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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敏儿还在絮絮说着, 分明也只是简单的几句交代,可听在康星澜的耳中,只觉得仿若学堂上先生念的文章那样长。终于等到敏儿说完退下去, 康星澜僵硬的脊背这才松垮下来,轻轻舒了口气。她后知后觉自己的手还在姬星漏握在掌中,慌忙将手抽-出来, 恍惚发现手心里沁出虚汗。
“哥哥这是做什么?”她埋怨地看向姬星漏, 微红的眼中带着一丝恼意。
姬星漏看着自己空了的手,不太高兴。他拿起长案一端叠好的锦帕, 说:“把手给我。”
康星澜把双手背到身后, 警惕地盯着他。
姬星漏笑笑, 欠身, 将康星澜的手从她身后拉到面前。他把康星澜手心朝下握成拳的手一根一根掰开手指,又将她的手翻转过来, 手心朝上, 拿着帕子给她擦手心里的汗。
康星澜往回抽手。
“再动咬你。”
康星澜气得鼓起软软的雪腮, 月白缀着祥云纹的绣花鞋从湖蓝的褶裥裙下探出, 在姬星漏的小腿上使劲儿踢了一脚。
姬星漏一愣,抬起眼睛去看康星澜的脸,康星澜转过头去不看他。
明眸轻滑, 姬星漏忽然就无声笑了, 他也不急着去哄生气的康星澜,只低着头给妹妹擦手。
“咚咚咚——”
顾见骊站在门外轻轻叩门。
康星澜一惊,迅速大力将手抽, 出来,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向一侧挪了挪。
“府里新换了个厨子,星漏尝尝可好吃。”顾见骊走进来,跟在后面的丫鬟把食托轻轻放在长案上。
姬星漏瞥了一眼淡粉色的糕点,也没仔细看,随便抓来吃。
“近日朝中这么忙的吗?你这个时候过来居然还是带着奏折的。”顾见骊说着,低头去看长案上的奏折。
康星澜吓得脊背生了一层冷汗,在顾见骊伸手去拿奏折前一刻,迅速伸出手压住了奏折。
“哥哥都已经把这些处理好了,不用再劳烦母亲的……”康星澜急急说。
顾见骊惊讶地看向她,目光扫过她的脸。
康星澜知道自己的脸红了。
她垂下眼帘,强作镇定地说:“屋子里有些热。”
说着,她起身,稳住步子,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顾见骊浅浅笑起来,转而看向姬星漏,道:“处理完了就好,都这么晚了,也该歇下了。今晚就不回宫,宿在家里好了。”
“是困了,想睡觉。”姬星漏打了个哈欠。
府里一直给他留着屋子,他也偶尔会回来住。
他又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糕点,却被顾见骊拍了手背。
“本来还想着你要再看一会儿奏折,才让厨房给你备了糕点,既然马上要歇下就不要贪嘴了。”
姬星漏撩起眼皮瞪顾见骊:“顾见骊,我都当皇帝了,你怎么还是那么烦啊。”
站在窗口吹凉风的康星澜转过头来,说:“我要去告诉父亲你又直呼阿娘的名字。”
姬星漏嗤笑了一声,抬起一条腿来翘起二郎腿。
顾见骊微笑着端起长案上的糕点转身递还给丫鬟:“拿去给你们几个丫鬟吃了。”
她又在姬星漏的肩膀拍了一下:“快去梳洗歇下,明日可要早起的。”
“知道了——”姬星漏拖长了音,怏怏起身往外走,经过康星澜身边的时候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康星澜目视前方根本不看他,他皱起眉,黑着脸大步往外走。
顾见骊摸了摸康星澜的头,说:“今天晚上去陪潇潇睡吧,她刚刚还念了你。”
康星澜愣了一下,对上顾见骊的眼睛,顿时明白了顾见骊的用意,她迅速红了脸,急急分辩:“阿娘多虑了!”
