,此人就给了他回复,刘台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在云南一个偏远地区做推官。

    而傅应祯,根本查无此人。也就是说,他连进士都没考上。

    隆庆五年,也就是去年进士科的主考官,正是张居正。

    冯保只记得傅应祯进士排名靠后,具体多少名不记得了,能当上御史,也是因为张居正这个老师的提拔。

    刘台他却记得很清楚,二甲第四名,刑部主事改御史,巡按辽东时,李成梁打了胜仗,他却邀功请赏,现行奏捷,惹怒了张居正,奉旨谯责。

    刘台怀恨在心,上疏弹劾张居正,指

    出考成法是张居正暗含私心,想要掌控和打压言官。

    而后,傅应祯也跟着弹劾张居正,二人都被万历杖刑、革职。

    偏远地区做推官的刘台,查无此人的傅应祯,赋闲在家的张四维,调往南京的王锡爵……回想一下这些即将要和张居正对着干的大臣们,在张居正还没当上首辅之前,就因为各种原因,远离朝堂。

    冯保觉得,这一定不是巧合,这是有人有意为之。

    回想前面这十多年,张居正看似什么都不做,不争不抢,专心给朱翊钧当老师,实则,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早就为自己当上首辅,推行变革扫清了障碍。

    那么问题来了,他这未卜先知的本事究竟是哪里来的?

    难不成,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个几百年后的明史爱好者,一不留神穿成了首辅?

    但很快,冯保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真是这样,他们相处了十几年,思维方式,语言习惯都有迹可循,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并没有。

    他想,以他和张居正现在这关系,不如就直接问吧,转念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恐怕非但问不出什么,反而还会暴露自己。

    冯保左思右想,决定先不纠结这个问题。不管这位元辅先生究竟打哪儿来的,目前看来,至少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很快,在朱翊钧临朝的日子,就有官员在朝堂上议论考成法。

    不出意外地,除了张居正的门生,科道官集体反对,其他文武官员也是反对者占绝大多数。

    无论他们有多少私心,嘴上都是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违反祖制。

    这句话朱翊钧从小到大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开海禁的时候,反对派就拿祖制说事,在江南清丈土地、推行新政,还是违反祖制,隆庆和议、俺答封贡都是违反祖制。

    两百年过去了,祖制好像变成了压在大明王朝头上的一座大山,只要搬出来,就能将任何改革摧毁在萌芽阶段。

    其实,这些大臣们打的什么主意,大家心知肚明。

    明朝这些官员,真正从贫苦人家高中当官的极少,其实家境都不错,不是官宦子弟,就是士绅望族,要不就是王崇古、张四维这样,家里经商的。

    他们当官就是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家族的财富和地位,至于老百姓苦不苦,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

    就算是贫苦人家考出来的官员,他们十年寒窗跨越阶级,想的也是尽量累积财富和官爵,让自己的子孙不再受苦。

    大明官员的俸禄本来就低,没有人会吃力不讨

    好,去管不相干的人的死活,更不要提王朝基业。

    大家只想谋个肥差,利用职务之便拼命敛财。

    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朱翊钧这皇帝当了不到半年,已经很能体会祖宗们的不易。

    有时候也并非皇帝想摆烂,实在是这些文官心眼太多,势力太强,皇帝也奈何不了他们。

    朱翊钧听着这些老头儿你来我往的争论,个个心怀不轨,又慷慨激昂,还把别人当傻子,以为看不出来。

    他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张居正,他面色肃穆,眼神坚毅,无论听到多么激烈的反对意见,都不会让他的神色露出半分破绽。

    众人吵完了,这才看向朱翊钧。有人站出来,跪在大殿中央,是户科给事中余懋学,痛心疾首的说道:“陛下,太祖高皇帝在立国之初,就曾告诫后世子孙,必恪守祖制,臣下有敢奏请更改者,要治以变乱祖制罪。”

    其实,张居正已经料到这些人会逼着朱翊钧给个态度,也提前给他想好了说辞,让他推给内阁便是。

    但朱翊钧听他们左一句祖制,又一句祖制,还把太祖高皇帝也搬出来了,实在忍不了,拿起一本奏折,随手一抛,那奏折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余懋学跟前,把他吓得一哆嗦。

    朱翊钧沉声道:“第四页,第三行,念。”

    朱翊钧不比穆宗温吞的性子,说话时颇有几分世宗的气势。

    朱翊钧从小习武,身高体格长得比同龄人更快一些。遥想当年世宗登临大宝之时,比他大不了几岁,应该也是这般模样。

    果然是世宗养在身边的小皇孙,称他一声“小世宗”倒也合适。

    余懋学抖抖索索捡起奏疏,按照朱翊钧的要求,翻开指定那一页,开始念:“查得《大明会典》内一款,凡六科每日收到各衙门题奏……以是知稽查章奏,自是祖宗成宪。第岁久因循,视为故事耳。请自今伊始,申明旧章。”

    余懋学的声音越来越小,在空旷的大殿内有些听不真切。

    别人听不真切,朱翊钧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

    但他仍是掷地有声的问道:“大声告诉朕,最后一句是什么?”

    他高高在上,负手而立,与生俱来的帝王威仪,实在太有压迫感。余懋学只得大声重复道:“请自今伊始,申明旧章。”

    朱翊钧又道:“《大明会典》是不是祖训?申明旧章,又算不算遵循祖制?”

    这话是问余懋学,也是问在场文武百官,看到皇上愠怒,无人再发一言,全都默默地垂着头。

    朱翊

    钧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又道:“你们一个个都把祖制挂嘴边,看来都熟读大明典籍。”

    “这样吧,既然你们这么喜欢钻研祖制,不如朕把你们调往南京,去孝陵帮朕问问,祖制解决不了大明如今的难题,究竟能不能改?”

    “!!!”

    后面几个字,他稍微拔高了音量,吓得底下文武百官齐刷刷跪了一片:“陛下息怒!”

    “……”

    片刻无声,再抬头时,御阶之上已空无一人——他们的皇上已经走了,陈炬在一旁喊了声“退朝”,也走了。

    朱翊钧以为,他在朝会上发了一通脾气,大臣们就不作妖了。

    没想到,这些老油条,只是当时被震慑住了,下来之后,该上疏上疏,该劝谏劝谏,丝毫不耽误他们苦口婆心的教训朱翊钧:你年纪还小,还没有亲政,好好学习祖训,别被人几句话一忽悠,就想着改革。

    他甚至在吏部呈上的题本中,看到有官员因为此时而请辞。

    朱翊钧倒也不意外,历经嘉靖、隆庆两朝,这些大臣有多难缠,他早已经见识过。

    只是心中有些无奈,又有些难过。进讲之后,拉着张居正在文华殿后面的暖阁并排而坐,说悄悄话。

    “张先生,一直以来,你都告诉我,旧的规则经过两百年岁月变迁,早已弊病丛生,唯有打破旧制,推行新政,才能开创中兴大业。”

    “可是,阻止大明中兴大业的却是大明的臣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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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2 章 朱翊钧提出的这个

    朱翊钧提出的这个问题,自然在张居正的意料之内,事实上,考成法也正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而提出的。

    张居正问道:“陛下可记得,臣在奏疏中提到‘姑息之弊’。”

    朱翊钧点头:“当然记得。”

    张居正又问:“那陛下说说,何为‘姑息之弊’。”

    他奏疏的内容太长,朱翊钧大致总结了一下:“‘姑息之弊’就是:第一,诏令不行,政令不通;第二,有法不遵,有例不循;第三,只有部署,没有督促落实;第四,崇尚空谈,不务实际;第五,互相推诿,不负责任;第六,办事拖延,效率低下;第七,奢靡之风盛行;第八,大开贿赂之门。”【1】

    张居正又道:“陛下说得没错,‘姑息之弊’严重,乃是一些官吏名实不符。人主之所以驭其臣者,赏罚用舍而已。欲用舍赏罚之当,在于综核名实而已。”

    “考成法也正是为综核名实而已。”

    他看向朱翊钧,语重心长的说道:“陛下,如今,朝堂之上,官僚之风尤甚,于国于民都是大患。考成法触及了某些人的根本利益,他们必定要不遗余力的阻止。”

    “变革新法如同打仗,需要勇气和意志。”

    以史为鉴,王朝经历两百年,积习生弊,官僚主义愈演愈烈,帝国陷入危机,财匮力尽,民生凋敝,外敌伺机进犯,不断侵扰,皇权最终滑向崩溃边缘。

    如今“姑息之弊”已成,想要让大明转危为安,为由全面改革。

    张居正继续说道:“考成法既是开始,也是基石,若不能坚定信念实施下去,后面的政令很难推行。”

    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整个官僚集团和士绅阶级的对抗,这将是一场艰苦卓绝的百年大计,决不能向任何人做出任何形式的妥协。

    张居正经历过一次人亡政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在争取多活几年的情况下,他也需要培养一批与他理念相同的接班人。

    他曾经对朱翊钧心灰意冷,后来发现,眼前的孩子,和他记忆中的全然不同。

    朱翊钧从小就聪敏、早慧,勤勉好学,精力旺盛,充满好奇心。是大明帝国唯一,也是最适合的继任者。

    从他三岁开始,张居正就担任他的讲官,在多年侍讲与陪伴中,潜移默化,让他认识并坚信,只有变革,才能挽大厦于将倾。

    张居正又道:“这份考成法徐徐图之,考核并不十分苛刻,若是有人百般阻挠,那便是居心叵测。”

    “咦?”朱翊钧歪头,皱眉,“这一份考成法……还有另一份吗?”

    冯保本来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张居正,见他仍是神色如常,回道:“臣拟过好几份,把认为最适合先进朝廷的那一份呈上给陛下。”

    朱翊钧点点头:“这样啊!”他又拉着张居正的手:“张先生,你放心,我一定会坚定不移的站在你这边。”

    这一聊又到了中午,朱翊钧便把张居正留下来,一起用了个午膳。

    没到张阁老进讲,十次有八次都要被皇上拉着说悄悄话,每每错过饭点儿,朱翊钧总要留他用午膳。

    用完了午膳,朱翊钧忽然想起个人来:“那个余懋学,我明天就让他去南京上任。”

    余懋学做梦也没想到,他只是在朝堂上提到恪守祖制,第二日,皇帝就下了诏令,让他即可前往南京,任祠祭署祀丞,所有工作内容与祭祀有关。

    朱翊钧说到做到,让他去南京和太祖高皇帝讨论祖训。

    并且几天之后,再次上朝,再有人胆敢跟他提“祖训”二字,都可以去南京报道。反正祠祭署除了祀丞三人,还有礼生二十四人。

    再不行,北京也有皇陵,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宪宗……想去和哪位祖宗探讨祖制,随便挑。

    虽然无论是朝廷还是地方官员,对于考成法颇多不满,但在朱翊钧和张居正的强硬态度下,也不敢再说什么。

    虽然朱翊钧还未亲政,事事还需要请教皇太后。皇太后对他的学习要求严格,对他的天资和能力却是给予充分肯定,既然儿子和元辅决定的事,她自然不会反对。

    不管怎么样,考成法算是正式提上日程,现在只需要各部门再完善细节,就可以颁布下去。

    腊月二十三是朱翊钧的生辰,现在他已经即位,皇帝的生辰是一个特殊的节日——万寿圣节,朱翊钧要身着隆重的冕服,坐在皇极殿高高的龙椅上,接受百官朝贺。

    在万寿圣节前,礼部就上了名单,让一部分官员回京朝贺,被朱翊钧拒绝了。

    这么远的路程,一来一回费时费力还费钱,关键他也不需要这么多人庆生。

    接受百官朝贺之后,朱翊钧到建极殿更衣,对身边的人抱怨道:“明年连这个百官朝贺也取消了吧,我瞧他们也不愿意,正巧,我也不愿意,大家就不必相互勉强了。”

    “我皇爷爷……”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也黯然下去。

    当年,世宗的身体早已经不行了,因为想多陪陪这个宝贝孙儿,硬是坚持到了他的生辰之后。

    朱翊钧低声呢喃:“我又想皇爷爷了。”

    再过两日,就是世宗的忌日,朱翊钧要亲自到永陵祭奠。这么冷的天,冰天雪地,为了皇上的安危,百官劝他留在宫中。

    他去大家也得跟着去,虽然就在京郊,那也是好几十里地,这个天气,来回走一趟也挺要命。

    朱翊钧一想也对,他自己既不怕冷也不怕累,走一趟倒没什么,下面这些官员,一个个年老体弱,半路上有个好歹也不好办。

    虽然这帮老头子天天跟他作对,但朱翊钧珍视生命,不想让任何人白白送命。

    冯保一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神性。别的皇帝爱民都是作秀,他爱惜百姓却是真情实感。

    过年的时候,皇帝照例要在乾清宫设宴。晚上,朱翊镠问他:“哥哥,什么时候看鳌山灯和烟花?”

    朱翊钧说:“没有鳌山灯,也没有烟花。”

    朱翊镠嘟嘴:“可是,父皇在的时候就有。”

    隆庆被他身边的太监蛊惑,每年都要在宫中设鳌山灯,放烟花,还不是一日,是从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七,每日都有,宫中日日灯火通明,节日氛围浓烈,当然,银子也花费巨大。

    现在朱翊钧当了皇帝,前不久,才听大臣和司礼监核算这一年的国库收支情况。听完只觉得事事都要花钱,那点税赋却少得可怜。

    好在因为月港开海,海澄县的税银每年都在增加,江南地区自从推行“一条鞭法”之后,税赋也有一定提升。

    总之,朱翊钧觉得,花钱看烟花,不如拿去巩固边防,或者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转念一想,张先生说了,朝廷奢靡成风,贪赃横行。他又觉得,银子放在太仓,最后也不知道落入谁的口袋,倒不如先放进自己口袋。

    张居正时常提醒朱翊钧,国库紧张,要节俭,甚至让他白天多读书,晚上就别看了,这样还能节省一些蜡烛。

    朱翊钧都照做了,但是,他父皇在位时每年要从太仓银提多少银子,现在也一样,一两都不能少。

    百官实在看不懂,他们这位小皇帝才十四岁,也不织造,也不选秀,也不放烟花,也不修宫殿,连皇宫里的伙食逗比以往精简了许多,他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有言官上疏劝谏,朱翊钧御批:“朕的事,你少管。”

    “……”

    不过弟弟妹妹毕竟还小,一年到头,过年这几日总得让他们高兴高兴。

    朱翊钧提前几日给弟弟妹妹准备了一场考试,按照成绩奖励铜钱,考得好多发一点,考不好少发一点。

    又让太监去长安街的集市上买了一堆小玩意儿回来,过年的时候,扮成游方货郎,担着挑子叫卖,弟弟妹妹便能拿着钱去买自己心仪的玩具。

    还有个小妹妹太小了,才一岁多,话都说不明白,更不会花钱。

    朱翊钧便抱着她,哄她叫哥哥,叫一声就奖励个小玩具。

    朱尧姜可太喜欢他了,“哥哥,哥哥”叫得停不下来,得了玩具还会靠在他肩头咯咯的笑。

    太监还准备了一堆手持的烟花,朱翊钧带着弟弟妹妹一起放。虽然没有大型烟花的绚丽多彩,但自己动手也别有一番意趣。

    这个年相比以往虽然过得朴素了些,但是有朱翊钧这个长兄的陪伴,弟弟妹妹甚至比父皇在时过得更开心。

    穆宗从不曾这样亲自带他们玩耍。

    皇太后看着儿子,很是欣慰。他毕竟才十四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在弟妹面前,像个大人一般,有模有样的扮演父亲的角色。

    哄完了小的,朱翊钧还得哄老的,挑了个日子,请皇太后、太皇太妃,还有他的姑姑宁安大长公主在宫里的戏楼听戏,世宗和穆宗的妃嫔都来。

    朱翊钧看着这一屋子的女人,跟着戏台子的主角儿,一会儿欢喜,一会儿落泪,可愁死他了。

    她问冯保:“大伴,你说,我父皇那些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后妃,他们的父兄应该都还在吧。”

    冯保不懂他什么意思,回道:“应该……是吧。”

    朱翊钧又道:“我看她们年纪轻轻,在宫里呆得怪没意思,倒不如回家去。”

    “呃……”

    他竟然有这样的想法,冯保吃了好大一惊。在英宗之前,皇帝驾崩,没有留下子嗣的后妃,那是要拉去殉葬的。

    他可真敢想,竟然要在皇帝死后,将皇帝的女人送回娘家。

    冯保想:“谁不渴望自由,但在这个时代,身为女子,偏偏没有自由。”

    强行给她们自由,恐怕只能让她们的命运更加悲惨。

    他摇了摇头:“可能……不行。”

    朱翊钧想到徐小姐在徐家的境遇,了然的点点头:“回到娘家,也未必能过得好。”

    不是谁都像吴小姐那样命好,夫家遭逢变故,还能回到娘家继续过好日子。

    “算了,我只是说,如果她们和她们的家人都愿意的话。”

    把宫里大大小小都哄开心了,朱翊钧也想让自己开心开心。

    而他寻开心的方法很特别——出宫去玩。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他每次出宫都有重要的事情,匆匆去,匆匆回,没有什么玩耍的时候。

    算起来,其实他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张懋修,还挺想他。

    “大伴,咱们去张先生家里吧。”

    冯保回道:“那得先请示皇太后。”

    朱翊钧嘟嘴:“哼!你现在什么都听皇太后的。”

    冯保直呼冤枉:“以前出宫也要请示先帝的呀。”

    “……”

    朱翊钧无言以对,父皇宠他,只要是他的请求都会答应。

    母后更加严格,尤其他当了皇帝以后,许多事情便由不得自己。

    但朱翊钧有的是法子:“那咱们快走吧……回来就去向母后请示。”

    “!!!”

    他还学会了先斩后奏!

    作者有话要说

    【1】:陈国平《张居正改革中的考成法考论》

    第 183 章 “不不……”朱翊

    “不不……”

    朱翊钧下定决心,拔腿就走,冯保和陈炬在后面追他,“陛下,陛下……您现在是皇上。”

    朱翊钧一边走入寝殿,一边问:“皇上怎么了?”

    冯保说:“皇上是天下共主。”

    朱翊钧回道:“天下共主才应该多出宫看看,体察民情。”

    说得挺好听,就是不知道首辅家中有什么民情能让他体察。

    “那……”冯保跟在他身后,“那就换身衣裳吧。”

    此言一出,他就收到了陈炬的一记白眼:“有这么惯孩子的吗?”

    冯保摊手:“不惯着怎么办,他就不去了吗?”

    朱翊钧没看到他俩在后面眉来眼去,自顾自张开手臂:“更衣。”

    “……”

    朱翊钧来到张居正的府上,下人都认识他,管家游守礼看到他,吓得腿都软了,赶紧跪下行了个大礼,三呼万岁之后才说道:“陛下,您……”

    朱翊钧挑了挑眉:“我怎么来了?”

    游守礼额头埋在雪地里:“草民,不敢!”

    朱翊钧嗤笑一声,继续往前走。

    游守礼仍跪在原地,朱翊钧又转过头来:“引路。”

    游守礼一咕噜爬起来,躬着身,低着头,小跑着上前,一路大气都不敢喘,沿途张府的下人跪了一片。

    他当上皇帝,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有了天大的转变。他做太子的时候,大家虽然也毕恭毕敬,但多少还把他当个孩子。他做了天子,众人的塔读就从毕恭毕敬,变成了诚惶诚恐。

    走了一半,张居正就迎了出来。不难看出,来得挺急,只穿着室内的夹袄,外袍都没穿。

    他一向体弱,每到季节更替或是气温骤降都要生病,热了不行,冷了更不行。

    张居正见了朱翊钧,既惊讶,又无奈,屈膝要拜,被朱翊钧一把扶住:“雪地太凉,先生免礼吧。”

    张居正的手被他紧紧握住,掌心干燥而温暖。他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拉着先生的手。

    这么多年来,张府也没什么变化,除了紫禁城,朱翊钧对这里更熟悉。拉着张居正的手,径直走向正厅。

    屋里燃着炭火,一进门,热气扑面而来。朱翊钧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一把扯下披风丢给陈炬,笑盈盈的看向张居正:“我今日也要在张先生家蹭一顿午饭。”

    张居正叹口气:“陛下怎么出宫了?”

    朱翊钧惊讶道:“我以前不是每年都来?”

    张居正又道:“那怎么一样,您现在是皇上。”

    朱翊钧眨了眨眼:“皇上就没有自由了吗?”

    皇上当然是没有自由,乖乖呆在深宫,别让大臣操心才对。

    但人已经来了,张居正也不好扫他的兴:“太后……”

    不等他说完,朱翊钧立刻岔开话题:“懋修呢,我好久不见他了。”

    他话音刚落,张家几个孩子挨个进屋来,朱翊钧已见张懋修,高兴坏了,上前要拉他,张嗣修却带着弟弟妹妹在他跟前跪了一排,给他磕头行礼。

    朱翊钧笑道:“起来吧,起来吧。”

    众人谢恩之后站起来,朱翊钧一把抱住张懋修,又在他头顶摸摸:“一年多不见,长高了不少。”

    张懋修有些拘谨:“谢陛下夸奖。”

    朱翊钧沉了脸:“叫什么陛下,叫哥哥。”

    张懋修低下头,他想,但是不敢,余光看向张居正,见父亲仍是一脸严肃,就更不敢了。

    朱翊钧摸摸他的头:“还是没有我高。”

    岂止没有他高,差距越来越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张懋修比他小了两三岁。

    以往每次朱翊钧来张府,张简修总是围着他喊太子哥哥,今日也老实了,笔直的站在一旁,眼睛却忍不住看向朱翊钧,眼中满是崇拜,就跟见偶像似的。

    张嗣修已经长成了大人,是个很标准的读书人的模样。朱翊钧还记得,在国子监课室外,见他被同窗团团围住,却谈笑自如的样子。

    十二三岁的张若兰,已经出落得貌若天人,从小与兄长们一起读书,容貌、气质、才学俱佳,许多朝中官员慕名而来,想要与元辅结下这门亲事,都被张居正拒绝了。

    朱翊钧一见着张若兰就想笑:“你的猫呢?”

    张若兰欠身,敛襟:“陛下问的是哪一只?”

    朱翊钧道:“就我送你那只,我记得你给它起名叫墨玉。”

    张若兰回道:“它现在不叫墨玉。”

    朱翊钧惊讶道:“又改名了?”

    张若兰点头:“改了。”

    朱翊钧问:“叫什么?”

    “叫黑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翊钧实在好奇,黑炭究竟有多黑。张若兰便吩咐贴身丫鬟去把猫抱来,朱翊钧低头一看,那猫整张脸都已经黑透了,和他在猫儿房初见时判若两猫。

    “果然……够黑。”他伸出手,那猫却还探出脖子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张若兰又笑了笑,释怀道:“黑是黑了点,好在乖巧粘人。”

    聊了这么一会儿,朱翊钧回头看看,才发现少了个人:“敬修呢?”

    张嗣修说道:“大哥回江陵去了。”

    “啊,”朱翊钧惊讶道,“回江陵做什么?”

    “参加今年的秋闱。”

    按照礼部规定,生员需要回原籍参加乡试。

    时间过得真快,掐指一算,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又要开始了。

    朱翊钧看了张嗣修和张懋修的文章,兄弟俩写得都很不错。虽然朱翊钧不知道如今张敬修是个什么水平,但以他对兄弟三人的了解,应该是不如张嗣修和张懋修的。

    他问道:“你们为什么没有回去参加乡试?”

    张懋修答道:“父亲不允,说我们年纪还小,需多读几年书,让我和二哥参加下一科。”

    朱翊钧点点头:“稳妥一点总是好的。”

    看完他俩的文章,朱翊钧又看向张若兰和张简修:“你们的文章呢,也拿给我瞧瞧。”

    张简修弯起眼睛冲他一笑:“我连《论语》还没背完呢。”

    朱翊钧顺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还挺骄傲。”

    张简修揉一揉自己的脑袋,小声嘀咕:“不应该考我武艺吗?”

