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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 最开始玛丽的构思不完全是这样。
在想到“死亡天使”这个题材的时候, 玛丽只是想构思一名同未来诸多死亡天使案类似的凶手——医护人员行凶。然而最初构思和落笔结果总是有差距,这也是为什么玛丽喜欢同身边的好友或者妹妹讲述一下故事。
如今呈现在霍尔主编面前的《死亡天使》案件, 其中有一半, 玛丽觉得应该是凯瑟琳的功劳。
当日班纳特家的四妹望文生义, 误以为死亡天使就是惩罚有罪之人的义警。这给了玛丽极大的灵感,虽然严格来说医护人员行凶和行侠仗义的义警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但融合起来,可以视作一名连环杀手的升级行为。
一开始的时候凶手选择的对象都是手无寸铁、被视为“解除其痛苦”的人,然后当他意识到自己有能力而不被人发现后,免不了会做的更为过分。因此借由身份之便, 开始杀戮他认为“有罪”的受害者。这也就是为什么路德一直在强调,死亡天使是自诩上帝,肆意抹杀他人的生存意志。
两个因素整合起来,比利·格斯特的人物形象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玛丽眼前:一名英俊、温柔, 极其讨人喜欢的凶手形象。她把大概人物设定写完之后,玛丽蓦然意识到,这名药剂师的构思,与后世非常流行的迷人反社会形象是那么类似。
她个人是不赞同犯罪小说作者吹捧这类形象的,二十一世纪的社会很浮躁, 在社交媒体和娱乐至上氛围的左右下,把连环杀人犯完美化, 容易引导出杀人犯崇拜倾向。八十年代美国的曼森邪教案, 以及其他在媒体报道渲染下近乎极致的“杀手狂热”都是出自于此。
不过要玛丽朝着那个方向塑造, 她也办不到违背本心。写出来的比尔·格斯特虽然迷人,但在玛丽看来,也是极其可恶了。
“如何,”玛丽期待地问道,“不会太过火吧?”
“过火?”
霍尔主编忍俊不禁:“写《连环杀手棋局》时你可没担心案件过不过火。”
“那不一样吗,”玛丽一本正经地回复,“《连环杀手棋局》时,菲利普·路德是个无坚不摧的正义形象。即使读者们刚刚认识他,也会因为他的坚定而对故事情节产生信赖。但现在路德不是了,他有了道德污点。”
霍尔主编摘下了眼睛:“但你让路德付出了代价。”
玛丽:“是的。”
路德的一时犹豫葬送了嫌疑人的性命,也引来了麻烦。
目睹了二人争执的路人可不知道菲利普·路德和比利·格斯特因为什么吵架,他们看到的只是路德身份一名探长却动手打人,以及在那名被打的绅士危急之时,菲利普·路德明明可以救下他的性命,却眼睁睁地看他被马车碾过。
甚至是有目击者讨论,就是那名探长推了绅士一把,绅士才会撞上马车的。
至于真实情况到底怎么样,在议论传开,乃至事件登报时,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事发第二天,路德就收到苏格兰场的消息:暂时停职,等舆论发酵完毕再回来。
想必警局门口肯定挤满了记者,菲利普·路德万万没想到自己破了几起大案尚且在社会上默默无闻,反倒是出了这种事却被报刊抢着报道。局长让路德停职是对的,路德自己也承认,面对质疑最好的办法的就是不回应。
他在家呆了三天,三天足以记者们放弃围堵警局,转而调查菲利普·路德的住处。而就在这个时候,路德接道了局长要他回苏格兰场报道的通知。
踏入被自己视作第二个家的警局时,一切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菲利普·路德步入苏格兰场,他一出现,几乎整个警局都陷入了沉默。熟悉的不熟悉的警员探长纷纷想他投以审视的目光。直至局长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冷着脸看向路德:“你过来。”
路德闷头走了过去。
一进局长办公室,关上门后,苏格兰场的顶头上司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你怎么回事?!你知道外面现在怎么传这件事吗?他们说苏格兰场的警察蓄意杀人!”
路德愤怒地抬头:“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
“我知道有什么用?”
