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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尔主编结束了手头的事情, 就请玛丽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两个人刚刚落座, 主编先生一边郑重其事地将玛丽的稿件放在桌面上,一边开口:“人死不能复生, 玛丽小姐, 请你节哀。”
玛丽:“……我也很抱歉, 霍尔主编。”
主编的手一顿,他抬起眼来。
即使他的面孔中还挂着礼貌的笑意,但眼底的悲伤和感慨到底出卖了霍尔主编真正的内心想法。他长叹一口气:“没关系。虽然我不知道法国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了解弗兰茨,他决定的事情,一定是他心目中最为正确的事情。”
弗兰茨·哈维先生没有从法国活着回来。
当时福尔摩斯先生请他代替苏瓦林点燃安置在伏安矿井的炸()药, 他答应了,并且承诺一定亲自去完成。连歇洛克·福尔摩斯本人也不曾想到,记者说的“亲自”,是亲自走下矿井。
或许是出于甘心被莫里亚蒂利用, 或许是笃定了反抗就一定要流血而他既然领导了工人就得身先士卒,不论基于哪个理由,弗兰茨·哈维最终的抉择是同失败的抗争一起,在法国北方的矿井之下安然长眠。
在离开蒙苏煤矿,从巴黎动身回到伦敦之前, 玛丽还收到了来自马谢纳小镇的一封信,是卡特琳请人代写的。
信中的卡特琳说过去几个月的事情就像是梦一样, 她的家人有死有伤, 反而是她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之前卡特琳还为了感情的事情犹豫纠结, 而在军队的铁蹄碾压过一个又一个矿井之后,卡特琳和艾蒂安完全没时间也没心思去考虑儿女情长的事情了。
作为青年领袖,艾蒂安不能在蒙苏煤矿继续待下去,他被总经理埃内博先生驱逐出了村子——没有将他交给军队已然是最大的仁慈了。但在他离开时,伏安矿井活下来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连沙瓦尔都从伤患队列之中走出来,默默地出送艾蒂安离去。
卡特琳说,等她安顿好一切,力所能及地帮助自己的亲人邻居朋友渡过难捱的痛苦之后,她也想离开伏安矿井,她说她要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其他地方的工人,或许是矿工,或许不是,要他们的牺牲变得更有意义。
玛丽不知道卡特琳会不会去做,这个姑娘平时没什么主意,但关键时刻又是那么的头脑清醒。事实上玛丽觉得她行动与否已经不再重要了。卡特琳迈出蒙苏煤矿的地界,那是其他工人的福祉,也只会对其他人产生影响。
对她自己,用福尔摩斯先生的那句话——当卡特琳决心做一个有用的人时,她就已经是了。不论在哪儿,她总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玛丽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黑缎带。
她不认识哈维先生的家人,也并不熟知死在军队枪下的绝大多数工人,这是玛丽能表示哀悼的唯一方式。
“好在案件已经结束了。”
玛丽长出口气:“歇洛克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至于时局和社会的大矛盾,也并非一人能够解决的。”
霍尔主编:“我听说莫里亚蒂已经回来了。”
玛丽:“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詹姆斯·莫里亚蒂说任凭逮捕,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在英法两国政府的介入下,教授回来的甚至比玛丽还要早。
一回到伦敦,自然是无穷无尽的审判和争论。
除却非法垄断外国市场,和干涉他国政治外,其他大大小小的案件,就算谁都知道是莫里亚蒂教授指使的,因为没有证据也不能将其定罪。对于“政治犯”,最妥善的选择是流放。但英国政府哪里敢流放詹姆斯·莫里亚蒂?
