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媳、儿媳的意思是……”正当苏妗飞快地转着眼睛, 试图挽救自己的形象时, 外间被丫鬟抱在怀里的福生突然不耐烦地哭了起来——为啥不让他找娘也不让他找祖祖啊!烦人!
苏妗一听, 忙低头做温柔贤惠状, “这孩子,又闹脾气了, 未免打扰到母妃休息,儿媳就先带他回去了, 等改明儿母妃身体好些了,儿媳再带他来给您请安。另外世子这回回来,把大师兄也请来了, 大师兄医术高明, 一定有法子能解了父王身上的毒的,还请母妃宽心。”
说完不等萧氏反应,就护着自己掉了一半的面具溜了溜了。
留下萧氏红着脸呆愣片刻后,用力瞪向了林嬷嬷:“谁让你跟她乱说的?!”
虽然很是气恼,但她近来总失眠, 声音因此有些沙哑,这话说的也一点儿气势都没有。
林嬷嬷听得心疼, 眼泪啪嗒啪嗒的直往下掉:“老奴……老奴实在是忍不住了。”
萧氏看着自家这平常笑容和蔼,可一遇到点事儿就会哭个不停的奶娘, 心下又是无语又是无奈, 好半晌才揉了一下额角说:“不过就是抄个血经而已, 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 且我都提前准备好补药了……嬷嬷就别再一天照三顿的哭了, 这眼泪又不能当饭吃!”
“可老奴……老奴一看到您这样心里就难受!”林嬷嬷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您瞧瞧您这脸色,白的跟纸似的,您再瞧瞧您这身子,这才几天啊就瘦了一大圈了!老爷夫人去之前,老奴答应过他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姑娘的。可如今……姑娘让老奴到时候去了地底下,怎么跟他们交代啊!”
想到已经过世的父母亲,萧氏整个人都沉默了一下,但很快她就稳住心神,转移了话题:“爹娘最是知道我的脾气了,不会怪你的。说来你刚刚都跟那丫头说什么了?她那样子怎么瞧着古古怪怪的?”
她醒来的晚,只听见林嬷嬷和苏妗最后几句对话,没听见前面的。
林嬷嬷哭声停了停,看似难过实则有点儿心虚地垂下了眼睛:“老奴就说了从前那件旧事,还有王妃之所以冷着王爷和世子,其实都是为了他们好的事儿……夫人都看到屋里这场景了,咱们总该给个解释。”
只不过在这个解释的过程中,她稍稍地添油加醋了一下,让整件事显得更悲情,作为受害者的王妃也更可怜而已。
如此一来,以世子夫人那温柔贤良,乖巧贴心的性子,必然会对王妃心生怜惜,到时候王妃就是态度再冷漠,说话再无情,世子夫人也不会放在心上了。她再求求她,让她多带小少爷来看王妃,王妃的日子就不会那么孤寂,多年的心结也不会再越缠越紧了。
只不过这事儿不好让王妃知道,她性子高傲刚烈,是怎么都不会允许别人可怜同情她的。
“真的?”萧氏知道林嬷嬷一直很想解开她的“心结”,帮助她和镇北王父子俩把这么多年的误会解开,好好儿过日子。但有些事并不是她老人家想的那么简单,她冷着他们父子俩也不仅仅是怕自己会克到他们,这其中的原因太过复杂,她不想让她担心也知道她听不懂,所以从来没有具体跟她说过。眼下见林嬷嬷再三保证自己都是照实说的,萧氏便也没再问,只是拧眉叮嘱道,“今天就算了,以后不许再跟别人提起这些事。”
林嬷嬷想着自己的计划,也没再哭,闷闷地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咚咚”两声古怪的轻响,萧氏耳朵一动,寻了个借口将林嬷嬷打发出去,然后才对着那窗户说了声:“进来吧。”
话音落下,窗户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一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我去!你这屋里什么味儿啊?这么呛!”那黑影一落地便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待看清外间那堆神像和血经,顿时就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再一看床上脸色苍白的萧氏,他简直惊呆了,“姐,你这是干嘛呢?这什么求神拜佛抄经书的,你从前不是最不信也最不屑了么!”