路德哽住了。
见他哑口无言,局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杀人,”局长说,“警局里所有的同事,你的亲人好友,还有你的妻子同样也都相信你。但是路德,你想想看,能够信任你的人放在整个伦敦不过是汪洋大海里的一捧水,报纸把你渲染成了一位除了愤怒和发火就没有任何用处的废物,我的上司接连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让我该怎么回应公众?”
“……”
局长知道路德心理也不好受。他才刚结婚没多久,破了两个大案子,未来可以说是平步青云。在最需要往上走的关键节点出了这种事,局长不恨路德,他更恨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们。
“我只想知道。”
他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路德深深吸了口气:“我没救他。”
局长:“……你犹豫了。”
“是的。”
“你知道自己本应该怎么做的。”
“是的。我应该救下他,哪怕是证据不足,也可以把他视作嫌犯暂时关押起来继续寻找证据,”路德回答,“但是当那辆马车冲过来的时候,我犹豫了。”
救与不救对于当时的菲利普·路德来说也就是一念之差、伸手的时机。局长相信再给路德一点时间,不用太多,哪怕区区十秒,他也能抛弃不应该有的想法,咬紧牙关将比利·格斯特拽回来。
但人可以犹豫,时间可不会犹豫。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嫌疑人已经躺进了停尸房里。一想到最近和未来将会出现的舆论和攻击,局长就感觉阵阵头疼。
“路德,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探案时,我要再三强调证据。”
局长说着,从抽屉中拿了一包香烟,他点燃一支烟,然后又抽出另外一支递给菲利普·路德。这样的行为让路德愣了愣——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局长从来不抽烟。
“我知道你们破案心切,想要维护法律,想要伸张正义,想要让世间一切不公平的事情都得到回应,”局长说道,“你们这些年纪轻轻就坐上探长之位的毛头小子我见太多了,脑子够清楚,反应够灵活,因而担任了比同龄人更多的职责。然而心态和觉悟却远远没有跟上。”
“我知道我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
路德顿了顿,沉重开口:“不应该犹豫。”
“不对。”
“……”
局长的否定让路德意外地抬起眼。
“是个人都想要嫌疑犯死,”局长干笑几声,“你的汇报我看在眼里,隔着卷宗我也想把那个该死的药剂师亲手掐死。需要拯救一个罪犯时出现犹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路德。你确实做错了,路德,不是因为不应该犹豫,而是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
“如果你是一名普通人,会计、裁缝或者继承了千万家产的绅士,哪怕是个私家侦探,没救就是没救,最坏的结局不过是被警察喊来苏格兰场问几句话,而后做做噩梦罢了。但你是个警察,你的背后一整个伦敦的警局,一名警察没有救人,而所有人都看到了——你觉得你到底做了什么还重要吗?在公众眼里,警察没有救人,那就是杀人。”
这也太不公平了,难道警察不是拥有血肉之躯的普通人吗?
路德没有说话,可他的神情却表达了自己心中所想。
“警察确实是普通人,”于是局长开口,他干了一辈子警察,太明白这些年轻人心中在想什么了,“但你要明白,身为普通人的警察做的却是普通人很难做到,也没有特权去做的维护法律和正义,保护市民的人身安全与财产。因为成为警察你拥有了如此特权,路德,自然也要背负相应的责任。所以在民众眼里,你不是普通人。”
菲利普·路德哑口无言。
“好了。”
一支烟燃烧殆尽,局长掐灭了烟头,而路德任由烟灰掉在地上,他一口没动。
这样的细节自然落在局长眼里,后者拍了拍路德的肩膀:“我再准你几天假,别想太多了,趁着这个机会去陪陪艾丽莎,出国转转最好吗,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处罚是肯定要有的,我估计会降职,等舆论风头过去了,大不了我们重新开始。”
“不,头儿。”
“什么?”