送他去哪儿呢?不论去哪儿,玛丽也毫不怀疑教授能在当地掀起一阵狂热的腥风血雨。
据说迈克罗夫特先生正在头疼这件事呢。
玛丽收回思绪,勉强勾了勾嘴角。
“反正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事情,”她说,“就让有能力的人去头疼吧。”
霍尔主编也认同这个观点。
他翻开自己手边的稿件,郑重说道:“确实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至于你我,还是看看接下来的连载为好。”
在玛丽离开巴黎,动身前去马谢纳小镇之前就已经构思好了《死亡天使》的大概内容,因此在案件结束之后,从巴黎回伦敦的路途上,她就完成了撰写稿件的工作。
霍尔主编翻开稿件看到第一页,露出笑容:“你果然选择了之前的事情。”
“不合适吗?”玛丽问。
“大家关注菲利普·路德的故事,是关注他的经历和案件,”霍尔主编说,“只要案件吸引人,没有什么是不合适的。而且做出来的伏笔,总得利用上才是。”
如之前玛丽设想的那样,《死亡天使》的故事发生在菲利普·路德还是一名苏格兰场探长的时候。那时的路德夫人还没有病逝,路德本人也算是意气风发,因为和自己的竞争对手兼好友威尔逊探长连破了两起大案,可谓是前途无量。
就在此时,菲利普·路德接到了一起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谋杀案。
死者是一名伦敦颇有名气的富翁,年纪不小了,几年来一直在病榻和棺材之间来回徘徊。然而就在近半年来,他的病情其实正在逐渐好转,几个月前甚至可以下地走路,参加不太紧张喧嚣的社交活动了。
就在他的妻子儿女纷纷放下心来的时候,老富翁的病情突然再次恶化,短短七天之内就不治身亡。
虽说生病这事向来是病来如山倒,但发病的前一天,老富翁还陪着女儿散步聊天,许诺要等春天时一同出游呢,结果转天就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不怪富翁的家人会多想,有钱人突然死亡,总是要有人怀疑生病之外的其他死因的。
这要放在二十一世纪,到底是怎么死的,稍微一查就能得知。但在十九世纪,琢磨线索关联可是让玛丽头疼了一会儿。
一来,维多利亚时代的尸检手段可没神奇到呈现所有证据;二来,在这个年代,给体面人尸检不存在解剖一说,宗教信仰、社会道德习惯尚且不能接受这样的行为。
不过反过来想,这倒是也给玛丽的故事平添了几分曲折。
苏格兰场的其他探长没把这个案子放在心上,一开始路德也是——有钱人突然死亡,要么是真的生病了,要么无非就是出于争夺财产。这样的事情作为警察,那见得真是太多了。但随着调查展开,路德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原因无他,完全是出于路德的经验罢了。要说是妻子儿女为了争夺家产而害死富翁,那家庭氛围应该是剑拔弩张才对。可是这家人并不是这样,富翁一生没惹什么风流债,和妻子自幼相识、相濡以沫,对待儿子和女儿也是非常平等,家人之间展现出来的是完全不同于其他豪门的和睦。路德稍微试探了一下,发现这样的和睦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真心的。
但一位好丈夫、好父亲,不见得是一名好老板。
在家庭里,死去的老先生是伟大的顶梁柱,是极其负责人的父亲和丈夫;但在生意上,却也是一名不择手段的投资者。他不仅有许多竞争对手,为了赚钱也是不惜在法律上打擦边球,多次铤而走险,克扣下属工资福利,树敌无数。
如此一来,想要害他的人可就很多了。
老富翁并不是死于被人杀害,如果不是自然病死,就只能是下毒。鉴于从尸检处拿不到什么东西,路德打算从富翁的医生和药剂师身上着手。假设没有任何疑点和线索,就能证明老富翁是自然死亡,没有人出手陷害他。
路德一路查下去,也确实没什么疑点——至少涉及老富翁本人相关的医疗诊治方面没问题,之外的话……
伴随着调查,菲利普·路德找到了药剂师年轻时的经历。身为一名学徒,当时仁慈又善良的药剂师曾经陪着自己的导师前去教习所义诊。维多利亚时代的教习所简直比贫民窟还要贫民窟,那里的穷人别说学习技艺,送进去之前或许还是个正常人,送进去之后饿死的也不再少数。
去教习所义诊,可以说是相当高尚的举动了。可问题在于,路德发现在药剂师义诊之后,教习所的死亡率不降反升。
穷人死在教习所本不是奇怪的事情,但突发死亡的情况越来越多,教习所的管理人想隐瞒也隐瞒不住,这件事惊动了政府,官员派人下来彻底调查,意识到政府每年的拨款都被贪污私吞后下了铁命令整顿。教习所中的待遇总算有所提升,在穷人们得到合理对待后,病人暴毙的情况立刻消失不见。
官方记录里说是卫生和食物条件改善,停止了传染病。但问题在于……这么巧就是老富翁的药剂师走后,出现了病人死亡的情况?