    朱翊钧瞪他一眼:“一会儿再考你。”又看向张若兰,“你应该不做……”

    张若兰语气颇有几分不服气:“我也读《四书》《五经》,当然要做文章。”

    朱翊钧招招手:“那也拿来瞧瞧吧。”

    张若兰取来自己做的文章递给他,朱翊钧打开,迅速通读一遍,抬头看向张若兰,惊喜道:“你才应该回去参加秋闱。”

    张若兰扬了扬下巴,眼中满是相府千金的傲气:“爹爹当年十三岁中举人,说不得我也可以。”

    “若兰,”张居正轻斥道,“不得在御前无礼。”

    朱翊钧看过他兄妹三人的文章,拿在手中做了个比较:“嗣修当然写得最好,若兰颇有灵气,但我还是最喜欢懋修的文章。”

    这倒也不全是私心,他一直觉得,张懋修对圣人之言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实在难得。

    张简修在旁边有些迫不及待:“看过了哥哥姐姐的文章,陛下是不是要考考我的武功了?”

    既然他这么迫切的想要挨揍,朱翊钧便成全他。

    二人到院子里,下人已将积雪清扫干净。朱翊钧没有带他的木棍,随意折了一截枯树枝:“来吧。”

    张简修提着桃木剑冲上去,没能接住他一招。朱翊钧手中树枝往他手腕上轻轻一瞧,看似没用什么力道,却疼得张简修一声痛呼,松开手中桃木剑。

    就在桃木剑即将落地的片刻,朱翊钧伸腿,脚尖一抬,桃木剑落到了他的手中,看上面雕刻的符文,正是几年前他随手从街上买来,送给张简修的那把。

    桃木剑泛着温润的油光,看来这小子平时没少练。

    朱翊钧随手一挥,桃木剑插进一旁的雪堆里:“改明儿赐你一把好剑。”

    说着,他转身,大步进屋,其他人跟在他身后,只有张简修,舍不得他的桃木剑,去雪堆里捡。

    他伸手去扒,第一下,桃木剑纹丝未动,仍旧插在雪堆里,第二下,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将剑拔出,自己差点摔个跟头,举起剑一看,剑尖上带着泥土,竟是插进了泥地里。

    张简修努力了一年多,在朱翊钧手中仍是过不了一招,他非但没有放弃的念头,反而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以后要更加努力练功。

    午饭的时候,他们聊起张嗣修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是张居正故交的女儿,来年就将成婚。

    饭后,朱翊钧拉着张懋修,二人找了个地方说悄悄话。朱翊钧打趣他:“敬修已经成婚,嗣修的婚事也订了,再过两年咱们懋修也该娶妻了。”

    张懋修说:“我不娶妻!”

    朱翊钧摸摸他的头:“你不娶妻你要做什么?”

    张懋修说:“我要考状元。”

    朱翊钧问:“考不上怎么办?”

    “考不上接着考,考中位置。”

    “哈哈哈哈哈哈哈!”朱翊钧搂着他的肩膀,“好!考不上状元,不许娶妻!”

    张懋修眨了眨眼:“这是皇上下的谕旨吗?”

    “不是,”朱翊钧摇头,温柔的看着他,“这是哥哥跟你开玩笑。”

    张懋修左右看了看,御前的太监和锦衣卫都远远地站着,没人能听见他俩说悄悄话,便凑到朱翊钧耳边问道:“那哥哥什么时候大婚?”

    “切~”朱翊钧一声哼笑,“大什么婚?”他沉了沉嗓子,故意学大人说话,有点滑稽:“朕只想天下大治,不想大婚。”

    这倒也不是忽悠张懋修,这是他的心里话,他成天看着他父皇留下的那一大堆后宫就头疼,只想一键清空,并不想更新迭代。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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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4 章 从张居□□上出来

    从张居□□上出来,朱翊钧又在大街上逛了一圈,在街市上看人在地上画个圈卖艺,舞叉、爬杆、抖空竹、耍中幡……不知不觉,天要黑了。

    他让人顺手在旁边买了两大串冰糖葫芦,心满意足的回宫去了,想着明日一早就到慈宁宫陪母后用早膳,顺便把冰糖葫芦给弟弟妹妹。

    哪知他回到乾清宫,却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里里外外太监跪了一地,都不敢抬头看他。

    “小野,怎么回事?”

    小野朝他眨了眨眼,又飞快低下了头。

    朱翊钧大步往暖阁内走,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走入大殿一看,皇太后果真坐在前面,旁边站着他的弟妹。

    朱翊钧进门的时候,瑞安公主就用口型告诉他——母后很生气。

    旁边的潞王却跟个傻子一样哈哈直乐:“哥哥回来啦。”

    皇太后自然看到他回来了,神色肃穆,语声低沉:“去哪儿了?”

    “我……”

    朱翊钧想说在文华殿读书,又想到跪了一地的太监,心知这帮奴婢早就把他出卖了。便只能实话实说:“去张先生家了。”

    太后又问:“你出宫了?”

    “嗯。”

    “身为天子,你怎么能随意出宫?”

    朱翊钧眨了眨眼:“天子为什么不能随意出宫?”

    皇太后严厉道:“翰林院这么多侍讲侍读教你读书,你还问为什么?他们没教过你《祖训》?”

    “教了!教了!”朱翊钧赶紧一掀衣袍跪在皇太后膝前,诚心悔过,“是儿子贪玩,知道错了,母后不要生气了。”

    他眼神清澈,言辞恳切,认错态度极为真诚,皇太后有些意外,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什么,抬了抬手,想摸他的脸,又收回来。

    “若是被那些就言官知道了,说不得又要上疏劝谏。”

    朱翊钧却道:“不叫他们知道就是了。”

    皇太后这才摸了摸他的头:“咱们孤儿寡母,先是被高拱欺负,多亏了张居正尽心辅佐,你要好好跟着先生学习,不要学你……”

    她想说不要学你父皇,贪图享乐,想到身为皇太后,在孩子面前,不该说先帝的不是,便把话咽了回去,只说道:“以后不许这样了,你若有什么意外,让母后怎么活?”

    “知道了,”朱翊钧靠在她的膝头,“我长大了,已经能照顾母后和弟弟妹妹,不必为我操心。”

    皇太后叹一口气:“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天子,你的一切都关系着天下苍生,不可以任性妄为。”

    “嗯,儿子记住了!”

    他是记住了,但没往心里去,成祖、宣宗、景帝、武宗……都有微服出宫的记录,别的皇帝可以,他怎么就不可以?

    再说了,这些大臣们自己相互联姻,巩固地位,却对皇帝的婚姻指手画脚。他们自己奢靡成风,却要求皇帝节俭,自己妻妾成群,却指责皇帝贪图享乐。

    更离谱的是,把皇帝限制于高墙之内,却要求皇帝从书本和想象中体恤百姓疾苦。事实上,他们需要的并非什么千古明君,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配合他们表演的傀儡罢了。

    朱翊钧让王安把冰糖葫芦拿上来,分给弟弟妹妹。皇太后问道:“不是说只去了张居□□上?”

    “啊?”朱翊钧嘿嘿一笑,“路上买的。”

    “……”

    这话皇太后可不信,可她渐渐察觉到,她这儿子虽然孝敬,但却有主意得很。当初高拱擅权专政,朱翊钧都能朝上朝下和他对着干。其他人就更别提了,朝会上被他怼过的大臣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不管是母亲还是大臣,想要掌控他,还真不容易。

    朱翊钧问潞王:“冰糖葫芦好不好吃?”

    潞王一边咬着山楂,一边点头:“好吃!哥哥下次再给我买。”

    “想得美!”

    朱翊钧又问瑞安公主:“好不好吃?”

    瑞安公主却道:“还行吧,我听说长安大街上有好多好吃的,下次哥哥也带上我吧。”

    朱翊钧冷笑:“你想得更美。”

    “……”

    二月,朱翊钧亲自奉穆宗神主升祔太庙。作为儿子,穆宗后事的每一个环节,每一次祭奠,他都亲自参与。

    身位他的老师兼内阁首辅,张居正始终陪着他。

    回来之后,朱翊钧又赏赐御膳和长春酒,为了不让其他人说闲话,连带着吕调阳也有份。

    考成法各项细节完善,作为皇帝,由朱翊钧下旨颁布天下。

    为此,朱翊钧又赐予张居正一条玉带。

    这条玉带与一品大员平日佩戴的款式不同,做工及其用心。朱翊钧笑道:“这上面的玉佩都是我挑的呢。”

    张居正受宠若惊,再三推辞,不敢收。

    朱翊钧咬着下唇,神色委屈:“先生不收,我会伤心的。”

    他每每露出这般神情,张居正看了心都碎了,不敢再推辞,只得收下玉带。

    日讲和批阅奏章都集中在上午,徐渭和李良钦离开之后,下午就成了朱翊钧自由支配的时间。

    没了老师,他便找锦衣卫切磋,可惜的是,除了陆绎、刘守有、骆思恭几人,御前这些大汉将军中,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就算是陆绎、刘守有,抛开敬畏之心,束手束脚之外,他们与朱翊钧比试也是胜负各半。

    刘守有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再过两年,恐怕京城已没有陛下的对手。”

    陆绎却道:“何需两年?”

    刘守有从善如流的改口:“是,半年即可。”

    四月,春和景明,落英缤纷,这日朱翊钧难得休息,不用临朝,也不用进讲。清早起来练武,用过早膳,半个时辰就把奏章批完了,又写了两幅字,让人送去文渊阁,一副赐给张居正,一副赐给吕调阳。

    一看时辰尚早,无事可做,他便有些蠢蠢欲动。叫过冯保:“大伴,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到张先生家里,嗣修他们说了什么?”

    冯保回道:“说张敬修回江陵参加秋闱。”

    “不是这个。”

    冯保又回忆了一下:“说,张嗣修定了亲。”

    “诶!,对了,”朱翊钧点头,“姑娘姓贺,张先生故交的故交,四川左参将贺麟见之女。”

    冯保脑中警铃大作:“陛下,您究竟想说什么?”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轻轻的晃:“大伴,你还记不得,若兰说了什么?”

    几个半大的孩子,一起投壶,飞花令,席间说的话那可多了,冯保哪里记得那么多。

    但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张小姐提过,四月初十,说是礼部侍郎王希烈的小女儿,邀她郊外踏青。

    张居正现在位居首揆,反对他的大臣虽多,想要巴结他的人也多。京城这些官家少爷小姐,只要未入仕途、未出嫁,时常聚会。

    朱翊钧说道:“不如……咱们也去瞧瞧。”

    冯保被他吓了一跳:“陛下,主子,万岁爷,你可饶了我们吧,上次出宫,就被太后罚了俸。这一次要是再被发现,咱们可就罚俸这么简单。”

    朱翊钧却道:“不让母后知道不就是了。”

    “陛下……”

    朱翊钧不耐烦:“有什么事我担着,绝不让母后罚你们。”

    “……”

    冯保真是怕了他了,虽然不是历史上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男,但也能三天两头就想着往宫外跑吧。

    朱翊钧催促道:“快快,换衣服。”

    “天天在朝会上看这些老头子,咱们也去看看他们家的子孙是个什么样子。”“……”

    他要出门,除非皇太后亲自驾到,否则别人是拦不住的。

    冯保又不想去打他的小报告,只能陪着他,一起出门。

    上了马车,朱翊钧又道:“这么好的天气,就该出来走走。我还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老百姓都是如何劳作的。”

    “我看祖宗实录,以前没到春耕时分,皇帝还会带着大臣,到田里亲自劳作,皇后也要带着女眷养蚕、纺织。”

    “现在,大家都被关在宫里,什么事也干不了。”

    冯保笑道:“陛下还是先想想咱们现在去哪儿吧。”

    “去张先生家。”

    “张阁老此事在宫里。”

    朱翊钧却道:“咱们不找张先生,找的是若兰。”

    他们刚拐了个弯,就看到张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张若兰走出大门,正要登上马车,朱翊钧快不过去,拦住他:“妹妹且慢!”

    张若兰抬头,惊得差点一个没站稳,从马车上滑下去。

    朱翊钧一手扶起她的胳膊:“妹妹可是约了人到郊外踏青?”

    张若兰点点头:“是。”

    朱翊钧笑道:“带上我可好?”

    “不好!”张若兰从马车上下来,屈膝一拜,“陛下莫要为难小女。”

    朱翊钧摆手:“怎么能叫为难,我这是请妹妹帮忙。”

    张若兰摇头:“帮不了。”

    朱翊钧替她拉开马车的门:“帮得了,帮得了。”

    他不由分说,再次扶着张若兰上马车:“我跟着妹妹,有人问起来,就说我是你母家的表哥便是。”

    张若兰道:“会被认出来的。”

    “不会的,官家子弟中,只有你们兄妹认得我。”

    张若兰已经被他送进了马车:“爹爹会打死我的。”

    朱翊钧自己也坐了进去:“张先生才舍不得打你。”

    “……”

    张若兰没办法,只得带着他去赴约。

    他们要去的其实是王希烈在近郊的一座私宅,依山傍水,风景极佳,尤其是春季,山坡上大片草坪,河畔杨柳依依,果真是踏青的好去处。

    听说张若兰来了,王小姐亲自到门口相迎,却见张若兰身旁多了个人,登时眼睛都直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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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5 章 王小姐从小见过的

    王小姐从小见过的官家子弟不计其数,或容止可观、或俊逸出尘、或儒雅博学、或英武不凡……

    但这些词汇加起来,也形容不出眼前少年的美好。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身上散发的气质也很独特,贵族少爷王小姐见多了,如此贵不可言的少年,还是第一次见。

    “这位……”王小姐不知为何,害羞的低下头,有些脸红,靠近张若兰,拉着她的手,小声道,“这是哪家的小公子,从未见过。”

    张若兰看看王小姐,又看向朱翊钧,按着之前编好的瞎话来:“这是我母家表哥,从江陵来京城游历。”

    王小姐又忍不住偷看一眼朱翊钧,问道:“表哥……贵姓?”

    张若兰看向朱翊钧,这个问题他们事先没有沟通过,不好胡乱回答。

    朱翊钧坦然的回道:“在下,李城铭。”看不出半分迟疑。

    李诚铭是皇太后的外甥,比朱翊钧大一些,但朱翊钧从未见过,只听过这个名字,顺手拿来一用。

    王小姐迎着他们往院子里走,目光时不时落在朱翊钧身上。三人穿过回廊,来到花园里,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男有女,都是十四五岁上下,上位加冠、及笄的孩子,聚在一起游完倒也没有诸多顾忌。

    这些人见了张若兰,都上来与她打招呼,几个小伙子殷勤格外殷勤,就差把心里那点想法全写在脸上。

    张若兰生得仙姿玉貌,才学不输男子,又是首辅之女,这些官家子弟将来都要入仕为官,娶了她,就是给张居正当女婿,将来的科举和仕途都不用愁了。

    可张若兰根本就不把这些凡夫俗子放在眼里,对于他们的殷勤,一概不做任何回应,只有人问起懋修,她才回了一句:“三哥在家读书。”

    有人笑道:“懋修是好孩子,从不与我们玩乐。”

    朱翊钧点头表示赞同,心想:“懋修是好孩子,才不和你们这群纨绔瞎混。”

    众人这才注意到,张若兰带来个生面孔,问起他的身份来历,父亲在哪里做官。

    朱翊钧只说自己是张若兰的表哥,家中在当地做点小生意,父兄之中无人为官,公子们便对他没了兴趣,反倒是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女孩子,总往他这边张望。

    张若兰不爱热闹,便带着朱翊钧去亭子里,王小姐看一眼朱翊钧,还要跟着,张若兰正要拒绝,旁边恰巧来了个丫鬟,说是门外又有贵客到了。

    朱翊钧跟着就张若兰到凉亭里坐下,目光一直观察花园里的人。

    别人不认识他这个小皇帝,同样的,他也不知道这些少爷小姐都是谁家的。

    朱翊钧指着其中一人问道:“那是谁?”

    张若兰道:“那是珍儿的二哥。”

    珍儿就是王小姐的闺名。

    张若兰顺便又给他介绍:“对面那位葛公子是……”

    “葛守礼的孙子吧。”

    葛守礼,都察院左都御史。

    张若兰惊讶道:“陛……”

    朱翊钧纠正她:“叫表哥。”

    “表哥认识?”

    “不认识,眉眼有点像。”

    张若兰又为他介绍了好几位小姐,朱翊钧不感兴趣,心不在焉的听着,继续观察花园里的宾客。

    他耳力极好,众人聊了什么他都能听个大概。这些官家少爷们正是读书的年纪,聊的却并非圣人学问,都是些风花雪月。

    最后,朱翊钧在心里下了定论:这些人,都不如他的懋修弟弟。

    这时候,王二公子亲自从外面迎进来两位贵宾,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就连骄矜的小姐们也一手持团扇半遮面,偷偷张望那二人。

    朱翊钧甚至听见有人小声打趣道:“若是将来能嫁其中一位郎君,人生也就圆满了。”

    朱翊钧循声忘过去,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脸来,生怕被人瞧见了。

    张若兰看一眼那二人就明白怎么回事,笑道:“这二位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吧。”

    朱翊钧却道:“另一个,我不认得。”

    张若兰说道:“那是国公府的世孙。”

    朱翊钧明白了:“朱希忠的孙子。”

    朱希忠历事三朝,穆宗和朱翊钧登极大典,皆是由他持节掌冠。当年世宗修玄,他和陆炳封左右护法。世宗赐泛舟大液,赐肩舆,赐秘书,赐禁中乘马。至今还能代朱翊钧祭祀圜丘。

    恩泽如此身后的成国公府,谁不想与他们家攀上亲戚,甚至嫁入国公府,成为公爵夫人。

    侧着身坐了好一会儿,朱翊钧才问张若兰:“走远了吗?”

    张若兰歪头看了一眼,笑道:“你要躲的人走远了。”

    朱翊钧回头一看,只有朱希忠的孙子朱应桢在与众人寒暄,另一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朱翊钧四处瞧瞧,注意到几位小姐的目光追随着一个身影往不远处的池塘去。

    那身影寻了个没人的地方站着,忽的假山后绕出一位小姐,羞怯的屈膝向他行了一礼,那人便侧身,客客气气的让那小姐过去。

    小姐走过了,也不知有意无意,手中的帕子滑落在地,竟也没有察觉,径直走了。

    而池边那人盯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出了神,也未曾留意地上的手帕。

    朱翊钧想了想,站起身来,低声对张若兰说了句什么,后者还未反应过来,他人影一闪,竟是从亭子后一跃而下,穿过一小片竹林,到了那池畔的小径上。

    朱翊钧掸了掸衣袍的竹叶,快步朝那人走近。他运起轻功,脚步极为轻敲,那人丝毫没有察觉。

    朱翊钧弯腰捡起帕子,看到上面绣着一朵淡雅的莲花。他拿着手帕轻手轻脚走到那人身后,忽的从后面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那人先是惊了一下,又放松脊背:“应桢,别闹了。”

    朱翊钧贴近他的耳朵,沉声道:“你叫我什么?”

    他话音刚落,那人身体一震,一边去拉他的手,一边惊慌失措的转过身来:“陛下!”

    朱翊钧仍是不肯松手:“不对!”

    他一个习武之人,手劲儿极大,说什么也不松开,对方顾及他的身份,也不敢用力挣扎。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带着敬畏又宠溺的低声喊道:“钧儿。”

    朱翊钧这才松了手,任由他拉着,从他肩头伸过来脑袋喊了一声:“哥哥!”

    此人正是宁安公主与驸马的独自李承恩。他们俩虽然一年到头见面的次数很少,但从小到大,感情一直很好。

    在宫中朱翊钧是长兄,下面有弟弟妹妹,母家的表兄弟从未见过,只有这位姑姑家的表哥,是他生活中唯一有血缘的同辈兄长。

    李承恩拉着他,不知该给他行礼,还是该把他藏起来,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你怎么……怎么出宫来了?”

    朱翊钧拉着他绕过假山,寻了处池边的石头并排坐下来:“我来凑热闹呀。”

    李承恩看一眼远处的喧闹,甚为不解:“我倒觉得没什么意思。”

    朱翊钧瞪他一眼:“那你还来。”

    “是应桢非拉着我来。”

    朱翊钧侧头,看向朱应桢:“你们关系很好吗?”

    “嗯,”李承恩笑道,“从小就不错。”

    朱翊钧从小生长在宫里,身边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太监、锦衣卫,都没什么同龄的朋友。

    “那你们时常一同出游?”

    李承恩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京城这些官员来了又走,能呆上十多年的也有,但不多。

    以他和朱应桢的身份,这些官吏的子孙想巴结也巴结不上,顶多算个宴会上的点头之交。他们真正交情身后的,都是家中有爵位的。

    朱翊钧拿着手帕在他眼前晃悠:“刚才那位小姐留给你的。”

    “……”

    朱翊钧却不肯放过他,凑过去问道:“你是装没看见,还是真没看见?”

    这话问的,李承恩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笑着摇头。

    朱翊钧把那手帕叠好,放在一旁,挽着他哥的手:“一会儿你带我回去见姑姑,我问问她,你的亲是定了没有。”

    “没……”

    朱翊钧又道:“若是中意哪家姑娘,我给你做主了。”

    李承恩怕了他了,告饶道:“你就别取笑哥哥了。”

    朱翊钧见他脸都红了,靠在他的肩膀上乐不可支:“好啦好啦,不跟你开玩笑了。”

    他望着蓝天白云,墙外的苍翠山峦,近处的无穷莲叶:“这大好春光,不出来走走,岂不辜负了?”

    李承恩却道:“您现在是皇上……”

    “皇上的安危乃是天下大事,”朱翊钧打断他,“我已经听过许多遍了,你就别再教训我了。”

    李承恩道:“我不是教训你……”

    朱翊钧依旧靠在他的肩头:“那是什么?”

    “是关心你。”

    朱翊钧挽着他的手臂,兄弟俩并肩坐了好久,直到那边传来一阵喧哗,众人相约往大门走去,像是有什么活动。

    此时,有下人向他们走来,不认得朱翊钧,只对李承恩说道:“公子,外面已经准备好了,即将行射柳之戏,我家少爷派小的前来……”他又注意到一旁的朱翊钧,机智的改了口:“请二位前去。”

    朱翊钧一听射柳就来了兴趣,拉上李承恩:“走,咱们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86 章 朱翊钧跟着李承恩

    朱翊钧跟着李承恩坠在众人身后,人群三三两两,各自聊着什么,不时有女孩子的欢笑声传来。

    李承恩能明显的察觉到,有无数目光穿过人群投向他们这边。不管是看他还是看朱翊钧,他都有意无意的替弟弟当去这些打量的目光。

    很快,众人来到一大片开阔的草坪上,左边是山坡,山坡下有一片桃树林,桃树下挂着秋千,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坐上去,等着看接下来的射柳表演。

    右边有一条小河,河边几颗大柳树上,已经挂满了无数高矮、大小不同的葫芦,葫芦上系着彩带,随着微风飘扬,阳光一照,颇有春日踏青的氛围。

    射指射箭,柳指柳树,射柳就是将鸽子装入葫芦中,然后将葫芦高挂于柳树上,弯弓射中葫芦,葫芦震动,惊起鸽子飞出,以飞鸽飞的高度来判定胜负。

    这本是一种练习射箭技巧的游戏,后来演变成一项古老的清明节习俗。

    宫中也有射柳习俗,通常以表演形式,太监、锦衣卫射给黄上看,优胜者给些赏赐。

    投壶、射柳、捶丸是这些贵族少爷们聚会最钟爱的活动,渐渐也在明间流行起来。

    朱翊钧靠在李承恩耳边问道:“哥哥,你的射术如何?”

    李承恩笑着摇了摇头:“我学艺不精,很一般。”

    朱翊钧眨了眨眼:“正好,我也是。”

    李承恩温柔的看着他:“你才不是。”

    他俩说着悄悄话,那边,比试正式开始。

    王二公子作为主人,礼貌的请李承恩和朱应桢先射,因为他俩在宾客中身份最为尊贵,二人礼貌的推辞,还是请主人先来。

    几番谦让之后,还是王二公子这个主人先来,他换上一身戎装,背上箭袋,下人前来一匹枣红马,王二公子翻身上马,骑行一段之后,弯弓搭箭,瞄准柳树上一只系着大红绸带的葫芦,一箭射去,正中葫芦,鸽子振翅而飞,带出漫天细碎彩纸。

    “哇~”周围迸发出热烈的掌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欢呼。

    朱翊钧又凑过去,低声问李承恩:“看样子是提前准备好的。”

    李承恩道:“那是自然,这第一箭必须由他来射。”

    朱翊钧不解:“因为他是主人?”

