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松宁在位第五年冬末春初,正是三月里,史官院群臣在大殿中央跪倒了一地。
叶松宁端坐在大殿上方,冰冷的眼神在大殿里扫视了一周之后,才缓缓开口:“诸位是对朕有什么不满吗?”
他已经很久没自称孤王了,但是跪倒在大殿上的大臣们显然是没有注意到这点。
“怎么?天下战事又起,朕不能抉择?还是黎民蛮荒,朕难以安抚?”叶松宁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又说道:“倒是给朕说啊?”
一众大臣跪的更低了,头埋在两腿之间,隔着官服都能看到在抖。
叶松宁说的那两句话,他们谁也不敢乱说一句。就算是叶松宁让他们说,天下黎民也不允许他们去质疑。
叶松宁在位五年不满,为君温和,积极纳谏,政事清明。广开粮仓,扶农助商,民居安乐。
跪在地上的一众大臣都快忘了当年阴狠毒辣的松王爷,恍惚间以为这高高在上的帝王也可以任他们摆布。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叶松宁温声问道,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凶声恶煞的样子不是他似的。
大殿之中安静了许久,终于有个人被一众大臣推了出来。他跪着向前移动了会儿,颤颤巍巍地说道:“臣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大殿之中又安静了会儿,大臣们纷纷附和:“臣附议”。
叶松宁神色微松,亲自下来扶起跪在大殿下方群臣前面的刘大人。声音比先前更温和了些:“即日起,刘大人官至一品,兼任太子太傅。”
直到退朝走出了大殿,刘大人这心还是七上八下没有着落。他的周围就他一个人,没有一个大臣敢上来跟他说上几句,只偷摸着在身后议论。
“你说这太子殿下真是陛下的骨肉吗?”
“谁知道呢!皇上说是你还能说不是啊?你看看刘大人的下场。”
“也是啊,这刘大人这下是里外不是人了。”
“也不全是,至少升了官位,还是太子太傅呢。”
“啧,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向来是由丞相府和太师府选人授课的,我看皇上提拔他也不过是个幌子。”
“你说皇上也是,说立太子就立太子。谁不知道咳咳咳”
“吓死我了,刚李大人路过可真是吓死我了”
“以后别再议论这些是非了,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是是是”
几位大臣在刘大人身后议论完之后,纷纷告辞离去。
李大人慢悠悠地走到刘大人身侧,把刘大人吓得跳了起来。
“刘大人,本官明日便要南下去接太子殿下,你是否愿意随行啊?”
刘大人愣了一下,心下也有些了然。瞬间就做了决定:“实乃臣之万幸”。
“那就好,刘大人也早些回去准备一下,咱们明日再见。”李大人说完便离去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转身又进了皇宫。
翌日一早,刘大人早早等在了城门口。过了许久,李大人才姗姗来迟。刘大人还没来得及与李大人问好寒暄,便惊得捂住了嘴巴。
叶松宁好笑地看他一眼,温声说道:“出门在外以主仆相称,不用行礼。”
刘大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忘了行礼,是大不敬。他正要跪下的腿一伸靠在马车前,显然是又想起了叶松宁说的话。
叶松宁没有理会他,直接上了他身后的马车。细看之下才能发现,他褪去帝王扮相的脸上有些许不安和无奈。
南番某别院,芷兰拉着一个木制的玩具小马儿“驾驾驾”地喊着。小马儿身上坐着一个约莫着四五岁的小男孩儿,他骑坐在马上不出声,并没有往日开心的样子。
芷兰停下了拉马的动作,轻轻抱起他哄道:“怎么啦,晏晏今日好像不太开心哦。”
小孩儿嫌弃地看了她一眼,高声道:“我就是不开心啊,不是不太开心。”
芷兰没忍住笑了起来,又问他:“那你告诉我,你为啥不开心啊?”
小男孩不再说话,过了会儿才抬起双手圈住芷兰的脖子小声说道:“姨姨,父亲是个啥呀?”
芷兰顿了一下,正思索这个问题应该如何作答的时候。小男孩又问道:“父皇又是个啥?父皇比母亲好吗?”