“没有。”顾见骊牵着康星澜的手,带着她往外走,温声细语:“你和星漏都是好孩子,阿娘是放心的呀。不过有些表面上的事儿还是要做做,府里人多眼杂,星漏还是那个身份,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盯着,被放大。澜澜可不能留下一丁点可能被编排的话柄呀。”
夜里凉凉的风吹拂在脸上,不觉得寒,只觉得凉爽舒适。康星澜缓缓点头。她知道顾见骊不仅是为了防流言和护着她,也是在教她。
康星澜挽着顾见骊的手臂,歪过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浅浅笑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特别幸运才能做顾见骊的女儿。
很小很小的时候,哥哥和一个安静的小院子几乎是她的全部。广平伯府里的小孩子很多,可是没有人会跟她玩,不管是主子还是仆人家的孩子。那些孩子会用天真的脸,笑着说她是来路不明的孩子,说她脏。
她会哭鼻子,红着眼睛找哥哥要抱抱。哥哥会帮她报仇,可哥哥报仇之后会被府里的大人们责罚。于是她学会了说她很好她没事,一切都好。
慢慢的,她又学会了笑。甜甜地笑,说别人爱听的话,她开始得到别人的夸奖,说她可爱说她乖。
其实她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笑脸罢了。
后来,她遇到了顾见骊,再后来,父亲也不再整日睡着。顾见骊会把她抱在怀里,是很温暖的一种香。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把她抱在腿上给她染指甲,会拽她的小揪揪,小揪揪歪了,可是她是受宠若惊的。
那些幼时本能讨好的笑脸,日渐一日,更纯粹了些。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时,父亲口气随意地告诉她她并不是父亲亲生的。失落会有吧,可是很少。她钻到顾见骊的怀里继续闻她身上温暖的香。
紧接着,哥哥离开了。嬷嬷也被家里人接走安享晚年,父亲和阿娘也有了他们亲生的潇潇。
那些不能言说的百转千回细琐心事也只能藏在心里,慢慢学着接受,学着往前走。
可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在新的路上,顾见骊一直陪着她,会温柔笑着摸摸她的头,也会仔细教她往前走。
父亲那日不高兴地说她越来越像顾见骊,她不知道心里多欢喜。她跟着顾见骊的脚步亦步亦趋。姬无镜嫌弃的评价,却是她心里最好的褒奖。
翌日一早,姬星漏打着哈欠起来,早膳桌上,磨着要带康星澜进宫去。
“母后要见你,你总不能不去啊。”他抱怨。
康星澜轻轻蹙眉。
“不去,留家里陪我玩。”姬无镜随口说。
姬星漏张了张嘴,求助似地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夺下潇潇手里捧着的胡萝卜,把筷子塞到她手里,问:“好些日子没进宫了,潇潇想不想太后呀?”
潇潇因为手里的胡萝卜被抢了很不高兴,轻哼了一声,说:“想陪姐姐一起进宫就去呗,拉小孩子做幌子。哼。”
她撇撇嘴,忽然把姬无镜面前的鱼粥抢了来,一双小手紧紧抱着。
哼,她啃不到胡萝卜,某人也别想吃鱼。哼哼哼。
姬无镜黑了脸。
“胡萝卜有什么好啃的……”顾见骊无奈地把胡萝卜重新塞给她,换回了鱼粥还给姬无镜。
潇潇这才心满意足地捧着胡萝卜,在胡萝卜的尖尖啃呀啃。她并不是喜欢吃,只是喜欢啃呀啃。
顾见骊环视一桌老大小四个孩子,含笑摇头。
因为姬星漏还要上早朝,早膳简单用过,除了姬无镜外,家里其他人便要一起出发进宫。
顾见骊将潇潇交给芫顺带去换衣服,她也回房换身入宫的衣裳。
姬无镜慢悠悠地从后面跟进来,懒散倚靠着屏风,瞧着顾见骊换外衣。
“又要走啊——”他拉长了音。
“胡说,就进宫一日,晚上就回来的。”顾见骊低着头,将玉带扣好。她急着往外走,经过姬无镜的时候却停下来,手自然搭在姬无镜的腰侧,靠近他怀里,弯着眼睛看他。姬无镜阴沉的脸色才稍缓,他俯下身来想要吻顾见骊的唇,顾见骊急急双手交叠挡在唇前,小声说:“刚涂的唇脂!”
姬无镜“哦”了一声,就势拉过顾见骊的手,将轻吻落在她的手背。
“星漏等着呢。”顾见骊笑着退开,往外走。
姬无镜慢慢跟了两步,倚靠着门边,望着顾见骊往外走。
康星澜牵着潇潇的手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见顾见骊出来,她牵着妹妹的手迎上顾见骊。
潇潇回头看了一眼,皱眉问:“阿爹是不是也想去?”