    “因为今日是王小姐的生辰。”

    那边,鸽子在空中盘旋一阵,又回到了王二公子手中,他来到妹妹跟前,送上那只小白鸽,为妹妹庆生。

    艳阳下,王小姐笑得比漫山桃花还要明艳。

    周围的小姐们虽然都出

    身名门,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这么疼爱他们的哥哥,不少人向王小姐投去羡慕的目光。

    朱翊钧在人群中寻找张若兰的身影,只见她置身人群之外,坐在桃树下一方石桌前。

    她不缺哥哥,也不缺哥哥的疼爱,自然没有什么可羡慕的。

    朱翊钧还注意到,不远处有一男子,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张若兰,想靠近,又不敢。

    很快,朱应桢上场,他起来一副书生样,拉弓放箭的力道着实不小,瞄准一只高出的葫芦就是一箭,鸽子冲出葫芦,飞向空中。

    周围又是一片叫好声,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朱翊钧半眯着眼:“不错嘛。”

    李承恩笑道:“那是自然,应桢可是成国公府的世孙。”

    朱翊钧冷哼一声:“是是是,小国公爷,外公是前任锦衣卫都指挥使,叔公是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舅舅是御前的大汉将军。”

    李承恩笑得无奈又宠溺,不知打哪儿摸出一块酥糖,塞进朱翊钧嘴里:“吃点儿甜的。”

    这时,朱应桢朝他们走了过来,正要向李承恩打招呼,又看到朱翊钧,惊讶道:“这位是?”

    李承恩还未说话,朱翊钧抢先说道:“在下李诚铭,是张若兰的表哥。”

    首辅家的外甥,朱应桢客气的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还主动报了家门:“成国公府,朱应桢。”

    朱翊钧想,就算是张先生的外甥,也不至于让成国公的孙子这么客气。他转念想到陆绎,是张居正牵头,为陆家平反,陆绎是朱应桢的舅舅,想必是因为这份恩情,所以才对他这个“张阁老外甥”客气了几分。

    朱翊钧笑道:“小国公爷,身体不错。”

    以后承袭爵位,各种祭祀活动都是体力活。

    别人是来参加王孙公子的聚会,积攒人脉。朱翊钧不一样,他来凑热闹,顺便物色将来替他干活儿的劳动力。

    朱应桢一愣,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又看向李承恩,他俩一起来的,才多会儿不见,李承恩竟然结实了一位新朋友。

    这位新朋友长得不食人间烟火,说话却有些奇怪。

    这时,王二公子亲自过来邀请李承恩,后者不好推辞,只得走上前。

    李承恩性格沉静,不喜爱出风头,只挑了最近那棵柳树,最显眼的葫芦,一箭射中,鸽子飞出,引得周围一片喝彩。

    主人和两位贵宾之后,接下来,王二公子按照身份尊卑,逐个邀请,诸位宾客各显身手。

    这些人里面,大多

    出自文官家庭,以读书为主,骑射只是闲来无事练一练,射术参差不齐,有的射中高一点的,有的射中矮一点的,有的鸽子飞上树梢,有的停在柳枝上扑腾。当然,也有射了好几箭也射不中的。

    有几个武将出生的,自幼练习弓马,射术明显高出一截,选择的葫芦难度更大,鸽子也飞得更高。

    但众人却并不非常在意结果,反而更追捧文官子弟,而忽略将门之后。

    朱翊钧默默看在眼里,心知朝廷历来重文轻武,又向一旁的李承恩打听,那几个射术尤为出色的少年都是谁家的后人。

    许多武职都是世袭,多观察观察,将来也好着重培养。

    因为朱应桢在一旁,朱翊钧不想暴露身份,也不再与李承恩过多交谈,意兴阑珊的看过所有人射柳。

    他算是不请自来,虽是首辅外甥,但家中在湖广经商,没人真把他当回事。

    但来者是客,不给他面子,好歹也要给张若兰这个相府千金面子,王二公子亲自过来邀请他:“公子也来试试吧。”

    朱翊钧心说你们都射完了,想起我来了,摆了摆手:“我不善骑射,就不献丑了吧。”

    “无妨,大家结伴出门游完,助兴而已。”

    朱翊钧不再推辞,看向李承恩,慢条斯理的说道:“行吧,那我就来给大家助助兴。”

    看到朱翊钧射柳,张若兰站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莫名紧张起来。

    王二公子请他去前面的空地,朱翊钧却摆了摆手,示意就在原地。

    他所站的位置,距离柳树要远一倍,难度自然也翻倍。

    下人递上弓箭,朱翊钧观察柳树上的葫芦,一只挂在最高处,葫芦很小,之前有人尝试射它,却都未能射中。

    一只葫芦挂在角落里,风一吹,垂下的柳枝半遮半掩,得从枝叶的缝隙瞄准,难度极大。

    最后还剩一只葫芦,上面插着一支箭,但鸽子却没有飞出来,垂着头缩在葫芦里,不知是死是活。

    朱翊钧接过弓箭,抬手,看不出瞄准的动作,箭已然出手,射向最高处,鸽子应声而出,冲向云霄。

    周围的人正要鼓掌叫好,又见他再取一支箭,瞄准隐蔽在枝叶后的那只葫芦,一箭过去,鸽子拍打翅膀,抖落漫天柳絮。

    紧接着,第三支箭射出,击中最后一只葫芦,箭羽激烈震荡发出嗡鸣声,巨大的劲力将葫芦中的鸽子弹向高空,奋力煽动翅膀,盘旋于天际。

    周遭响起不可置信的惊叹,这竟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展现出来的射

    术。什么文臣武将、功勋之后,在绝对实力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姑娘们再看不见别人,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王小姐更是大胆,覆在张若兰耳边问了一句什么。

    张若兰面色一沉,很是郑重的劝她:“想都不要想。”

    王二公子请他们到前面凉亭去坐,那里备好了茶水点心。

    朱翊钧婉拒道:“我得去若兰妹妹那边看看。”

    说着他转身就跃上了山坡,几步来到张若兰身旁。那一直跟在张若兰身边的少年仍未离去,手里捧着一枝桃花,想要送出去,却又有些胆怯。

    朱翊钧一把夺过他的桃花,递到张若兰眼前。

    张若兰不接,只诧异的看着他。朱翊钧指着旁边那少年说道:“这位公子送你的,他不好意思,我替他给你。”

    张若兰看一眼那人,却皱起眉头,冷声道:“我不要。”

    画出了口,她又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什么表哥,而是当今圣上,有些懊悔自己的语气,于是偏过头去。

    朱翊钧倒是不介意,又把桃花塞进那少年手里:“她说她不要。”

    那少年点了点头,羞愧的转身离去,走两步,又依依不舍的回头看向张若兰。

    朱翊钧觉得好笑,这人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看见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

    他问张若兰:“这是哪家小公子,怪有意思的。”

    张若兰回道:“刑部侍郎。”

    朱翊钧想了想:“刘一儒。”

    张若兰惊讶的看着他,又想问“你怎么知道”。

    没等她问出口,朱翊钧就给出了答案:“虽然刑部有左右两位侍郎,但只有刘一儒是湖广人士。”

    “应该与张先生是故交吧。”

    张若兰点点头:“那是他的儿子,叫刘戡之。”

    朱翊钧对刘一儒的儿子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来告诉张若兰:“我要走了。”

    出来半日,再不走,他回去又要露馅儿。

    张若兰看向不远处的王小姐,有些为难,最后还是决定与他一同离开。

    朱翊钧却摆了摆手:“没关系,你留下来。”又凑过去小声道,“我哥陪我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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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7 章 张若兰看一眼不远

    张若兰看一眼不远处的李承恩,又看向朱翊钧,他是皇上,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敢拦他。

    张若兰望着他的背影远去,转过头来,又看到刘戡之站在不远处,眼巴巴的看向自己这边。

    张若兰立刻移开目光,转身走了。这一下午,王小姐总是陪在她左右,还拉着她去见了自己的母亲。有意无意打听她那位表哥,家里都有什么人,将来会不会参加科举考试,是否定了亲事,怎么突然走了呀,在京城呆多久,下次聚会还叫他一起来……

    张若兰听着,却不知如何回答。朱翊钧就来了这么一小会儿,把人家王小姐的魂儿都勾走了,甚至还不止王小姐。

    朱翊钧向王府别院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后面李承恩就跟了上来,旁边还有个一脸迷茫的朱应桢。

    他不知道李承恩这是怎么了,难道也跟那些姑娘一样,被这位首辅家的漂亮外甥勾了魂儿,怎么一路追出这么远去。

    等朱翊钧在一个小山坡站定,李承恩走上前,朱翊钧拉着他的手,脆生生叫了声:“哥哥。”

    朱应桢的震惊达到了顶点,他和李承恩认识十几年,穿开裆裤的交情,称兄道弟也就罢了。眼前这位,他俩才认识多一会儿,怎么就叫上哥哥了???

    朱翊钧看着朱应桢,那一脸惊讶和愕然着实逗乐。本想逗他两句,却见朱应桢瞪圆了眼睛,半张着嘴看向他的身后。

    朱翊钧一回头,冯保等人从山坡下走了上来。而朱应桢的目光则是落在了那个身材最为高大的人身上。

    “舅舅?!”朱应桢三两步越过朱翊钧,走向陆绎,“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绎笑笑没说话,目光看向朱翊钧。朱应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忽然间醍醐灌顶,这哪里是什么张居正的外甥,这是张阁老的学生!也是李承恩的表弟!

    朱应桢回过神来,赶紧跪下给朱翊钧磕头:“臣参见陛下!”

    朱翊钧抬手,虚扶了一把:“世孙免礼。”

    “你的射术不错,什么进宫来,咱们切磋切磋。”

    朱应桢赶紧躬身低头:“陛下的射术才叫例无虚发,百步穿杨,臣不敢献丑。”

    朱翊钧摆了摆手:“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看那些贵族子弟中,你的射术是最好的,就是不知道你的武艺如何?”

    朱应桢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臣祖先曾跟随成祖北征大漠,京南奇兵,一路到南京,本就是以武传家,骑射、功夫、策略从小就学。”

    朱翊钧满意的点点头:“好得很。”以后不仅能祭祀,还能领兵。

    朱翊钧既然巧遇了李承恩,便跟随他去了趟公主府,看望姑姑。

    宁安大长公主比穆宗还小了两岁,才三十多,身体好得很。倒是驸马李和,身体大不如前。

    皇上亲自登门看望,宁安公主受宠若惊,看到朱翊钧,却发现他也没什么皇帝的架子,还和小时候一样,乖巧的叫她姑姑,拉着她的手,坐下陪她说话。

    朱翊钧毕竟是偷偷溜出宫的,也不能呆太久,很快就得回去,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宁安公主:“出宫之事,姑姑见了我母后,可千万不能说漏了嘴。”

    宁安公主惊讶的看着他,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偷偷溜出来的。

    宁安公主左右为难,既不敢在太后面前撒谎,包庇小侄儿,也不敢当面拒绝皇上,只得低头不语。

    朱翊钧也不为难她,反而笑道:“姑姑只要不主动提起便是,母后若问起来,那边已经知道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李承恩一直把朱翊钧送到宫门口,朱翊钧还想邀请他入宫去住一晚,兄弟俩还能像小时候那样,睡一起聊天。

    李承恩却婉拒了他的提议:“父亲身体不好,我出门一整日,夜里我不放心,想侍奉在他身旁。”

    去年这个时候,朱翊钧也如同他这般,亲自侍奉在父亲的病榻前,很能体会他这份孝心。于是,上前一步,抱了抱他:“那下次你进宫来,我陪你一起去看望太皇太妃。”

    李承恩回抱住他:“好。”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竖起耳朵听了听,一切如常,皇太后没有来,也没有发现他偷偷溜出宫的事情。

    第二日,日讲结束,他批完了奏章,去慈宁宫陪母后用午膳才知道,《论语-为政篇》朱尧媛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朱翊镠背了好几日,还没能背下来,严重拖慢了上课进度,惹怒了皇太后,昨日便把他好好教育了一顿。

    朱翊钧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关键时候还是亲弟弟站出来,为他这个大哥转移了仇恨。

    他神清气爽在慈宁宫吃了顿午饭,把上午先生讲的《资治通鉴》复述一遍,也算是给了皇太后一点安慰——她生的崽也不个个都是傻子。

    张居正最近很忙,考成法涉及到所有京官和地方官,文臣武将,加起来至少八万人,每个人具体办什么事,在什么时间内完成,都要有具体安排,这工程可不小。

    身为首辅,除了考成法,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

    最近,在纷繁的国政之外,张阁老还遇到了一桩蹊跷事——许多大臣都来向他打听一个人,他那个来京师游历的外甥。

    据说此人生得如仙人下凡一般,俊朗至极,小小年纪射术精湛,在射柳之戏中,连发接中,拔得头筹,也俘获了在场一众姑娘的放心。

    尤其是王希烈,王侍郎疼女儿,被王小姐纠缠得没有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来找张阁老,他那位外甥可否婚配,有无功名在身。

    张居正实在莫名其妙,他的第一任妻子姓顾,早已亡故,继妻姓王,母家并不显赫,也没有一个姓李的外甥。

    姓李?

    他忽然反应过来,当今皇太后也姓李。

    张居正不动声色打法走了王希烈,回家就把张若兰叫来问话。

    张若兰自然不敢瞒着父亲,毫不犹豫就把当今圣上卖了,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向张居正交代个干净。

    张居正听完,愣在那里半晌,竟是不知说什么好。

    偷偷溜出宫去玩也就罢了,还惹了一屁股桃花回来,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那些同僚。

    第二日,正好由张居正进讲。讲《资治通鉴》,正好讲到刘贺与霍光。

    一个毫无政治经验的皇帝,如何在即位二十七日之后被大臣废黜,皇帝的阴谋与权臣的阳谋之间的精彩对决。

    课后,张居正提起近日来被同僚询问外甥的烦恼,朱翊钧一听就明白,自己外出的事情没被母后发现,却被张先生发现了。

    他赶紧装傻:“哎呀,先生竟还有如此器宇不凡的外甥,什么时候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张居正笑道:“陛下不是早就认识了?此人名叫李诚铭,正是武清伯的长孙。”

    武清伯是皇太后的父亲,也就是朱翊钧的外公。

    “先生~”朱翊钧“噌”的一下站起来,绕过御案,大步走到张居正跟前,“这事儿可不能让我母后知道了,上次我偷跑出去,被她发现,好说歹说才没有受罚。”

    “要是被她知道我又偷偷溜出宫去,说不得要打我屁股。”

    皇太后怎么会打他屁股,他现在可是皇上,谁敢打皇上的屁股,罚他跪上两个时辰还差不多。

    朱翊钧也不想罚跪,握紧了张居正的手,轻轻摇晃:“先生可不能向我母后告状。”

    张居正叹一口气,真是怕了他了:“陛下也不能总往宫外跑。”

    此言一出,朱翊钧就放心了,满不在乎的笑笑:“有时候我觉得,皇帝和囚犯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紫禁城这个牢笼更大更华丽一些。”

    “……”这话张居正竟然不知该如何接,半晌才叹一口气:“臣等也是担忧陛下的安危。”

    朱翊钧哼笑一声:“我知道,我这几个月出一趟门,也没有什么不安全的吧。”

    这一日,朱翊钧在文华殿读书忘了时辰,准备起驾回乾清宫的时候,又被一封奏疏吸引了注意。

    说黔国公沐朝弼,在隆庆五年的时候,因为安葬母亲至南京,当时就有御史请奏朝廷将他留下。但穆宗允许他回到云南,只是不再让他参与云南的政事。

    这封奏疏正是云南巡抚巡按上疏弹劾,说是沐朝弼竟然计划杀死自己的儿子沐昌祚。因为他以为是他儿子不让他掌权。

    亲爹要杀儿子,这就已经够惊悚了,云南巡抚还揭发他通番,奸污嫂嫂陈氏,夺兄田宅,藏匿罪人蒋旭,用调兵火符遣人到京师刺探朝廷情况。

    朱翊钧看得目瞪口呆,云南距离京城好几千里地,还真是山高皇帝远,沐朝弼竟是无法无天到此等境地。

    沐家始祖乃是开国功臣沐英,太祖高皇帝与孝慈皇后的养子。死后归葬京师,追封黔宁王,赐谥“昭靖”,侑享太庙。

    沐英次子沐晟在永乐时期出兵平交趾,封黔国公,世代以总兵官挂征南将军印,镇守云南等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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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8 章 现在时间已经晚了

    现在时间已经晚了,朱翊钧也不好把大臣召进宫来商议此事,明早他要临朝听政,到时候再庭议此事也不迟。

    朱翊钧认为,沐朝弼如此目无法纪,并且在隆庆五年已经将他削去爵位,他仍是屡教不改,反而变本加厉。

    不管他是谁的后人,都应该受到法律惩治,不会有什么争议了吧。

    然而,到了朝会之上,众人仍是吵得不可开交。

    有人说,黔宁王乃是开国功臣,又是太祖高皇帝和孝慈皇后的养子,二百余年,沐氏世代镇守云南,劳苦功高,若论沐朝弼死罪恐怕不妥。

    也有人说,虽然沐朝弼肆意妄为,但他本人对朝廷有功。

    嘉靖三十年,元江府土舍那鉴叛明。沐朝弼与都御史石简率兵讨伐。

    嘉靖四十四年,沐朝弼讨擒叛蛮阿方李向阳。

    隆庆元年,沐朝弼平武定州凤继祖。

    及时说到这里,朱翊钧也没有心软,因为两年前,先帝已经饶了他一次,网开一面,让他回到云南。

    两年来,他非但没有半分悔改之意,反而更是变本加厉。

    更让朱翊钧愤怒的是,他为了承袭黔国公这个爵位,让他兄长的两个儿子沐融和沐巩,不满六岁,就莫名夭折了。

    这种对年幼的孩子下手的人,实在残忍至极,叫人无法宽恕。

    还有派遣兵士到京城刺探情报,他想干嘛,谋逆吗?

    朱翊钧正要下旨,让锦衣卫去云南抓人,但接下来,杨博的话,却不得不让他有所顾忌。

    云南远隔万里,两百年来,朝廷日渐失去对该地区的掌控,全靠沐家维持边陲稳定,镇压叛乱。他们在当地威望颇高。

    沐朝弼手握兵权,领兵打仗乃是他的强项,野心勃勃,猖狂至极。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日讲结束,朱翊钧召集群臣文华殿议事。众人还未开口,他先说道:“今日召众卿讨论此事,是以将沐朝弼绳之以法为前提,那些什么念及祖上功劳,赦免他的话就不用说了。”

    “……”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皇帝这是铁了心要置沐朝弼于死地,他们一时间也想不出对策。

    最后,还是张居正这个卓越的政治家给出了解决方案:“陛下可以先下旨,加封沐昌祚,赐予黔国公府重赏。”

    朱翊钧不解:“可他已经在计划杀了他的儿子,我加封沐昌祚,重赏黔国公府,他就会束手就擒吗?”

    张居正摇头:“自然不会,此举旨在稳定人心。”朱翊钧仔细一想,沐府将领效忠的是黔国公府,而不是沐朝弼。只要朝廷向他们保证,沐朝弼是死是活对于黔国公府的其他人没有半分影响,他们自然会权衡利弊,投向沐昌祚,而放弃沐朝弼。

    朱翊钧惊喜道:“就按先生说的办,沐昌祚从征擒拿叛乱蛮族罗思有功,加封太子太保,其余将士,论功行赏。”

    圣旨下去不到一月,沐朝弼曾经的手下已悉数投向他儿子沐昌祚那边,沐朝弼没有爵位,成了光杆司令,很快,张居正的钦差就抵达云南,宣沐朝弼进京面圣。

    到了京师,等待他的并非当今天子的召见,而是锦衣卫的逮捕。

    朱翊钧又问张居正:“现在咱们可以处死沐朝弼了吧。”

    张居正不答反问:“陛下以为如何?”

    朱翊钧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是沐朝弼已然是案板上的鱼,任人处置,但杀了他并非是最好的选择。

    朱翊钧背着手在大殿内踱步:“先生的意思是,留沐朝弼一条命,还能牵制沐昌祚,不听话,再把他爹送回去。”

    张居正欣慰的点点头,他这学生,聪明得不像话,无论什么事,总是一点就透,看来是学到了他的精髓。

    朱翊钧又道:“不能让他回云南,那就押往南京囚禁起来吧。”

    黔国公的事情解决了,虽然没有如朱翊钧理想的那样,杀了沐朝弼,但将他囚禁起来苟延残喘何尝不是一种折磨,还能牵制他的儿子,一举两得。

    朱翊钧刚松了一口气,四川巡抚又呈上奏疏,僰人阿家三兄妹起兵造反,自立为王。

    因为此时,朝堂上再次争论不休,一边主战,一边主和。

    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年都有人造反,不是广东,就是广西,不是贵州,就是四川,处理这种事情,朱翊钧已经很有经验。

    这个僰人据说从商朝开始,跟随武王伐纣开始兴盛,至今已经有两千多年,在川南一带建立僰国,置都九丝山。

    大明建立以来,僰人不满朝廷辖制,据不纳税,朝廷先后对其进行11次征剿,但因为九丝山地处天险,易守难攻,朝廷折损大量兵士,也未能拿下。

    因为地势险要,朝中许多大臣仍建议以招抚为主。但朱翊钧冷笑一声:“两百年了,招抚要是有用的话,还能征剿11次都未能成功?”

    “这个什么阿家三兄妹,就是仗着地势险要,朝廷拿他们没办法,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造反。”

    “什么阿大王,阿二王,阿幺妹,听这名号跟戏台子上唱戏似的。这兄妹三人应该也没正经学过兵法谋略,强攻不下,就智取。”

    “当初怎么平定韦银豹的叛乱,现在就去怎么平定这个僰侯国。”

    “再不行,就让殷正茂去。”

    殷正茂虽是文官,打仗确实很猛,身为两广总督,平定古田叛乱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往肇庆,抵御流寇的同时,还平定了周围异族叛乱。

    朱翊钧和张居正主张团练乡兵,抵御外敌,两广地区正是由殷正茂负责。

    他的思路太清晰了,决策也没有问题,张居正只是对最后这个人选有一点异议:“石汀(殷正茂号)不能去,他要坐镇两广地区,不可轻易调离。”

    两广地区叛乱频发,这么多任总督,只有殷正茂能镇得住,两广地区一日不安定下来,他就不能走。

    朱翊钧问道:“那让谁去?”

    张居正很快给出了人选:“刘显。”

    刘显,狼山总兵,曾经与戚继光、俞大猷一同在江南抗倭,也是一员猛将。

    “好!”朱翊钧笑道,“就派刘显去。”

    朱翊钧虽未亲政,但张居正事事都与他商议,也会认真听取他的意见,说得好,从不吝惜溢美之词,若是想得不够周全,也会耐心的引导他。总之,在政事上给足了他参与感。

    师徒二人的想法总能不谋而合,且愈发默契,重大事件,他俩商议之后就能做决定,事后再行向皇太后禀报。

    皇太后也发现,朱翊钧已经十四岁,读书之余,于国事上也能处理得游刃有余。

    儿子聪明、懂事、有担当,她这个老母亲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转念一想,倒也不是完全不操心,现在有一件事,他觉得自己应该踢儿子操心了。

    民间男子十六岁成丁,朱翊钧小小年纪登极,也该考虑立后之事。

    皇帝大婚不比民间,皇后人选要通过选秀,优中选优。从物色秀女,到确定人选,再到大婚至少也要一年多。

    皇太后认为,现在就该着手去办这件事。

    为此,她专门把张居正叫来,商议此事。

    张居正表面顺从的听着,心里却想,咱们这位皇上,年纪虽小,早就偷偷溜出宫去,招惹了一大片桃花,想必皇太后还不知道此事吧。

    皇太后确实不知道,关键朱翊钧招惹的那一大片桃花也不符合皇后的要求。

    为了防止外戚干政,太祖高皇帝在《皇明祖训》中规定,皇室婚配,无论男女,都得从民间选。

    皇太后说了半天自己的想法,却见张居正一声不吭,便问道:“元辅以为如何?”

    张居正向皇太后躬身一拜:“臣以为,陛下年纪还小,大婚之事不必操之过急,眼下当以读书和国事为重。”

    这话与皇太后意见相左,但也说得在理,看在他长得这么帅,胡子这么长的份儿上,皇太后点点头,勉强算是同意了。

    “那就晚些时候再议吧。”

    回头张居正就将此事告诉了朱翊钧:“太后正打算筹划为陛下大婚一事。”

    “嗯???”朱翊钧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谁说我要大婚了,这事儿怎么没人问过我?”