“当然不比,全天下母亲最好”这个问题芷兰能回答,她没有犹豫就说了出来。
小男孩闻言,嘴巴一撇,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水。芷兰一见他这副样子,心疼地不行。急忙哄道:“祖宗哦,你这是怎么了?跟姨姨说说,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芷兰见他使劲憋着泪水的样子什么也顾不得了,咬着牙说道:“姨姨也想办法摘给你”。
“真的吗?我就知道,姨姨最好了”小男孩迅速在芷兰脸上啃了一口,这才委委屈屈地说:“母亲说父亲是个好东西,父皇也是个好东西,他们要来把我带走。姨姨,我不要跟这些东西走嘛。”小男孩说着,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芷兰一听,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晏晏三岁了,这个他们一直逃避的五岁终于到来了。
小男孩见芷兰也跟着哭了起来,也知道芷兰帮不了他了。双手使劲搂紧了芷兰,两个人抱在院子里哭得一个比一个更大声。
夏清浅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副样子。她急匆匆地跑过去问道:“晏晏,你又扯姨姨头发了?”
晏晏见到自己母亲来了,也不回话,搂着芷兰哭得更厉害了。
夏清浅心下好笑,这两人平日里关系最好,抱在一起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多数都是晏晏扯芷兰头发,芷兰假哭。最后像是要在她面前比惨似的,一个哭得比一个更厉害。一个不停,另一个也绝不停。
夏清浅看着芷兰不禁在心里感慨,这跟晏晏呆久了,哭得越发逼真了。
她等了许久也不见两人停下来,只好清清嗓子说道:“晏晏,你笑笑姑姑让人给你带礼物了。再哭就没了哦,据说这次的礼物真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呢”。
晏晏一听,果真停了下来,吵着要礼物。
夏清浅看着他哭得通红的小脸儿,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她猛地朝芷兰望去,却发现芷兰一个转身冲了出去。
夏清浅喉间一鲠,哑着声音轻轻说道:“晏晏,刚发生什么事了?”
晏晏摇了摇头,望着芷兰离去的地方默默在心里说:“姨姨加油,姨姨快跑”。
“晏晏不能对母亲说谎哦,还记得吗?”夏清浅继续轻声跟他说话,眼睛里也有些慌乱。
“嗯,不能说谎,所以我不说”晏晏抬起自己的小袖子擦了擦眼泪,对着夏清浅愉快地做了个鬼脸。
夏清浅见他这副样子,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她这儿子哪里都好,就是鬼灵精怪的,但萧晓每次都说是她教的,不准她教训。她也知道萧晓的意思,也就由着他去了。只希望日后,他不被人欺负便好。欺负几个不讲道理的人,还是可以的。
至于为什么是不讲道理的人,萧晓和她一致认为,讲道理的人不敢欺负她夏清浅的儿子。
夏清浅这边正准备带着晏晏去城楼上观看星星,那边便有人来说有客人来访。
夏清浅心下一凉,猛地把晏晏搂紧了些。
那年初春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她闭着眼睛都忘不了那人如何以醉酒的理由用萧家军无数条人命威胁她屈服。她恨他,可她不得不承认她也爱他。不同于很多年前痴心错付的爱,而是因为他带给了她晏晏,这孩子是她说不清的温情。
而今,他却要来带走她的晏晏。夏清浅猛地想起来了那个五年之约,还有时不时在晏晏耳边提起的父皇。
“晏晏,如果有人能给你天上的星星却要让你跟他走,你愿意吗?”夏清浅松开了一下晏晏,红着眼睛问他。
“笑笑姑姑吗?”晏晏奶声奶气地回问她,看着她皱了皱小眉毛。
“不是,是更厉害的人。”夏清浅没忍住闭上了眼睛,声音有些颤抖。
晏晏一听夏清浅这么说,猛地把“改良版千里眼”一丢,搂紧了夏清浅。他带着哭音喊道:“娘亲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要什么父亲,我也不要那个父皇,我只要娘亲啦”。
夏清浅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之前他和芷兰的不正常之处。更用力地搂紧了他,连说了三个好,然后抱着他轻手轻脚地往后方移去。