“他不去。”顾见骊温柔笑着,摸了摸潇潇的头。她的另一只手背在细腰后,轻轻摆了摆手。
姬无镜慢悠悠地扯起一侧唇角,心满意足地笑了。
姬星漏早就登上了院门外的车銮等着。顾见骊带着两个女儿刚走到院门口,便看见程梅雅的女儿钟予珂被她的小堂哥钟颐鸣牵着小手,站在一旁。这是打算要进府,先遇见了姬星漏。
钟予珂比潇潇小半岁,两家也近得很,所以程梅雅经常带着女儿过来找潇潇玩,只是这半年程梅雅又怀了身子不宜走动,来得少了,偶尔钟予珂嚷着要找潇潇玩,便是被她的小堂兄带过来。
钟颐鸣今年刚十五,秀气斯文,知礼而又聪慧。
“太后是要进宫,我们来得不是时候。”钟颐鸣轻哄小堂妹。
顾见骊问潇潇:“潇潇想进宫去,还是和予珂妹妹玩?”
钟予珂甜甜笑着说:“予珂明天再找潇潇姐姐玩儿。”
声音甜甜的,样子也乖巧极了。
康星澜说:“琳琳最近可忙?若是不忙,我明日带着潇潇去小坐。”
琳琳是钟颐鸣的亲妹妹,时常和康星澜走动。康星澜和钟颐鸣又说了几句,坐在銮舆上的姬星漏冷眼看着。
国父府离皇宫并不远,路上也没耽搁得太久。车銮和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换上宫内的銮舆。姬星漏要往前殿去,顾见骊带着两个女儿去后宫见太后,分道扬镳。
顾见骊带着两个女儿在正贤太后处说话,约莫着前殿下朝的时辰,赵家夫人带着女儿赵月松进宫来。
“不想见。”潇潇把手里的手鞠扔出去。手鞠落在罗汉床上,又弹起来,打在温静姗的腿上。温静姗随手捡起来,笑着朝康星澜招手,说:“咱们潇潇不想见就不见,澜澜你带着她去后面玩去。”
赵夫人带着女儿进来,没想到顾见骊也在,行过礼后,没说几句话,姬星漏下朝过来给太后请安。
顾见骊看了赵月松一眼,了然。这是掐着点刷脸啊。
后院有个芍药园,潇潇坐在石台子上,晃荡着一双小短腿,一双小手捧着偷偷藏好的胡萝卜啃。康星澜挨着她坐,望着远处随风轻晃的芍药微微出神。
潇潇皱眉,也不啃胡萝卜了,往小手心里一吐,吐出一颗小牙来。她啃胡萝卜把小牙磕掉了。她想了想,扭过身子,折了一条花枝在花圃的土里捅了捅,捅出一个小洞洞,把小牙埋了进去。
埋好之后,她拍了拍手,歪着头看向康星澜,说:“姐姐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呀。潇潇牙疼不疼?给姐姐看看。”
“就那么回事吧。”潇潇揪着小眉头胡乱应了一声,又关心地问:“哥哥惹你生气了?”
“没有呀。”康星澜垂下眼睛,拿着帕子仔细给潇潇擦手。
“哼!”潇潇晃了晃腿儿,“别以为我不知道,有人惦记哥哥,你不高兴。”
康星澜怔了怔,变了脸色,严肃起来:“潇潇,是谁在你耳旁乱说了话?”
下人乱说是小事,可不该说到潇潇面前。
潇潇撩起眼皮无语地瞥向康星澜,不紧不慢地语调:“很难想吗?我是没有眼珠子还是没长头?”
康星澜审视地看着潇潇这双酷似姬无镜的狐狸眼,倒是松了口气。
“哥哥来找你了,终于可以自己去玩了!”潇潇从石台子上蹦下来,哒哒踩着石板路朝芍药园深处跑去,一排小宫女急忙跟了上去。
“照看好小公主!”康星澜叮嘱。
她转过头来,果真看见姬星漏走过月门,正往这边来。
赵月松忽然小碎步从后面追上姬星漏,姬星漏停下来看向她,她絮絮说了两句话,这才转身离开。
姬星漏走到康星澜面前,劈头盖脸第一句:“以后离钟家那小子远点。”
康星澜沉默地看着他,没说话。
过了好久好久,姬星漏实在是不耐烦了,问:“你听到了没有?”
康星澜温声细语慢慢说道:“如果是以前,我可一定要向哥哥回一句‘那哥哥以后也要离赵家姑娘远一点’,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再说这话不合适。所以哥哥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姬星漏瞪着她半天,闷声说:“你现在也可以说!”