    “抗拒”二字就差写在他脸上,张居正笑道:“陛下不必担心,臣已经说服太后,此时以后再议。”

    朱翊钧大大的松一口气,一把挽住张居正的胳膊,歪头靠在他的肩头撒娇:“先生懂我。”

    这孩子从小就爱撒娇,要抱抱,长大了,抱不动了,爱撒娇的毛病却一点没改。

    张居正却道:“但臣有一个条件。”

    敢和皇帝谈条件,除了他,朝堂上下,也没谁了。

    朱翊钧拉着他往后面的暖阁走:“什么条件,先生尽管提。”

    张居正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对陛下而言,只是一件小事罢了。”

    他要朱翊钧先答应,但朱翊钧不上他的当:“先说来听听。”

    “陛下以后不要再随意出宫了。”

    朱翊钧坐在榻上,顺手摘了颗葡萄放嘴里:“那可不行,此事我不能答应先生。”

    “陛下……”

    张居正还要说什么,被朱翊钧打断:“我知道,大家是担心我的安危,我就在京城逛逛,也不去别的地方,身边还有与成和思云他们,不会有危险的。”

    张居正无奈摇头:“臣……只是不想再欺瞒太后。”

    朱翊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那我答应先生,未来三个月呆在宫中,不再出去,可好?”

    “……”

    他倒是机灵,京城已然入夏,未来三个月是京城最热的时候,宫殿里有冰镇西瓜、葡萄、荔枝、酸梅汤、莲子茶,还有大块的冰鉴消暑,他才不出门晒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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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9 章 气温一日比一日高

    气温一日比一日高,毒辣的日头高悬在头顶,暑气一浪一浪的,熏得人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

    朱翊钧上午在文华殿上课,下午在文华殿看书,晚上干脆就在文华殿后面的暖阁住下,只有到了上朝的日子,他才趁着天不亮去一趟乾清宫,太阳刚升上来就结束朝会,又回到文华殿。

    张居正真是服了他了,往外跑的时候拦都拦不住,宅起来又不挪窝。

    小的时候,朱翊钧还能爬在盛冰块的冰鉴上睡觉,现在长大了,只能坐在上面,大长腿屈着,手肘支在膝盖上,左边是一摞一摞的奏折,右边是冰镇的荔枝和葡萄,清香扑鼻的薄荷莲子茶,一口下去,通体舒畅。

    其他奏章朱翊钧都是大致浏览一遍,交给内阁和六部处理,只有四川送来的战报他才会逐字逐句的仔细阅读。

    主帅刘显召集部下反复商议,认为九丝城地形险要,不可强攻,只宜智取。这和朱翊钧一开始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这只是一个想法,如何根据具体情况实施还得看将领的临场指挥。朱翊钧远隔几千里,按照所学,在脑子里有个大概的谋划,无非就是找一些当地军士打入敌人内部。

    事实也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刘显决定派一个名叫白鹤的精干副将,打入九丝城中,骗取阿家三兄妹的信任后,用内外夹攻的办法来攻占九丝城。同时还挑选出二十多名智勇双全,擅吹唢呐之人,由白鹤带领,一齐打入九丝城作内应。

    朱翊钧抬起头来问冯保:“为什么要擅长吹唢呐的人?”

    冯保只知道经此一战,僰人被灭族了,就此从历史上消失。

    明朝后期,许多将领为了刷人头,领军功,有屠城的习惯,甚至屠杀百姓凑数。

    一个延续两千多年的民族就此消失,况且刀下亡魂大多都是普通百姓,未免有些残忍。

    “大伴?”

    冯保回过神来:“回陛下,我也不甚清楚。”

    朱翊钧开了句玩笑:“难不成是去给阿家三兄妹展示才艺?”

    往下一看,还真是。

    奏疏中提到,白鹤带领部下假扮成奕族、苗族人,被官兵追杀,逃往九丝城后,就对阿大王说他们被官兵拉去搬运军粮,因忍受不了虐待,大家约好—起逃走,却不慎被官兵发现,遭到追杀,有好几个人已被杀害,他们要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请阿大王收留他们。

    这封奏疏送往京城的时候,白鹤与他的部下已经成功进入了九丝城,不仅骗取了僰人的信任,白鹤还凭借自己英俊的外表,高超的武艺以及难得的音乐才华骗到了阿幺妹的芳心。

    看到这里,朱翊钧心情忽然有些复杂,一言不发的站起来,走到窗边。

    推开窗户,热浪扑面而来,让朱翊钧心中愈发憋闷和烦躁。

    虽说兵不厌诈,但伪装成奕族、苗族,声称受到官兵虐待,就能轻易骗取对方信任,这不也侧面反应了当地官兵在老百姓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

    这些年来,各地起兵造反层出不穷,虽然有的是因为异族首领不愿接受朝廷统治,妄图自立为王。可普通百姓为什么会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投身造反事业呢?

    因为许多人就没有安稳的日子可过。

    朱翊钧年纪虽小,书读得多,有些道理自然也有了深刻理解,不会自欺欺人的以为,如今的大明真是什么盛世王朝。

    虽然张居正没有告诉他,但他知道,就在去年,他刚即位那几个月,国库支出完各地军费,以及营建昭陵的银两之后,紧张到甚至付不出官员的俸禄,只能用苏木和胡椒代替。

    有官员度日不过,是他让冯保派人偷偷送了些银子过去。冯保回话说,幸好去的及时,人已经悬在了房梁上,晚一刻就要出人命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国家陷入了百姓长期吃不饱饭,国家年年入不敷出的境遇。

    朱翊钧想起了他的皇爷爷,一辈子把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想要如汉文帝那般天下大治,却被大臣以年号嘲讽“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他的父亲则是另一个极端,什么事都不管,全都交给大臣,看起来似乎因为推行新政,有了一些转机,但国库仍是年年赤字。

    “大伴,”朱翊钧叹一口气,问冯保,“你说,大明真的可以如书中所说,使天下大治吗?”

    “……”

    这问题问得,冯保都不知道从何答起。在皇上面前违心的说几句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哄他开心当然可以,但没什么意义。

    朱翊钧见他又不说话,便笑道:“大伴什么时候说话也开始瞻前顾后了?”

    他转头看向冯保:“在我面前,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冯保轻轻摇头,温柔笑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天下共主,若能励精图治,恭俭以济斯民,天下大治只是迟早的事。”

    朱翊钧说道:“对于张先生提出的新政,我倒是有一些想法。”

    冯保笑道:“陛下何不与元辅商议?”

    朱翊钧摇头:“张先生不会答应。”

    冯保好奇,究竟什么改革意见,是张居正这么激进的改革家都不会答应的。

    他感觉到朱翊钧强大的表达欲,愿意充当那个倾听者,便说道:“那陛下就和我说说吧。”

    朱翊钧拉着他走进暖阁,说了许多自己的想法。冯保越听越惊讶,他提出的这些改革方向一个比一个超前,其实也只是个想法,要实施起来也有诸多困难和阻碍,难怪他认为张居正不会同意。

    冯保能明显感觉到,朱翊钧的思想受他的影响颇多,但他也不敢断定,这一定就是好事。

    朱翊钧是个急性子,但改革偏偏不是件急于求成的事情,欲速则不达,物极必反,历史上张居正人亡政息就是很好的前车之鉴。

    以史为鉴,任何一次改革,但凡太过激进,想要一口气推翻旧的制度,建立新的秩序,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缓和推行,徐徐图之,尽量调和各方矛盾,照顾大多数人的利益,才有希望达到理想效果。

    改革需要坚定信念,而不是急于求成,激化矛盾。

    朱翊钧坐在炕上,身体后仰,双手撑在身后:“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的想法也未必成熟,且再等等吧。”

    冯保惊讶于在他口中能听到“再等等吧”这样的话,十四五岁的孩子,当了一年皇帝,竟是展现出几分少年老成,果真如那些大臣所说,有了些世宗初登大宝时的影子。

    今年夏天天气虽热,却没有出现旱情,到了宿麦成熟的日子,果然就如去年朱翊钧所说,迎来了一场大丰收。

    看到顺天府各地呈上的奏疏,很是欢喜,拉着冯保说道:“入秋之后,又是播种的季节,到那时,我们也去京郊瞧瞧。”

    这些日子,他日日呆在文华殿,看来是憋坏了,这就开始计划入秋之后溜出宫去。

    冯保没接话,他自己倒是想得周全:“上次张若兰出卖我,竟然去向张先生告状,这次可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张若兰在家读书,没来由打了个几个喷嚏,张简修从窗户外探出个脑袋:“姐姐,有人骂你。”

    张若兰打眼一瞧,他身后背着桃木剑,晒得黝黑,知道的是勤加练习武艺,不知道的,还以为首辅家的四公子从哪儿挖煤回来。

    一个月之后,朱翊钧又收到了四川送来的战报。刘显派人佯装攻打九丝城,白鹤通过箭矢将密信送出:前门地势险要,防守坚固,不易进攻,建议从后山偷袭九丝城。但后山有山沟,所以要准备大量柴草,用来填沟铺路。

    他还在信中提到,他和阿幺妹的婚礼定在九月九日,这天既是僰人的赛神会,又是阿大王的生辰。

    他们还约定好,就在这日发起进攻,到时,白鹤带着部下以唢呐为信号,听见唢呐响,便可行动。

    朱翊钧看完奏章,思索片刻,又想到那年平定古田叛乱之事,便立刻下了一道诏书,命刘显在攻破九丝城时,若城中百姓投降,不可屠城,更不要伤及无辜,只将主谋擒获,押往京城受审。

    若主谋反抗,不必留活口,可当场斩杀。

    张居正看到这封诏书,心中颇为感慨。

    作为首辅,他并不介意刘显用什么方式平息这次叛乱,他要的只是结果——永远解决此事,不留后患。至于用什么方式,屠城也好,灭族也罢,那是主帅的决策,他不会干预。

    但身为皇帝,朱翊钧虽被称作小世宗,身上却还看得到穆宗的影子——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有一颗仁慈之心。

    朱翊钧虽然在庭议的时候,坚定不移的选择以武力彻底解决这次叛乱,但在最后时刻,却还是想要给这个民族保留一线生机。

    朱翊钧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总不能镇压一次叛乱,就灭掉一个民族,大明一共才七千多万人口,动辄杀掉几万人,要多少年才能恢复。

    当然,不滥杀无辜也是有前提的,确保他们不再有战斗力,并且愿意归顺朝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还能再写三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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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0 章 七月下旬,秋老虎

    七月下旬,秋老虎一过,天气逐渐凉爽下来。

    朱翊钧践行了他对张居正的诺言,乖乖地在宫里呆了三个月,实在有些待不住了。

    “大伴~”

    朱翊钧一撒娇,冯保就无可奈何,拦是拦不住的,当然也可以选择去皇太后那里告他的状,但冯保却不想那么做。

    十几年了,他看着朱翊钧从一颗软糯的小团子长成如今的翩翩少年,对他的感情比谁都要深厚,无论什么事,都会坚定不移的站在他这边,只会选择跟他一起犯错,绝不会去告他的状。

    十四五岁的孩子,对世间一切充满了好奇,怎么能叫犯错呢?

    朱翊钧换好衣服,忽然想起个事:“走,先去取剑。”

    陆绎问道:“陛下要带上七星吗?”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带七星。”

    宫中宝剑很多,大多是御制剑,外观装饰异常华美,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朱翊钧抛去那些华而不实的,挑了一把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但剑身却是经过千百次锻造的精铁。朱翊钧拿着剑随手一挥,剑气削掉了旁边小太监的帽子。

    小太监捂着头,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抖索索的磕头:“陛下饶命!”

    朱翊钧笑道:“起来起来,陛下不要你的命,怪这剑锋利了些。”

    “王安,赏他……”他想了想,“赏他一顶新帽子,再加两个胡饼吧。”

    “……”

    皇上可真大方,两个胡饼也拿得出手。

    这都是跟先帝学的,毕竟穆宗召集太监、锦衣卫比试射箭,优胜者也只赏赐了两个胡饼。

    毕竟,朱翊钧只对他的张先生大方。

    小太监磕头谢恩,朱翊钧拿着剑走出门去,忽然又说道:“胡饼太干,吃着有点噎,再赐一壶茶吧。”

    “……”

    朱翊钧取了件,带上贴身随从就出宫去了。

    在外面负责赶车的刘守有问道:“陛下,咱们去哪儿?”

    朱翊钧回道:“先去张先生家。”

    刘守有惊讶道:“咱们今日不是要出城吗?”

    “不急。”

    朱翊钧也不等下人通报,就跟到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的往里走,沿途的下人见了他虽然下跪行礼一样不少,但却并不惊讶。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不在,直奔花园,有人在空地上练剑,一看身形就知道是张简修,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却把朱翊钧吓了一跳。

    “哟,这是哪里来的小煤球,够黑的。”

    张简修听到声音回头,看到他惊喜的冲过来,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扑上去喊“太子哥哥”,又想到对方现在不是皇太子,是皇上。父亲曾对他们兄妹几人千叮咛万嘱咐,无论之前感情有多深厚,尊卑有别,见了皇上不得无礼。

    张简修在距离朱翊钧不远处刹住脚步,手忙脚乱跪下来给他行礼。

    朱翊钧让他起来:“夏天上哪儿野去了?”

    张简修回道:“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练武。”

    朱翊钧明白了:“难怪,晒这么黑。”

    当年那个总是挂着鼻涕泡的小团子露馅儿了,还是黑芝麻馅儿的。

    朱翊钧拔剑,身形一闪,剑尖已经到了张简修跟前:“来比试比试。”

    张简修错步躲开,提着桃木剑攻上去。

    这一次,他接了朱翊钧三招,刚慌忙侧身避过朱翊钧凌厉的攻势,迎剑去挡,却猝不及防听到一声“咔擦”,手中那把桃木剑竟是被从中间劈成了两截。

    “!!!”张简修握着手中的剑,先是呆愣了片刻,而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脸都气红了,泪水不住往外涌,“我的剑!!!”

    他这一嗓子嚎出来,吸引了周围许多下人,还以为四少爷出了什么事,全都围了上来,又见皇上提着剑站在不远处,不知发生了什么,不敢轻易上前。

    张若兰听到下人说皇上来了,大哥回了江陵考试,母亲跟随他一同回去看望祖父母,二哥在国子监读书,三哥在小院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得她出来面圣。

    刚走到院子,就听到弟弟一声惨叫,然后是大哭的声音,把跟在她身后的猫丢吓跑了,赶紧快步过去。

    朱翊钧也不知道是他力气太大,还是手中那把剑太锋利,轻轻一挥,竟是把桃木剑劈成了两半。更没想到,张简修竟然大哭起来,他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朱翊钧赶紧上前安慰他:“简修乖,别哭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张简修不听,仍旧闭眼痛哭:“可这是你送给我的。”

    朱翊钧被他哭得有点手足无措:“我,我就是街上随便买的……”他声音越来越小,“玩具”二字没说出口。

    “你瞧,这剑太短了,你长大了拿着也不合适。”

    张简修坐在地上,愈发难过了:“这些年都是它陪着我,在我心里,它是我的伙伴!”

    这话说得,朱翊钧心里生起满满的愧疚,他一剑把人家伙伴劈成了两半,这像话吗?

    张若兰生怕惹怒了皇上,给父亲和全家惹麻烦,低声呵斥弟弟:“张简修,你别闹了。”

    张简修说:“我的剑断了,断了!”

    张若兰说:“姐姐带你出去买一把,你先别哭了。”

    朱翊钧赶紧把手里的剑塞到张简修手里:“这个给你!”

    那把剑对朱翊钧来说拿在手里没什么份量,对于张简修却有些沉重,得双手捧着。

    “给……我的?”张简修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立刻就不哭了。

    朱翊钧擦掉他脸上的眼泪:“特意给你挑的。”

    张简修欣喜的低下头,打量那把剑,破涕为笑:“以后我每天都用它练习。”

    朱翊钧笑道:“你别伤了自己就是了。”

    张简修充耳不闻,捧着他新得来的宝剑,到一旁劈树枝去了,一剑扫过去,哗哗的往下掉树叶。

    张若兰双手敛襟,屈膝,替弟弟向朱翊钧谢恩。

    朱翊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叛徒。”

    “???”

    说完,朱翊钧就转身往张懋修的院子去,留下一脸疑惑的张若兰。

    她也快步跟上去:“陛下说的是上次到王府别院的事?”

    “不然呢?”朱翊钧负手走在前面,“你回来就向张先生告状。”

    张若兰说:“我没有。”她快步走到朱翊钧跟前,“是爹爹专程叫我去问话,我不敢欺瞒他。”

    “那你就把我出卖了?”

    “……”

    张若兰差点脱口而出:“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陛下!”张若兰又快走几步,拦在他跟前,“即使我不说,父亲也会知道,是因为……因为……”

    她欲言又止:“珍儿说,她想,她……父亲找了我父亲。”

    张若兰也不过十三四岁,有些话女儿家实在难以启齿,她只好低着头:“望陛下恕罪。”

    朱翊钧忽的大笑起来:“逗你玩的,这点小事,哪儿能真的治你的罪。”

    他现在是惯犯了,根本不在乎出宫被谁逮到。

    时辰不早了,朱翊钧哗啦开张若兰,迈腿进了张懋修的小院:“妹妹让一下,我要和懋修出城去玩,妹妹这次可不许告状了。”

    张若兰:“……”

    张懋修正在屋里读书,隐约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动静,一抬头就看到了朱翊钧,欢喜的迎上前,正要跪,却被朱翊钧一把抱住,继而拉牵他的手:“走,带你出门玩去!”

    朱翊钧牵着张懋修风一般跑出小院,直奔大门而去。

    张若兰真希望自己没来过,对他们出去撒欢的事情一概不知。

    上了马车,张懋修才说道:“咱们这是要上哪儿去?”

    朱翊钧说:“出城去。”

    “出城!!!”出城就意味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张懋修皱起眉头,“我还有好几篇文章没有温习。”

    朱翊钧摸摸他的脑袋,“考状元也不差这半日。”

    陆绎和刘守有驾着马车,按照朱翊钧的吩咐,出了城就找周围的农舍,哪里田多去哪里。

    马上就要到宿麦播种的季节,农户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朱翊钧拉着张懋修蹲在旁边看农户翻地,一下一下,挥汗如雨,全凭力气。

    这一块土地距离水源较远,灌溉极为不便,若是老天爷长时间不降雨,农户就需要到远处担水。

    一户农舍门前的院子里,一篮一篮放着即将播种的宿麦种子,都是选的上一年留下来的最好的小麦,浸泡在水中催芽。

    朱翊钧拉着张懋修,坐在旁边,自来熟的与一位农妇闲聊,听她说,这些种子来年长成麦子,没有天灾,顺顺利利,也只是勉强够一家老小过活,若是遇到旱灾、蝗灾,那全家人就得饿肚子了。

    朱翊钧注意到旁边有几个孩子正在追逐玩闹,小的五六岁,大的也十来岁,有男孩儿也有女孩儿。

    朱翊钧问道:“这些都是你家的孩子?”

    农妇笑道:“有两个是大伯家的,但前两年光景不好,粮食不够吃,大伯听人说南方能出海做生意,便也去了,至今没有音讯,孩子母亲去年生病,走了。”

    张懋修看着那几个年龄偏大一些的孩子,呢喃道:“这个年纪,该送他们去读书才是。”

    读了书,将来考取功名,就不会饿肚子了。

    朱翊钧一把捂住了大少爷的嘴,饭都吃不饱,拿什么读书?

    他将手伸进大篮子里,水是温的,充分吸收水分的种子颗颗饱满,似乎只是轻轻触碰,就能预见到它们破土而出、茁壮成长、麦穗两歧的样子。

    朱翊钧收回手站起身来,对妇人笑道:“放心,来年一定能风调雨顺,岁稔年丰。”

    随后又让冯保取了些碎银,放在一旁:“给孩子们买些糖吃。”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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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1 章 朱翊钧先送张懋修

    朱翊钧先送张懋修回家,马车上,张懋修看看朱翊钧,欲言又止。

    朱翊钧问他:“种地辛不辛苦?”

    张懋修点点头:“辛苦。”

    朱翊钧又问:“种地辛苦还是读书辛苦?”

    张懋修却说:“我不觉得读书辛苦。”

    朱翊钧摸摸他的耳朵:“是,我们懋修要考状元的。”

    “像杨慎那样的状元。”

    张懋修心中有目标,终有一日,要像杨慎那样,成为首辅家的状元。

    这可不容易,在明朝,贫苦出身高中状元那叫光耀门楣,首辅的儿子但凡名次考得高一些,那些言官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唯有杨慎,他爹杨廷和历事三朝。两朝首辅,而他这个状元,却是真才实学,人人服气,言官们屁都不敢放一个。人家的才学和著作摆在那里,十一岁能写出“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这样的句子,还能拟写拟作贾谊的《过秦论》。

    世宗驾崩之后,杨廷和父子平反,朱翊钧读过一些他的著作,看到喜欢的,也偶尔写信与张懋修讨论。

    张懋修心中有了目标,读书的苦自然也不觉得苦了。

    他却咬了咬下唇,又偷偷看了朱翊钧一眼,仍是有话想说。

    朱翊钧仰靠在马车里:“想说什么就说吧。”

    张懋修又垂下眼眸,小声道:“我仍是觉得,那些孩子该去读书。”

    “是。”朱翊钧没有否定他的说法,却看向冯保,“大伴,你说说那些孩子为什么没去读书。”

    冯保叹一口气:“读书需要去私塾,私塾读书需要向父子奉上束脩之礼。三公子也听到了,收成好的时候,才能勉强填饱肚子,收成不好,就得饿着,哪里有闲钱给孩子读书?”

    张懋修说:“不读书,长大之后也只能种地,勉强填饱肚子。他们的孩子也只能种地,勉强填饱肚子。孩子的孩子也一样,子子孙孙都只能勉强填饱肚子。”

    “可是,只要克服困难,努力读书,考上功名,做了官,将来他的子孙也能读书,考功名、做官。”

    张懋修想了想:“就算不做官,识文断字,也总能做些别的糊口。”

    朱翊钧赞同的点点头:“懋修说得对。不过,所有人都不想种地,去读书,想做官,那就没有人种地了。”

    “没有人种地,大家吃什么,朝廷也不需要那么多官吏,最后那些书读得不好的,还是得去种地。”

    张懋修捋了捋这个逻辑,发现他说得没毛病。

    一旁的冯保则是再一次对朱翊钧刮目相看,他说的这个道理,总结起来有一个词,叫内卷。

    张懋修顺着他的思路说道:“反正都是种地,何必浪费时间读书,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朱翊钧坐正了身体,“种地也需要读书,只不过,读的不该是圣贤书。”

    张懋修惊讶道:“那该读什么书?”

    朱翊钧皱起眉头:“应该读那种能收获更多粮食的书。”他又看向冯保,“大伴,这算不算自然科学?”

    冯保点头,温柔笑道:“算。”

    张懋修摇摇头:“我没读过私塾,也没去过书院,但我知道,私塾和书院读的也是圣贤书。”

    “大哥二哥都在国子监读书,除了《四书》《五经》,还会学一点骑射、算学和回回文字,但也不学如何种地。”

    朱翊钧抬手,搭在张懋修肩膀上:“那你要努力了。”

    张懋修问:“努力什么?”

    朱翊钧笑道:“努力考状元,当上国子监祭酒,开设新的学科,让更多孩子读书。”

    “说不得以后科举考试也不只考八股文和策问,也考别的。”

    国子监祭酒,不仅掌管国子监事务,更要负责全国的教育工作。

    这个饼画得不错,张懋修听完很是憧憬,考状元的动力更足了。

    朱翊钧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忽然喊道:“停车!”

    他拉着张懋修从马车上下来,不远处的胡同口,正是穆宗喜欢的那间果饼铺。

    几年不见,果饼铺又多了个小朋友,约莫三四岁,踮起脚尖,看着小摊上的点心流口水。

    朱翊钧背着手,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想起那个叫刘大实的孩子。

    张懋修张了张嘴,不知该称他“陛下”还是“哥哥”,最后还是轻声唤了声:“哥哥。”

    朱翊钧回过神来,问道:“简修爱吃什么?”