霍尔主编阅读到这里,流露出了思考的神情。
“要是许久之前的事情,死亡病人的尸首早就掩埋了,”主编说,“穷人们又买不起坟墓,想要尸检,怕也是为时已晚。即使是确定了药剂师就是凶手,证据也相当不好找。”
“是的。”
玛丽点了点头:“还记得这起案件的最终结局吗,先生?”
主编一顿:“……我大概明白你的思路了,玛丽小姐。”
《死亡天使》的故事发生在菲利普·路德辞去探长职责之前,因此路德夫人也尚且活着。案件调查到这一步,明面上教习所穷人的死亡事件和老富翁的死亡事件毫不相干,此时的路德还是个“公务员”呢,他当然不能利用政府的资源凭借自己的直觉去调查虚无缥缈的事情。
然而他不能随意乱动,有人可以,那就是还活着的路德夫人。
在前三个故事被反复提及的路德夫人,在这个故事里终于首次登场。在听闻丈夫的烦恼后,路德夫人想也不想,就提供了一个让菲利普·路德无法拒绝的提议:身为警察,路德没办法随意调查与案件无关的事情,那就不如分头行动。
夫妇二人迅速达成一致:菲利普·路德继续调查药剂师本人,而教习所的事情则交给路德夫人。
玛丽并没有特地分出过多的笔墨来描写路德夫人的生性和习惯,在她看来,尽管路德夫人直到《死亡天使》才出场,可在之前的三个故事里她既直接叙述了菲利普·路德与路德夫人的爱情故事,也侧面烘托了两个人的感情程度和日常相处。她是初次登场没错,对于菲利普·路德冒险的读者来说,却是一位“老熟人”。
因此玛丽决定让路德夫人一登场就接下协助路德探案的重任,她生怕霍尔主编会觉得这般处理不太合适,不过霍尔主编在看到路德夫人出场时,不过是点了点头:“还是很符合我的想象,之前有依托于巴顿夫妇的故事塑造,这样的路德夫人确实拥有大家所期待的性格。”
玛丽这才放下心来。
路德夫妇分头行动,但大部分的故事视角仍然落在菲利普·路德身上。他在察觉出案件端倪之后没有声张给任何人,而是以例行访问地姿态敲响了药剂师的家门。
距离教习所“流行病”已经过去了十年,当年的学徒如今已经拥有了不少有钱人作为客户。药剂师比利·格斯特正值壮年,三十出头,有个知书达理的未婚妻。
他一见到菲利普·路德和他的□□,就立刻明白了访客的来意。
药剂师比利彬彬有礼地将路德请进了家门,完全没有任何心虚或者畏惧的意思。即使猜到了路德因何而来,他还是耐心地聆听路德的讲述,而后因为老富翁的死亡表达出了深刻哀悼。
即使他位列路德的嫌疑人名单第一名,药剂师比利的为人和反应也给路德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
比利性格很好:耐心、谦虚,清秀的面孔上挂着悲悯沉着的神情。倘若路德自己病了,看到前来开药的药剂师拥有这样的性格和面孔,绝对会放下心来、感到安慰的。他谈吐得当,有着伦敦平民的口音,且不卑不亢,完全没有藏拙羞耻的想法,说起话来旁征博引、引据经典,却也没有掉书袋卖弄知识意图。
可以说他几乎是一名出身平民、通过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奋斗出地位的英国绅士模板。纵然路德心存警惕,暗地抛了几句话出言试探,也没有得到任何不妥帖的回应。