路德从自己的沉思中蓦然回神。
他的眼神逐渐聚焦,菲利普·路德凝重地看向面前语重心长的警察局局长。
“这件事本应该是我的个人行为,”路德说,“也应该是我的个人行为。我做错了事情,让全伦敦的警察公信力为我背负责任是完全说不通的事情。”
“有些事情不是说得通说不通的。”
“我知道,但我不接受。”
路德绷着面孔,做出了从事发当晚,他就已然决定好的决定。
“我的行为让我自己来负责。”
他从口袋中拿出了警徽,在他震惊的神情下摘下了帽子,谦虚且执着地低了低头。
“这件事是我的错,损失一条人命也不应该是停职那么简单。药剂师比利说我不会因为他是嫌疑犯就把他匆忙送上法庭,证明他知道我有自己的标准和底线,连杀人犯都如此肯定我,我不会退缩,”菲利普·路德掷地有声,“不能让我为警察抹黑。身为警察我失职了,那理应从这个岗位上离开,以作为惩罚。”
说完,菲利普·路德将手中的警徽郑重其事地放在局长的办公桌上,转身离开。
《死亡天使》的全部故事到此为止。
阅读完稿件的最后一页,霍尔主编长出口气。他同样一脸沉重地放下文稿,抬头看向双眼亮晶晶的玛丽。
故事中的遗憾结局令人深思,而等待霍尔主编回应的玛丽·班纳特小姐则满脸期待。文章和现实的反差让霍尔主编立刻从故事情绪中走了出来,他哭笑不得:“你要是严肃起来,玛丽小姐,可是真的偏爱这种不圆满的结局。”
“难道在你眼中《狂欢之王》和《支票佳人》不够严肃吗?”玛丽反问。
“我说不严肃,可不代表不是好作品,”霍尔主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我请你写风格统一的谋杀案,而你写出来的两部作品都让人陷入道德和人性的困境当中。《连环杀手棋局》第一次问世的时候,比尔·梅恩先生正是因此而心生反感的。”
是这样吗?
仔细想来,好像确实有道理。
越是认真执着的人,越是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对道德的要求水准也就越高。尽管玛丽其实对这个年代的道德标准嗤之以鼻——按照标准,女性在社会上唯一的道路只有嫁人生子给丈夫当花瓶呢,其他的选择一律都是“不道德”。
可玛丽不接受,不代表其他人也应该发出拒绝。她拥有未来的记忆,其他人可没有。纵然玛丽不认同比尔·梅恩先生的批评和来信,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立场代表了这个年代最高的道德标准。
这一类人是不会接受自己的道德标准受到质疑,或者换个形容,不会接受道德其实是件有争议存在的事实。若是说《连环杀手棋局》的结局到底是正义战胜了邪恶的话,那《死亡天使》最终以路德“失败”为结局……
“我也觉得,”玛丽苦笑,“梅恩先生肯定又要写文章批判我啦。”
“可不止是梅恩先生,玛丽小姐。”
霍尔主编放下文稿,平静开口:“我更担心的是,有读者会出言指责。”
“指责什么?”
“在菲利普·路德眼中,药剂师比利是个代替上帝左右他人生死的人,”主编说,“而在读者眼里,路德决定不救比利,哪怕仅仅是一念之差,他也做了和比利一样的事情。”
“那么问题在于,”玛丽反问,“杀人和不救人,是一回事吗?”
