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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枪响成功让压迫而来的人群停住了步伐。
玛丽握枪的掌心都湿透了, 但她不怕——面对愤怒的工人比直面莫里亚蒂教授要好得多, 起码她心中清楚危险来自于何方,而不用担心处处存在的威胁。大不了就是拼命, 玛丽的配枪里有七发子弹, 空枪之后在这样的距离下玛丽仍然能轻易带走六人的性命, 她当然无所畏惧。
而艾琳·艾德勒女士的建议也是无比富有价值。领空一枪和玛丽坚定的态度让她和人群之间意外地拉开一股张力——没人敢真的主动向前一步,因为没人想用命验证玛丽撂下的狠话。近乎诡异且极具紧迫感的沉默在狭窄的后巷蔓延开来。
恐惧是无法真正意义上盖过愤怒的。玛丽不能保持太久时间的对峙,就在她展开思路想办法之前,主干道上响起了尖锐的哨声。
杂货店的血腥之后,警察终于来了。
玛丽抓紧机会,立刻开口:“去联络弗兰茨·哈维, 他会另寻机会组织游()行,难道你们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抗警察吗?”
她的话语让打头的工人们面面相觑。玛丽一个人只有一把枪,但警察可不是。
“还不快走?!”玛丽喝道。
追赶而来的警察和玛丽口中的“弗兰茨·哈维”使得工人们终于想起了后退。没有人想挨枪子,人群终于散去, 只留下后巷里的两名女士。
玛丽迅速藏起了配枪,要是让警察看到之前没收的枪又被人偷了出来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格雷古瓦小姐已经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直至一小队警察赶到时她仍然不肯松开死死拽住玛丽的手。应激状态下的人是什么话也听不下去的,几名警员加玛丽好说好劝,可格兰古瓦小姐就是不肯挪动一步。
左右无法, 警员们喊来了小队队长。
那是名年近四旬的男人,他大步走向前, 看到格雷古瓦小姐的状态后当即给了她一耳光。
“抱歉, ”警察小队队长开口, “我们送你回家,小姐。”
这一巴掌让玛丽都为之一愣,更遑论格雷古瓦小姐。吓坏了的姑娘直接被打蒙了,她本能地放开了玛丽的手臂,任由警察拖着她走了。
玛丽这才回过神来。
她看向警察小队的队长:“你的经验很丰富,先生。”
老警员只是扯了扯嘴角,他压根没看玛丽:“过奖。”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这才看了玛丽一眼。
四目相对,老警员眼中的情绪让玛丽清晰感觉到了戒备——当然了,现在工人们都已经知道是玛丽收留了受伤的艾蒂安,那么警察自然也是知情人。警察们会有所防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杜马,小姐,”警员回答道,“我派一名警察送你回去。”
玛丽摇了摇头。
“我自己回去就好,”玛丽说,“还是维护秩序重要。”
警察小队的老队长干笑几声,却也没坚持。
一名警察又不是一队警察,少一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玛丽不要警察护送不是因为她挂念小镇的社会秩序,而是她不打算回家。
对此老警察杜马心知肚明,然而在这样的节骨眼,关押一名外地来的有钱小姐又有什么用?他没说话,只是放任玛丽走了。
在确定没有警察尾随之后,玛丽直奔弗兰茨·哈维居住的旅店。
她来到旅店门口,刚好和披着外套就往外跑的哈维先生打了个照面。看到完好无损的玛丽出现在自己面前,弗兰茨·哈维先生脚步蓦然一停,而后长舒口气。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他走向前时玛丽甚至发现记者先生的手在抖,他仔仔细细端详玛丽片刻,而后才找回了自己的语言能力:“谢天谢地你没事,玛丽小姐。我刚刚才听到杂货店的事情,你和格雷古瓦小姐没事吧?”
“我没事,”玛丽回答,“格雷古瓦小姐也没事,已经由警察负责护送她回家了。”
玛丽言简意赅地将杂货店的事情转述给哈维先生,记者听闻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做的很对,玛丽小姐,”他说,“尽管我向来主张工人们用抗争来获得自己的权益,必要时动用武力也未尝不可,可不论如何伤害一名年轻女士用以泄愤。若她有罪应上断头台,却不应在街头受到侮辱。”
“是否有工人前来找你了,先生?”玛丽问。
“有。”
记者先生点了点头:“我请他们在伏安矿井集合等待我,有工人私自下井工作,同样招惹众怒。但矿井的矛盾还是在矿井解决,不要招惹镇子上的其他人。”
想到杂货店外的血腥场面,玛丽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跟你一起过去,可以吗?”
记者:“当然可以,福尔摩斯先生呢?”
玛丽一怔:“他没和你在一起?”
弗兰茨·哈维脸上困惑的神情给了玛丽回答。
那就……奇怪了啊。
按道理来讲,歇洛克·福尔摩斯向来不会缺席冲突强烈的场面,况且这与调查案件息息相关。玛丽本以为他会在哈维先生这里,哈维先生以为福尔摩斯去保护玛丽,却没想到两头都没有。
他会在哪儿?
