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竹微讶,停步抬头。
“穆勒先生, 您误会了。”
眼看着对方就要得罪导演的客人, 助理忙上前一步, 开口介绍:“这是——”
“我不想知道他是谁!”
戴维·穆勒厉声打断, “你是他的经纪人?这就带他离开, 马伦导演的剧组不需要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
林竹挑挑眉峰,忽然生出些兴致,拦住了还要解释的助理。
林竹:“穆勒先生?”
穆勒已经认定了他是过来争角色的,冷冷扫他一眼,正要开口, 林竹却已经含笑主动伸出了手。
林竹有礼有节:“幸会, 我是钟杳的经纪人。”
穆勒:“……”
穆勒:“?!”
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足足带来两年阴影的中文名字,穆勒脸色瞬间黑了大半。
林竹都一天没看着钟杳了,退而求其次,稳稳当当迎上穆勒的视线, 友好地替对方引导着潜意识:“我听说过您——您曾经和钟先生合作过很多次音乐剧,是吗?”
穆勒:“……”
他是和钟杳合作登台过不少次, 可惜除了起初的几次,后面都被那个天赋异禀的中国人占尽了风头,只能把原本十拿九稳的角色让出来,勉强饰演一些没几句台词的边缘角色。
美国电影圈尤其重视有百老汇登台经历的演员,他不舍得罢演退出, 却也毕竟压不下这口气,几次在舞台上下有意为难钟杳, 以至于最后被取消了一年的演出资格作为警告。
穆勒怒气满涨,正要开口,却忽然迎上了对面中国青年的眼睛。
穆勒心头忽然生出不安,本能错开视线,迅速往后退了几步。
林竹挑挑眉峰,稍觉惋惜。
在钟杳的耐心引导下,他已经给这项能力开发出了不少特殊的用法。
就比如……看小电影。
钟杳出国的时候林竹还在国内忙碌运作,一边汇拢资源一边替钟杳洗清那些污水,实在倒不出时间再去百老汇看他的演出,一直惋惜得不行。
穆勒当初针对钟杳,也没能占到什么便宜,反倒害得自己被禁言一年。现在狭路相逢,林竹也没什么再调过来针对他的念头。
倒是……想看当时舞台剧的实况转播,除了穆勒这个气到不行全场死盯着钟杳的,还真不一定能找得到第二个人了。
林竹收回视线,轻轻呼了口气。
穆勒退开得太快,只读到了几个片段,倒也差不多足够今晚回去睡个好觉
明天再找机会和对方见一面。
林竹打定了主意,回身准备离开,穆勒却已经分明被勾起的憋屈回忆激得恼羞成怒,厉声开口:“来人!把他给我轰出去,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他!”
大概是钟杳留下的阴影格外深刻,他的声音高得人人侧目,大楼保安被吓了一跳,快步循声围了过来。
“这个中国人试图恐吓我,你们把他——”
穆勒神色阴沉,正要让人把林竹轰出大楼,目光扫过门口,话音忽然卡在半道上。
穆勒的神色变了变,迅速敛下怒气。示意身边的保镖助理尽快散开,给刚从门外进来的人让出条路,快步过去握手:“艾博塔先生,好久不见……”
林竹循声望过去,一眼认出了进门的人。
马伦修斯团队的选角导演。
在电影体系已经极端成熟的大洋彼岸,选角导演攥着几乎所有演艺经纪公司的人脉,也直接负责洽谈演员的合同片酬,权利和地位都要比国内的同等职位高出很多。
要不是后来家里闹得太大,他没在北京留多久,林松想帮他联系进一步密切交流的就是这位艾博塔先生。
穆勒傲气尽收,恭恭敬敬和艾博塔问了好,趁机叫住他:“艾博塔先生,这个中国人——”
钟杳明明已经回国,现在却忽然带着经纪人回来,显然是要争夺角色无疑了。
穆勒还想再多说几句,趁机鼓动艾博塔把人轰走,艾博塔却已经注意到了人群中的林竹,目光一亮:“稍等,我需要打个招呼。”
艾博塔和林竹在国内酒会就见过,快步过去,笑着拍了拍林竹的手臂:“我们的联合制片人,终于舍得抛下温柔乡过来帮忙了?”