玛丽明白霍尔主编的担心,她在动笔时就想到了这点。
在悬疑推理小说中,打破主角的绝对权威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大部分的读者或许察觉不到,但是在推理小说,特别是古典推理,读者对主人公,也就是侦探本人是带有绝对信任的。
就像是福尔摩斯,就像是波洛,他们的立场无比坚定、智慧远超凡人,不论多么凶险复杂的案子,只要他们出现了,案件一定会真相大白。并且侦探在案件中往往是个局外人和侦察者,即使存在着道德争议的部分,也绝对与他本人无关。这样的形象会让读者安心,产生无条件的信任,也就是所谓的“绝对权威”。
虽然福尔摩斯和波洛也存在着一些缺点,但像是福尔摩斯的孤高、波洛的洁癖,无非都是为侦探们增加一点人性光辉,拉近角色与读者之间的距离。
像菲利普·路德这样,自身的抉择出现问题,导致人物经历有所起伏的,则是许多硬汉派推理的手法了。比如说他的原型之一,英剧《路德》中的主人公路德,不仅有暴力倾向和严重的心理问题,并且为了破案不惜玩“脏”的,可以说是一位“坏警察”形象。更不要提其他硬汉推理作者经常给主角安排的酗酒、私人感情纠葛不清楚等等设定了。
玛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是放在十九世纪,人们或许难以接受好人是有缺陷的这类设定罢了。有争议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比利·格斯特犯下了杀人罪行,他既触犯了法律,又违背了道德标准,”玛丽说道,“路德没有救人,可是法律没有规定不救人就是犯法,不过他确实也违背了道德标准。所以我觉得这不是问题,违背了法律的按照违背法律对待,违背道德标准的按照违背道德标准的对待。路德做的不对,他势必要承受谴责,如果把杀人行为直接等同于不救人的行为,那我觉得才是真的有问题。”
“你说的没错。”
霍尔主编点了点头:“但是读者未必这么想。”
玛丽失笑出声。
“反正再糟糕,也不过是被指责一句作者果然是名女性,就是目光短浅罢了,”她调侃道,“再说读者寄信也都是寄到杂志社来,大不了我不看就好。”
霍尔主编:“……”
一开始代菲利普·路德接收信件是出于保护玛丽的真实身份而做出的决定,现在看来她倒是省事不少呢。
不过就算玛丽不是女性,《海滨杂志》也愿意帮她收信。伴随着菲利普·路德的故事关注度上升,写信写到杂志社,也是变相为杂志社做宣传。既不干扰作者创作,又能提升杂志知名度,算是双赢。
但玛丽的态度倒是大方,这事就交给你们编辑了,我就不管啦。她理直气壮的模样让主编感到好笑的同时又有些无奈。
“虽说我见过的作者不少,玛丽小姐,但你真的算是心态最好的一位了,”主编说道,“不过确实,菲利普·路德的故事一打印刷成刊就争议不断,都到了第四个故事,要是能继续保持争议讨论,反倒是一件好事。”
玛丽也是这么觉得。
“而且,”她忍不住嘀咕,“我觉得除却道德争议外,《死亡天使》的故事我还是很满意的。”
“不仅是你满意,小姐。”
霍尔主编认同地点了点头:“第四篇故事了,你的作品水准一如既往的稳定。要不是你寄来第一篇稿件的时候只有十九岁,我甚至要怀疑你不是新手了。”
严格来说……确实不算吧。
虽然玛丽穿越之前的玛丽没有进行过创作,但是她的脑海中多出后世百余年的文艺创作理论,严格来说确实不完全算是新手。
“尽管路德的处境可能会引来负面反馈,可只要有心阅读的人,仍然能看出你对穷人生活的关注,”主编补充道,“特别是教习所里的情景描写。若不是现在的社会情况已经大为改变,我甚至以为你亲眼去过那些地方了。”
“我的确是没去过教习所。”
玛丽却摇了摇头:“但我刚从蒙苏煤矿回来,先生。”
主编默然。
回头再看看《连环杀手棋局》里工人的生活条件,即使玛丽已经穷尽自己的想象,搜肠刮肚回想读过看过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中的情况,尽自己所能地描写工人生活条件的朴素与恶劣。但再怎么想象,也不如亲眼目睹更为真实。