时间不允许玛丽仔细思索,在得到记者的允许之后,玛丽跟着他一路离开马谢纳小镇,来到伏安矿井。
这里同样有警察,警察们为了保护少许下井开工的工人团团围住了矿井的入口,而得到消息聚集在伏安矿井之外的工人们并没有任何对峙攻击的意思,他们只是站在警察面前,怒视着眼中的“叛徒”,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心绪。
工人们仍然在陆陆续续到来,并且人越来越多。
即使在米尔顿居住过一段时间,玛丽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米尔顿的工人们和蒙苏的矿工不一样,依托棉纺织业为生的英国小镇远没有到弹尽粮绝的地步。如此之多退无可退的人汇集于一处,即使玛丽穿着不同于他们的衣衫也并不能转移工人们的怒火。反而是走在前面的弗兰茨·哈维获取了更多的注意。
记者先生的出现让沉默的群众骚动起来,注意到他的工人们纷纷开口诉说着杂货店或者矿井的情况,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嘈杂,谁也听不清其他人的说话。
“安静一下,安静一下。”
哈维先生被簇拥其中,他几度试图维护秩序都失败了,最终记者先生无奈,他回过头看到了身后的运货车,二话不说跳了上去:“安静一下,同志们!今天发生的事情我已然知晓,请听我说!”
一声“同志”有如魔法般抚平了所有工人的焦虑和愤怒。
顷刻间庞然的工人群体再次陷入了沉默——却一扫刚刚的压抑,重回真正的平静。
弗兰茨·哈维仍然是玛丽在伦敦初见时的模样:乱糟糟的头发、从不熨烫好的衬衣,甚至因为出门匆忙,他连外套都没有穿好,扣子系歪了,站在一台运货车上瘦削的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但没人会轻视他,没人敢轻视他。记者先生用明亮的双眼环视四周,而后缓缓开口。
“我来到这里,”他朗声说,“是为了代替艾蒂安同志。我们当中最为果断、最有觉悟的同伴,他义无反顾冲在抗争的最前线,为此负伤。我知道你们为之不平,想要为他换回公道。”
“对!!”
距离记者先生最近的青年怒吼道。他的话音落后,群众们齐齐开口:“对,没错!为艾蒂安讨回公道!”
“我知道、我知道,”哈维先生接着开口,“我知道你们发不出的声音。我知道你们愤怒,我知道你们想要拿回自己应当的权益,想要付出劳动后应得的酬劳,想让躺在我们血汗乃至生命之上肠肥脑满的资本家明白我们不是待宰的羊羔,想要我们的孩子和他们的孩子一样吃饱!”
“对、对!”
工人们吼道:“面包!面包!面包!”
警察的枪与集合于一处的工人相聚不过三十米的距离,三十米的距离却横亘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场景,全副武装的警察握紧了手中的枪陷入死寂,而在三十米开外工人们的声音却震天动地。
“面包,没错,面包。”
哈维先生站在高处附和道:“然而资本家们宁可把牛奶倒掉也不肯让步于我们,他们甚至用枪口对准我们,用警察镇压我们,用自己所掌控的国家机器和政府部门堵住我们的嘴,捂住我们的鼻腔,蒙起我们的双眼!矿井之下的老马尤且能够给予充足的粮草,而我们,为资本家做牛做马的我们,却只能戴着镣铐、头顶着枪口日夜操劳!”
“我们连马都不如。”
有青年低语道。
“我们连马都不如,哪里来的做人的权益?”
“没错,同志们。”
哈维先生继续说道:“我们的愤怒,是为了捍卫自己为人的尊严,是为了捍卫自己应得的权益,而他们却用枪口对准我们。”
“枪口。”
在凝重的气氛当中,一名年迈的工人颤颤巍巍地开口。
说话之前他咳嗽几声,吐出一口黑色的痰。他的皮肤是黑的,眼睛是黑的,身上的衣物也沾着漆黑的煤渣,煤矿粉尘进入他的肺,他的胃,他的血管和他的皮肉——常年依赖矿井生存的老矿工几乎被那口黝黑深邃的怪物同化了,他抬起头看向弗兰茨·哈维。
“饿死也是死,”老矿工说,“死在枪口下也是死,总不会比饿死更为煎熬。”
他的话语犹如制造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炸醒了尚且在犹豫的最后一部分工人。
“反正都是死,”工人们低语道,“不如抗争到死!”
“那就把愤怒化为勇气,同志们!”
弗兰茨·哈维大手一挥:“要资本家们知道我们宁可做死去的人,也不要做被压榨的牛马。让我们夺下警察的枪,让我们建起壁垒,一八七一年巴黎人没有完成的事情,就让我们在蒙苏煤矿完成!”