“真的?”康星澜小声问。
姬星漏冷哼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坐在石台子上,说:“你过来坐。”
康星澜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隔着姬星漏很远一段距离才坐下。
姬星漏有些沮丧地抱怨:“长大了可真不好,我把澜澜弄丢了,我的澜澜现在整日躲着我。”
康星澜抿唇,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从褶裥裙下探出来的脚尖,轻声说:“所有人都会长大的,虽然会丢掉一些东西,可也会得到别的东西。何况哥哥现在是天子,得到的东西只会更多。”
“可我还是更想要伸开双臂要抱抱的澜澜啊!”
康星澜迅速去看远处的宫女可有注意到这边,然后才小声说:“哥哥以后会遇到很多很好的姑娘,赵姑娘,刘姑娘,孙姑娘,蒋姑娘……”
“我们拉过勾的!”姬星漏打断她的话。
康星澜这才抬眼望着姬星漏的眼睛,眉心微蹙,心里有些难受。
“你是不是怕我当了皇帝学坏了?不能的,不当昏君的,也不会三宫六院,只你一个好不好?我两个爹都行为端正,我也能的,你得信我。”他又重复,“咱们拉过勾的。”
朝中文武百官定然想象不到朝堂之上雷厉风行的小暴君在康星澜面前,竟是收敛所有锋芒,这般孩子气。
康星澜眼睛一下子红了。她摇头,小声说:“没怀疑过哥哥的,只是,只是……”
只是怕你困于幼时承诺里。
姬星漏挪到康星澜身边,捧起她的脸,轻轻去吹她的眼睛。
“你可别哭。也别只是,我都知道,都知道。”
康星澜本来没想哭的,姬星漏这么一说,她忽然就一下子哭了出来,泪珠儿落在姬星漏的手背上。
他们自小一个被窝里长大,日夜在一起,本就心意相通。
顾见骊和温静姗站在窗前,远远望着后院芍药园中的两个人。温静姗道:“最近小半年朝中多有提议立后之事,看来也是时候了。”
顾见骊却说:“不过十四岁的两个孩子,还是小了些。”
“那依你的意思?”
顾见骊想了想,道:“再过一年,等澜澜及笄了,两个孩子也更大一些,男女之事懂的再多些,若还想在一起,再大婚也不迟的。”
“也好。”温静姗点头。
傍晚回家时,顾见骊带着两个女儿去了一趟纪敬意的家中。纪敬意的家是一处干净宽敞的农家小院,院中晾晒着些草药。还没走近,经过小巷都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顾见骊去时,罗慕歌正在院子里收拾白天晒的草药。罗慕歌开了门,看见来人是顾见骊,愣了一下,不由向后退了两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谁来了?”纪敬意从开着的门朝外望去。
“纪先生。”顾见骊脸上挂着浅笑,没理罗慕歌,径直往里走去。
“太后怎么亲自来了?”纪敬意从椅子里起身,想要行礼。
顾见骊疾走几步将他拦下来。
“是想让纪先生看看潇潇的小牙,这孩子啃萝卜把自己的牙磕坏了。”
纪敬意慈眉善目地笑着:“小公主还日日啃萝卜呐?”
“正是呢,也是想让纪先生瞧瞧她怎么一直啃着萝卜。”
潇潇鼓着两腮,不太乐意看病。
“太后放心,小公主的身体很好。至于萝卜……具体原因我也说不好,可能只是一时嗜好,过一段时日便不会如此。萝卜也不是什么毒物,没有关系的。”
“如此便好。”顾见骊这才放下心来。
她让康星澜带着潇潇暂时先去外面等候,有几句话想要单独与纪敬意说。毕竟她今日过来给潇潇看牙齿并不是主要目的。
等门关上之后,纪敬意不解其意地询问:“您这是……”
顾见骊从袖中取出一个茶白色的荷包,然后又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纪敬意,询问:“纪先生,这可是你给五爷开的药?”
纪敬意接过来,只看了一眼,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笑着点头,说:“是,是我开的药。您这是……背着五爷偷来的药?”
“倒也不是……”顾见骊顿时有些尴尬,“五爷没背着我喝这药。只是我不放心,悄悄拿了一点点,想来问问纪先生这药可对五爷的身体有损?”