初次见面,菲利普·路德没有拿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不仅是他没有头绪,路德夫人那里也没什么进展。一名穿着干净的夫人前去教习所,无非就是被管理人当成心血来潮大发善心的冤大头。她说要见见教习所里面的老人,管理人倒是答应了,但那些穷人们已然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事先安排一顿饱饭,恐怕还被出言威胁过,路德夫人问什么也不肯说。
这样下去可不行的,没有突破口,案件就无法继续下去。虽然菲利普·路德很想将老富翁的死直接定义为自然病逝,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是在凭借你的直觉怀疑他人吗,菲利普?”路德夫人见自己的丈夫那么不甘心,便开口问道。
“……我无异于针对比利·格斯特先生,”路德说,“只是十年前他接触了教习所的穷人,教习所的穷人死于查不出问题的病症;十年后他为有钱人开药,眼下有钱人也死于‘不明原因的病症’,你不觉得有些太巧合了吗?”
“所以,突破口在于教习所。”
“嗯?”
路德夫人一脸平静地说道:“看来你是不可能从药剂师比利·格斯特本人那里寻觅到什么破绽了,我想可以将重心转移到十年前教习所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你现在手头有案子,不好直接去申请毫不相干的搜查令,可是利用职务之便翻翻官方档案总是没问题的吧。”
思来想去,确实只能从十年前教习所的事情开始查起了。
路德回到警局,那叫一个翻箱倒柜,最终从档案室里找到了积灰的卷宗。
以十年前的标准来讲,教习所里出现死亡案例,根本轮不到警察来管——这太常见了。教习所里不是无家可归的鳏寡孤独,就是小罪小恶又不足以定罪的流浪汉。天底下没人会关心这些人死活的,饿死、病死不过是用裹尸布卷起尸体,送到外面匆匆掩埋罢了。
可是现在警局里出现了这件事的卷宗,就证明十年前已经有警察注意到了这件事情。
教习所里有死亡正常,但大量死亡仍然是免不了会引人注意的。菲利普·路德找到的卷宗时间要比政府注意到问题早得多,也就是说,在政府整治教习所,将死亡问题定性为“流行病”之前,是有警察发现其中有问题的。
最直接的问题在于,说是流行病,但是尸检结果却并非如此。
菲利普·路德举着红茶杯翻阅卷宗,他翻着翻着,就看到了有用的信息。
最开始的“病患”,是一名患有重疾的老人,教习所里条件恶劣,可他的命格外硬。数次一脚迈进地狱,又被死神推了回来,重病给他留下了无法逆转的残疾,每日每夜的生存都变得格外痛苦。他的死亡发生于药剂师比利跟随他的导致到访教习所的第四天,老人先是有所好转,随后病情加剧,短短两天之内就一命呜呼了。
路德看到这里,他拿着茶杯的手蓦然一顿。
——这与老富翁的死亡症状如此相像!