    张懋修笑道:“他呀,什么都爱吃。”

    朱翊钧让王安去买了几大盒果饼,自己留了一盒,剩下的给张懋修:“今天不小心劈断了他的桃木剑,买些点心哄哄他。”

    “你拿回去,叫上嗣修和若兰一起吃。”

    “……”

    九月九日这天是重阳节,宫里有登高的习俗,朱翊钧一大早来到慈宁宫,准备陪皇太后去登万岁山。

    一进入正殿,他就看见淑太妃跪在地上,嘤嘤哭泣。

    淑太妃,就是穆宗的淑妃,以前的秦嫔,栖霞公主的生母。

    皇太后坐在正前方,神色严肃,又实在为难,看到朱翊钧,便说道:“皇帝来得正好,这事儿你来处理吧。”

    朱翊钧只看到站在一旁的小妹,伸手捏了把她的脸蛋儿,问道:“什么事?”

    皇太后身边的宫女说道:“淑太妃偷了宫中一盏金茶壶,送出宫去。祖宗规矩,宫里的物件不可流落民间。”

    “啊?”朱翊钧懵了,“什么金茶壶?”

    淑太妃的贴身宫女回道:“是先帝所赐。”

    朱翊钧又问淑太妃:“你拿金茶壶做什么?”

    淑太妃给他磕头:“年初,臣妾的父亲就患了重病,家中贫寒无钱医治,大半年来,臣妾多次送银子回家,父亲的病仍是没有起色,实在没有办法,便让宫中太监把金茶壶带出宫去交给胞弟,卖了换写银两给父亲治病。”

    朱翊钧思忖片刻,又看了看一旁天真无知的幼妹,最后叹口气,说道:“赐你二十两白银,再让太医去看看你父亲的病究竟有没有德治。”

    “宫中的规矩不能乱,金茶壶朕会派人追回来。”

    “至于你……”朱翊钧看向皇太后,“如何处治淑太妃,还是由母后决定吧。”

    淑太妃在宫中一向本分,家里还有个重病的老爹,况且她还有个女儿要照顾,皇太后也不好罚她的俸银,只得说道:“回去禁足一月。”

    朱翊钧牵起幼妹的手,对淑太妃说道:“你先回吧,晚些时候,朕会派人送她回永宁宫。”

    淑太妃推下之后,皇太后单手扶额无声叹气,前朝的事要她这个妇人操心,一双儿女要她照顾,后宫也不让她省心。

    朱翊钧最会哄人:“母后,别叹气了,今儿天气好,儿子陪你散心去。”

    他陪着皇太后,带上弟弟妹妹,到万岁山登高赏景。红彤彤的柿子挂了满树,朱翊钧飞身上去摘了最大那个,碰到皇太后眼前,还没开口,瑞安公主这个小机灵鬼就抢了他的话:“哥哥说过,这叫柿柿如意。”

    皇太后接了柿子,这才笑起来。

    皇太后登上观德殿二楼,那里已经备好了茶点,她刚坐下来,不远处的空地上,朱翊钧手把手教弟弟妹妹射箭,兄妹四人的欢笑声远远地传到皇太后耳里,心中的郁结也消散了不少。

    虽然是一胎所生,比起潞王,瑞安公主在各方面似乎都要更强一些,读书是这样,射箭也是这样。

    潞王连射箭的姿势还没学会,瑞安公主已经能成功的把箭射出去,尽管没能中靶,朱翊钧却很满意,弯下腰来与她击掌。

    潞王见了,也伸出手来:“哥哥,我也要!”

    朱翊钧在他后脑轻拍一巴掌:“你先把姿势摆对。”

    栖霞公主太小了,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哥哥姐姐射箭。她从小就乖,不哭不闹,安静得很。

    朱翊钧像她招招手,栖霞公主跑过来,抱住哥哥的腿,仰起头冲他笑。

    朱翊钧蹲下来,将她圈在怀里,握着她的小手,带着她射出一箭,正中靶心,小妹被他哄得咯咯地笑。

    玩累了,朱翊钧便带着弟弟妹妹来到观德殿二楼,瑞安公主跑过去,依偎在皇太后身旁:“母后你看到没有,我射箭可厉害了,我还要跟着哥哥练剑。”

    皇太后拂去她额边一缕碎发:“你是公主,是个女孩子,要有公主的样子,舞刀弄枪的想什么话?”

    朱翊钧接过太监地上来的茶喝了一口,替妹妹说话:“我的妹妹,读书习字,骑马射箭,舞刀弄枪……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午后,皇太后要带着潞王和瑞安公主回去午休,朱翊钧命人将栖霞公主送回永宁宫,自己却留了下来。

    他独自在观德殿二楼的长廊上坐着,目送皇太后的銮舆走远。

    在穆宗临终前,他答应父皇,要好好照顾母后和弟妹,他一直在践行自己的诺言。

    他又望向远处的太液池、金鳌玉蝀桥、周围的殿宇楼阁,手里握着个东西,指腹在纹饰上细细摩挲。

    那是一枚长命锁,皇爷爷所赐,他们曾经一起,在西苑生活了七年,彼此陪伴。

    天色渐渐暗下来,陈炬来到他跟前,躬身问道:“天黑了,陛下可要回銮?”

    朱翊钧摆了摆手:“我想再待一会儿。”

    今天除了是重阳节,也是僰人的赛神会,刘显行动的日子。

    不知坐了多久,朱翊钧竟然睡着了,梦里隐约听到西南方传来唢呐声,城门轰然倒塌,兵刃相击,撕喊、哀嚎。

    七日之后,四川传来捷报,九丝城破,阿大王被擒,阿二王、阿幺妹战死。

    朱翊钧下旨,将阿大王押往京师,刘显、白鹤等人回京述职,论功行赏。

    僰族百姓全部迁出九丝城,分散在四川、贵州和云南各地。九丝城派驻流官,由周围汉民前往定居。

    不久之后,九丝之战具体战报呈上来,朱翊钧一字不落的看完,心中梗着一口气,久久不能平息。

    第一个登上城楼,抓获僰人首领阿大王的人是刘显的儿子刘綎。朱翊钧看到这里的时候,并未特别关注,直到他见到刘綎本人,才惊讶不已。

    那个打进敌人内部,靠男色取得阿幺妹信任的白鹤已经战死。

    攻城那日,激战中,阿幺妹一眼看见人群中的白鹤,提着枪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对这个曾经的爱人,她只剩下满腔恨意。

    官兵见阿幺妹与白鹤拼杀,将之团团围住。阿幺妹腹部遭受重创,肠子流了出来。这个勇猛的异族女子竟是把肠子盘在脖子上,继续拼杀。

    白鹤见状,惊得愣了片刻,正是这一瞬间,只听见”扑哧’一声,阿幺妹一□□向他的胸膛,二人竟是同归于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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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2 章 朱翊钧再次下诏,

    朱翊钧再次下诏,厚葬白鹤,抚恤他的家人,同时也在九丝山下厚葬了阿幺妹,允许她的族人祭奠。

    阿大王犯谋逆罪,按照《大明律》应当凌迟处死,枭首示众,但朱翊钧看完三法司呈上的罪状之后,只道:“不必凌迟,直接斩首吧。”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互相看看,最后一同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也不知道说什么,又看向朱翊钧。朱翊钧也没说什么,就让他们按此去办。

    走出大殿时,张居正帮着朱翊钧给了个理由:“这是皇家恩典,君主仁慈,将叛军首领改为斩首吧。”

    下来之后,朱翊钧与冯保聊起此事:“大伴可知我为何不判阿大凌迟?”

    冯保想了想,猜测道:“是因为陛下怜惜他的妹妹,才对他网开一面。”

    朱翊钧道:“是,也不全是。”

    这就让冯保有些好奇了:“看来,陛下还有其他考量。”

    朱翊钧点点头:“凌迟乃是陵迟,大伴曾让我读一本书,叫《荀子》。在《荀子》中提到:‘三尺之岸而虚车不能登也,百仞之山任负车登焉,何则?陵迟故也。’三尺悬崖车不能上,但百仞之山,却能任由车马登顶,为何?乃是山坡平缓。”

    “陵迟本义乃是指山势平缓,徐徐而高,杀人者欲其死而不速,故取渐次之意。”【1】

    “凌迟之刑,五代兴起,宋建立之初禁止,仁宗复用,神宗滥用。”

    “到了我朝,《大明律-刑律》只有绞刑和斩刑。在这之外,以处大逆诸罪。”

    他看向冯保:“大伴,你说,这说明了什么?”

    冯保答道:“凌迟乃非刑之正。”

    朱翊钧又道:“祖宗既想沿用此刑,又不肯写入正刑,说明他们也知道,千刀万剐极其残酷,而非人道。”

    “汉文帝下诏说:‘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

    “汉文帝能废除肉刑,那就从我开始,大明也停用凌迟吧。”

    凌迟这个话题,冯保不可避免的想到一个人——袁崇焕,崇祯帝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以谋逆大罪将袁崇焕凌迟处死。行刑者用渔网缠住,割下凸出的皮肉,三千七百多刀,人还没死,虽发不出声响,心肺间仍能听见哀嚎。

    京城百姓不明内情,只知他通敌叛国,争相购买他的肉,以表愤怒。

    冯保看着眼前的孩子若有所思,又有了那种玄妙的感觉。世宗活到六十岁,修了大半辈子仙,还是没有摆脱身为人的自私和贪欲。

    朱翊钧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时常让人感受到扎根于灵魂深处的神性。

    几日之后,朱翊钧命人到民间去找的东西找回来了,顺藤摸瓜,还挖出了一点别的事情。

    这日,他让人备了些点心和玩具到永宁宫看望幼妹。栖霞公主从小就没见过穆宗几面,还不记事,父皇就驾崩了。只有在兄长身上,她才能感受到一丝父爱,所以,她每次见到哥哥都很开心。

    朱翊钧抱了抱妹妹,把带来的点心和玩具给她,随即让乳母带她下去,这才和淑太妃说起了正是。

    他先拿出先帝所赐的金茶壶:“这个你收好,不可再随意送人,否则必定重罚。”

    淑太妃磕头谢恩。

    紧接着,朱翊钧抛给她个重磅消息:“半年前,你的父亲已经病故。”

    “你弟弟欠了一屁股赌债,变卖家中房舍田产偿还债,你母亲气不过,投河自尽了。”

    “这几个月,你送出宫为父治病的银两,都被你弟弟孝敬给了赌坊。”

    淑太妃脸色煞白,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她进宫那年才十五六岁,现在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父母双亡,唯一的弟弟不争气,骗她的银子也就罢了,连父母的死讯也一直瞒着她。

    朱翊钧站起身:“以后,你只安心照顾好小妹便是。”

    说完,他就迈步走出了永宁宫。

    过年的时候,朱翊钧还曾经和冯保开玩笑,能不能把他父皇留下的这些美人儿都送回娘家去。如今看来,就淑太妃这样的,出了宫只怕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半月之后,刘显率部众回京,朱翊钧在文华殿召见了他们父子。

    刘显这人就挺有意思,江西南昌人,因为家里穷,跑到四川打短工,后冒充四川籍参加武举,考取武生。凭借超强武艺,从四川平乱到东南抗倭,他总是冲锋陷阵、屡立战功,一路晋升到狼山总兵。就算朝廷知道了他当初冒充四川籍参加武举之事,也没有追究。

    后来,因为部下贪污,被那个能把高拱逼退的欧阳一敬弹劾,被罢官。

    后来,张居正看重他的才能和武学,复用他领兵,不久后推荐给朱翊钧,调往四川,平定僰人之乱。

    不过,相比刘显,朱翊钧觉得他的儿子刘綎更有意思。

    他当时看到刘显的儿子第一个登上九丝城,擒获阿大王,结合刘显的年龄,还以为此人二三十岁,正值壮年。

    直到刘綎跟在父亲身后,进入文华殿面圣,他才发现,这竟然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一问才知道,刘綎生于嘉靖三十七年五月,也就比朱翊钧大了一岁半。

    他们竟然是同龄人!!!

    在刘显回京之前,关于他的封赏吏部和内阁就已经拟好了奏疏,提交给朱翊钧。

    朱翊钧下旨,擢升他为南京都督同知,从一品。他儿子刘綎因军功提升为云南以东守备,但刘显要去南京任职,刘綎年轻,应该跟随他的父亲多加学习,于是,改任南京小教场坐营。

    之后,朱翊钧让刘显去文渊阁向张居正述职,却把刘綎留了下来。

    刘綎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不知皇上为何专程将他留下。

    等刘显退下,朱翊钧便从御案之后绕了出来,走到刘綎跟前,发现对方竟是比他高了半个头。

    那日在王府别院,许多比他年长的少年,也不及他高。李承恩比朱翊钧大两岁,身高却与朱翊钧相仿。

    这刘綎竟然高出他这么多,肩宽腿长,身材壮硕,竟是比他足足大了一圈。

    怪不得人家十六岁,已经凭借军功升官了,想必一定很能打。

    朱翊钧问:“平时读书吗?”

    刘綎躬身、抱拳道:“回陛下,末将自幼不爱读圣贤书,只爱钻研兵书。”

    朱翊钧笑了笑,心道圣贤书我也不爱读。嘴上却道:“都读什么兵书?”

    “《孙子》、《孙膑》、《吴子》、《六韬》、《尉缭子》、《司马法》、《虎钤经》这些都读过。还读过戚将军的《纪效新书》。”

    刘显和戚继光当年同在东南抗倭,也算得上旧相识,刘綎读过他的兵书,也并不奇怪。

    朱翊钧又问:“平时用什么兵器?”

    刘綎答道:“刀枪剑戟都用。”

    “你的武功跟谁学的?”

    “跟我父亲学的。”

    朱翊钧笑道:“甚好甚好。”他又问刘綎,“你渴不渴?”

    “末将……”

    刘綎话未说完,朱翊钧便吩咐一旁的太监:“来人,赐茶。”

    面对天子的热情款待,刘綎实在有些不知所措,太监端上茶盏,他只能在朱翊钧热烈的注视下,诚惶诚恐的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

    朱翊钧又问:“饿吗?”

    刘綎回道:“不……不饿。”

    “昨夜休息好了吗?”

    “休息?”皇上如此关怀,刘綎实在受宠若惊,“回皇上,休息得很好。”

    朱翊钧点点头:“那边随朕出来。”刘綎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跟在他身后,走出文华殿,来到外面的空地。

    朱翊钧一伸手,太监递上他的木棍,朱翊钧冲刘綎扬了扬下巴:“来,与朕比试比试。”

    “啊!!!”刘綎张了张嘴,惊讶得双目圆瞪。让他第一个登上九丝山,生擒叛军首领,他绝无二话,提枪便上。

    让他与天子过招,他确是万万不敢。

    朱翊钧手中木棍挽了个花,足尖一点,纵身上前,木棍已经到了刘綎面门:“南京小教场坐营,让朕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这本事。”

    刘綎本能闪躲,刚一错身,朱翊钧手中木棍横扫,攻向他的腰部。

    刘綎不敢跟他真打,只想与他过个几十招,最后不动声色败下阵来,跪下说几句恭维的话,哄皇上开心。

    哪知道他才应付了三招,朱翊钧就一棍子敲在他的前臂上,打得他整条胳膊都麻了。

    “认真一点小将军,你就这点能耐?”

    “要不还是把你这个南京小教场坐营撤了吧,跟着你爹再练练。”

    朱翊钧手上不客气,嘴上也不客气,连打带嘲讽,逼得刘綎节节败退。

    刘綎毕竟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年轻气盛,经不住言语刺激,往后退开数尺,扎好马步,摆开架势,准备真刀真枪与朱翊钧好好比试一番。

    “小将军,接着!”一旁的刘守有,丢过来一根木棍,还坏笑着嘱咐道,“当心着点儿,咱们陛下可厉害了。”

    朱翊钧确实厉害,李良钦离开之后,他也没有懈怠,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功,一有空闲,就拉着身边的锦衣卫跟他比试,一个不过瘾,就让他们两三个人一起上,即便如此,也不是他的对手。

    刘綎毕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武将,刘守有怕他一不留神伤了朱翊钧,只给了他一根木棍。

    眨眼间,二人已经拆了十来招。刘綎提着木棍只有招架之力,暗自心惊。

    这小皇上也太能打了,他现在要操心的不是如何不着痕迹的输掉,而是不要输得太难看。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清末废除凌迟的法学权威沈家本。

    刘綎——晚明第一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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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3 章 二人你来我往切磋

    二人你来我往切磋几百招,难分胜负,在彼此心中都觉得对方太猛了。

    刘綎身上是一种经历过战场的勇猛,没有花里胡哨,招式简洁明了,若是面对敌人,那就是取人性命的打法,但面对的是皇上,又多了一丝犹豫。

    朱翊钧完全不同,他没有经历过生死攸关的战斗,一招一式体现出来的纯粹是武学上的天赋和造诣,也没有刘綎那样的心理负担,反倒能在比试中占据上风。

    但他心里也清楚,刘綎若不是有所顾忌,不一定打不过他。

    朱翊钧也不想为难刘綎,打尽兴了便收起木棍:“行吧,今日比试到此为止。”

    “下次,你带上趁手的兵器,咱们再来比一回。”

    他倒也不是随口一说,第二日,他又宣刘綎进宫,这一次是让他详细说了说九丝之战的情况,奏疏上没有的细节。

    此后,一连几日,刘綎都被他宣至文华殿,要么切磋武艺,要么研讨兵法,要么让他阐述对大明将来边防形势的看法。

    直至刘綎跟随刘显离京,奔赴南京,朱翊钧给了他些赏赐,让他上任去了。

    转眼一年过去了,考成法从提出到庭议再到颁布和落实,整整花去一年时间。

    好在张居正这个首辅雷霆手腕,对于那些反对派说一不二,考成法才能顺利实施。

    为了庆祝新政在全国各地方落实,张居正给朱翊钧送了一件礼物。

    那是一面十六开的屏风,中间绘制着一面完整的大明疆域图。两边是六部、都察院等衙门主要官员的名单和职能,名字可根据人员变动随时更换。

    什么事该什么人负责,什么期限内完成,只要看这面屏风就能一目了然。

    朱翊钧很喜欢这个礼物,虽然是以内阁的名义进献,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这是张居正花的心思。

    屏风就摆在文华殿,每天经筵日讲,朱翊钧都能看到。这也是张居正的用心,让皇上清楚,朝中现在有哪些人,每日都在忙什么。

    考成法既然已经颁布,那么就要坚决执行下去。张居正对京官的考核非常严格,哪怕只是六部一个小小主事贪墨银两,首辅都会亲自询问不肯放过。

    按照这个严格程度查下去,朝中没有几个人屁股是干净的,一时间人人自危,宁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也不敢再把手伸向灰色地带,生怕明日一睁眼,自己就该跪在首辅面前,陈述贪污受贿的犯罪经过。

    一转眼到了年底,既然考成法已经落实下去,明年,张居正就该大刀阔斧的从各方面进一步推行改革。

    这日,冯保接到皇太后的传唤,去了趟慈宁宫。

    回到文华殿,朱翊钧的课也上完了。今日进讲的人是马自强。

    马老师虽然课讲得好,但太过古板正直,朱翊钧跟他没什么悄悄话可说,进讲结束,他就让人回去休息了。

    正好冯保回来,朱翊钧招招手,唤他过去一起批阅奏章。

    今日的奏章都是各部的例行公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朱翊钧大致看完了,就让人发往内阁处理。

    他坐下来喝了口茶,才想起来问冯保:“对了大伴,母后叫你过去说了什么?”

    冯保答道:“太后关心陛下近日的学习情况。”

    皇太后每个月总要把冯保叫去几次,询问他朱翊钧最近的情况,有没有好好读书,对于国政的了解和处理如何。

    朱翊钧又问:“没说别的吗?”

    “说了。”

    “什么?”马上就到年底,朱翊钧又要过生日了,他心念一动,以为皇太后又要操心他的婚事,赶紧补充了一句,“要是我不爱听的,大伴就不要说了。”

    冯保笑道:“与张阁老有关,不知陛下爱不爱听?”

    “与张先生有关?”朱翊钧抬起头来,“母后说了什么?”

    冯保回道:“太后让我给张阁老讲个故事。”

    “讲故事?”朱翊钧有点摸不着头脑,“讲什么故事?”

    “姚崇的故事。”

    “姚崇?!”

    姚崇,唐朝名臣,万岁通天元年,因契丹侵扰河北,连陷数州,姚崇主持军务,条理清晰,得武则天赏识,从兵部郎中擢升兵部侍郎,又升兵部尚书,直至名列宰相。

    神龙元年,姚崇与张柬之、桓彦范密谋神龙政变,逼迫武皇退位,拥立中宗,后又因不肯依附太平公主而被贬谪。

    直至玄宗即位,力排众议任命姚崇为宰相。姚崇提出这“为政先仁义”、“不求边功”、“中官不预公事”、“国亲不任台省官”、“行法治”、“租庸赋税之外杜塞贡献”、“寺庙宫殿止绝建造”、“礼接大臣”等十事要说,玄宗若答应,他才肯接受任命。

    玄宗欣然答允,姚崇任中书令,革故鼎新,大力推行新政,兴利除弊,罢去冗职,选用贤才,抑制皇亲权势,辅佐玄宗开创开元盛世。

    朱翊钧思忖道:“母后将张先生比作姚崇,是在肯定他的新政,也委婉表达了信任之意。”

    冯保没说话,这确实是皇太后的一层意思,但其实还有另一层深意。朱翊钧想了想又道:“开元四年,玄宗又罢去姚崇宰相之职。”

    “母后是要提醒张先生,小事可以决断,大事却不可独断。她相信张先生的才能,却又害怕他如高拱那般专权。”

    “因此,才让大伴去给张先生讲姚崇的故事。”

    冯保请示道:“依陛下所见,要给张阁老讲这个故事吗?”

    朱翊钧大笑着摆了摆手:“姚崇的故事还是张先生给我讲的呢,他怎么会不知道?”

    “再说了,有什么大事,先生也从未隐瞒过我。”

    “用人不疑,不用三天两头就去提醒人家做事要有分寸,这样反倒不好。”

    “推行新政我们早已达成共识,该怎么做,张先生早有规划,我说过,我会支持他。”

    冯保仍是坚持问道:“那还要讲吗?”

    “不讲了!不讲了!”

    “诶,听陛下的。”

    “……”

    转眼到了年底,朱翊钧和去年一样,简单的度过了自己十五岁生辰。不许地方官员进京朝贺,甚至连皇极殿文武百官的朝拜也取消了——他懒得换衣服。

    不过,这一日朱翊钧可以额外放一天假,不用上朝,不用上课,但也没法在乾清宫躺平,他还要去慈宁宫,与母后和弟弟妹妹一同用膳。

    饭桌上,皇太后摸着他的头笑道:“钧儿十五了,过了年,就十六了。”

    朱翊钧心道虚岁也不是这么算的吧,十六那得等到明年过年。

    他知道太后想跟他提什么,立刻把话题引到弟弟妹妹身上:“过完年,你俩就八岁了。”

    太后又道:“十五岁,也该亲政了。”

    “嗯?”朱翊钧没想到皇太后会说起这个话题,惊讶中带着一点兴奋,“母后的意思是,我明年就能亲政了。”

    皇太后说道:“英宗、武宗、世宗都是在十五六岁的年纪亲政。我的钧儿这么聪明,从小就帮着先帝批阅奏章,到了年纪,自然也该亲理朝政。”

    朱翊钧还在心中盘算,亲政就是要自己处理朝政,大臣们大事小情都要向他汇报,虽说自己可以做决断,是一件好事,但相对的,就得牺牲他许多自由的时间,他还没玩够呢。

    正在他纠结要不要亲政的时候,皇太后又道:“不过,你也知道,祖宗们亲政,历来都是在大婚之后。”

    “啊?”朱翊钧就知道,话题还得绕回来,“亲政和大婚有什么关系,怎么就非得大婚之后?”