“……日子太闲随便找点事做不行吗?你管我!”偷偷干的蠢事被人发现了,萧氏心里很是恼羞,冷着脸瞪了来者一眼,不许他再多问,“你怎么来了,是六娘婆家那边有消息了?”
六娘就是那个刺伤了镇北王的萧氏族妹。
而眼前这个一身黑衣,长相阴柔,浑身上下都带着点邪气的男子,则是萧氏唯一的弟弟,也是这一任的萧家家主,萧扶。
萧扶今年三十出头,二十多年前萧家出事的时候,他才六岁。未免永兴帝那不要脸的狗东西因为自己的缘故迁怒于弟弟,萧氏想法子抹去了他明面上的身份,让他成了萧家旁支一个族叔的儿子。萧氏一族获罪之后,那族叔便带着萧氏族人去了苦寒的西陲定居,这么多年来从未再回过京城。
曾经显赫一时的江临萧氏由此覆灭,再不复存在。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大家看到的。事实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萧家到底是百年世家,纵然一朝落难,身为大家族的底蕴也还是在的。再加上萧氏的父亲过世前,又给自家这宝贝闺女留下了一队藏在暗处的人手,这么些年来,萧氏也一直在利用那些人手暗中扶持萧家,培养弟弟,如今的萧家,早就已经成了西陲首富,再不是二十年前那落魄的模样了。
不过怕永兴帝那个狗东西会穷追不舍,族人们行事都十分低调。萧氏也很是小心,从不曾与镇北王说过这些——镇北王娶了她已经是往永兴帝那狗东西眼睛里插了一根针,她不能再让他和萧家复兴的事情扯上关系。不然万一哪天不慎事发,永兴帝只怕会不顾一切地毁了镇北王府。
这也是她不敢与镇北王太过亲近的原因之一——走的近了,有些东西就没法藏了。
至于她说的六娘婆家的事儿……
萧扶经商天分极高,早几年就把生意做到了京城,近两年更是隐姓化名,以一江南富商的身份常居在京城。镇北王出事那天,他正好暗中来找萧氏有事,萧氏自己没办法动手,便让他派了人去盯那个六娘的婆家——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六娘被抓自尽前说的那些话。
“心中妒恨”这个倒是有可能——六娘出自萧家旁支,嫁的不怎么好,听说这些年过得很是悲惨,她会嫉妒她过得比自己好,这说得过去。可“知道了当年旧事所以心怀怨恨”什么的,这个就有些蹊跷了——当年那件事虽说确实是因她而起,但就算没有有她,永兴帝那个狗东西也不会放过与他立场天然对立的太子外家萧氏一族,再加上永兴帝那会儿演技非凡,蒙蔽了很多人,所以她爹娘也好,几位知情的叔伯也好,并没有责怪当年天真无知的她,反而把这事儿瞒得死死,连族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六娘一个多年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回过京城的旁支外嫁女,又是从哪儿得知的这些事?
萧氏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所以才让萧扶派人去查,而萧扶也没有让她失望,很快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她:“你猜的没错,六娘是被人指使的,她的目的也确实不是你,而是我那倒霉姐夫。”
萧氏接过纸条一看,眼神骤然变冷,紧接着便怒笑出声:“好个赵王,果然跟他那不要脸的老子一样,都只会用些卑鄙无耻的鬼蜮伎俩!”