他继续翻阅卷宗,发现接下来的死亡案例,大多数是在教习所难以生存下去的老人和孩子,然而不是每个人都在之前患过病。但他们都有一个特征:即使目前健康,在教习所的环境中也很难继续生存,特别是体弱的小孩和难以行动的老人,现在不生病,迟早也会饿死冻死的。
这样的特征,让路德翻阅着案卷,免不了遍体生寒。
假设教习所的死亡案例的确是人为的,不管这人是药剂师比利,还是其他人,其残忍和冷漠,都让菲利普·路德心生怒火。
不管教习所的环境多么困难,不管身处底层之底层的穷人们有所卑微,他们至少选择了活下去而不是徒劳放弃生命。而如果真的存在凶手,那么这位凶手则是将所有想活下去以及不想活下去的鳏寡孤独视作“该死”,代替上帝的职责剥夺了他们的生命。
卷宗记载了一批死亡案件,然而没过多久,过多的死亡案例惊动了政府,苏格兰场一方就中止了调查。教习所的情况被定性为流行病,虽然没查到真正的问题所在,但一番强行整改,涉及到了官员、工作人员,以及教习所的制度环境等等,也算是从根源上断绝了教习所内生存条件比外面还要恶劣的问题。
看到这儿,再联系老富翁的死法,就是路德不想怀疑药剂师比利也不行了。
他把卷宗交给了当时的苏格兰场局长,局长在翻阅完卷宗后,抬头就是一句话:“证据呢?”
路德就知道局长会有这么一问,他耐住性子开口:“当年的教习所死亡案例和现在的老富翁死亡是如此相像,其中都有药剂师比利参与其中,其中肯定有问题。”
局长:“你说的都是怀疑,我要的是证据。”
路德:“我——”
他被局长问得哑口无言:“我没有证据,但是——”
“没有证据就去找。”
苏格兰场的局长直截了当地说道:“但是不能给你太多时间,路德。卷宗中的事件确实和你手中案件有联系,但这只能证明你说的药剂师与案件有所关联,不能说明事情就是他做的。”
“……我知道了。”
路德领了命令,一改刚刚的急躁和迫切。
拿到了调查命令,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卷宗里提及了当时教习所因为渎职而被开除的管理人,眼下过去十年了,路德认为这个人应该还活着。除此之外,药剂师比利当年的导师尚且没有退休。
路德先是以调查为名,和自己的妻子共同前去教习所。路德夫人原本的打算是不想暴露他们的真正来意,但是新的管理人左顾而言他,就是拿出了敷衍好心人的姿态敷衍夫妇二人。路德一个不耐烦,索性亮出了警徽。
他这么一亮警徽,报出来意,反倒是比隐瞒打探更为有效。
毕竟前一位管理人丢了工作之后他才有了这个饭碗。现任管理人一听当年的事情可能是人为导致的,而现在十年后那个人又出现了,立刻换了另外一幅态度——万一是教习所内发生了谋杀案,这人再盯上教习所,那可就麻烦了!
可惜的是,十年之后的教习所里没多少人知道当年的事情。几名老人要么脑子糊涂了,要么是在教习所整改之后才到来的。路德夫人耐心问了问几名经历了死亡案例的老人,其中一名老妇人在路德夫人提及比利·格斯特其人后,老妇人浑浊的眼球蓦然亮了起来。
“比利……比利!”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了路德夫人的手。
路德夫人颇为惊讶地开口:“是的,他是一名药剂师,你还记得吗,夫人?”
“药剂师?不不。”
老妇人挪了挪嘴唇,而后纠正道:“他是,他是天使。”
这一句话足以证明,在当年的教习所里药剂师比利给教习所带来了多大的希望。
会不会是弄错了?