    “大婚之后你才真正算是长大成人,能担起整个国家的责任了。”

    “这样啊,”朱翊钧夹了块羊肉放嘴里,慢条斯理吃完,才回道,“我比他俩也没大几岁,还是个孩子呢,朝政之事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还是得张先生多操劳几年,亲政之事日后再说吧。”

    皇太后看着他,眉头紧锁,实在想不通,跟他提起大婚之事他怎么就那么不上心。

    “不亲政可以,必须成婚。”

    “别说皇帝,就算是皇太子,到你这个年纪,也该大婚了。”

    “过年了,我就让礼部开始着手选秀女的事宜。按照祖制,确定皇后人选的同时,还需选择二妃同时入宫。”

    朱翊钧放了筷子,叹一口气:“我父皇……驾崩才一年半,大臣丁忧,也得三年不能婚娶,这是孝道。”

    “你是皇帝,没有这规矩。早日大婚,留下子嗣,这是国本,也是你的责任。”

    武宗、世宗都是在即位第二年大婚。朱翊钧这个借口,实在找的不怎么样。

    朱翊钧垂眸,有些惆怅:“可是,我时常想起父皇,若他还在,一定舍不得逼着我长大、成婚、承担责任。”

    “……”

    皇太后看他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中也有些不忍,儿子今天生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顿饭,她却逼着儿子大婚,确实有些不近人情。

    于是,皇太后又缓和了语气:“大臣守制二十七月,广纳秀女,确定皇后人选,再到大婚也需要不少时日,到那时,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

    “不必说了,你是皇帝,皇帝有皇帝的责任。你不再是小孩子,可以任性妄为。”

    朱翊钧一想到现在东西六宫至今还塞满了他父皇的妃嫔,就感到头疼。

    于是,朱翊钧给他亲妈来了个缓兵之计:“别选二妃了,紫禁城装不下,实在要选,就选个皇后吧。”

    皇太后“不行”二字还未出口,朱翊钧打断道:“咱们各让一步,要不就算了。”

    皇太后只得妥协:“行。”

    以后不让你选,你自己都得选。

    朱翊钧想了想,又道:“皇后人选也要我满意才行。”

    “朱翊钧,”太后让他气得直呼其名,“你别得寸进尺。”

    朱翊钧嘿嘿一笑:“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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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4 章 从慈宁宫出来,王

    从慈宁宫出来,王安跟在他身后傻乐:“想不到,陛下也要大婚了。”

    他手上比划了一下,似乎还在回味当初刚进宫时的那个小团子。

    朱翊钧回头瞪他:“谁说我要大婚了?”

    这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倒是让王安惊讶不已:“太……太后刚才说的。”

    “哼-”朱翊钧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眼中满是少年人的叛逆,“我答应了吗?”

    王安点点头:“答应了。”

    朱翊钧耸耸肩,一脸坏笑:“那没办法了,只能躲起来,让他们找不着我。”

    “啊?!”王安大惊失色,“躲起来,往那儿躲?”

    朱翊钧呵呵一笑:“天高海阔,只要出了紫禁城,随便找个地方一躲,谁能找得到我?”

    王安被他吓个半死,连忙摆手:“不不,这怎么行,这不行的,您可是皇上,皇上……”

    “皇上怎么了?”朱翊钧颇为不屑,手背在身后,大步往前走,“我是皇上,又不是犯人,就该被我母后和那帮文官关在紫禁城里?”

    “天大地大,我就不能出去看看?那我怎么知道他们说的百姓疾苦是真是假。”

    “买个果饼几钱银子,能谎报成几十两。若是修桥修路,几万两银子,谎报几十万两,甚至几百万两,我没有亲眼见过,就只能由着他们信口开河。”

    “当年,我我皇爷爷花两百万两白银建的河堤,一大半都落入了严嵩父子手里。”

    “大伴,你说是不是?”

    “……”

    冯保实在不敢接他的话,他自从几次出宫都没被太后发现,胆子愈发的大了,三天两头就想着往外跑,竟然还想躲起来。

    其实冯保也觉得,他才十四周岁,的确只是个孩子,谈婚论嫁为时尚早。但时代不同,婚姻对于帝王而言,总是和政治牢牢绑定。

    即便明朝的皇后来自民间,但婚姻和子嗣也是幼年登极的皇帝能否亲政的重要指标。

    “大伴,大伴!”朱翊钧不满的拉了拉他的衣袖,“你说话呀?”

    冯保笑了笑:“陛下自幼聪慧过人,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也有分寸。”

    “只是,现在您做了天子,肩上有了责任,许多事情须得三思而后行。”

    “但无论您做什么决定,我都跟着你。”

    “大伴,”朱翊钧笑着问他,“你就不担心被我母后知道了,罚你。”

    冯保笑着摇了摇头:“我相信陛下,不会让我受罚。”

    朱翊钧自嘲的笑笑:“说不得我也要被母后罚。”

    “那我就替陛下挨罚。”

    朱翊钧挽着他的手臂:“还是大伴最好。”

    没过几日,朱翊钧大清早起来,冒着风雪到文华殿上课。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身穿孝服跪在乾清宫前告诉他,自己的兄长,成国公朱希忠病故。

    朱翊钧下诏赐祭葬、加祭坛。没想到这事儿还没完,年后,朱希孝上疏,向兄长乞封王号。

    朱翊钧进宫那年,陆炳正好去世,他对此人没什么印象,但朱希忠和朱希孝一直陪在世宗左右,后来又侍奉穆宗,直至他登极,仍是由朱希忠持节掌冠。去年,朱希忠带病,还多次代替他祭祀。

    朱翊钧对他们兄弟俩的印象一直还不错,尤其是朱希孝,一直兢兢业业掌管锦衣卫,能够约束部下,谨遵皇命。

    给个王爵也算皇家对他二人和成国公府的厚待。

    但朱翊钧还没有亲政,这件事得找张居正商议。

    张居正曾经帮陆家平反,对陆绎有恩,也算与成国公府交好,正好送个顺水人情,不管是和朱希孝还是下一任成国公,往后还是政治盟友。

    然而,张居正同意了,有人不同意。这个人叫陈有年,是吏部验封清吏司郎中,专掌文官之封爵、议恤、褒赠、土官(少数民族官员)世职及任用吏员等事。

    陈有年在奏疏中提到:“成国公诚然兢兢业业,然终其一生,并无伟业勋功,尚不得列为功臣。依照《大明会典》,只能止于‘公’爵,不能封王爵。”

    朱翊钧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但事情不能一概而论,朱希忠和朱希孝兄弟俩历事三朝,忠心耿耿,他还想让朱时泰、朱应桢接着为他效力。用一个追封的王爵收买一下人心,也没什么。

    最关键的是,太医告诉他,朱希孝也因兄长离世而患病,却还要硬撑着,大雪天跪在乾清宫外为兄长乞封,朱翊钧也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陈有年搬出《大明会典》说事,朱翊钧也便去查了查《大明会典》,英国公张懋也没有军功,去世后,武宗也受封为宁阳王,这不是有先例吗?何必这么较真。

    没想到,陈有年还真就这么较真,又给他回了封奏疏:“根据令典:功臣去世,公赠封为王,侯赠封为公,子孙世袭之人,生死只享受原来的爵位。英国公张懋赠封为王,朝廷讨论时,持反对意见的正是上一任成国公朱辅。后来仍是被封赠王爵,不合祖制。况且朱希忠没有讨敌功勋,怎么能乱加恩宠?”

    朱辅就是朱希忠和朱希孝的父亲。朱翊钧回道:“是,朱辅要是还活着,想必也会反对自己的儿子追赠王爵。”

    “当年在卫辉,朱希忠在火灾中以身护卫皇爷爷。这个王爵是朕替皇爷爷和父皇给他的恩赏。若是不合祖制,那是祖制不近人情,不妨改一改。”

    一个没亲政的小皇帝,张口就要改祖制,陈有年又惊又怒,但他提到朱希忠在火场护卫世宗。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今上与世宗祖孙感情深厚,他要追封这个王爵,旁的人也拦不住。

    陈有年只得去找首辅,张居正很欣赏他的气魄和胆识,但也觉得此人实在迂腐:“这是皇上谕旨,你要抗旨不成?”

    不久之后,朱翊钧追封朱希忠为定襄王,谥恭靖。

    陈有年当天便呈上奏疏,称病乞休。

    在张居正看来,这本来只是一件小事,人家本就是世袭公爵,虽没有军功,但也多年领兵,勤勤恳恳辅佐三代帝王,死后追封个王爵怎么了,碍着你一个五品小官什么事了,不依不饶没完没了的。

    按照他的处事作风,要走就走,他非但不会强求,更不会再次启用。

    朱翊钧却对这个陈有年很感兴趣,看了他的履历,他的父亲陈克宅是嘉靖朝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后来巡抚贵州,镇压苗王叛乱有功,阴其子陈有年入国子监。

    陈有年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受刑部主事,后升迁吏部郎中,一直以来为官清廉正直,在官员中口碑很不错。海瑞在江南推行一条鞭法,被许多言官弹劾,他还曾替对方说过话。

    朱翊钧想了想,扣下了他请辞的奏疏,把人宣来文华殿问话。

    陈有年叩拜之后,朱翊钧也没让他起来,自顾自的写完一幅字,收了你,放下宽袖,这才问道:“你和成国公有什么恩怨?”

    陈有年回道:“没有。”

    朱翊钧说:“那就是和成国公府其他人结怨了。”

    陈有年又道:“也没有。”

    朱翊钧疑惑道:“那你干嘛这么针对人家?”

    陈有年掷地有声的回道:“身为验封清吏司郎中,封爵是否符合祖制本就是微臣分内事。”

    朱翊钧又道:“朕说过,这是朕给成国公府的恩赏,不算你失职。不合祖制,那是祖宗没预料到现今朝廷的情况,咱们稍作修改。”

    “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他看向一旁的冯保,忽然想起来了,“与时俱进。”

    陈有年实在觉得这个随口就要修改祖制的小皇帝实在荒唐:“微臣劝阻不了陛下,是微臣之过,只能请辞。”朱翊钧问他:“你为何做官?”

    陈有年想也不想就回答道:“济世安邦,造福于民。”

    “不对,不对,”朱翊钧说,“依朕看,你是为了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给皇上添堵。”

    “若是皇上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合你的心意,你就要撂挑子走人。”

    “济世安邦,造福于民……你心里哪来的邦,哪来的民?你心里只装得下你自己那点好名声。”

    “你的父亲陈克宅在贵州平定叛乱,那才叫济世安邦,造福于民。”

    “你呢,你在一个公爵死后追封的问题上,与皇上赌气,动不动就谎称病了,要回家休息。”

    “真到了国家和百姓危难之际,也指望不上你。”

    “你比起你的父亲,那可差远了。”

    “朕听说,你的先祖是宋朝名臣陈康伯。以后也别跟人提这事儿,陈康伯也觉得丢人。”

    朱翊钧一顿输出,丝毫不给陈有年辩驳的机会,最后把他的那封请辞的奏疏丢到他的跟前:“回去好好想想,你若坚持有病,非得回家休息,朕也不拦你。往后,你若改变主意,可就回不来了。”

    “若是想通了,还有匡扶社稷,经世安民的抱负,朕饶了你这次,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到吏部,照常办差。”

    “别动不动就说请辞,朕不喜欢被人威胁。”

    下来之后,朱翊钧就告诉张居正:“先生,我觉得考成法还应该加上一条。请辞的官员,若要再为官,须得重新参加科举考试。”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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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5 章 张居正一愣,这就

    张居正一愣,这就玩得有点大了,历朝历代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科举考试是当官的唯一门槛,一旦考过,就可以当官。今后无论是丁忧、辞官还是罢官,只要皇帝和朝廷重新启用,就可以立刻当官。

    这也算是给读书人的一点保障,一旦更高,朝廷还不知道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

    朱翊钧看出了张居正的犹豫:“张先生觉得不合适?”

    张居正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道:“只怕这样,诸司臣工,地方官吏辞官离去的更多。”

    朱翊钧仔细思索片刻,点点头:“先生说得是,毕竟要考虑到不同的情况,须得更加完备一些。”

    “若是触犯律法,削籍罢官,那自然是不能再回来了。”

    “若是主动请辞,那就得考虑清楚,想要再做官,就得重新参加科举考试。这样,对其他人才公平。”

    “若是丁忧……”朱翊钧皱起眉头,“新科进士都要分配到各衙门观政,通过考核才能上任。”

    “丁忧毕竟要三年,起复之后培训三个月吧。”

    张居正没说话,一旁的吕调阳听得目瞪口呆:“陛下,丁忧乃是为为父母守制,这恐怕有些不近人情了吧。”

    朱翊钧却道:“观政也可以改为两个月或者一个月,丁忧也只能两年或是一年。”

    “若一年之内可不必观政和考核,直接官复原职。”

    张居正仍是一言不发,只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朱翊钧。

    吕调阳已经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回过神,就“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陛下,万万不可!”

    朱翊钧问:“有何不可?”

    吕调阳先给他磕头,又给他讲了个故事:“孔子的学生宰予,口齿伶俐,擅长辞辩。”

    “拜在孔子门下以后,问道:‘父母去世,守孝三年,时间不是太长了吗?君子三年不习礼,礼义必定会毁坏;三年不奏乐,乐理一定会败坏。一年间,陈旧的谷子吃完了,新的谷子又成熟了,钻木取火的木材换遍了,守丧一年也就可以了’。”

    “孔子回道:‘只守丧一年,你内心安不安呢?’宰予回答说:‘心安。’孔子道:‘你既然感到心安理得,你就这样做吧。君子守孝期间,即使吃美味佳肴,也感觉不到甜美,听到动听的乐声,也感觉不到愉悦,所以君子才不会这样做’。”

    “宰予退出去之后,孔子对别的学生说道:‘宰予并非仁义君子!孩子生下来三年,才能脱离母亲的怀抱。为父母守孝三年,是天下共同遵行的礼仪’。”

    朱翊钧点点头:“你说得对,我没有阻止天下人遵循礼仪,也没有阻止仁义君子为父母尽孝。”

    “别说守孝三年,十年二十年都没问题。”

    “但是,三年不在朝中,不理政务,不了解颁布的新政,一回来就想着位居要职,掌握大权,绝对不行。”

    “官员的俸禄也是国库的银子,国库的银子是天下百姓缴纳的税赋。”

    “既想要尽孝道,又想让天下百姓养着你,凭什么?”

    “老百姓也有父母,他们的父母离世,他们也想在家守孝,你们这些为官的给他们发俸禄吗?”

    “哼~”说到这里,朱翊钧冷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官员没几个真心想回家丁忧。太祖高皇帝规定,只能领一半俸禄。大明给官员的俸禄本来就低,一半还不够糊口。”

    “蹉跎岁月,耽误升迁。三年时间,又有新科进士补充进来,未必能安排到理想的衙门和官职。”

    “宣宗之后,夺情成了常态,其中自然有皇上不愿放归的能臣,但大多数都是主动谋求‘被夺情’。”

    “正德年间,杨廷和父亲去世,武宗夺情,他以‘风化’和‘范俗’为由拒绝,还说首辅应尊重伦理亲情。一时间,被朝中官员传为佳话。从那至此,朝中再未出现夺情之事。”

    朱翊钧说到这里,竟然笑了笑:“他若真把父子亲情看得这般重要,又怎会逼着我皇爷爷抛开亲爹不认,却要认孝宗当爹呢。”

    “!!!”

    当了皇帝之后,他是什么话都敢说,一点不把两位阁臣当外人。

    吕调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张居正仍旧不发一言,甚至还有些神思恍惚。

    朱翊钧继续说道:“‘夺情’这个词也挺奇怪,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臣子拿着君父发的俸禄,君父要求臣子尽本分,却要被称作‘夺情’,这是什么道理?”

    “以孝治天下这话没错,每个人都有父母。我父皇驾崩不过一年半,按照孔子的说法,我也该为他守制三年。”

    言下之意:“你们另外找个人来当皇帝,我先去给我爹守孝,满三年我再回来。”

    吕调阳又被他这话吓得冷汗淋漓,声泪俱下的磕头:“臣不敢!臣不敢!”

    他算是听明白了,小皇帝这话的意思是,你们这些做大臣的,既当又立,嘴上说着孝道,心里都是仕途,说不得还要以此当做攻击政敌的手段,来个道德绑架。

    关键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大臣可以在丁忧和夺情之间反复权衡,皇帝没得选,只能干到死。

    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但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来说。但朱翊钧从小就被世宗、穆宗惯坏了,只有想不想,没有敢不敢。

    朱翊钧又道:“父母去世,丁忧三年就能抹去子女对他们的思念吗?”

    “我觉得不够,一辈子也不够。我至今都还时常想起皇爷爷,想到他带我泛舟太液池,在水云榭垂钓,摸着我的头,唤我钧儿。”

    “我们对亲人的缅怀没有期限,更不应该成为推卸责任、沽名钓誉和排除异己的借口。”

    “你说对吗,次辅?”

    “!!!”

    吕调阳不敢回半个字,抬眼去看张居正,希望元辅能救救他。

    可张居正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一直愣在那里,朱翊钧说的话,他一字不落的听在耳朵里,心里却百感交集。

    朱翊钧也没有非要吕调阳表态,反正内阁又不是他当家。

    朱翊钧抬手,把吕调阳扶起来:“你看,现在多好。坏人就让我这个君父来做,你们做臣子的,以后不想丁忧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不用丁忧。”

    “朝中许多大臣都是王门弟子,王守仁说心即理,知行合一,我看还是有些道理的。”

    “……”

    连站在一旁的冯保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心即理”“知行合一”不是这个意思呀万岁爷。

    可仔细一想,知要明觉精察,行能真切笃实,要知行合一,而非表里不一。

    “行了,次辅你忙去吧。”

    说了这么多话,朱翊钧口干舌燥,转身让王安给他沏茶:“要凉的。”

    外面还飘着雪花,他穿着单衣,殿内只一处燃着炭炉,他竟还要喝凉的。

    朱翊钧灌下半杯清茶,这才看向张居正,又去拉他的手:“张先生,先生?”

    张居正摇摇头,反握住他的手:“陛下……”

    “嗯?”朱翊钧看着他,想到张居正体弱,时常生病,便有些担忧,“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他转头,正要吩咐王安去宣太医。张居正却忽然提了个让他意想不到的要求:“想到陛下小时候,时常要臣抱,不知什么时候,陛下长大了,便没有再抱过。”

    朱翊钧笑道:“那现在就抱抱吧~”

    他张开双臂,给了张居正一个拥抱。

    小的时候,朱翊钧觉得张先生高高瘦瘦的,胡子还很长,上课的时候,他总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张先生的眼睛。现在,他长得快和张先生一般高了,强壮的手臂环抱住先生的脊背,坚定又温暖。

    良久,张居正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陛下,内阁还有诸多政务要处理,臣该回去了。”

    朱翊钧松开手:“那我刚才说的……”

    张居正道:“全都加在考成法中。”

    朱翊钧问道:“先生不担心被言官弹劾吗?”

    张居正眼角露出一抹浅笑:“陛下都不担心,臣又有何惧?”

    他退后一步,躬身道:“臣这就回内阁,召集诸司商议,而后让造敕房拟旨,尽快颁布。”

    “不不,”朱翊钧摆了摆手,“不急,等三个月之后再颁布。”

    “三个月之后?”

    张居正皱了皱眉头,稍加思索,就领会了朱翊钧的意思:“臣会召集礼部商议,本次春闱,酌情增加进士登科人数。”

    朱翊钧点点头:“那就劳烦先生了。”

    他俩虽然没有明说,但冯保也听明白了。

    一旦朱翊钧那个吓死人的制度颁布下去,朝会上又要吵得天翻地覆。

    这还不算,以朝廷这帮官员的尿性,一定会用辞官乞休作为理由,来威胁朱翊钧,收回这项政令。

    朱翊钧偏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若是言官好好给他提意见,合理的他自然会采纳,并作出修改。不合理的,也会说明原因。

    若是敢来威胁他,可用之才还能劝一劝,本就不如他法眼的老头儿,说不得仕途就到这儿了。

    朱翊钧自己颁布的政令,自然不会食言,一旦请辞,后悔了,再想回来做官,那得重新参加科举考试。

    皇上仁慈,没让他们从秀才开始考,直接参加进士考试就行。

    大量官员请辞,朝中必定会有许多官职空缺,这么大个国家需要运转,俸禄本来就低,还加量不加价,这也说不过去。于是,只能趁着这次春闱,多选拔一些新鲜血液。

    三个月期限,也能给官员一些缓冲,让他们想明白,是不是真不打算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次辅一点小小的震撼。

    第 196 章 张居正退出文华殿

    张居正退出文华殿,脑子里只剩“夺情”二字。这个问题其实也困扰了他许久。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为,生老病死,不是他重生一回就能改变。

    去年。张敬修回江陵参加乡试,他让妻子王氏一同回去。等张敬修乡试结束,就带着祖父母一同进京,让他们以后都跟着自己在京师生活。

    一来,不让他爹在江陵为非作歹,败坏他的名声,二来,也能侍奉二老,让他们多享几年福。

    “张阁老!张阁老!”

    走出文华殿不远,冯保追了上来。张居正向他点了点头:“冯大伴。”

    冯保与他并肩缓刑:“陛下从小就是个急性子,尚未亲政,太后常说,还需元辅多费心。”

    这话的意思是,朱翊钧年纪还小,自幼万千宠爱于一身,官员们这些小心思看得多了,自己当了皇帝,急着整顿吏治,许多方面考虑不够周全,还需要张居正这个老政治家多多帮衬。

    张居正躬身道:“谢太后隆恩。”

    太后还让冯保给他讲姚崇的故事,朱翊钧不让讲,冯保也就没讲。即使不讲,张居正心中也如明镜一般,对太后的心思了如指掌。

    冯保想起正事:“是陛下让我来给张阁老说一声,大明疆域广阔,官员们来自天南海北,丁忧一年,足够让他们返乡安葬父母,走个来回。”

    回家奔丧又不是游山玩水,就算走一趟琼州府,一年时间也足够了。

    “不过,既然守制时间缩短为一年,那就将原本只发一半的俸禄改成全额发放,诸司衙门再根据情况,赏赐一些银两。”

    张居正点头应道:“陛下考虑周详。”

    果然不出所料,朱翊钧把丁忧从三年改为一年的想法,一放到朝会上廷议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大臣们痛心疾首,这是在挑战孔圣人的权威,大明两百年基业,怎么会教到他的手里。就算丁忧期间俸禄减半变成全额又如何,给了赏赐又如何,那点钱能和对父母的孝道相提并论吗?

    朱翊钧对他们如此激烈的反应并不意外,他高坐在龙椅上,对下面诸位大臣义愤填膺的控诉并不愤怒,心平气和的听完了。

    “众位爱卿说得在理,大家的孝心让朕感动不已。身为君父怎能剥夺你们为父母尽孝的权利,是朕考虑不周,不近人情。”

    “若不愿意,仍按照以往的规矩来,父母离世,守制三年。”

    “众卿还有什么意见?”

    “???”

    朱翊钧目光扫过众人,停顿片刻方才道:“退朝。”

    他

    说完就走,下面的文武大臣都懵了。刚才某些义正辞严,激烈反对的人,甚至在心里咆哮:“不是啊皇上,你再坚持一下,我真的不想回家丁忧,你要不把那个一年也取消了。”

    就连次辅吕调阳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日在文华殿,小皇帝巴拉巴拉跟他说了一大堆,一副坚决要做“当代宰予”的模样,这怎么大臣稍微激烈的反对一下,皇上就妥协了?

    只有张居正,面不改色的站在那里。他很了解他的学生,缩短丁忧时间并非开玩笑,但也不是非得现在做。

    先抛出个他们反应最激烈,最不能接受的,在朝堂上争吵一番,皇上放低姿态妥协了,其他几条照常推行。

    很快,有官员就主动请辞的官员再回来需重新参加科举考试,以及丁忧起复需要观证和考核这几条上疏反对。

    奏章堆了一桌子,朱翊钧也不着急,一本一本看过来,有言辞温和的,跟他讲十年寒窗有多不易,朝廷有明文规定,考中举人就是有功名在身,终身有效,除非被革除功名。

    激烈一些的,甚至也同样用请辞来威胁和对抗。

    对于前者,朱翊钧让内阁汇总,统一回复,若想要功名就不会辞官,辞官就等于功名也不想要了,任何人都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能今天想走就走,明天想来就来,把朝廷当什么了,心里还有没有君父?