林竹才因为自己突然多了的头衔茫然,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后面那半句话,轻咳一声,脸上不争气地热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开你们的玩笑了,你和你的爱人实在很般配。”
艾博塔笑着摆摆手:“走吧,我们一块儿上去。你的意见会对我们在角色抉择上提供很大程度的参考——用马伦的话说,就全靠你的这双眼睛了。”
艾博塔拍拍林竹的肩膀,准备和他一起上楼,想起还站在原地的穆勒,稍稍回身:“穆勒先生,你刚刚是想要和我说什么吗?”
穆勒:“……”
穆勒看了看的林竹,张了张嘴,勉强一笑:“没有……”
制片人的署名可能有不少,但大多都是协同制片。只有贡献尤其突出,或是和整个团队联系紧密、和制片人的关系匪浅的,才能被友情挂上联合制片人的名号。
全然想不通钟杳的经纪人怎么会来充当这么重要的职位,想起自己刚才的咄咄逼人,穆勒心惊肉跳,脸色白了白,本能往后退了两步。
艾博塔和他并不熟,稍一颔首,回头和林竹聊着中国的大熊猫,一起进了电梯。
“看你的样子,钟没和你说联合制片人的事?”
艾博塔常年和人打交道,一眼看出了林竹那时候一瞬的茫然,笑着解释:“你这次过来,他可是不放心得很,整个曼哈顿都快被他折腾个遍。”
林竹一怔,心跳不由自主微快,耳朵烫了烫:“我不知道……”
“不意外,我年轻的时候也一定要给爱人个惊喜才甘心。”
艾博塔点头:“上次要你们交上来的那份申请资料,我们收到的时候还带了个附件,里面详细给我们介绍了你——钟的文学素养实在很好,不得不说,我们确实被那份资料打动了。”
“制片人原本就很喜欢你。”艾博塔笑了笑,“加上你交给我们的大纲和那次谈话,也恰好让我们意识到你在这部电影的许多方面都有独到的看法……”
他的话音一顿,看着依然没有挪开视线的林竹,哑然一笑,妥协道:“好吧,这些理由确实还不够。”
“百老汇那边的人很抱团,一个个都是戏疯子,为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艾博塔耸耸肩,坦白:“他们明年有几部保留剧目要复演,换了别人都不满意,一定要让让钟回来参演。”
“钟的条件就是,不能让他的经纪人对这座城市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艾博塔:“那群家伙琢磨了好几天,最后觉得——让你当联合制片人,是最不让你受委屈的办法了……”
林竹的手慢慢揣进口袋里,悄悄摩挲两下钥匙链,胸口烫得说不出话。
钟杳……什么都没跟他说。
交资料是挺多天前的事了,他因为拿英语写小作文实在吃力,情急之下拖了对方帮忙。后来也没细看,就把文件打包给团队一方发了过来。
钟杳是那时候就开始准备了吗?
钟杳拿英语夸他了,是怎么夸的,他能不能看看?
要是没因为太不好意思就收拾行李落荒而逃就好了。
林竹按了按砰砰作响的心口,轻轻吸了口气。
林竹又开始想钟杳了。
现在国内还是半夜,不能打扰钟杳休息……他能不能给常年熬夜的公关宣发开个会,给他们讲讲自己追星的故事?