玛丽没见过十几年前英国教习所里的穷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但她亲眼目睹过蒙苏煤矿的矿工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怪不得你笔下穷人的世界,比之前更为现实了,”主编忍不住感叹道,“路德夫人遭遇的排外、教习所里人们的愚昧和迟钝,也只有亲眼目睹过的人能够真实地描绘再现。《死亡天使》的故事,在我看来,最有价值的部分也在于此。”
玛丽也是这么想的。
早在白教堂街区游走时,她就已经感觉到了这点。不是说衣食富足的人伸以援手,穷人们就愿意接纳的。无功不受禄,况且但凡想要挺直脊梁的人总是会有属于自己的尊严。更遑论贫穷只能导致贫穷——吃不上饭,更遑论体面教育。在阶级壁垒桎梏分明的社会里,想要冲破自己所在的阶层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像摩斯坦小姐那样的人少时又少,还有上天眷顾的好运气。
放下纸和笔,玛丽·班纳特不过是个拥有一千英镑嫁妆的乡绅之女,她区区一个人能做的太少了,就如莫里亚蒂教授所说,在历史洪流里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粒无足轻重的沙尘。
但拿起笔,进入创作,那就不一样了。
如今的菲利普·路德,在三个故事的讲述之后,也多少拥有一定的读者基础了。哪怕是如实描绘出穷人们的生活,以路德的视角去帮助他们做什么,借此呼吁的话,其实玛丽并不觉得能够改变多少人的想法,但至少,她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你能认同我就好,先生,”于是玛丽由衷地说,“能够和你合作是我最大的幸运。社会上若是有人不满,就让他们不满吧,只是苦了杂志社负责拆信的工作人员。”
霍尔主编煞有介事:“反正是助理来做。”
玛丽:“……”
两个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死亡天使》的故事比支票佳人短一点,”主编总结道,“但连载五期仍然没有问题。这样的话,你可算是提前完成了与杂志社一整年的合约,玛丽小姐。”
之前玛丽和《海滨杂志》签定合约,提前预支了一整年的酬劳。不过合同上说是一整年,但当时的玛丽可是拿着《支票佳人》的完稿来的。签下合约时双方就彼此明白,实际上杂志社提前预支的不过是《支票佳人》连载结束后的后五个月酬劳。
《死亡天使》仍然保持了玛丽的一贯水准,这可是第四个故事,随着菲利普·路德的名气上涨,玛丽就算是加价也无可厚非。
当然了,明面上看着是提前预支稿酬的玛丽吃亏,但实际上她还有另外的事情有求于主编来着。
“说到拆信的事情。”
因为这个话题,主编先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如果你能保证自己的创作水准一直持续在这几篇故事的话,玛丽小姐,我由衷建议你请个助理或者秘书协助你。若是全职创作,自己一个人应付琐事无可厚非,但你偶尔也会接接案子,帮助福尔摩斯先生调查。整理信件、搜寻资料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给别人来做。”
玛丽:“涨稿酬的话,我就立刻就去请助理。”
霍尔主编:“…………”
开什么玩笑,钱是大风刮到她家来的吗!以为玛丽不想请啊,可是秘书又不是女仆,哪里是说请就能请到的。要认字,得认同她的创作理念,并且拥有一定水准的文学底蕴,因为玛丽的性别,助理还必须是位女性——这样优秀的姑娘,人家犯得着给作家当助理吗?
玛丽知道主编说的没错,也就是她妹妹多,凯瑟琳和莉迪亚能帮得上忙。等她们两个嫁人或者发展自己的事业……还真不好说。
“真的,”玛丽眨巴眨巴眼睛,“即使不涨明年的稿酬,之前的提及的事情,你还没回信呢,先生。”
“什么事?”
“就我刚到巴黎写信给你的事情。”
“你到巴黎时给我写信了?”
“……”
见玛丽忐忑不安又不好意思提及的神情,霍尔主编忍了忍,还没没忍住,爆笑出声。
玛丽:“…………”
太过分了吧!
都这么大年纪了,欺负和自己女儿同龄的女士合适吗这!