“这是要去哪儿呢?”叶松宁站在夏清浅身后,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夏清浅猛地顿住,过了很久,才缓慢地抬头向他看去。
他的身后是满天星河,他的眉眼比以前温和了些许。这四五年,磨光了他不少的棱角。可夏清浅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因为她一句话就怕得全身发寒。
五年前她们剑拔弩张争锋相对甚至是互相算计,夏清浅都不曾有这样的感觉。而今他收敛了锐气,温和的站在她面前,她却有种前所未有的害怕感。
“父亲?”晏晏抬起手在夏清浅头发上轻轻揉了揉,然后才说道“还是父皇?不管你是什么,有多厉害,你都不能欺负我娘亲。”
叶松宁愣了一下,这才把定在夏清浅身上的眼神移到她怀里的孩子身上。
“我娘亲说父亲和父皇都是个好人,你怎么……”晏晏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叶松宁。
“晏晏”叶松宁嘴里呢喃着这两个字,脚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
离她们还有一步之远的时候他说“晏晏乖,父皇来接你和娘亲回家啦”。
晏晏惊了一下,眼泪不受控制地挤了出来:“你不要抓我娘亲,我跟你走”。
这些都是芷兰给他讲的话本里的剧情,他觉得太适合现在不过了。他不能让他母亲被抓走,他愿意自己被抓走。
“叶松宁,我求你”夏清浅猛地跪在地上“请皇上开恩,放过我们母子”。
叶松宁握紧袖摆里的拳头,冷冷说道:“要么你跟他一起回去,要么我带着他一起回去,你选一个吧”。
夏清浅有些失控:“叶松宁,别忘了你藏在北方的妻女。我夏清浅今天也把话放在这里了,你若要强行带走晏晏,我就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夏清浅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嘲讽有些轻蔑一如很多年前。她说:“你不是想方设法护着他们,我现在动动手指就可以要了他们的命”。
“随便你”叶松宁神色有些哀伤,想了想又说道:“我只要你”。
夏清浅轻嘲一声:“你这些年演戏多了,这演技还真是提高了不少。如果不是你如今要我的命,我还真是要信了你了。”
叶松宁弯腰抱起晏晏,背着夏清浅说道:“不仅是因为我愿这天下海清河晏,我才给我孩子取个晏字。还有这是我唯一能找出来的又适合的跟她母妃有关系的东西了,哪怕是几个字而已。不管你信不信,这些年,我只想你,也只想要你”。
叶松宁说完便抱着晏晏离去,他走的很慢,像是要等后面的人追上去似的,可惜走到了了尽头,也没有等到。
晏晏这会儿出奇地安静,他记得“叶松宁”这三个字,在她娘亲的书房里,那些破碎的纸张里。
直到叶松宁启程,夏清浅都没有出现过。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看着叶松宁留下来的话:“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晏晏也可以不是我儿子。什么意思,你比我清楚”。
晏晏跟着叶松宁坐在马车里,他紧锁着眉头。过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叶松宁啊?”。
叶松宁呆了有那么会儿,才点头说是。
晏晏点了点头又说道:“什么是又爱又恨啊?”。
叶松宁看着晏晏,轻声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笑笑姑姑说我娘亲对叶松宁又爱又恨,如果没有我,恨比较多。如今有了我,爱又好像比较多”。
晏晏想了想又问他:“你为什么要她的命啊?”晏晏说这话时带了点哭音,他急忙又说道:“你别要她的命,她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话是萧晓曾经在夏清浅生辰之时跟叶江宁说的,没有人想到的是,年仅四岁不到的晏晏却记了下来。
叶松宁揉了揉眼睛,轻声对他说:“那你陪着我,你好好陪着我,她的命就好好的,好吗?”。
晏晏瞪着眼睛想了想,才低低低说:“好”。
“那你真的比我笑笑姑姑厉害吗?”晏晏不确定的问他,语气里有些急切。
“嗯”叶松宁想也没想就回他。
“哦,那你别伤害他们。”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