若是比利·格斯特受人爱戴,或许是菲利普·路德患了疑心病也说不定。说实在的,路德宁可一切都是自己疑神疑鬼,十年前的教习所案例和十年后的病例死亡不过就是个巧合,搞错了也比找出一个真正的凶手要好得多。
为了找到答案,路德又转而找到了比利的导师。
拜恩医生年近五旬,听闻路德的来意后大为吃惊,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爱徒是个杀人凶手。不过路德到来也不是为了说服拜恩医生的,他的目的在于请医生验尸。
教习所查探一番,具体线索没找到,但路德夫妇问出了十年前死者的埋葬地点。
富人的尸体碰不得,可没人在乎穷人的尸体。
,即便如此验尸还是得偷偷进行。在宗教影响生活的国度内,尸首的体面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为了还爱徒一个清白,拜恩医生思考半天,决定同意路德这“不太道德”的要求,私下开棺验尸,证明死者确实死于自然死亡。
其实这部分内容,完全触及到玛丽的知识盲区。她不是法医,也不懂医学,更不懂药物药理。然而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维多利亚时代的大部分医生和药剂师其实懂的也不一定比玛丽多。当然啦,像华生医生这种战场归来的例外。
于是她学着柯南·道尔爵士的方式,自己虚构了一种□□。验尸部分则运用了眼下英国人读不到也不会接受的资料——中国宋朝官员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
《洗冤集录》中有一条说:“生前中毒而遍身作青黑,多日皮肉尚有,亦作黑色;若经久,皮肉腐烂见骨,其骨渗黑色。”
放在二十一世纪,这条内容的参考价值不算太大,因为不同的致死药物拥有不同的反应,未必全部如此。但《洗冤集录》完成于十三世纪,距离玛丽来的年代相差整整七百年。这条内容在玛丽看来,不如《洗冤集录》中毒部分涉及常见毒()药的另外几条具有参考价值,但却足够她发挥想象,进行天马行空的文学创作了。
路德和拜恩医生二人等到黑夜,才带好设备,偷偷跑去墓地,挖出了十年前的尸骨。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拜恩医生都做好带回尸骨进行化学实验的准备了,挖开坟墓之后,发现根本用不着。
给穷人用的棺材又薄又差,早就腐烂了。剩下的尸骨就那么狼狈地躺在泥土和其他杂质之中,一开始路德还以为是夜色太黑,导致尸骨都染上了黑色,就在他准备动手去拿时,拜恩医生一把抓住了他。
“等等。”
医生提着灯靠近,二人清晰地看到,不是夜色让尸骨变成了黑色,而是尸骨本来就是黑色。
不仅如此,因为棺木腐烂,尸骨直接接触到了泥土,导致尸骨周围的地面寸草不生,地下虫蛇全无。这根本不用拜恩医生冒着有失道德的风险拿块腿骨回去,这一看就是中毒而死的!
为了以防万一,医生还是尽职尽责地收集了一些挨着死者的泥土,然后重新填好坟墓。
一番检查过后,泥土中果然含有毒素,并且经历了十年的挥发仍然具有危害性。得到这个答案后菲利普·路德就不再犹豫了,他在通知苏格兰场的同时,也找到了老富翁的家人,斩钉截铁地发出请求:重新开棺!
拜恩医生认定,既然十年前的死者尸骨发黑,那么由此可以推论,老富翁的尸首看起来完好无损,恐怕也只是暂时的。随着尸体腐坏,内含的的毒素势必会扩散开来。
听到自己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可能是被人下()毒而死,老富翁的夫人直接晕了过去。好在他的儿子是个接受科学知识的大学生,老富翁的儿子同自己的妹妹商量了一番,同意了路德的请求。
而开棺的结果,则映证了拜恩医生的猜测。
警员撬开棺木的一刹那无比呛人的恶臭直冲天空,除了尸臭之外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呛鼻气味。而推开棺木的之后,呈现在众人面前,是因为中()毒而变得漆黑无比的尸首。
经由拜恩医生化验,老富翁中的毒和十年前教习所的死者中的毒成分近似。
得到消息后的菲利普·路德心情格外的沉重。
他的猜测被证实了,但就像他之前怀疑自己的那样,路德更希望自己的猜测不被证实。特别是十年前教习所的人死于同一人之手,让路德在沉重的同时又很愤怒。
除了病痛、法律和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宣判一个独立人的死亡。就算穷人们活得痛苦,身患重病,菲利普·路德承认他们其中或许有一心求死之人,但更多的人,更多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平凡人,是想活下去的啊。
凭什么因为他们“活得不好”,就被人枉顾意志和求生欲,轻而易举地打上了“不该活着”的标签?