“听说太子最近在朝中表现十分不错,他这是急了。”萧扶非常自来熟地走到一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太子手下有个手握京师十万兵马的靖南侯,他那边除了狗皇帝的偏爱,也只有几个文臣的支持了。这种时候文臣有什么用,兵权才是硬道理,他这手中没兵又没将的,自然着急。三翻四次地招揽姐夫,姐夫不理,想在自己举办的宴会上算计定国公家的姑娘,好把手握南疆二十万兵力的定国公绑到自己这边来,又出差错睡错了人,把广安伯府……哦,就是阿瑢媳妇的娘家一个姑娘给糟蹋了。可广安伯早就已经是他的人了,所以又是白费功夫。再加上姐夫手里这兵权虽说都已经放得差不多了,可定国公也好,朝中另外那几个手里有实权的将军也好,几乎都是跟着姐夫走的……我要是赵王,我大概也会选择先干掉姐夫,没了姐夫的态度在前头立着,那些人就没有那么难勾搭了。”
萧氏眼神越听越冷:“为了这天下安宁和这镇北王府的安全,我不能贸然动他,可他那儿子……我要他付出代价。”
“行,这事儿就交给我,虽然要不了他的狗命,但是让他出点血还是没问题的。”萧扶笑眯眯地说完,关心起了萧氏的伤口和镇北王的情况。
“我没事,”萧氏冷冽的神色一顿,变成了某种并不明显的低落,“你姐夫还昏迷着。”
“吉人自有天相,姐夫肯定不会有事儿的。”萧扶说完冲她挤了挤眼睛,“说来你这又是求神拜佛又是抄血经的,阵仗也太大了吧?不是说不喜欢他,只是感激吗?瞧着不像啊!”
萧氏顿时没心思想别的了,脸一热的同时冷眼扫了过去:“你一个万年光棍儿知道什么!这里没你的事儿了,赶紧走!”
“反应这么大,可别是被我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了吧?”萧扶一双惑人的狐狸眼眯了起来,脸上笑容又美又媚,看起来与萧氏有几分相似,但又比萧氏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英俊。
萧氏:“……有空在这儿胡说八道,不如赶紧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你都三十多了,还想拖到什么时候?爹娘就你一个儿子,你可别忘了自己还得给咱们这一房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事儿!”
瞬间被捏住七寸的萧扶笑容一僵,忙转移话题:“哈哈咳,那个,我还小嘛!对了,姐,那这事儿你还要不要像以前暗中提醒姐夫那样去提醒一下阿瑢啊?姐夫中毒昏迷,我瞧着那小子一定会去追查这事的。”
他说的“以前偷偷提醒姐夫”,指的是萧氏经常会把自己从某些秘密渠道得知的,一些关于后宫或是朝堂上的消息,以镇北王手下暗卫的名义偷偷转达给镇北王知道这事儿。
萧氏一怔,有些迟疑。如果可以,她希望越瑢能一辈子做个逍遥自在的世外人,可他身为镇北王府的世子,有些东西是注定无法逃开的……
“去。”最终,她还是下了决定。
既然没办法让那孩子永远做个自由人,那她就竭尽所能帮着他,让他这一路走得轻松一些。
萧扶走了之后,萧氏又跪在那些神像前抄起了血经。林嬷嬷回来一看,急得又哭了一场。但萧氏向来说一不二,她实在劝不动她,只能抹着眼泪去给她准备补药了。
萧氏没去看她,只看着白纸上鲜红的字迹,整个人慢慢松缓了下来,烦躁不安的心也一点一点变得平静。
虽然拜神像,抄血经什么的很傻很蠢……好吧,不是一般的傻也不是一般的蠢,可除了这么做,她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了。
她不是大夫,看不懂医书,能派人去查这件事背后的真相,能让人四处去找民间神医,能想法子给他报仇,却没办法保证他一定会醒过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自己的诚心去跟满天神佛去求,去换,哪怕傻了点蠢了点,也总好过守在他的床边干着急。
当然她这么做不是因为喜欢他!不过是……不过是因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罢了。
如果没有他这么多年的庇护与照顾,她不可能过得这样安稳舒坦;如果没有他这么多年来的纵容与放任,她也不可能伸出那么长的手,帮着远在西陲的萧扶重振萧家。她感激他,所以为了他和儿子,她可以说服自己顾全大局,暂时放下仇恨,让宫里那狗东西再多活几年,也可以将自己关在院子里哪都不去谁都不见,免得那心眼比针孔还小的狗东西见不得她好,又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情来。
而如今……如今只要能让那大傻子健健康康地醒过来,她什么都愿意做。
什么都愿意。
萧氏每写一个字,便无意识地在心里这么默念一句。
阳光从窗外照进,落在她艳丽无双的脸上,衬得她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她傲然矜贵地跪在那里,脊背直挺,面色冷然,眼中不曾露出半点脆弱,可笔下的纸上,却一笔一划,全是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