身临其境,林竹现在越来越能明白钟杳想跟人聊自己的感受了。
艾博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体贴的没多加打扰,和他一起上楼回了工作室。
视镜在单独的空房间里进行,制作组的核心成员都在监视器的屏幕前评审。林竹上来的时候,已经面试过了四五个白人的龙套角色。
故事还没有定稿,林竹交上来的大纲只是初版,有不少细节都很模糊,还需要反复斟酌完善。编剧一见到他,就立刻目光发亮地把他拖到了一边。
林竹在编故事上并不擅长,胜在对读心理解得实在太过深刻,比一般人站在墙外看这种能力透彻得多,时不时就能蹦出一句让人灵光乍现的句子来。
起初还只是编剧和他讨论,后来导演和制片人也加入进来,众人集思广益,终于彻底敲定了大致的主线,抬头回神,天色也已经又暗下来。
“果然还是要当面来说,这样效果就好得多了。”
制片人满意地舒了口气,捶捶后背,笑着看向林竹:“你是昨晚刚到的纽约吧?时差没这么容易倒过来,今天就不要太辛苦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得忙。”
林竹刚才一时没忍住,趁导演和第二导演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把那几段片段看完了,正出神后悔,闻言回神笑笑:“不要紧的,我昨晚休息得很好。”
跨国第一宿就休息得好实在难得,制片人挑挑眉,正要好奇追问一句林竹住的是哪家酒店,一旁的艾博塔凑过来,拉着他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制片人瞪大眼睛,眼里渐渐显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也转回身,和艾博塔低声说起了悄悄话。
林竹:“……”
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不知道。
林竹忍不住,稍稍凑过去想要细听,那两个人立刻打住了话头,只隐隐约约听见了“中国人”、“浪漫”几个词。
迎上制片人满是笑意的目光,林竹攥了攥钥匙链,还是按下了读读是怎么回事的念头。
不告诉自己,说不定……又是钟杳给自己准备的惊喜。
既然是惊喜,就该留着悬念,等该知道的时候才行。
一想到钟杳在国内替自己操心准备这些,林竹心口就暖乎乎得什么都再放不下,自己悄悄高兴了一会儿,揉了两把泛红的耳朵。
国内现在是早上,钟杳应该醒了。
差不多……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林竹忍不住想见钟杳,没再多留,看看没自己什么事,和众人交代一声,收拾好了随身的东西,准备赶回酒店和钟杳道声早安。
一传十十传百,众人很快都知道了他和国内爱人的深情故事,迅速达成了微妙的共识,没再多挽留,让助理把林竹送下了大楼。
林竹走出电梯,没等出门,先迎面撞上了折回来的戴维·穆勒。
林竹挑挑眉,站定。
穆勒一直没来试镜,他还以为对方是因为有事临时改了时间明天再来,没想到是为了躲他才一整天都没露面的。
这种剧组门槛太高,能拿到角色的,多多少少都得有些不为人所知的门路。多半是剧组里的什么人给穆勒报了信,说自己已经走了,穆勒才敢大张旗鼓的回来。
可惜回来得太快了……撞了个正着。
穆勒长了记性,不敢再惹他,深吸口气能屈能伸:“今天的事情很抱歉。林先生,我会对今天冒犯您的行为做出赔偿……”
看着神色骤变的穆勒,林竹哑然,友好的笑了笑:“穆勒先生,请放心,我不会真干涉剧组的选角的。”
都已经自己撞上来了……那就不怪他了。
林竹正愁存货不够,看着显然因为自己的保证松了口气的穆勒,和和气气:“我的本职工作毕竟还是个经纪人。作为经纪人,我对钟老师过去三年的履历了解有限,希望能占用您几分钟,聊聊钟老师的事。”
林竹怕他记忆调整的节点不准,自己读不到想看的东西,特意提醒:“比如——他和你在百老汇时候的经历……”
穆勒:“……”
穆勒又重临了一遍钟杳留下的阴影,勉强和林竹咬着牙夸了几句钟杳,飞快进了电梯。
林竹回到酒店,先给自己叫了份中餐。
工作室这边都是标准的西餐工作餐,第一顿很难吃得惯,林竹不太困,倒是真的饿了。
等饭的间隙,林竹给钟杳发了几条消息过去,转眼就接到了钟杳发过来的语音申请。
看着屏幕上备注的名字,林竹忍不住翘起嘴角,奔波了一天的心神已经先于意识,彻底安稳落定。
林竹抱着手机在床上打了个滚,飞快按下了接通。
“醒了——刚忙完?”