    对于后者,想走就走,不拦着。

    至于这几项新的政令,皇上在朝会上给了诸位大臣畅所欲言的机会,也亲自询问过是否有意见,大家都没提,那就是没有。

    后面再想提,晚了。

    张居正手底下有的是得意门生,许多都安排在科道官的位置上,除了对付政敌还能带节奏。

    之前丁忧的事情皇上都已经妥协了,各位不要得寸进尺。仔细想想,只要大家管住嘴,别跟以前一样,稍不如意就撂挑子,这条规定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对于那些请辞的奏疏,内阁还没有把同意的批复发下去,就有人反悔了,表示自己太冲动,蒙受皇恩,理应为君分忧。

    个别要面子,不愿屈服的,张居正也不强求,想走就走,后面还有一堆改革,就不留着添堵了。

    这件事平息下来,没几日,朱翊钧又下发一道诏书,去年,全国各地征收上来的赋税都有所增长。除去必要的开支和来年备用,国库还有一些结余,皇上打算给大家发点福利,涨涨俸禄。

    最后还不忘给大臣们画饼,大家好好干,来年国库充盈,俸禄还能涨。

    那几位请辞的

    官员,人还没离开京城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们也并非真的想辞官,就是摆一摆读书人的姿态,皇上不允就是了,怎么还真让他们走。

    想起来了,皇上还没亲政,都是内阁的主意。

    户部和御马监核算去年国库收支,再呈给朱翊钧。都以为他只会看结果,但朱翊钧对他们的结果并不满意。

    朱翊钧手里拿着几页纸抖了抖,对冯保说道:“大伴,我觉得这太简单了。”

    冯保说道:“就这短短几页纸,户部和御马监十多个人加起来,算了好些天,不简单了。”

    朱翊钧却道:“我想起几年前歙县的‘人丁丝绢’案,帅嘉谟一个人通过计算历年账册,就能揭开一桩延续两百年,涉及上百万税银的大案。”

    “我想,通过算学能看出来的,不能只是收了多少税,花了多少钱,谁花的多了,谁花的少了。”

    冯保点点头:“数据分析的确能体现出许多问题,不过……”

    不过,想要将数字加以汇总、理解并消化,最大化地开发数据的功能,发挥数据的作用,提取有用信息和形成结论不仅需要数学,还需要强大的计算机。光靠人来概括和归纳,工作量太大,效率太低。

    朱翊钧问:“不过什么?”

    冯保笑道:“陛下想看什么,告诉下面的臣工便是,其他的,让他们去想办法。”

    朱翊钧点点头:“大伴说得对。”

    “对了!那个帅嘉谟,我差点把他忘了,他乡试过了吗?”

    这个问题让礼部一查就知道了,帅嘉谟毕竟在国子监读了几年,乡试过了,就是名次不太好。

    朱翊钧并不在意:“我也没指望他入阁拜相,考过就好。”

    “等他考中进士,就安排他去户部,专门负责核算赋税。”

    户部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吓死,皇上这是安的什么心,帅嘉谟要是像在歙县那样来把户部的账册都算一遍,那还得了。

    三月十五是殿试时间,皇帝亲临皇极殿,策题发下,考生开始作答。

    朱翊钧挨个看了一圈,看到了帅嘉谟,却没看到张敬修。

    后来他问张居正才知道,张敬修会试落榜了。

    帅嘉谟最终的成绩也不理想,但按照朱翊钧交代的,内阁先把人安排到户部观政,之后自然也会留在户部,从主事做起。

    朱翊钧有时候看过户部的题本,会宣他来文华殿,告诉他自己想看什么,让他回去准备。

    帅嘉谟的确是个统计方面的人才,总能

    根据朱翊钧的要求,在短时间内呈上他想要的。

    冯保想起此人在历史上的遭遇,为民请命,却没有一个好的结局,流放三千里。

    如今这样,人尽其才,挺好。

    帅嘉谟在算学方面确实很有天赋,朱翊钧对冯保说道:“我现在觉得户部也不适合他。”

    冯保问:“那依陛下的意思,哪里更适合他?”

    朱翊钧说了个冯保意料之外的地方:“国子监。”

    “……”

    就帅嘉谟那个三甲三百多名的成绩,自己写个八股文都只是勉勉强强,让他去国子监做官,那和误人子弟没什么区别。

    但冯保明白朱翊钧的意思:“殿下是想让他去教授算学?”

    朱翊钧摇头:“我还想让他去兵部、工部、钦天监,甚至月港。”

    “但我发现,我不能逮着他一个人用,我得让他发掘更多和他一样,精通算学之人。”

    他算是发现了,朝中这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官员,除了像张居正这样,于治国方面特别有能力和远见的,其他人除了夸夸其谈,就只会写弹章给他添堵。真正让他们干点事实,啥也干不好。

    不过不要紧,张先生的考成法自会教他们如何做官。

    他发现像帅嘉谟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人才,虽然圣贤书读得不怎么样,但是在需要计算的方面确实很好用。

    就如同小时候大伴对他说的,算学是一切的基础。就说一个考成法,从制定到落实,大臣们的考核、时限,哪一样不需要算学?

    尤其是掌管国家赋税的户部,那更是离不开数字,他需要更多这样的人才,来解决实际问题,而不是通过八股文,选拔一堆就会拿圣人之言在朝堂上吵架的文官。

    不过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已经过去了,下次考试还早着呢,人才也并非随便找找就能有,此时不能操之过急,得慢慢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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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7 章 开春之后,天气渐

    开春之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朱翊钧上午上课,中午去慈宁宫,陪太后用个午膳,下午就顺道去西苑。

    世宗刚驾崩那几年,他始终告诉自己,皇爷爷并没有离开,只是一如既往生活在西苑,只要他不去,皇爷爷就一直都在。

    这几年,尤其是父皇驾崩之后,他搬进了乾清宫,对于亲人的离世,渐渐开始释怀,反而会想念小时候和皇爷爷一起生活和玩耍的地方。

    他甚至想,要不搬回万寿宫去住,这个想法差点没把大臣吓死,被世宗支配二十多年的恐惧立马涌上心头。

    好在朱翊钧只是说说,没有真的要搬。

    霜眉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精神还不错。朱翊钧每次去西苑都会带上它。有时在水云榭钓鱼,在柳树下练武,有时泛舟太液池,他捧着一本书看,霜眉就在旁边翻着肚皮晒太阳。

    这日子太惬意了,有时候连朱翊钧也会忍不住,躺在船上小憩一会儿。

    一觉睡醒了,夕阳西斜,残阳铺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朱翊钧看一眼手里的《临川先生文集》,想到王安石变法,又想到那个支持他变法的神宗赵顼。

    他忽然随口说了一句:“赵顼支持变法,我也支持变法,他推行新政,我也推行新政。”

    “他庙号神宗,等以后我死了,那些大臣会不会也给我上……”

    冯保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没等他说完,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陛下!”

    船上其他人也惊得跪倒一片,霜眉机敏的抬起头,浑浊的眼眸看向朱翊钧,又靠近他几分,贴着他躺下来。

    冯保有点生气,这么多年,全心全意的照顾他,从一颗又白又软的小团子,养成翩翩少年,哪里听得了他说这个?

    但他毕竟是皇帝,冯保也不好发作,只低声道:“好好地,说这些做什么?”

    朱翊钧去拉他的手:“我就是,随口一说。”

    冯保收回手,转头看向湖面。

    朱翊钧知道他生气,赶紧扑上去,搂着他的腰,靠在他肩头撒娇:“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嘛,你别当真,大伴~”

    冯保哪能真跟他生气,暗自轻叹一声:“陛下,您现在是一国之君,有些话,不能随便说,尤其是面对大臣,三思而后行。”

    “嗯嗯嗯~”朱翊钧点头,“我知道了。”

    到了四月,天气实在太好了,朱翊钧在宫里实在呆不住,打算出门逛逛。

    按照以往的习惯,他出门必定要去一趟张居正的府上,这次也不例外。正好碰到张家兄妹几人都在花园里,这大好的春光,蓝天白云,花团锦簇,年纪更小的张允修和张静修,在旁边追逐玩闹,其余几人看起来却心事重重,尤其是张敬修。

    朱翊钧走到石桌旁,笑道:“哟,大家都在呀。”

    几人赶紧站起来,要给他行礼,朱翊钧却压了压手:“坐吧坐吧,别这么客气。”

    张敬修、张嗣修和张若兰三人各自坐下,张懋修站到一旁,把石墩子让给朱翊钧。

    朱翊钧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下人端上点心,张懋修亲自结果茶盏放在朱翊钧跟前。

    朱翊钧先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一低头,左右两条腿,一边挂了个挂件,正仰着头冲他笑。

    他天生有一种魔力,特别招小孩子、小动物喜欢。

    朱翊钧一手一个,捏捏他俩的小脸,又拿了点心喂给他们,两个小家伙便捧着绿豆糕,到旁边啃去了。

    朱翊钧目光扫过众人,一眼就看懂了他们兄妹在愁什么。

    会试落榜,这对于首辅家的长子来说,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这一个多月,张敬修门都不敢出,以前那些朋友、同窗的小聚他也都推了,实在没脸见人,总觉得人家都在笑话他。

    弟弟妹妹实在不忍心看着大哥如此消沉下去,于是,举在花园里,准备开导开导他。

    可张嗣修、张懋修、张若兰,个个读书做文章都比他好,实在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倒是张敬修自己,愤懑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从小我读书就不如你们,父亲也没对我抱有期望。”

    朱翊钧皱眉:“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张敬修低头:“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没有训斥过我一句,我甚至都很少见到他。”

    朱翊钧摇摇头:“你很少见到他,因为他是元辅,内阁有许多政务都需要他亲自处理。”

    “他没有训斥你,是因为你科举落榜本就消沉,他不忍心再责备你。”

    张敬修喃喃道:“是……这样吗?”

    “是的呀,大哥。”张嗣修说道,“好几次,夜里我看到父亲提灯站在你的院门外往里张望,既担心你,又不想打扰你。”

    张敬修听了这话,眼角不自觉划下一滴泪来。

    朱翊钧又道:“我专门让礼部调来你的试卷看了看,写的还不错,只是,这次的主考官是马先生,他刚正端慎,对先贤著作理解深刻,所以对考生要求严苛。”

    “我想,并非你的学问不够好,观点与马先生不符。”“别灰心,三年之后,你一定能高中,我相信你。”

    科举考试,考的是八股文,八股文要以先贤的口吻做文章,只能引用《四书》《五经》的典故,并且还有严格的格式要求。

    所以,平叛文章好坏,以主考官和阅卷官的主观感受为重。

    朱翊钧这安慰的话,说到张敬修心坎儿上去了,尤其最后那句,皇上都说下一科他一定能高中,那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振作起来继续读书吧。

    张敬修站起来,向朱翊钧深深一揖:“谢陛下开解,我心里好受多了。”

    朱翊钧点点头:“努力吧。”

    “你们别跟着我!”

    花园另一头传来一声呼喊,朱翊钧循声望去,一位老妇人和一群下人,追着一老头,从树丛后面跑出来。那老头儿气势汹汹的,操这一口家乡话。

    朱翊钧身边除了张居正,刘守有也来自湖广,勉强能听懂对方说了些什么。

    “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回江陵!”

    “快去,给我准备车马,我现在就走!”

    朱翊钧问张懋修:“这老头谁呀?”

    张懋修低声道:“是我祖父。”

    朱翊钧又问:“叫什么?”

    “张文明。”

    朱翊钧嗤笑一声:“一点也不文明。”

    “……”

    张文明在江陵,仗着儿子是首辅,飞扬跋扈,欺凌乡里,张居正多次修书给江陵知府,要他秉公处理,不可徇私。

    但张文明毕竟是首辅的亲爹,知府不敢。去年冬天,张居正把父母接到京城一起生活,知府恨不得放鞭炮庆祝。

    朱翊钧看了一眼,他们兄妹几人的神情,不难猜到,张文明像这么闹腾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

    张若兰正要起身,却被张敬修按了回去,他自己却站了起来,径直向祖父走了过去。劝阻的话还没出口,反倒挨了张文明一顿骂。

    “嚯!”朱翊钧实在没想到,张先生那么儒雅谦和有风度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个这么泼皮无赖的父亲。

    他招了招手,唤冯保过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大伴,交给你了。”

    冯保走到张文明跟前:“张老先生。”

    张文明看着他:“你是哪位?”

    张敬修介绍了冯保的身份,今上的伴读,司礼监掌印,父亲的好友……无论哪一重身份,都让张文明收敛了脾气,客客气气的要将人迎进屋去。

    冯保摆了摆手,道明来意:“陛下听说张阁老接父母入京城侍奉,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盛赞他一片孝心,还赐了恩赏。”

    “可我刚才听到你要回江陵,”说到这里,冯保皱眉,“陛下刚给了赏赐,您就要走,这可是欺君啊……”

    听了这话,张文明差点吓得腿一软,当场给他跪下,幸好被他老婆一把扶住了:“不不不!不走,我不走。我只是年纪大了,离家多日,有些思乡而已。”

    “今后我哪儿也不去,安心跟着白圭养老。”

    他一着急,连张居正儿时的名字都出来了。

    “哈哈哈!”远处的朱翊钧乐不可支,回头忘了张懋修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低下头去。

    小时候,他俩时常书信来往。朱翊钧说他院子里养了两只白龟,张懋修回他,我爹爹以前就叫白圭。

    没想到,信还没送到朱翊钧手里,先被张居正看了去,罚他抄了五十遍《论语-为政篇》。

    张文明跟着妻子回了自己的小院,远远地,还听老夫人数落他:“老头子,你给我安生一些。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你以为还是江陵……”

    其实张家几个孩子从小生长在北京,与祖父母没什么感情,听到这里,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翊钧问张若兰:“妹妹,最近可有聚会?”

    张若兰没想到他还敢提这样的要求,震惊的看着他。

    朱翊钧笑道:“带我一个,我又想去凑热闹了。”

    张若兰斩钉截铁的回道:“没有。”

    上次就把王小姐魂儿勾走了,多来几次,京城这些官家小姐都得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朱翊钧笑道:“妹妹是不愿意吧。”

    张若兰皱眉:“上次就被父亲发现,训了我一顿,还惹皇上埋怨。”

    “切~”朱翊钧从鼻子里哼一声,“罢了,妹妹是嫌我添麻烦,我不去便是。”

    他站起来,牵起张懋修的手:“走,哥哥带你出门玩去。”

    张简修忽然拦在他俩跟前:“我还想跟你比试呢。”

    朱翊钧道:“下次,下次再比!”

    张懋修跟着他上了马车,这才问道:“今日去哪儿,又去郊外吗?”

    朱翊钧却道:“去通州。”

    “通州!”张懋修惊讶道,“那可有些远。”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远,我专程挑了两匹快马,半个多时辰就能到。”

    张懋修好奇道:“去通州做什么?”

    “不做什么,”朱翊钧双手枕在脑后,悠闲的靠在窗边,“随便看看。”

    俺答汗两次进犯通州,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

    那日买果饼,朱翊钧想起那个叫刘大实的孩子。陆绎曾问过他,为什么要习武,他说他要保护刘大实。

    如今,他的心愿仍未改变,他要保护的是大明帝国千千万万像刘大实一样普通的百姓。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去通州看看,那里的百姓如今生活得怎么样了。

    半个多时辰也不算短,二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张懋修又问道:“为何每次出去都带上我?”

    朱翊钧哼笑一声:“被发现了,不能我一个人挨罚。”

    “啊……”这个答案着实超出了张懋修的意料,他委屈巴巴看着朱翊钧,“这样啊。”

    “哈哈!”朱翊钧大笑,摸了把他的头,“喜欢你,才带你出来玩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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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8 章 这次朱翊钧主要去

    这次朱翊钧主要去的时候通州下面的漷县,在山野间随便走走逛逛。

    这么多年过去了,百姓的生产生活早已经恢复,田野间绿油油的连成一片,再过几个月,就是收获的季节。

    小溪旁三五妇人正在洗衣服,不远处一群孩童在花丛间追赶蝴蝶。

    看着这一幕,张懋修笑道:“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

    朱翊钧接口道:“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这时候,有猎人带着野味下山,看起来收获颇丰。朱翊钧好奇打量对方,除了野鸡、野兔之外,手里竟然还拎着只活物。

    那猎人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小公子身着锦衣,气质出尘,身后还有一群仆从,一看就贵不可言。

    他赶紧凑上去,举起一只纯白色小狐狸问道:“小公子,上好的狐狸皮毛要不要,刚在山里逮到的,你瞧瞧拿回去做一匹毛领,最衬你们这些贵公子。”

    他突然摸出一把尖刀,把一旁的陆绎和刘守有吓一跳,赶紧上前两步,护着朱翊钧,却听那猎人说道:“你若要,我现在就剐了洗干净给你。”

    “呃……”朱翊钧从陆绎和刘守有中间伸个脑袋出来,问道,“你,你这狐狸多少钱?”

    猎人回道:“五两银子。”

    那小狐狸头朝下被人拎着,滋味不好受,挣扎两下挣脱不开,呜呜叫了起来,眼睛正好看向朱翊钧。

    朱翊钧觉得,那小家伙的眼神,宛如在向他求救。

    猎人见朱翊钧不说话,以为他嫌贵,又改了口:“四两,不能再少了。”

    “王安,”朱翊钧低声道,“给钱。”

    猎人收了银子,这就要拎着小狐狸去河边,现杀现刮。

    朱翊钧赶紧拦了他:“别别,你……你就这么给我吧。”

    他又叫王安去把狐狸接过来,小家伙惊悚的缩成一团,朱翊钧伸出手,在它头顶摸了摸,它竟然仰起头,蹭了蹭朱翊钧的手心。

    危险解除,小狐狸也放松下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四处打量,嘴角上扬,笑得很是甜美。

    张懋修也凑过来看:“它真可爱。”

    朱翊钧问:“懋修喜欢吗?”

    “喜欢。”

    “那送给你吧,养在你的小院,我到你家去,还能看看它。”

    张懋修问:“那为何不带回宫里养着。”

    朱翊钧在他脑袋上轻敲一下:“你傻呀,带回宫去,我母后不就知道我偷偷跑出宫来了吗?”

    张懋修低声呢喃:“可你今日来了我家,我父亲一定会知道的。”

    朱翊钧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张先生知道了没关系,他不会向我母后告状的。”

    一行人沿着小溪漫步,朱翊钧出城之前就让人去买了些糖果点心,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分发给周围的孩子们。

    张懋修又开始担心他们的学习问题:“怎么这里的孩子也不读书呀?”

    朱翊钧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问一旁洗衣服的妇人:“村里有私塾吗?”

    妇人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公子,脸都红了:“没有。”

    朱翊钧又问:“那孩子们上哪儿读书?”

    妇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回道:“乡下孩子读啥书呀,会种庄稼就行。”

    朱翊钧看向张懋修,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哪哪儿都一样,穷人家的孩子,没钱读书。

    二人继续往前走,朱翊钧问道:“怎么了?”

    张懋修摇摇头:“就是觉得这些孩子,大好的光阴,都浪费了。”

    朱翊钧搭上他的肩肩膀:“等以后你做了国子监祭酒,想想办法,让这些孩子都有书读。”

    张懋修点点头:“以后我不跟你出来玩了。”

    “怎么了?”

    “我要读书。”

    “读书也不差这一天半天。”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朱翊钧还特意向周围的人打听了一下,认不认识刘大实。

    他记得,那个果饼铺老板说过,刘大实是和母亲回娘家被蒙古人杀害。他并不知道刘大实的母亲姓什么,问了一圈,也没人认识。

    他们又来到村子里,农户们朴实热情,随便问个路,也要请他们坐一坐,喝口水。

    忽然,旁边几个年轻人跑过,嘴里还说着:“出事了!出事了!”

    “听说老孙头被人活活打死了!”

    “谁干的,走,看看去!”

    朱翊钧一听这话,赶紧站起来,拉着张懋修跟上前面那几个人。

    竟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活活打死一个老人,这还得了,有没有王法了?

    朱翊钧跟随他们来到一片茅草屋前,空地上的确躺着一个老头,额头上有一处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双目紧闭着,但鼻子下花白的胡子一起一伏,说明此人还有呼吸,并没有死。

    农夫们也是道听途说,有夸张的成分,不过看那老头的状态也是出气多进气少。

    “爷爷,爷爷,你怎么了?”老人身边伏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长得非常漂亮,尤其那双水灵灵大眼睛,哭起来更是惹人怜爱,根本不像是个干粗活的村姑。

    旁边有人说道:“可怜哟,祖孙俩相依为命,老孙头在城里欠了银子,追债都追到家里来了。”

    朱翊钧一看,那祖孙二人旁边,果然站着七八个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手里还拿着棍子:“老孙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给了你机会,你连利息也还不上。”

    他抖开一张纸:“白字黑字都写着呢,连本带利,你现在欠我们一百五十两银子,期限已到,你这块田,还有这房子加起来都不够。”

    “不过嘛,你这孙女长得水灵,也能值些银子。”

    说到这里,几人猥琐的笑起来:“不放告诉你,有贵人看上了你家孙女,只要你答应,就跟着享福去吧。”

    “我不去!”那姑娘哭喊道,“我爷爷根本就不欠你们钱,是你们陷害他。”

    “字据上有他的手印,你别想赖账。”那人一把拽起小姑娘,“我劝你还是乖乖跟我们走吧。”

    这种巧取豪夺的戏码虽然俗套了点,但也是司空见惯,周围围观的百姓不少,个个义愤填膺,却又没人敢上前阻止。

    双方又拉扯起来,老头拼尽最后一口气,爬起来护着孙女儿,要债的不耐烦,举起棍子,当头就要劈下去。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突然,一道强光闪过,众人本能的闭上眼,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要债的人木棍脱手,捂着自己的手腕,退后数步,面部扭曲,从他指间渗出一股鲜血。

    “什么人,出来!”

    人群哗啦啦散开,剩下朱翊钧一行人站在原地。

    “多管闲事,给我打!”

    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朱翊钧赶紧拉着张懋修推到了后面,陆绎始终护在他的身前,刘守有和骆思恭两个人上去,三两下就把那群人打得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刘守有走到其中一人跟前,一脚将踹翻在地,拉其他受伤的手腕,用力一拔,那人又是一声惨叫。

    刘守有充耳不闻,细心的擦去刀刃上的血迹,回到朱翊钧身旁,把月痕递给他。

    朱翊钧收了刀,走到那姑娘跟前,问道:“你刚才说,是他们设下圈套,陷害你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哭着说道:“几个月前,我爷爷担了些李子到城里去卖,在巷子撞上一位年轻公子,那公子怀里的花瓶摔碎了,说是值二十两银子。”

    “对我们家来说,一辈子也赚不来二十两,那公子见我爷爷可怜,便说只赔五两便是,不着急,慢慢还,哄着他签下一张字据。”

    “我爷爷不识字,想着撞碎了人家的花瓶,那公子通情达理,稀里糊涂按了手印。”

    “没想到,上月开始,就有人拿着字据来追债,利滚利,变成了一百五十两。”

    朱翊钧听明白了,这确实是个圈套,兼并土地的圈套罢了。

    不仅要兼并土地,还要强抢民女。

    周围的村民,只顾着看别人家的热闹,殊不知,下一个受害者,就是他们自己。

    那几个要债的人爬起来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在漷县也敢来管我们的闲事。”

    朱翊钧知道,这群人不过都是些小喽啰,他们背后的人物才是事件的主谋。

    许多兼并土地的案件背后,都是当地的士绅豪强,甚至官宦人家,他们仗着有权有钱,强取豪夺,甚至不惜伤及任命。

    朱翊钧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想要震慑住他们,就得编一个在当地无人敢惹的人家。

    朱翊钧灵机一动:“在下李诚铭,武清伯李伟是我爷爷。”

    武清伯李伟是他外公,皇太后的父亲,李家正是通州漷县人。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冒充李诚铭,爆出这个名字,丝毫也不心虚。

    那几个要债的人先是愣了一下,朱翊钧得意的扬了扬下巴,看来武清伯的名号果然能震慑住他们。

    “思云。”

    就在他要吩咐刘守有把人都绑起来的时候,那几个人却忽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十分张狂。

    “你说你是谁?”

    刘守有重复了一遍:“我家少爷,武清伯的孙子,你该不会不知道武清伯是什么人吧。”

    “哈哈哈哈哈哈!”那帮人又是一阵大笑,“我呸!竟敢冒充武清伯的孙子,假冒皇亲国戚可是重罪!”

    “……”

    这群人竟是反过来向他问罪,朱翊钧心道大意了,难不成他们见过李诚铭。

    却又听那几人说道:“知道我们是什么来头吗?”

    刘守有沉声道:“说来听听。”

    那人站起来:“我们正是武清伯府上的人。”

    “李诚铭,是我家大少爷。”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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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9 章 听到那要债人的话

    听到那要债人的话,朱翊钧几步从刘守有身后走出来,沉声道:“你再说一遍,你家大少爷是谁?”