玛丽从未想过自己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看到上午仍然丧失理智的工人突然冷静了下来,她看到不久之前还因为枪声而不敢靠近的群众突然无所畏惧,她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朝着矿井义无反顾的走过去,无视了警察的呼喊和威胁。
她看到工人们倒下,可后方的人仍然没有停住步伐。他们在冲突之中夺过警察的武器却不是为了攻击同胞,而是如同弗兰茨·哈维先说——“捍卫自己为人的权益”,保卫他们工作的地方。
过往的每日每夜矿井就像是一头狰狞的巨兽般吞噬掉无数脊梁被压弯的工人,可如今他们却在争夺与之相伴而生的机会。抗争和武力总是伴随着血腥和人命,然而在荒凉肮脏的矿井前这样的场景残忍至极却又……近乎神圣。
恍然间玛丽终于明白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究竟想要什么了。
他想要的不是掌控,不是牺牲,身处巴黎的数学教授与蒙苏煤矿相隔千里,却在两年前就已然布置好了一切。
纺棉产业不过是他最开始所做的实验罢了,实验失败了,没关系,总会有下一个。教授不是阴谋家,不是控制狂,他涉及经济、政治乃至文化,想追求的目标仍然属于一名教授,一名身处高校醉心研究的学者。
他想要的就是眼前的一切。
由他亲自设计的,把握变数的实验。蒙苏煤矿的环境近乎封闭,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呈现在玛丽的面前,是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的作品。
一场小型战争。
而工人们,占领了伏安矿井之后并没有停下。
以伏安矿井为起点,朝着马谢纳小镇的方向,工人们开始利用矿井的废土砂石、推车杂物架设壁垒,弗兰茨·哈维在演讲之后一分一秒也不曾离开过,只是派了两名工人把玛丽连夜送回了小镇边沿。
而寂寥萧瑟的马谢纳镇也因为矛盾的彻底爆发变了一副模样。
警察小队队长杜马在小镇增设了警力,一时间镇子里人心惶惶,手持真枪实弹的警察反复徘徊,时刻提防工人们的反抗。
玛丽的立场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她回到公寓,不久之后杜马警官带人亲自到访,礼貌却也足够强硬的要求搜查房间。但是在查明她的公寓中只有受伤的艾蒂安和负责照顾他的卡特琳后并没有为难她——用杜马警官的话来说,艾蒂安昏迷不醒,他没有参与暴()动和战斗,不属于抓捕范畴,而警局也没地方腾给一名病患。
临走前,杜马警官告诫玛丽这段时间不要轻易出门——玛丽也不会的。
福尔摩斯一直不曾出现。
不仅如此,玛丽突然意识到,除了侦探之外,苏瓦林也一直不曾出现。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来到蒙苏,如今暴()动发生,要是想达成目的他势必要出面。若是不出面……联系到之前苏瓦林和弗兰茨·哈维相互指责对方与外界有秘密联系,玛丽大概猜出了福尔摩斯是去做什么了。
他很可能抓住这个机会,选择跟踪苏瓦林。
那么在福尔摩斯归来之前,玛丽能做的只有观察局势,等待结果。
这么一等,就是两天。
一开始做出反抗的仅仅是伏安矿井的工人,但抗争的情绪犹如落在干草垛上的火星,燃起了熊熊火焰,两天之内伏安矿井周围的矿井工人纷纷作出了一致决定,有样学样,以矿井为据点,架设起壁垒,做出了武装。
玛丽觉得,这样的情况不会持续多久了。
要么是资本家最终妥协,要么是此事惊动省城,真正的军队赶来结束一切。幸运的是在局势再次发生变化之前,玛丽终于得到了来到马谢纳之后第一个好消息。
第三天晚上,玛丽协助卡特琳为艾蒂安更换了绷带,正准备休息之时,经过客厅的楼梯,突然听到了极其熟悉的口琴声。
玛丽的步伐一顿,旋即走到窗边。
她打开窗子,悠扬的口琴声传来,又是一首爱尔兰小调,在异国他乡听到熟悉的曲风着实让玛丽心神一松。月色明亮,将马谢纳小镇的一草一木石板砖瓦都照得格外清楚,因而玛丽也循者口琴的乐声找到了吹奏者。
当然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他站在另外一头街道的角落,瘦削的身形屹立在月色之下仿佛墨竹一般挺拔。让玛丽惊异的是他换下了那身卸货工的装扮,无比熟悉的福尔摩斯先生回来了——整齐的衣衫,外加拢到脑后的黑发,甚至没忘记他的手杖。在灰蒙蒙的马谢纳小镇,一身英伦打扮的侦探抬起头来。
换下衣物回归,意味着歇洛克·福尔摩斯在马谢纳小镇的调查已经结束了,他没有于此处继续隐去身份的必要。
隔着街道,福尔摩斯放下口琴。
“我走后应该发生了很多事情。”他说。
“镇子里已经戒()严了,”玛丽在窗边开口,“你是怎么回来的,先生?”
“只要你穿着像个绅士,”福尔摩斯嗤笑几声,“不会有警察阻拦你的,即便有,面对盘问也总要容易的多。”
“你去哪儿了?”玛丽问。
“跑了趟邮差的活,”福尔摩斯回答,“收获不小。”
玛丽一凛。
她急切地探出头去:“所以,先生,你找到了线索?”
福尔摩斯:“可以这么说。”
玛丽:“究竟是谁在说谎?”
月色之下的福尔摩斯闻言勾起了得意的笑容。
“问题就在这儿,玛丽小姐,”他把口琴放回了口袋里,宣布道,“弗兰茨·哈维和苏瓦林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