走出拜恩医生的诊所,路德点燃了一支香烟,他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迎面就撞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药剂师比利·格斯特本人。
他停住步伐,颇为惊讶:“路德探长。”
路德:“……”
四目相对之后,路德本以为自己在面对嫌疑人时会心生怒火,但他没有——看着药剂师比利温文儒雅又俊朗非凡的面孔,路德实在是生不起气来。
“来拜访自己的导师?”路德问。
“是的,”比利点了点头,“你呢,探长?是为了案件吗?”
“是的。”
路德冷冷开口:“有结果了。”
比利若有所思:“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当然。”
“那么……”
比利的语气微妙地顿了顿。
“我大胆假设,借由我的老师,你发现了十年前教习所的死者,和现在手中案子的死者都是中毒而死了。”
“什——”
就算菲利普·路德见识过无数罪犯,其中不乏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他也没料到比利会把自己心中的猜测直接说出来。
看到路德震惊的面孔,药剂师比利随意一笑。
“是我干的,探长,”他的语气温柔却又冷静的可怕,“一开始你找上我时,我就猜到你能追踪到结果,真不容易,十年了,总算是有人能追查到底,找到真相。”
“你……”
那一刻,路德心底名为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了。
他一把抓住比利的衣领,将清秀苗条的男人直接按在了街边的墙壁上。路德探长粗暴的行为换来了路人的惊呼,而药剂师比利,则在路德举起拳头时笑了几声。
“警察在街头打人可不是什么好事,路德探长,”他说,“就算你有理,也成了袭击平民。况且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件事是我做的。”
路德攥紧拳头,却迟迟落不下手。
“就是我做的,那又如何?你找不到证据,也不会找到,”药剂师比利的语气还是那么自信温柔,然而此时此刻听来却极其可恶,“在见你第一面时我就知道你会找到答案,但我也知道你不会逮捕我。因为你是一名聪明又拥有底线的人,探长。寻常庸才或许会直接把我关押起来,将我的姓名刊登在报刊上说我是凶手,但庸才查不到这一步,而你也很清楚,没有证据,即使把我送到法庭也没有任何用处。”
比利·格斯特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
路德愤怒,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证据——中()毒的结果只能证明十年前的案件和现在的案件出现的毒()药相同,甚至不能证明是同一人所为,更不要说将矛头指向比利·格斯特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路德压抑着怒火,低声咆哮道。
“你不觉得教习所内的穷人很可怜吗?”
比利理所当然地开口:“我第一次跟随我的导师前去教习所,几乎为穷人们的处境所震撼。要说地狱是惩罚罪人的地方,那教习所的穷人们死后倘若前去地狱都算是从苦难中解脱去地狱享清福了。我接近自己所能试图拯救他们,让病人好过一些,让瘦弱的儿童振作起来,但我一个人能做多少?”
说出这番话时的药剂师任由路德拎着自己的衣领,周围人来来往往无不投以惊异畏惧的目光,可他全部在乎。比利那张漂亮的脸上写满了冷静。
“直到有一天,一名快要死的老人——啊,应该就是能查到的第一个死亡的案例。那名老人抓着我的手说,‘天使啊,你要是真的是一名天使,一名解决苦痛的人,就请杀了我吧,我不想再继续受折磨了’。”
比利阖了阖眼睛,流露出了几分怀念的痕迹。
“我很难过,也很震撼。难过于自己无能为力,震撼于我全心全意地拯救他,而他却一心求死,”比利继续说道,“你会怎么办,探长?你会无动于衷吗?我做不到。”
“于是你杀了他。”
“是的。”
比利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行为:“一种来自于南美洲的毒()药,中()毒之后的患者会在七天之内脏器衰竭死亡,外表上看来与寻常病死没有任何差别,直至尸体腐烂才会呈现出中毒的迹象。没人在意穷人是怎么死的,我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给老人注射了毒()药,你知道吗,探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可死者却在感谢我。”
“你——”
路德几乎要把自己的后槽牙咬碎了。
“那其他人呢?其他死者,还有那名老富翁,”路德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可不想死,甚至活得也根本不痛苦!”