“您放心,这药无害。”
顾见骊蹙着眉,担忧尚且解去:“是药三分毒,何况五爷曾经病了那么久,我实在是担心着才来问一问,不是怀疑纪先生的意思。”
纪敬意点头,表示他明白。他解释:“女子服用避子汤时间久了除了再不能有孕,还会有宫寒体虚等症状。而男子不同,男子服用对身子的损害几乎不如一场宿醉。只是可惜,从古至今服用避子汤的都是女子……”
纪敬意叹了口气。
顾见骊眉心稍微舒展来,道:“若是无害,我倒也放心了。天快黑了,也不再叨扰纪先生了。”
顾见骊起身,她犹豫了一下,又叮嘱:“还请纪先生不要将今日我来过的事情说给五爷听。”
纪敬意答应下来。
顾见骊披上斗篷,招呼院中的康星澜和潇潇回家。她微微用力握了握潇潇的手。
姬无镜与她说——她是唯一的,潇潇也是唯一的。
可顾见骊知道,姬无镜执意不肯再要第二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潇潇,也是因为心疼她。
她孕期和生产虽然都很顺遂,可女子怀胎十月、生产,和产后近月的恶露不止,怎么可能一点不受罪呢?不过是绝大多数女子都要遭这么一劫,便是天大的痛也笑着忘记了,并且过来人还要对旁的女子说一声——就那么回事。
顾见骊并不知道,她生下潇潇那天夜里疼得醒过来,红着眼睛轻轻的一句“好疼的”,就在姬无镜心里剜了一刀。
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顾见骊远远看见姬无镜懒洋洋地坐在湖边钓鱼的身影。她让康星澜和潇潇先回房换衣服和梳洗,自己朝着姬无镜走过去。
她停在姬无镜身侧弯下腰来,温声问:“五爷,你不是说湖里的鱼不好吃吗?”
“是不好吃啊。”姬无镜慢悠悠地说。
顾见骊忽然有了个主意,她说:“要不然我们搬去海边住吧?这样日日都能吃到更新鲜的鱼呀。”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她,诧异问:“真的假的?”
顾见骊摸了摸他的头,翘着唇角:“堂堂太后,这点心愿还是满足得了小无镜的哦。”
虽然是忽然之间的想法,可是顾见骊想起很多年前还住在广平伯府时,随口抱怨的一句若是搬出去就好了,姬无镜当天就带着她搬走了。
哦,顾见骊想起来了。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一眨眼,已经十年了。
如今,她瞧着姬无镜惊讶的样子,有什么理由不满足他呢?
说要搬去海边,顾见骊立刻行动起来,第二天花了半天时间从版图中寻找地方,下午便决定干脆搬到一个海岛上去。
当然不能立刻就搬,匠人修建庭院就需要一段时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顾见骊握着笔自己设计新家的样子。那边匠人还在建造,她已经陆陆续续选好了好些摆设。
龙瑜君和顾见骊面对面坐在罗汉床上,做着针线活。
潇潇忽然问:“岛上会种萝卜吗?”
“种,给潇潇种一大片胡萝卜。”顾见骊笑着逗她。
潇潇的脸上这才有了笑。
龙瑜君颇为感慨地说:“见骊,我可还记得你当初冷静理智的样子。现在呢?我瞧着你是把整颗心都放在了国父身上去。”
顾见骊坦然道:“冷静又不是冷血。冷静是冷静地处理事情和感情罢了。因为冷静,更能清清楚楚看明白自己的心,也因为冷静,更能勇敢无畏。”
坐在窗前练习写大字的康星澜愣了一下,心里困惑许久的一个地方忽然被轻轻敲了一下。她双唇阖动,无声将顾见骊的话重复了一遍。
过了年,开了春,要开始搬家啦。
一家人欢欢喜喜。
唯独姬星漏阴着脸,十分不高兴。
东西和仆人分次搬到岛上去,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一家人才最后搬走。搬走的前一日,姬星漏来了,他坐在康星澜的闺房里,翘着二郎腿,一言不发。
若是往常,康星澜定然将他从闺房中赶出去。可是今日并没有,她走向姬星漏,在他身侧蹲下来,仰起脸去看他的脸色,说道:“哥哥,我们还是会时常回来的。”
姬星漏继续不吭声。
康星澜目光下移,落在姬星漏搭在膝上的手。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翘着小手指去勾哥哥的小手指,小手指牢牢相勾,轻晃。
姬星漏抬眼瞧她。
康星澜认真地说:“哥哥,等到年底,若哥哥还没有中意的姑娘家,我便再也不躲哥哥了。”
姬星漏眼睛一亮,问:“你同意嫁给我啦?”