    那人有点被朱翊钧的其实吓到了,却还是色厉内荏的说道:“武清伯李伟之孙李诚铭,怎么样,害怕了吧,害怕了就赶紧滚!”

    朱翊钧扬了扬嘴角,没有半分笑意,盛怒之下反而显得有些狰狞:“绑起来。”

    骆思恭找来一根麻绳,把七八个人穿成一串,拉着走。

    朱翊钧又看向地上的祖孙二人,吩咐王安:“找个大夫给他治,银子我出,人活着什么都好说,要是死了,就给我抬去武清伯府大门口放着。”

    王安吓了一跳,很想说“陛下,那可是你外公,皇太后的父亲,这么干不太好吧”。但朱翊钧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不容置喙的吩咐道:“快去。”

    “是。”王安赶紧领命而去。

    朱翊钧又走到那串糖葫芦前面,问道:“你们家大公子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为首的那人还嘴硬道:“就你,假冒皇家外戚,还敢……啊!”

    他话未说完,就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骆思恭一脚揣在他的膝窝,用了十足的力道,大概率骨折了。

    朱翊钧说道:“去武清伯府。”

    “不不,”那人挨了这么一下,态度就软了下来,“这个时辰少爷不在府中。”

    朱翊钧问:“在哪儿?”

    “燕春楼。”

    “带路!”

    “……”

    朱翊钧还以为燕春楼和及萃楼一样,是个酒楼。走进去,扑面而来的脂粉味,随即又是两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迎上来。他才焕然大悟:这竟然是个妓馆!

    两位姑娘在燕春楼打工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小公子,热情的贴上来,朱翊钧往后退一步,陆绎和刘守有挡在他的身前。

    姑娘们抬头一看,这俩随从高大强壮,长得也不错,就是满脸凶神恶煞,吓得二人往后退了一步,还以为有人来砸场子,赶紧唤了老鸨来。

    老鸨一来,先把朱翊钧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小公子生得那叫一个俊逸出尘,神仙一样的人物,竟然也来逛青楼,老鸨笑得合不拢嘴:“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我们这里都有。”

    朱翊钧没说话,护在他身前的陆绎厉声问道:“李诚铭在哪里?”

    老鸨哼笑一声:“李公子是我们燕春楼的贵客,不是什么人……”

    骆思恭把那一串“糖葫芦”拉上来,丢在老鸨跟前,老鸨吓得脸上脂粉刷刷往下掉,眼尾的褶子能夹死蚊子,赶紧指了指楼上:“在,在二楼,最大的雅间。”

    几人簇拥着朱翊钧就上了楼,刘守有一脚踹开房门,朱翊钧走进去,里面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桌旁,左拥右抱,衣衫不整,满脸□□,不远处,对面一年轻女子抱着琵琶弹唱。

    破门的那一刻,弹唱戛然而止,转而变成几声尖叫。

    朱翊钧走到那男人跟前:“你就是李诚铭?”

    李诚铭惊呆了:“你你,你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看来没找错人,此人正是武清伯的长孙李诚铭。

    朱翊钧走到那琵琶女旁边,对方要站起来,朱翊钧抬了抬手示意她坐回去。

    他一个眼神,陈炬赶紧搬了个墩子过来,朱翊钧一掀衣袍,坐下:“给我打,往死里打!”

    “……”

    刘守有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就上去了,李诚铭甚至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斗大的拳头就招呼了上来。

    朱翊钧转头看向那琵琶女:“接着唱。”

    琵琶女只得重新拨弄琴弦,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你们,啊!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哎哟!知道我是谁吗,敢打我,不想活了?”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啊呀,别打了!别打了!你们要多少钱,我给你们!”

    “……”

    一曲终了,朱翊钧才让刘守有停下来:“绑了带走。”

    他站起来,又回头看一眼那琵琶女:“醉翁的《眉意》,唱得不错。”

    说完,朱翊钧又给刘守有使了个眼色,目光落在李诚铭腰间,后者会意,扯下李诚铭腰间钱袋,扔到桌上,对那琵琶女说道:“赏你的。”

    琵琶女拿了银子,再抬头,一行人已经下了楼。

    朱翊钧上了马车,李诚铭刚才那些要债的人被绑在后面跟着跑。

    掀开帘子往后看一眼,李诚铭那张脸青一块紫一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那叫一个精彩,沿途的百姓许多都认得他,指指点点。这纨绔子弟平日里没少欺压乡里,今日见他这狼狈样,可算让大伙儿出了口气。

    朱翊钧心道,毕竟是皇太后的外甥,刘守有还是留力了,要真往死里打,估摸现在得抬着走。

    外面赶车的陆绎问道:“陛下,咱们现在去哪儿?”

    朱翊钧说道:“去武清伯府。”说完他又立刻改了口,“去接上王安,回京。”

    “……”

    于是,朱翊钧就这样,也没给任何人传话或是打个招呼,就把李诚铭和他那帮手下带回了京城。

    他走之后,漷县乃至整个通州府都引起了轰动——武清伯的长孙和花酒的时候被人绑了,这还得了!

    李伟派人四处打听消息,这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绑走李诚铭的并非本地人,出了城,天高地广,上哪儿找去?

    回了京城,朱翊钧先把张懋修送回府。张懋修怀里抱着那只小狐狸,忧心忡忡的看着朱翊钧。

    朱翊钧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你回去吧。”

    “张先生问起来,你如实告诉他便是。”

    他既然把李诚铭带回了京城,无论是张居正那里,还是皇太后那里都瞒不住,他也没想瞒。

    张懋修点点头,这才依依不舍的回去。没走两步,又转过身来:“陛下……”

    “嗯?”朱翊钧皱眉。

    张懋修从善如流的改口:“哥哥,我还是认为,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那老孙头,若是识字,也不会被骗。”

    朱翊钧笑着挥了挥手:“行,我知道了,快回吧。”

    送走了张懋修,朱翊钧这里还有个难题——如何处置李诚铭等人。

    陆绎问了他的想法,还以为以他的急性子,会直接把人带去慈宁宫,把这事儿捅到皇太后那里去。

    朱翊钧却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关进诏狱。”

    “!!!”

    好家伙,这是打算瞒着所有人,把表哥办了。

    他是皇上,他说关进诏狱,那就只能给李诚铭安排个单间。

    刘守有凑过来问了句:“要……那个吗?”

    朱翊钧一时没有会意,反问道:“哪个?”

    刘守有挤眉弄眼的,做了个挥鞭子的动作:“就是,那个。”这意思是问朱翊钧,要不要上刑。

    朱翊钧瞪了一眼:“你这会儿又不怕皇太后知道了?”

    刘守有讪讪地笑:“我就那么一问,陛下息怒。”

    朱翊钧懒得理他:“回宫!”

    他回到承乾宫,用了晚膳,批了会儿奏章就直接睡了,没再提李诚铭的事,更没说要汇报给皇太后。

    这么大的事,自然有人通知武清伯,李伟知道了,必定第一时间进宫求见皇太后。

    早知道晚知道,总会知道,朱翊钧就不费那个事儿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中午,朱翊钧刚上完课,皇太后就亲自过来了,身后跟着李伟、李文全父子,李文全就是他的大舅,李诚铭的父亲。

    今日的经筵日讲讲官正好是张居正,他昨晚就听张懋修说了这事儿。若这事儿是他碰上了,也会觉得棘手,倒是很好奇,也很期待,皇上会如何处理。

    皇太后开门见山:“钧儿,你把李诚铭弄哪儿去了?”

    朱翊钧挑了挑眉,不答反问:“母后今日来,是要和我说家事还是国事?”

    别说李伟父子,就连张居正都被他这话惊得不轻。虽说他是皇帝,却是个没亲政的小皇帝,凡事还要太后拿主意,他怎么干这么跟自己的母后说话。

    朱翊钧有恃无恐,一点也不怕,还笑眯眯的站在皇太后身旁。

    皇太后看着儿子,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亲儿子。

    “别管家事国事,先把人带上来。”

    朱翊钧向殿门外喊道:“与成,思云,去把人都带上来。”

    在诏狱呆上一晚,就算没有用刑,光是那恐怖的氛围,和此起彼伏的背景音就能把人吓掉半条命,更何况李诚铭才十八岁,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关键白天还被刘守有揍了一顿,来到文华殿的时候,缩头缩脑,一点动静就能吓得他一哆嗦。

    李伟和李文全看到他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脸上神情非常精彩,又气又怒又心疼。

    “逆子!”李文全怒喝一声,“还不快给皇上跪下。”

    “皇上?”李诚铭抬起头,正前方坐着皇太后,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身着明黄织金圆领龙袍,腰间系玉带,头戴翼善冠,正是昨天在燕春楼让人把她揍了一顿那个。

    他竟然是……当今圣上。

    李诚铭吓傻了,“扑通”一声跪在地砖上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我知道错了。”

    朱翊钧问他:“你哪儿错了?”

    李诚铭一脸茫然:“我……我哪儿错了?”

    “大伴,”朱翊钧叫冯保,“你提醒提醒他。”

    冯保在心里叫苦:“这得罪皇太后的事儿,怎么总是叫我来做?”

    尽管如此,他还是站了出来把老孙头中了圈套签下字据,武清伯家丁以此为由强行兼并土地,强抢民女之事说了一遍。

    这在外戚中并非什么新鲜事,除了外戚,宗室、官宦、士绅、地主都这么干。

    宗室、外戚和大官僚身份摆在那里,别说兼并土地,打死了人地方官吏也不敢那他们如何。

    这事儿也是遇了巧了,被出门闲逛的朱翊钧碰到,否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李伟听完就跪下来磕头:“太后,陛下,这件事臣并不知情。”

    朱翊钧还未开口,皇太后怒道:“武清伯你身为一家之主,出了这种事,一句‘不知情’就算了?”

    李文全赶紧给妹妹磕头:“是臣教子无方,臣愿受罚。”

    朱翊钧先不管他俩,只问李诚铭:“你可知罪?”

    李诚铭仍是一脸茫然:“我……我不知道兼并土地的事,我只是,那日路过,偶遇那孙秀莲,见她生得俏丽,想收作外室,哪知她性烈,说什么也不从。”

    他看向身后的那群人:“是他们给我出的主意,说是叫老孙头签了字据,利滚利,他肯定还不上,就拿孙女儿来换。”

    说到这里,他俯下身“哐哐”磕头:“我说的都是事实,不敢有任何隐瞒,兼并土地之事,我真的不知道。”

    朱翊钧低声问陆绎:“昨天把他和那几人关一起的吗?”

    陆绎摇头:“分开关的。”

    李诚铭看起来就是个蠢货,那一脸吓得神志不清的模样也不像装的,在皇太后、皇上,祖父和父亲面前,他不敢撒谎。

    事情多半如他所说,下面的人狗仗人势,利用李诚铭这个白痴,想要强占土地,再把人打死,来个死无对证。

    无论怎么说,李诚铭的确强抢民女,那帮人是武清伯府的人,狗咬了人,主人自然也逃脱不了罪责。

    皇太后看向朱翊钧,说道:“这件事是你碰上的,就由你来处理吧。”

    朱翊钧也不客气:“武清伯不能约束子孙、仆从,罚俸一年,引以为戒,若下次再犯,必定重罚!”

    “对了,那老孙头治病的钱,得武清伯府上出。”

    李伟听完,赶紧磕头谢恩。

    朱翊钧又道:“涉案的八名仆从,全部戍边充军。”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李诚铭身上:“至于你,强抢民女,按照《大明律》也该流放才是。”

    “!!!”

    听到“流放”二字,别说李诚铭,李伟和李文全也不淡定了,纷纷给他磕头:“求陛下开恩!”

    武清伯怎么说也是皇太后的生父,朱翊钧的外公。这件事说到底,也并没有造成实际的损失,皇上要真把李诚铭流放了,那似乎也太不近人情。

    朱翊钧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李伟和李文全又给太后磕头,请她法外开恩。皇太后刚刚才说过,这件事让皇帝处理,此时也不好公然插手,只得板着脸,训斥父亲:“你糊涂!”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也不是不能开恩,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00 章 所有人都看向朱翊

    所有人都看向朱翊钧,等着听他开恩的条件。

    张居正心知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朱翊钧一向古灵精怪,李诚铭为非作歹,被他逮了个正着,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只听朱翊钧说道:“武清伯兼任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这是个武职,统领京内、外诸都司、卫所。”

    此言一出,别说张居正,皇太后、李伟和李文长都震惊了。

    洪武时期的确如他所说,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是京营统领,但发展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封给外戚、勋爵的虚职,没有实权。

    但皇上既然这么说,那便是有他的用意,其他人也不敢反驳。

    朱翊钧说道:“李诚铭身为武清伯长孙,将来是要袭爵的,对军中事务一窍不通可不行。”

    “这样吧,让他到军中历练历练。”

    “!!!”

    他要让李诚铭去从军!

    听到这话,连陆绎和刘守有都忍不住打量了一下李诚铭这个纨绔,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气息浅促,黑眼圈浓重,一看就是纵情声色所致。

    就这样的弱鸡,让他去从军那不就是送人头吗?

    李伟和李文长面面相觑,他俩肯定舍不得家中的宝贝疙瘩去吃这份苦,但又不敢直接反驳皇上的意思,纷纷将目光投向皇太后。

    李诚铭听到这话先沉不住气,竟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不,我连刀都没拿动,我怎么能去当兵呢?”

    有一说一,他本来长得还算不错,收拾收拾也算个俊朗的富家公子。可昨天挨了刘守有一顿揍,又哭哭啼啼,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李文全真要被这好大儿气死了,呵斥道:“你闭嘴!”

    朱翊钧只觉得好笑,但他脸上没笑,很严肃的在解决这件事:“武清伯虽然是外戚,但也不好叫天下人看笑话,朕与母后根不能徇私。”

    “若武清伯不舍得,李诚铭自己也不愿意,那朕便下旨,命他不得承袭爵位!”

    李伟不止这一个孙子,李文全却只有这一个儿子,若是李诚铭不能袭爵,那也就意味着,他将来袭爵的可能性也变得及其渺茫。

    当三年兵和不能袭爵比起来,孰轻孰重,稍微想想就知道。

    李诚铭还没搞清楚状况,李文长先跪了下来:“犬子愿意从军,谢陛下开恩!”

    “爹!”李诚铭急了,“我不想……”

    “闭嘴!”

    “……”

    事已至此,皇太后也不好说什么,那是她的家人,她更应该约束。于是,配合朱翊钧,对李伟说道:“诚铭这孩子,从小被你们惯坏了,让他去军中历练历练也是好事,武清伯心中不可有怨言才是。”

    李伟躬身道:“臣,不敢。”

    皇太后看向张居正:“此事交给元辅去办吧。”

    朱翊钧却问道:“张先生认为,将他安排到哪处军营合适?”

    李诚铭怎么说也是武清伯的孙子,皇太后的外甥,安排太远也不合适。

    京军由两部分组成,一是京营,二是禁军。后者乃是皇帝的侍卫军及皇城守卫军,乃是整个帝国人员和装备最精良的军队,李诚铭这样的,安排到禁军不合适。

    那就只剩下京营,一来,离家近,有个照应,二来,方便李家上下打点,李诚铭也少吃些苦头。

    张居正这是打算给足皇太后面子,顺便也卖武清伯这个外戚一个人情。

    但他说出这个提议,却立刻被朱翊钧否决了。

    “不好,既然要历练,自然是要去最好的军队。”

    听到这个“最好的”,李伟就是心中一凉。

    朱翊钧略微思索:“咱们大明的武将,当属戚继光,他的戚家军横扫倭寇和鞑靼,战无不胜,蓟州距离京城也不远。”

    “虽说戚家军招募士兵,要求严格,李诚铭这样的,戚继光看不上。”

    “朕下一道谕旨,让他破例收了李诚铭。”

    李文长不淡定了:“陛下,蓟州乃是边境,要打仗的呀。”

    “怎么了?”朱翊钧走到他的跟前,难得叫了他一声舅舅,“武清伯府每年食禄千石,到了保家卫国的时候,怎么就退缩了?”

    “打仗怎么了,打赢了论功行赏,若是战死,风光大葬。”

    “……”

    李伟和李文长吓得不敢吭声,皇太后实在听不下去,轻声斥道,“钧儿,别太过分。”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拟旨。”

    “李诚铭仗着外戚身份,欺压百姓,强抢民女,论罪当流放千里。圣母仁慈,遂改为蓟州从军三年。”

    “……”

    事情就这么定了,李诚铭即刻启程,前往蓟州军营。

    朱翊钧走到李伟和李文长跟前,弯腰,亲手将人扶起来:“外公、舅舅,你们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看来事情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李伟和李文长只得退下,抓紧时间,多看看李诚铭。

    等众人都走了,文华殿内只剩下朱翊钧和皇太后。

    他刚一转身,就听皇太后沉声道:“跪下!”朱翊钧一掀衣袍就跪了下去:“母后。”

    皇太后问:“知道错哪儿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知道,但我觉得我没错。”

    “你私自出宫,还说自己没错!”皇太后走到他的跟前,“上次就跟你说过,你现在是皇帝,天下共主,一国之君。”

    “你的父皇曾经在宫中骑马,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朱翊钧回答道:“父皇是天下的共主,万一出了闪失,如何向天下交代。”

    “那你呢?私自出宫,直到这么几个随从,要是出了闪失,如何向天下交代?”

    “你让我如何向你的父皇,向祖宗交代?”

    朱翊钧低声碎碎念:“那是我父皇不会骑马。”

    “你说什么?”

    朱翊钧朗声道:“不出去,我怎么知道这些外戚在外面又是兼并土地,又是强抢民女?”

    “朝廷清丈土地,推行新政,就是为了抑制土地兼并。这些皇室外戚公然犯法,地方官吏不敢管,那就只能我来管。”

    皇太后震惊的看着他:“你这意思是,下次你还要出去。”

    朱翊钧说:“我是这么想的。”

    皇太后怒道:“你……你就不能吸取祖宗教训?”

    朱翊钧问:“哪个祖宗?”

    “噢,您说的是武宗?”

    皇太后被他气得火气上头,脱口而出:“英宗!”

    朱翊钧却发出一声嗤笑:“英宗,御驾亲征,被瓦剌俘虏。”

    “可我并不觉得御驾亲征有什么错,太祖高皇帝、成祖、宣宗、武宗,哪个没有御驾亲征?”

    “偏偏英宗被蒙古人掳了去,您说这是为什么?”

    皇太后一愣,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什么?”

    朱翊钧道:“因为他无能。无能也不是他的错,老老实实呆在皇宫里,别给人添麻烦就是了。”

    “无能还要作妖,人家给他擦屁股,他回头把人杀了,这才是他的错。”

    “朱翊钧!”皇太后要被他气死了,“祖宗功过轮得到你来评判,反了你了!”

    朱翊钧说:“太祖高皇帝濠州起兵,成祖发动靖难之役,我家祖传的反叛精神。”

    皇太后扶了扶胸口,再聊下去他能被这小子活活气死,抬腿就往外走:“我这就让礼部着手选秀女,等你大婚之后,我再也不管你了。”

    朱翊钧跪在地上,刚才还挺硬气,听到选秀女,大婚就慌了,扑过去一把抱住皇太后的腿:“娘亲~我是你儿子,你得管我呀!”

    他一个习武之人,手劲儿大得很,皇太后纵然想一脚踢开他,都拔不出腿:“起开,我管不了你。”

    “管得了!管得了!”朱翊钧抱着娘亲的腿不撒手,“娘亲,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但我已经长大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能做,我有分寸,不会轻易让自己置于险地,你放心吧。”

    皇太后心软了,确实如她所说,从小到大他都是个有分寸的孩子。紫禁城虽大,与天下比起来,也不过方寸而已,他心中有宏图大业,这方寸之地自是困不住他。

    “行,”皇太后放软了语气,“等你大婚之后,做了父亲,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再不干涉你。”

    这话题又绕回来了,看来,这个大婚他是躲不过去了。

    但他现在完全没有这个心思,他心里还装着一个计划,张居正听了一定会阻止他,皇太后听了说不定要废了他,甚至打死他的计划。

    没过几日,朱翊钧就收到了戚继光的奏章,通篇都在诉苦。

    他把李诚铭弄到军营里,且不说达不到戚家军募兵的标准,那可是武清伯的孙子,皇太后的外甥,这么个烫手山芋,要怎么训,轻了怕其他人有意见,说他优待皇亲,重了又怕这位小伯爷受不住,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陛下和太后交代,还是赶紧接回去吧。

    朱翊钧御批了他的奏章:“让李诚铭从小卒做起,与其他士兵一视同仁,该怎么训就怎么训,出了什么问题,有朕担着。”

    皇太后心中一直记挂儿子的婚事,命礼部开始着手选秀女,朱翊钧就拿出一封奏疏,说是辽东在打仗,正是花钱的时候,国库哪有闲钱拿出来选什么秀女,此时先缓一缓。

    这也倒不完全是缓兵之计,辽东的确正在打仗。

    从隆庆五年开始,蒙古土蛮军和朵颜兀鲁思罕多次进犯辽东重镇,总兵李成梁率部众先后将其击退。

    去年,女真人奈儿秃率领部众投降明军,数月前,建州女真首领王杲的部下来力红,追捕奈儿秃等人,后者又被明军所救。

    于是,王杲便在抚顺马市诱杀当地守备裴承祖和把总刘承奕,以及手下数人。

    当时,李成梁就向朝廷上报了此时,内阁当即决定断绝贡市。

    李成梁上疏奏请征讨王杲,这件事内阁和兵部仍在商议中,打仗毕竟需要花银子,去年才花了两百万辆,搞定九丝城叛乱。朝廷和百姓还没喘口气,建州女真又来了。

    打还是不打,朝会上,大臣们争论不休。

    朝廷已经决定断绝抚顺贡市,这对女真人来说,也是一种惩罚,没必要非得征讨王杲。

    李成梁想打,那是因为他贪图战功。

    朱翊钧一贯主战,在国防问题上,忍了一次就有第二次,这个教训从倭寇到蒙古已经验证过许多次。

    但他心里也清楚,休养生息,减少战争,大力发展经济,稳固边防,才是良性发展。

    战乱越多,花钱越多,财政赤字,增收赋税,百姓越苦,边防吃紧,蒙古人、女真人就越是频繁进犯,恶性循环。

    正在朝廷犹豫不决的时候,王杲又开始搞事情。

    上个月,王杲以部众遭困为由,勾结纠集鞑靼土默特、泰宁等蒙古诸部落,本月初大举进犯辽阳和沈阳。

    女真人勾结蒙古人一起进犯大明,这朱翊钧忍不了,当即下旨,命辽东总兵李成梁领兵征讨。

    朱翊钧和张居正商讨此事:“王杲,这听起来像是个汉人的名字,为何他又是建州女真的首领。”

    张居正说道:“陛下有所不知,王杲女真名阿突罕,父亲死后,由海西女真首领王台收养,巡抚辽东的御史见他聪明机灵,遂带到抚顺,并给他起汉名王杲。”

    “王杲勤奋好学,很快就通晓汉语,还精通日者术,能推五星如神,且好为马法。”

    日者术是指观测天象,推算日子,好为马法是只精通兵法。

    看来这个王杲很不简单。

    朱翊钧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王杲踞居马尔墩和古勒山一带,掌管百里水渡。纠集部众,向来往商民勒索渡资,夺取敕书,收买皮张土货,兴造船只,训练兵丁。”

    “很快,他就控制了通向辽东的水路,并联络建州女真各部,成为建州三卫的首领。”

    将他带至抚顺悉心培养的那位御史早已经去世了,或许当初他的本意,只是见王杲聪明机灵,想要培养他,以此来牵制各女真部落。

    这听起来就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蛮夷之地,千万年来,以游牧、打猎和捕鱼为生,不读圣贤书,不知礼乐,不受教化,抢夺资源早已刻入了他们骨髓。你对他好,他非但不会感恩,还想把你拥有的好东西全都抢过来。

    朱翊钧站起来,绕过御案,在文华殿里踱步,最后,走到窗前,望向窗外湛蓝的晴空。

    张居正就走到他的身后,安静的陪他站了片刻,又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朱翊钧说道:“我有些理解为什么,那些异族首领总想着造反。”

    “有些人,比如俺答,他只想要颗糖,给他颗糖他就能跪在你面前称臣。”

    “而有的人,他就是欠揍,打得他爬不起来,他才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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