然而玛丽越是气愤,霍尔主编越是停不下来。他不得不轻咳几声,竭尽全力才绷住了笑意:“出版的事情,你不用催促我也不会忘记的,玛丽小姐。菲利普·路德的故事集结成书,出现在英国的书店里,对《海滨杂志》来说可是一笔免费的宣传。”
就知道主编还是靠谱的。
虽然在朗伯恩与宾利小姐——现在算是玛丽的亲家姐姐了,两个人一见面就闹出了误会,相处的也不太好,但宾利小姐个性高傲,本性却不坏,除却女孩子的嫉妒心外,也有着女孩子的自尊。在发现自己闹了个大笑话,而玛丽好心没有戳破之后,就负责牵线搭桥,把玛丽推荐给了《海滨杂志》和霍尔主编。
她得好好感谢宾利小姐才是,要不是她,玛丽怎么可能认识霍尔主编?有一位靠谱的引导人帮助自己,提供建议,打理好写作之外的事情实在是太令人安心了。有时候玛丽觉得主编做的不仅仅是编辑的活,说他是一位“作家经纪人”也不为过。
“所以,你去巴黎的时候,我也没闲着。”
说完,霍尔主编拉开左手边的抽屉,拿出了三份文件。
“拜之前好的坏的有名的没名的讨论所赐,菲利普·路德的故事一直保持着相应的话题度,”他说,“因此我一把出版意向放出去,立刻就有书商找上门来,我筛选了一下,有三份合同还算合理,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三份?!”玛丽瞪大眼睛。
主编挑了挑眉:“怎么,你觉得少?”
玛丽:“……不,是太多了。”
走出朗伯恩前,打死玛丽她也不相信,自己的创作会在筛选之后还剩下三个主编先生觉得靠谱的出版合同呢。看来真是当局者迷,玛丽觉得自己很大程度上低估了菲利普·路德这个角色及其经历的潜能。
而仔细阅读合同之后,玛丽大概明白为什么主编会留下三份了。
她不太懂法律,更不懂这个年代的著作版权法,但玛丽平日的书也没白读。做不到第一时间彻底吃透合同,总知道出版商大概是什么情况。
玛丽扫了一眼第一份合同,在看到开头时就是一怔:“竟然是这么有名的出版商。”
主编点了点头:“没错,我想这也是一种认同吧。”
十九世纪的出版业并没有二十一世纪那么现代规范,然而到底是文化产业蓬勃发展的年代,书商出版商也是格外赚钱。第一份合同的出版商和《海滨杂志》的印刷出版也多少有些联系,算是在英国相当著名。
玛丽看了一眼价格,《连环杀手棋局》、《狂欢之王》和《支票佳人》三个故事整合出书,对方的报价是一千二百英镑。
一千二百英镑,她写了一年半的故事,出了本书,就赚回来了自己的嫁妆钱……怎么有种瞬间成为了富婆的感觉。
但玛丽没有表现出喜悦的神色,她看完第一份合同后,看向第二份合同。
“这……”
玛丽看了眼第二个合同,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这名书商是谁。
霍尔主编比玛丽要知根知底,见她满脸困惑出口解释:“不用想了,并不是什么有名的书商,我之所以留下这份合同,是因为他的出价最高。”
“多少?”
“两千英镑。”
“……条件呢?”
主编勾了勾嘴角:“要你之后的所有作品都在他那里出版。”
就知道是这样。
哪里有白送钱的道理啊,大出版商给一千二百英镑,那么玛丽估价菲利普·路德的第一个故事合集真正的价值大概在一千五百英镑左右。大出版商压价是正常的,因为他们有丰富的资源和资金负责宣传以及铺货架,印量也摆在那里。
并且,他们可不要求你之后的书继续交给他们出版。人家资源多得很,根本不缺侦探故事。
小书商就不一样了,看中了菲利普·路德的商机,自然要花大价钱抢夺机会,不仅如此,还得争取一下之后的可能。
所以玛丽觉得……
“第二份合同就算了,”玛丽说道,“我没有诅咒任何书商的意思,只是现在市场环境风云变幻,小书商的抗风险能力太差,版权交给他们,很容易出麻烦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要是给出第二份合同的小书商经营不善,濒临破产,完全可以将菲利普·路德的出版权转让给第一份合同的大书商,这样的话大书商就是白白得了出版权。在二十一世纪,玛丽见过太过近似的案例了。
她觉得,若是第三份合同不合适,不如直接签第一份合同。
如此打算,她看向第三份合同。
这份合同……就很精明了。
首先三分合同肯定都是模板,具体细节是要商讨修改的,然而第三份合同却直接写明了,这是出版商提出的要求,若是玛丽·班纳特有自己的要求,请尽管提,他们会酌情考虑;其次,玛丽认识这个出版商,凯瑟琳看过的几本哥特小说都是由这位商人出版。
那几本书销量不错,口碑却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出版商也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做起了图书生意,虽然发展得很快,但急需自己的招牌。
而显然,出版商看中的“招牌”,就是菲利普·路德。
他的开价是一千五百英镑,符合玛丽的预估值。不过嘛——
“我喜欢这个,”玛丽说,“能看出对方很诚恳,而且有商量的余地。”
霍尔主编一点也不意外玛丽的回答:“虽然出于个人考虑,我认为选择大出版商最为妥帖,但这确实是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
“签定合约时讨得一些主动权,”主编说,“难道不是吗?”