国内现在刚天亮,钟杳大概是才起床,轻轻打了个哈欠,声音还有几分初醒的微哑:“尽力了,还是没睡好。做了好几个梦,老以为你跑丢了……”
两个人在一块儿睡的时候,林竹就没先醒过几次,还是头一次听到刚醒的钟杳难得示弱的温软语气。
林竹心里软得不成,声音也放得轻轻的:“今天中午忙忘了,下回哥你睡前给我发晚安,我就给你回电话回去……”
中午整个团队都扯着他目光烁烁,恨不得把他脑子里的东西全打出来印在纸上。林竹实在不好意思找理由偷跑,又担心发消息会打扰钟杳那边的工作,好容易空下来的时候,国内的时间又已经太晚了。
第一次经历时差,林竹还没能太调整过来状态,一边和钟杳说话,一边索性把自己的表又拨回了国内时间。
“好,明天我等着。”
钟杳笑笑,没有辜负经纪人的苦心:“昨晚睡得怎么样?”
钟杳昨天都没睡好,林竹几乎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睡得莫名舒服,脸上一热,含含混混:“还行……”
“还行吗?”钟杳松了口气,轻笑,“那我就放心了——给你定的我当时住的房间。”
“从窗户就能看到中央公园。”钟杳声音轻缓,“这个时候的枫叶最漂亮了,今天晚了,明天起来记得看。”
林竹心脏忽然跳得飞快。
那个时候选角导演和制片人嘀咕的……原来是这个。
三年前,钟杳就在这里,就和他同一间房间,站在同一个窗口……
林竹忍不住跑到床边,拉开窗帘看了看已经被夜幕笼罩的景色,想象着钟杳当时的情形,眼眶隐约发烫。
“我让他们用了我常用的那款熏香,咱们常吃的菜也都交代了,你要是半夜饿了不想叫人,柜子里备着锅跟方便面,自己煮一点儿吃……怎么了?”
钟杳还在细细给他交代着,听见电话那头气息不对,声音稍稍一顿,柔声:“小竹?着凉了吗?”
“有点儿……”
林竹用力揉着眼睛,吸了吸鼻子:“哥,我想你了。”
钟杳沉默顷刻,隔着话筒轻轻亲了他一下,声音温存:“再等等,我拍完戏就能去找你了。”
“哥,你别太赶戏,身体第一。”
林竹猜到他的念头,连忙开口,飞快擦了擦眼睛,扑到床上埋进被子里:“我有办法!你放心,我好好的,你也照顾好自己,回头咱们俩胜利会师……”
钟杳不由好奇:“什么办法?”
林竹耳朵热了热,抿起嘴角:“保密,等来了你就知道了。”
他怕钟杳耽误工作,回头又要晚上赶戏,扯开话头:“哥,你快去洗漱吧,回头我再给你发消息,你也多给我发点儿,我这边有时候可无聊了……”
钟杳一笑:“好。”
钟杳这边确实又该开始忙了,简单交代了他几句,匆匆挂断。
林竹抱着手机,深深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翘起嘴角。
特意定制的中餐送上来,林竹吃完晚饭冲了个澡,给自己放了一会儿小剧场,躺在床上和正在等戏的钟杳聊了几句天,阖了眼安稳地沉沉入梦。
……
第二天,林竹又被工作热情高涨的马伦修斯团队裹挟着散发了一天的光和热。
一切步入正轨,要做的细节、气氛烘托和剧本设置反而更多。林竹忙了一整天,只有中午抽出点时间和钟杳道了晚安,直到太阳西落,才出了工作室的小黑屋。
看着窗外被落日映染的火红枫叶,林竹又想钟杳了。
林竹想了想,没坐电梯,从楼梯下了一层楼,
楼下一整层都是练习室,几个已经挑中的演员正在接受特技和格斗培训。戴维·穆勒已经顺利被挑中,正被艰辛枯燥的练习折磨得痛不欲生,听说有人找自己,立刻精神抖擞地披上衣服出了门。
林竹站在门外,朝他友好地笑了笑,把刚买的冰可乐递了过去。
穆勒还记得自己对钟杳的针对排挤,看着林竹就觉警惕,本能后退:“你要干什么?”
“放松,都是亚裔的,交个朋友——你不渴吗?”
林竹昨天读到的都看完了,朝他友好的笑了笑,顺理成章从一杯可乐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带了过去:“你平时都不喝可乐的吗?就比如你和钟老师在百老汇,一块儿同台的时候……”