“他们该死啊。”比利·格斯特说道。
在十年前教习所幸存者眼中的“天使”俊朗又温柔,一双蓝眼睛就像是含着水光。他用这双蓝眼睛注视着随时随地都想打人的路德:“教习所内死的人都是不可能活下去的人,我的选择标准很高的。现在苟延残喘、尚且健康,但伴随着冬天到来,那些体弱的老人、无知的孩子,势必会冻死病死的,我只是提前给他们一个较为不痛苦的死法而已。至于你手中的案子——”
比利笑了笑。
“离开教习所后,我就不能这么干了,”他说,“况且制度一变,教习所也不再是人间地狱。我从导师身边毕业,成为了一名独立的药剂师。这更方便我选择目标了,”他说,“像你手中的案子,老富翁不痛苦,可他有罪,没有他这样苛责穷人的家伙就不会有教习所内的穷人,我给他个解脱,也算是替天行道,怎么就不对了?”
“……”
路德深深吸了口气。
他紧紧盯着比利:“像老富翁这样的死者还有多少?”
比利:“还有很多,探长,只是在你之前,其他庸才根本没察觉到。”
路德终于没忍住,他一直悬在半空中的拳头,到底是落在了比利·格斯特完美无瑕的那张脸上。
身为探长的一拳直接将比利打出了鼻血,他踉跄几步,总算从路德的桎梏中逃了出来。药剂师一边擦着鼻血一边扬声道:“路德探长!你怎么能打人呢?”
“探长?”
周遭因为二人对峙而停下步伐的人群骚动起来。几名妇人忍不住嘀咕道:“竟然是警察?警察怎么能打人?”
“就是啊,我看这名绅士还挺体面的,”旁边有人附和,“怎么会打起来?”
隔着街道,吵吵嚷嚷的声音让路德更为火大,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过去。挨了一次打的比利为了躲避,灵活地退后几步。
他一边退后,一边还得意洋洋地喊道:“有什么事,我们可以警局或者法庭见,何必——”
路德没听下去他后面说什么。
因为比利·格斯特已经在说话的过程中退到了马路中央,急躁的马蹄声从路德的右耳传来,他扭过头,看到一辆马车飞速朝着比利·格斯特的方向驶去。
“小心!”他急忙大喊。
但为时已晚。
等药剂师本人回头跟做出反应根本来不及了,菲利普·路德下意识地前跨几步,伸出手。他的指尖距离药剂师的衣襟不过十公分。
在这个时候,一个恐怖的念头从路德的脑海中飞驰而过。
——他为什么要救一名凶手?
菲利普·路德确实找不到证据,纵然他有信心和执念将每个凶手绳之以法,可比利·格斯特很聪明,他也很敏锐,与他抗衡注定是一场持久战。这个人自大且冷漠,他对死在自己手中的无辜者没有一丝怜悯。自诩上帝的同时,也要剥夺他人的性命。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要救一名凶手?
路德的手蜷了回去。
他的动作让比利·格斯特无比惊讶地瞪大眼睛,那双浅蓝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路德。后者停下了飞奔的步伐,下一刻,马车撞上了药剂师,与路德擦面而过。
所有人都看到了。
比利、推门而出的拜恩医生,周遭尖叫恐惧的无知路人,甚至是路德自己,都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一名探长,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受到马车的碾压,没有做任何事情。
“——上帝啊!”
看到这里,霍尔主编倒吸一口凉气,他放下稿件,抬头看向玛丽。
要的就是主编这样震惊的表情!
嗨呀,要是有相机就好了,玛丽真的好想把主编现在的神情拍下来留作纪念。能够让在主编岗位工作这么久的霍尔先生大吃一惊,这可是她的荣幸。
“如何?”
玛丽勾了勾嘴角:“这样的剧情,足够符合你之前希望我还原《连环杀手棋局》风格的期望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