“……”
结果她根本没有在主编手上讨便宜好吧!玛丽无语。
但不得不承认,主编看人很准确,玛丽确实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我提出的条件,他们能够接受,”玛丽说,“那么我就签定第三份合同。”
“需要我找个时间,将出版商约出来单独谈谈吗?”
“不用。”
玛丽摇了摇头:“我相信你,先生,请你代为转达就好。主要原因在于我不懂其中文章,若是对方打算看我新手就想占便宜针对我,可就麻烦了。”
确实如此。
能得到作者如此信任,主编先生也很感动:“这是你对我的认可,玛丽小姐。然而恕我直言,这些事情迟早需要自己处理,你得请个律师了。”
“出版稿费拿到手我就请。”
“……”
所以说女孩子家家经济独立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呢,霍尔主编汗颜,刚认识玛丽·班纳特时她还是个对金钱概念有些茫然的小姑娘,现在简直掉进钱眼里去了!
“好了。”
主编清了清嗓子:“你的要求是什么?”
玛丽扬起笑容。
“我的要求是,”她不急不缓地说道,“稿酬可以降到七百五十英镑。”
她的话语落地,霍尔主编顿了顿,而后开口:“直接让步一半的酬劳,看来你的要求有些过分。”
“当然。”
玛丽不太清楚这个时代的出版模式,但是她大抵知道未来的出版模式:买断或者分成,霍尔主编拿出来的三份合同,都是花上价钱从玛丽手中购买出书许可,然后卖多少钱,再印多少版,就和玛丽没什么关系了。
那可不行,她又不是傻瓜。
“我的要求就是,出版之后的菲利普·路德故事合集,卖出去的每一本书所赚到的钱,都要给我一定的抽成。至于抽成多少,我觉得这交给出版商自己提出百分比为好。当然了,这可以是个长期协定,比如说未来三本书都交由对方出版。”
霍尔主编立刻懂了。
怪不得主动降了一半的稿酬呢,若是菲利普·路德的故事合集大卖,玛丽从抽成中拿到手的可不止是另外七百五十英镑,相应的,出版商付出的也不止是那么点酬劳了。
“对自己的作品那么有自信吗,”主编调侃道,“万一对方不同意呢?”
“不同意就签第一份合同。”
玛丽挺直脊梁,认真地说道:“你之前一直说我身为一名作者太过谦虚,主编先生,但我还是有自信在的,既然出版商愿意投资菲利普·路德作为招牌,那么我也愿意相信我的作品和我创作出来的角色能够成名。”
“这才像是一名年轻作家。”
霍尔主编赞许地开口:“这些事情就交给我吧,玛丽小姐,我会请律师和出版商详细商谈的。你刚从法国回来,还是多花点精力和时间陪陪家人。”
“谢谢你,先生。”
说完玛丽话锋一转,期待地说道:“对了,我的二姐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还在伦敦呢,他们马上就要回到彭伯里庄园了,恰好我又刚回来。我的姐夫达西想举办一场私下聚会,邀请的人不多,你要不要来?”
“既然是私下聚会,”主编婉拒道,“应该都是你的亲人吧,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还有华生夫妇呀,”玛丽坚持道,“歇洛克也难得答应了要求。”
“华生太太是你的闺中好友。”
霍尔主编的语气一顿,揶揄道:“至于歇洛克,他不算家人吗?”
“……”
玛丽的脸蓦然红了。
刚刚还自信满满的她难得流露出了羞涩的姿态,玛丽磕磕绊绊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暂时、暂时还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