康星澜有些别扭地移开视线,小声说:“要公平一点,若这段时日我相中了别家的小公子,哥哥也要成全才好。”
姬星漏嗤笑了一声,一脸不屑:“你能看上谁?那群渔民?你连哥哥都看不上,还能看上他们去?”
康星澜弯起唇,唇畔漾起甜甜的笑。
海岛上的生活很悠闲,没了许多京中权贵们的来往,更多大把的时光攒下来留给自己挥霍,也留来陪家人。
姬无镜几乎每个下午都在海边钓鱼。他钓鱼的时候,顾见骊总陪在他身旁,拿一本志怪闲书懒懒地看。有时候,他们会手牵手沿着海浪轻拍的沙滩缓缓地走,任清澈浅蓝的海水没过脚背。
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也什么都不说也不无聊。
潇潇得偿所愿,姬无镜给她弄了好大好大一片田,种满胡萝卜。据说,她偷了姬无镜的鱼竿,威胁毒死海里所有的鱼,让姬无镜没有鱼吃。姬无镜虽然当时嗤笑一声不理她,第二日就给她弄了这片萝卜田。
后来,顾敬元觉得日子无聊,带着陶氏也搬来了海岛。
“还是海边钓鱼好哇!”顾敬元哈哈大笑。
然而,姬无镜给他画了个界线,将沙滩一分为二,谁也不越线。
呵,决不允许没有眼力见的老东西打扰他和顾见骊每日下午的悠闲时光。
再后来,顾在骊时常带着一双儿女,从襄西直接乘船而来,小住。她每次都说常住,可每次她来了没多久,荣元宥就可怜巴巴地跟来接她回家。
眨眼到了九月初七,康星澜及笄的日子。
康星澜希望一切从简,便也没有按照京中礼节,只是顾见骊为了绾了发落了笄。
“哥哥来了!”潇潇跑进来。
康星澜捏着发饰的手顿了顿。她偏过头,视线落在床头的柜子上。那柜子里面装满了信件,都是这半年里,姬星漏寄过来的信。
姬星漏写信写得随意,时常批着奏折时,胡乱写几句就成了一封送给康星澜的信件。
就像康星澜前几年,每日悄悄给姬星漏写了却没有送出去的,那些仿若日志一般的书信。
小半年不见,康星澜压下心里的紧张,强自镇定地微笑着,说:“今日我及笄,哥哥可带了礼物的?”
“带了啊。”姬星漏拉长了音,慢悠悠地朝康星澜走来,然后十分随意地将一个盒子扔到康星澜手里。
康星澜慌忙接住,打开盒子,脸上的表情微凝。
盒子里装的,是凤印。
“要吗?”姬星漏背着手,漫不经心地问。
康星澜垂着眼睛望着手里的凤印许久,才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姬星漏背在身后的手紧张地发颤,得到了康星澜的回应,他顿时悄悄松了口气,扬起了唇角。
他就说嘛,岛上这些渔民哪个能有他好嘛。
“唉!”姬星漏重重叹了口气,认真问:“所以,我现在可以抱抱你吗?”
康星澜向后小小退了一步,小声说:“不行……”
“哼!”姬星漏向前迈出一步,强势地将康星澜拥进怀里。
时隔多年,他终于又抱到了妹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香甜,可是又不仅仅是小时候的香甜。他知道,还多了他更想要的东西。
傍晚,海岛上的红色晚霞美得仿若梦境,而海天之间又是另一种澎湃的辽阔。
一家人穿着宽松简单的衣袍,沿着海滩缓缓往前走,漫天的红霞都是他们的背景。
“累了。”潇潇拽拽姬无镜的袖子。
一家人在海滩坐下,飞鸟掠过,海浪轻拍,湿了裙角。
潇潇坐在最中央,在她左侧是顾见骊、姬无镜,右侧是康星澜和姬星漏。姬星漏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趁大家不注意,抵在沙滩的手挪了挪,小手指轻轻勾起康星澜的小手指。康星澜吓了一跳心跳如擂。她紧张地偷偷看了一眼姬星漏,低下头,到底是没松开。
海风拂面很舒服,顾见骊合上眼靠在姬无镜的肩。
潇潇觉得无聊,她盘起腿儿,从口袋里拿出胡萝卜,小口小口地啃。
光影将一家五口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余生,亦很长。
作者有话要说:杂七杂八的番外似乎还能写很多,但是就到这里吧,总有分别时。
追文的大家辛苦啦,咱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